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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重生
  • 蘇敏
  • 7898字
  • 2024-08-06 17:06:41

吃橘子的人

他右手拿著一個橘子。橘子不大不小,一只手剛剛握著,仿佛這只橘子就是為了他的手掌而生。他習慣左手拿橘子,右手剝皮。不過,他今天用的是右手拿橘子,自然而然,剝皮的任務便落到了左手。他用左手大拇指的指甲朝橘子的底部掐去。他習慣大拇指和小拇指留指甲,他覺得這四個手指頭留一些指甲,可以解決很多事情,比如這會兒工夫他要拿它們來剝橘子皮,比如有時候他還會拿它在飯后剔剔牙齒縫里的韭菜,或者偶爾吃一次肉而被塞在牙縫里的殘渣。他其實很喜歡打籃球,這決定了他不能留手指甲。但為了生活上的方便,他不得不忍痛割愛,做出了一些平衡,將其他的指甲統統給鉸掉了,直鉸到露出手指頭的肉為止。

橘子皮很薄,只需稍稍用力,這指甲便具有了刀的威力與鋒芒。薄薄的這一層橘皮,是橘肉保持新鮮的守護神,只要它還在,這橘肉便可以新鮮著,保持充足的水分。當然,在這年頭,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水果到處都是,許多商家為了讓水果有個好的賣相,都會在水果的表皮上噴一層蠟。但他手里頭的橘子不一樣,這些橘子,是他從臨海涌泉一個熟人那里買來的,據說曾經是貢橘。

他剝橘子的手法如此熟練,看得出他是經常吃橘子的人。凡事都是這樣,熟能生巧,剝橘子也不例外。不著急時,他細膩的手法,可以將一只橘子的皮完整地剝開。新鮮的橘子剝開后,嬌嫩的橘肉,黃里透紅,像年輕女子凝脂般的肌膚。

等橘肉吃完,再將這橘皮用針線穿上,便可以做小時候那篇課文里的“小桔燈”了。只不過,近來他早就沒有這份雅興和耐心。桌上已經堆滿了一大堆橘子皮,這些橘子皮,大一塊小一塊,黃白相間,凌亂地堆放在桌子上,有些已經長出綠色的霉斑來。他并沒有打算將它們扔進垃圾桶里。不知道為什么,他喜歡將吃完的橘子皮一直留著,或許是他想做點陳皮留著當中藥吧,但這么多年來,并沒有見過他真的用留下來的這些“陳皮”泡過茶水。

他將左手大拇指的指甲插進橘子底部。這動作是那么的熟練,指甲插進去的一剎那,他仿佛聽到了“噗”的一聲脆響,也許橘子皮真的發出了這樣的聲音,也許這只是他的一種幻覺而已。橘子的底部,迅即豁出一道小小的口子來。這道小小的口子,是一個橘子成為他腹中之物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接著,只見他拽起橘皮的一角,朝外一拎,“吱”的一聲,橘皮便被撕開了。對了,這“吱”的聲音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仍是他耳朵里的幻覺。

這樣的剝法,其實挺斯文的。對待一只橘子如此斯文的人,一定有一顆溫柔的心。只不過,這樣的斯文并不多見。這段時間,他的做法往往比較粗魯,有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的意思,最粗魯的做法是,拿起一個橘子,直接將它掰成兩半,一分為二。

他一邊吃著橘子,一邊看著窗外。此時的窗外,天氣陰沉、濕冷,沒有一絲風。不遠處,灰暗的群山,隱沒在淡淡的霧靄里。近處,幾株高大的水杉挺立,一動不動,樹梢上,殘留著些稀稀疏疏的紅葉。如果他是一名畫手,應該只需幾筆便可以描摹出一幅深冬蕭瑟的山水畫卷來。說起畫卷,他想起了那幅聞名于世的山水畫《富春山居圖》。他此刻所處的位置,便離富春江不遠,離杭州市區,坐最快的一趟公交車,需要一個小時的樣子。但他并沒有見到過真的《富春山居圖》,他對畫素來沒有太大的興趣。他之所以對這個地方產生濃厚的興趣,是因為一篇題為《與朱元思書》的短文,他至今還能背出一小段來: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不過,等他真的來到這里后,他發現這些景物,或許永遠只是存在于詩詞歌賦里。扳著指頭一數,來這里已經三個月了,他幾乎天天加班,有時候要到晚上十點才能結束一天瑣碎的工作,他根本就抽不出時間去現實中的富春江邊走一走、逛一逛。

隔著一條窄窄的馬路,對面是一處居民區。十幾幢兩層或三層的鋪著青色琉璃瓦的小洋房,以大致朝南的方向,錯落在那些水杉和那幾株枝葉茂盛的樟樹間。他的宿舍在四樓,窗戶正對著這個居民小區。不能叫小區吧,或許就是一個村落。在如今的城市里,哪里還會有如此隨性的建筑呢?除了群山、房屋、水杉,和不落葉的樟樹,映入他眼簾的,便是幾根黑色的電纜了。這幾根電纜橫穿窗前,像極了音樂書上的五線譜,只不過電纜有六根而已(六線譜也有,比如吉他譜)。有時候,在這線譜之上,會有幾只麻雀之類的鳥兒停了過來,在上面充當音符。四分音符、八分音符、切分音、附點音符等等。他曾吹過小號和薩克斯,識得那些在別人眼里蝌蚪一般的五線譜。就在今天早上,他還收到幾條微信,微信是他過去的一個學生發來的,學生給他發了一段視頻,視頻里是一段《賽馬》的小號獨奏曲,莽莽的草原上,一群騎手揚著馬鞭,正在飛快地奔馳著。學生在微信里說,老師,看到這個視頻,讓我憶起您是有號之人。是的,他曾經有過一把小號,星海牌的,是他當年花了三個月的工資從市里面買回來的。他曾在不同的場合將這把小號吹得雄壯有力、千回百轉,或者纏綿婉轉、如泣如訴。

可現在,他早就沒吹小號了,連前些年他重新學過的薩克斯也不吹了。哪里抽得出時間來呢?這一天天忙得像一條狗似的,渾身都散了架一般,感覺這一身骨頭都快要不屬于他自己了。這個冬天,他剛從溫州來到這里。這兩座城市,雖說距離并不遙遠,最快的動車只需兩個小時便可以到達,但是,兩地的氣候卻迥然不同。來這里之前,他在溫州生活了整整十年,他早就習慣了溫州的氣候與飲食。溫州在更南一些的地方,靠海,屬海洋性氣候,晝夜溫差并不大,冬天也不太冷。這里的地理位置靠北一些,一到冬天就潮濕陰冷,出門寒風呼呼叫,回到屋里仿佛掉入冰窖。為了御寒,他已經將幾乎所有能穿的衣服都套在了身上,比如保暖內衣、毛衣、羽絨服等等。盡管這樣,他仍然常常覺得凍得不行。這一身用來保暖的衣物,在給了他溫暖的同時,也給了他沉重的壓力,讓他有些不堪重負。

他剝了一瓣橘子丟進嘴里。橘子很甜,仿佛可以暫時緩解一些胃中的不舒服。看著窗外,他突然想起,那天他走在一條小徑上,走著,走著,突然覺得他快要承受不了這一身的衣物。肉身沉重,讓他又想起另一件事情來。在很早前,他曾買過一款衣架,很細很軟的那種,除了晾曬極薄的內衣或襪子外,它幾乎不能承受更重一些的衣物了。有一次,他用這副衣架來晾曬一件剛洗過的外套。他抱著一絲僥幸心理,希望它能被委以重任,哪怕它可能會因此而發生一些形變。他想,待衣服晾干之后,只要他施以其妙手回春之術,拉拉扯扯,扭扭捏捏,修復一下,衣架仍可以恢復從前的青春容顏。他正是懷著這樣的想法,用它來晾曬這件剛洗過的外套的。當然,他有這樣的想法,還因為那會兒他可能實在沒找出比其更粗壯、更有力、更值得信賴和托付的衣架罷了。當他從塑料桶里取出那件濕漉漉的,甚至還滴滴答答掛著水珠的外套,將這副衣架套進去,然后拎起來掛上晾衣竿時,他還對它投以無比信任的眼神——它定不會辜負他的囑托。不就是一件外套嗎?

可就當他拎著它,將它掛上晾衣竿的一剎那,這副衣架終究還是令他大失所望。剛洗好的衣服從衣架里迅速脫落,“啪”的一聲,掉落在地上,沾染了一身的灰塵。那副瘦弱的衣架,在重力的作用下,早已徹底扭曲、變形,完全變了模樣,只見它在晾衣竿上轉了幾圈,做了幾個體操里的“單臂大回環”動作之后,“叮咚”一聲,跌落到剛掉在地面的外套上。這情景看上去,仿佛有影視劇里殉情的人雙雙墜入深澗或者懸崖的悲壯。

他想,或許,他這身體現在便是那副衣架了。在很早以前,他曾經對他的身體充滿期待,充滿信任,這些年來,盡管經歷了一場大病,但他仍對他的身體有著兄弟般的信賴,并始終對它委以“重任”,漂泊,打拼,在不同的城市游走,全靠著這一副身子。不過近來,他越來越覺得,身體的老化,正以他不敢想象的速度在加速。一身衣服的重壓之下,他仿佛能聽到骨骼在吱吱作響。

他又剝了一瓣橘子。這一瓣橘子,像一枚上弦月。對了,再過幾天,月亮又會再圓一次。想到月圓,他幾乎有些不忍將這枚上弦月塞進嘴里。在同事的指點下,他找到了一個中醫診所。診所里只有一名退休的女中醫,女中醫是山東人,那口音他非常熟悉。這幾年他常去山東出差,他能聽得出這聲音里有齊魯大地的遼闊氣勢。女中醫給人把脈、針灸、拔罐、開方子。在沒有加班的一天晚上,他趁著夜色,穿過川流不息的馬路,找到了這家診所。在那張用來拔火罐的床上,他脫光了上衣,光著上身,將頭對著那個圓孔,趴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頭已經被放了血的豬一樣。背上被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罐子,取暖燈對著他的背部,他感覺渾身有一股暖流。約莫二十分鐘的樣子,這名女中醫將他背上的罐子取了下來,跟他說,你看,這里都發黑了,這說明啊,你身體內的寒氣太重。接著,這名女中醫又給他扎了幾針。那細細的銀針從他的脖子上、肩膀上“吱”的一聲(這或許是幻覺),扎了進去,短暫的酸脹之后,他的身體變得輕盈了一些。

遠沒有想象中那樣的神奇。他這副身體,從外形上看,身材保持良好,沒有肚腩,沒有多余的贅肉,也沒有任何的畸形。但如果掀開他一層層的衣服,你便能看到渾身的傷痕。腹股溝部,有一塊碩大的傷疤。這塊傷疤,或許是他這一生命運多舛的開始。現在,除了這塊別人難以看到的傷疤之外,他的背部又添了許多新的疤痕。那天,女中醫在給他拔罐時,著實被他背部的傷疤驚著了。她用山東口音大聲地問道,你這背上的傷疤是怎么回事啊?他經常會將醫生嚇得一驚一乍,嚇出一身冷汗來。比如上回體檢,他的舒張壓高得嚇了那位醫生一跳,讓那名醫生懷疑他手中的血壓計是不是出了問題,量了一遍,又量了一遍,然后嚴肅地跟他說,你得趕快住院。接著,做腹部彩超的醫生又為他的肚子驚慌失措、大汗淋漓。醫生拿著那只探頭,在他瘦弱的肚子上到處游走,那涼絲絲的B超液體在他肚子上涂得到處都是,可醫生終究還是沒能找到他那該死的脾臟。他那該死的脾臟,當年可是多么的囂張瘋狂啊。他現在依舊記得,他的脾臟當年在肚子里腫得像一只充滿氣的皮球。可如今,卻不知為何突然不見了蹤影,不知道它到何處歸隱了——他是一個沒有脾臟的人。中醫說,脾與胃同受水谷,輸布精微,為生命動力之源,故稱為后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這些年來,他的身體越來越瘦弱,免疫力越來越差,極有可能便是因為這消失的脾臟。

那塊燒餅在胃里一直折騰著。昨夜,他并沒有睡好。今天是個周末,本來他被領導安排去加班,但他并不想去。他的那位女領導一大早又給他發來了微信,但此刻他不想理她,便權作沒有看見。不過,其實躺在床上,他也并不能睡著,這該死的生物鐘早已定時將他鬧醒。

一連幾天以來,他早上穿好衣服,起床,干的第一件事情,都是拉開窗簾。這一塊窗簾,剛好將郊區零星的燈光遮擋在外邊,讓他在黑夜里有一塊可以屬于自己的小小天地。只有將窗簾拉上的時候,他才會覺得有一點點家的感覺。房子與窗戶的隔音效果很差,馬路上叮叮當當破路機的聲音,深夜大貨車的轟隆聲,村莊里的狗吠聲,清晨一兩聲孤獨的雞鳴,都能穿墻而過,進入他的耳朵。除了這些聲音,他的耳朵里,現在還常年住著一只“蟋蟀”,也可能是兩只、三只。這些該死的蟋蟀,將他的耳朵當成了它們的樂園,當成了它們的游戲場所,它們在他的耳朵里歌唱、誦讀、彈奏。他常常想用一支棉簽將這些蟋蟀掏出來,但并不管用,蟋蟀們避而不見——只聞其聲,不見其身。

他又剝了一瓣橘子,他的嘴中開始有了橘子的甘甜與芳香。他拿起這瓣橘子,然后在眼前看了一眼,再放進嘴里,這一套小小的動作,仿佛讓他看見了那許久不見的陽光。這些天,天一直陰沉著,他總希望每天早上拉開窗簾時,能夠看到溫暖而明亮的陽光撲面而來。他太需要陽光了。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在這樣一座遠離中心的小城,他特別渴望這樣的溫暖與光亮。房間里有空調,但是他極少使用,或者說根本沒用過,這主要是因為電費太貴,需要一塊多一度,一個月,他僅僅開一只電燈,給手機充電,外加燒些熱水洗澡,便要花去三百多元的電費,一個月三百,一年便是三千六百塊。另外,使用空調取暖,還會讓空氣變得干燥起來。他的鼻孔近來常會因干燥而出血。還有,他的右眼因為多年前那場疾病而干澀,因為放療而堵塞了淚腺。那名女中醫跟他說,她曾經也有一只眼睛睜不開,她說,這是上天讓她不要老打抱不平,讓她對看不慣的事情睜一眼閉一眼。他想想,這其實多么像在說他啊。

但這幾天,每次拉開窗簾時,他總是失望。幾乎每個清晨,這天空都像有人欠它什么似的,烏青著一張臉。那幾根從窗戶前橫穿而過的電纜上,掛著一串串淚滴,可能是寒露凝結而成的,也或許是昨夜淅瀝的雨水吧。他竟有些為這樣的水珠擔心起來。在半空之中,除了這根電纜,它們便再無依托,它們隨時都可能會掉落,或者被風吹干,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那種掉落的疼,或者被風干的疼,有多少人能夠體會得到呢?不知道為何,他變得越來越脆弱起來,有時為一只鳥兒,有時為一只秋蟲,或者有時為一個正在遭受疾病或者災難的陌生人。

不過,他也有不脆弱的時候,就在昨天,他為這一串露珠寫過這樣的幾行詩句:

黑夜里,是誰

偷偷給電纜戴上一串珍珠

——可誰稀罕呢?

她說,若是真愛她

那請再冰冷一些吧

0度,或以下

她需要的是一串鉆石

生活不就是如此實際和冰冷嗎?他想了想,又將一瓣橘子放入嘴中。就在他寫下這幾行詩句后,有兩只鳥兒,黑色的,以極快的速度在窗前一晃而過,這樣的飛翔,像閃電。他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鳥。就在前幾天,他從窗戶里看到,某個屋頂上,有一對灰色的斑鳩正在那里嬉戲,也可能它們正在熱戀之中吧。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天,在這樣一個沒有陽光的冬天,兩只鳥兒的相愛、擁抱、親吻,顯得多么有必要啊。

他曾認識不少的鳥兒。他第一次看到斑鳩,還是很早以前。那時,他還住在山里面。在大山里面,麻雀、燕子、老鷹、烏鴉、喜鵲,還有斑鳩,都是最常見的鳥兒。這些鳥里面,他最喜歡燕子,雙雙棲飛,在屋檐下的木梁上筑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兒育女,是那么恩愛;他也喜歡喜鵲,大人們都說,喜鵲叫,喜事到,誰不稀罕喜事呢?他最不喜歡的鳥便是烏鴉了,只要烏鴉在村頭的樹上叫幾聲,過不了幾天,村里必定會有人死去。他記得有一年,那只該死的烏鴉老是在村頭叫喚,嚇得大人們連大氣都不敢出。還有,他也不喜歡老鷹。老鷹的到來,往往都會預示著一頓毒打的到來。在那狹窄的天空之上,老鷹盤旋,趁人們不注意,突然像利箭一般射了下來,然后,便只聽得一群剛才還在聊著東家長西家短的雞們咯咯咯大喊大叫,驚慌失措,四處逃竄。等到夜幕降臨,他數著雞進窠時,這才發現少了一只,而且是家里最能下蛋的那只。母親在油燈下嘆起氣來。哎,這發瘟的鷂鷹。母親將老鷹稱作鷂鷹。父親則抄起一個木棍,照著他的屁股便掄了過來。

大半天過去了,掛在這些黑色電纜上的露水一滴沒多,也一滴沒少。也許多了幾滴,或者少了幾滴吧,或許只是他沒看清楚而已。他這雙眼睛,早些年讀書時,還一直保持著1.5的良好視力,當年老鷹在天空盤旋時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只不過他那時太貪玩罷了。并且,一只會下蛋的雞,對于他的母親,對于這樣一個農村的家庭意味著什么,他似乎并不太清楚。他那時眼睛如此之好,或許與他上學時并沒有讀多少書有很大的關系。這些年,他的工作是對著一臺電腦,要寫很多的報告,寫很多的管理文件與資料,他靠這些瑣碎而無新意的工作換得一份收入,借此養家糊口。除此之外,這些年他愛上了寫作,也愛上了讀書。他知道,這些事情并不能給他的生活帶來實質性的改變,但讀書和寫字這樣的事情,卻常常讓他廢寢忘食,不畏嚴寒與酷暑。比如這會兒工夫,他的手腳早已冰涼,他正“噼噼啪啪”敲打著鍵盤。這個聲音是真實的。他想要寫一篇文字來。他其實并不太清楚,他能寫出怎樣的作品來,他將來能不能成為一名作家,但每當他坐在電腦前,雙手敲擊這快要敲爛了的鍵盤時,他的內心便會覺得無比地充盈——這大概是他最覺得有存在意義的時候了。

就在前不久,寫作這件事算是回報了他,給了他許多的溫暖與信心。他之前待過的溫州,給了他當地文學領域里的一個最高獎項——“溫州散文家獎”。協會除了給他頒發證書和水晶獎杯之外,還給了他一萬元的獎金。他很久沒有獲得過這樣的認可了,更是很久沒有拿過這么多的獎金了。這筆獎金,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稍微緩解一下他目前經濟上的窘困。比如那天,他終于舍得在菜市場上花二十塊錢買了一塊牛肉,花二十塊錢買了一筐雞蛋。

今天中午,他決定這一頓用沒吃完的牛肉做一碗面條。面條是他常備的食物,他做面條的手藝非常不錯。在面條里面,除了放幾塊牛肉,打上一個雞蛋,他還會放些香菇、西紅柿、山藥、青菜、大蒜、蔥、姜、芫荽之類。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常常吃得他滿頭大汗,甚至熱淚盈眶起來。有時候,他覺得人生太孤單了,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去西湖邊靜坐發呆。他的妻子仿佛從來不能理解他的孤單。每次他打電話回去,他的妻子從來不會與他噓寒問暖,他偶爾回家,他的妻子也從來不會給他做一頓好吃的補補身子。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從前了。他知道,這與他多年前的那場疾病有關,也與他這些年疏于照顧自己的身體有關。他的母親給他打電話,總會在電話那頭跟他說,你要曉得自己照顧自己啊——自己照顧自己,還是他的母親懂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在小時候,他舍不得吃東西,現在仍舊舍不得吃。他默念著母親的這句話,他想,在這一碗面條里,放上幾塊牛肉,打上一個荷包蛋,便是母親說的照顧自己吧。

寒冷讓他打了個噴嚏。他去衣櫥里再取了一件外套來,披在了肩上。這一件外套,再一次增加了身上衣服的重量,但也讓他的身子漸漸暖和了起來。他的腳有些發麻,他使勁地在地板上蹬了幾下。對了,就在桌子底下,有一個紙箱子,紙箱里便是他快要吃完的橘子。他曾經為這橘子寫過一篇幾千字的文章,發表在一本雜志上。的確,這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橘子了。這也的確是他最喜歡吃的水果了。他并不是不吃其他的水果,比如蘋果、桃、梨,他都吃,但是他卻常常嫌削皮太麻煩。他甚至為了吃這類需要削皮的水果,專門去買了一把刀,買了一個削皮器,但這些東西,到最后常常變成了一個擺設而已。

在這一點上,他覺得自己與一同獲獎的那位寫小說的兄弟是多么的類似。那位寫小說的兄弟也是只喜歡吃可以直接剝皮的水果,比如橘子、香蕉。只不過,他和他比起來,將范圍再縮小了一些,他僅僅喜歡吃橘子而已,他甚至從未買過香蕉。不知道為什么,他對這種彎彎的,可以直接剝皮的水果一點興趣也沒有。

現在,要跟你說一下,他吃的這種橘子。這橘子產自臨海涌泉,因此它被稱作“涌泉蜜橘”。之所以叫“蜜橘”,是因為這橘子確實甜得幾乎像蜜一樣,不過,它的甜味并不像蜜那樣濃稠,更多的是一種水果的自然甘甜。生活太苦了,有時真需要這樣的甘甜來滋潤一下,來安撫一下,來慰藉一下。昨天晚上,他加班到九點,前天晚上他也加班到了九點,他已經記不清楚有多久沒能正常下班了。其實,這樣習慣性的加班,并不完全是因為他的工作任務真有這般繁忙。

昨天加班后,食堂早就關門了,附近也找不出一家小吃店來。一名同事買了一袋燒餅回來。見到那袋燒餅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經餓得有些發暈。他抓起燒餅往嘴里面塞,囫圇吞餅。沒幾分鐘,一只鞋底般大小的燒餅便進了他的肚子。但是,那只硬邦邦的燒餅,仿佛仍停留在他的胃里面。或許只有這只“鞋底”知道,這也極有可能是他周六的早餐,于是,它便一直停在胃囊里,遲遲不愿進入到小腸與大腸里去。今天一早起來,它還在胸口處,在胃囊里,他感覺有些硌得慌。這時候,多么希望有一個甘甜的橘子能夠潤滑一下這可憐的胃囊啊。

他彎腰,從紙箱里取出一個橘子來。橘子不大不小,剛好一只手握著。黃色的橘皮,已經漸漸失去了剛買回來時的那種光澤,但看上去,依舊溫潤無比。這樣的溫潤,對于這個吃橘子的人,在這個陰冷灰暗的冬天里,仿佛有著一種別樣的溫暖與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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