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 重生與流浪
機器與手藝
耳旁全是轟鳴聲。巨大的、嘈雜的、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我閉上眼睛,腦海里全是壓鑄機、液壓機、橫軋機、拋光機、注塑機和空壓機的運轉。空氣中灰塵浮動,如同霧氣升騰,與拋光輪里冒出的青煙一起,在車間里彌漫、擴散。我仿佛能看到,一顆顆帶著麻輪灰的塵埃,如同千軍萬馬,正手持大刀長矛,揮旗舞幟,前仆后繼,朝它們的戰場——我的鼻腔、胸腔、肺部,滾滾而來。
樓板在晃動,墻體在晃動,窗戶在晃動,燈光在晃動,辦公桌在晃動,桌子上的茶杯也在晃動。這種晃動感,首先來自我的腳底、臀部,然后依次是我的腰、軀干、雙臂和頭顱。坐在辦公室里,我感到渾身震顫。敞口杯里的水不斷搖晃著,波紋一圈圈地蕩開。漾起的波紋碰到晃動的杯壁后,再反彈回去,波紋與波紋交織,發出細碎的光暈。晃動的燈光倒映在晃動的水面上,扭曲、變形,折射出許多燈影來。常說心靜如水,這杯子里的水何時平靜過呢?我的心又如何能平靜下來呢?這樣的晃動,來自樓下的車間。
我的辦公室在四樓,一樓、二樓、三樓全是生產車間。在車間里,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各種機臺。最大的八爪拋光機,像一只巨大的章魚,正在那里張牙舞爪,吐著濃濃的黑煙與灰塵,轟隆隆地轉個不歇。
車間實行的是兩班倒工作制,白天一班,晚上一班。無論是白班還是晚班,幾乎所有設備都要開動起來。出人意料的是,疫情過后,訂單比去年還要多。為了準時交付訂單,每天從早到晚,幾百只液壓錘咣當咣當砸下,幾百只拋光輪轟隆轟隆轉動……操作設備的員工,一個個都蓬頭垢面,面無表情,重復操作著,像是機器的一部分。如果不是因為工作服的顏色不同于這些設備,幾乎看不出在這些設備后面有一個人,或者有一群人。他們幾乎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那姿勢機械、僵硬、呆滯,像一塊木頭,像一坨鐵。
我曾在一名員工后面站了半天。他一直忙著手中的活兒,始終沒有看我一眼。高大的機臺下,擺滿了一堆切好并經過熱處理的鋼料,只見他右手拿著一塊鋼料,飛快地通過兩只轉動的鋼輪。這道工序叫橫軋。熱處理后的刀片,需要經過橫軋機鋼輪的正反兩面,分別擠壓兩次之后,才可以成為一把餐刀的雛形。這些年重復的操作,讓他早練就了一套“玩魔術”的手法,或者是障眼術之類的功夫,我離他不到一米的距離,卻沒看清楚他是如何將手中的鋼料翻邊,也沒看明白那堆鋼料是如何從他的左手傳遞到他的右手的。兩只手之間能夠進行這樣精美絕倫、天衣無縫的配合的,我只在那些黑白琴鍵上見到過。
大約九年前,我曾在這里工作過三年,然后遞交了一封辭職信,遠走高飛。如今我重新回到這里。我可能算不上一匹好馬吧,終究沒能經受住老板一次又一次的邀請,來吃回頭草了。來到這里后,我一連幾周都睡不好。工廠靠近海邊。灘涂的潮濕,和動不動就下雨的南方天氣,讓我體內的濕氣進一步加重。盡管我每天早晚洗兩次頭,可頭發依舊油光可鑒。
這個工廠是生產西餐具的。一套西餐具由刀、叉、羹匙、勺組成,制作工序大致可以分為下料、切邊、成型、磨邊、拋邊、拋光、清洗、包裝等近二十道工序。其中,餐刀要多出熱處理、橫軋、開齒幾道工序,叉子會多一道打叉縫的工序。每一道工序,幾乎都是憑借“一物降一物”的方式去實現的。你想啊,那么堅硬的鋼板,要切成一把一把的,要壓成勺形、刀形、羹匙形、叉形,要將鋼料上的毛刺與利口去掉,得需要多大的力氣?這些大大小小的沖床,輕則幾噸,重則幾十噸、幾百噸,在這樣的沖床面前,厚厚的鋼板脆弱得如同一張白紙。
下料、切邊、成型,這幾道工序,僅僅只是生產出了餐具的雛形,煩瑣的生產工藝流程還遠遠沒有結束。要將餐具變得光滑,如鏡子般明亮,照得見人影,還得靠砂輪、麻輪,反復地打磨,直到金屬層表面磨出鏡光(后面還有清洗與包裝工序)。也許你根本想不到,你在酒店和餐廳里見過的那些精美餐具,它曾經歷過至少十幾雙粗糙而發黑的手。這些手里,有些還可能會少一兩根手指頭。
打鐵,打鐵。我腦海里突然跳出這樣的詞語來。傳統的手工打鐵,在這里變成了人與機器設備一起打鐵。一人一臺機器。工人們或站著,或坐著,用腳控制沖床的開關,用手將一份份切好的餐具送進沖床的模具里。“咣當”一聲,一份餐具切好。“咣當”一聲,一份餐具成型。這沉重、沉悶的“咣當”聲,單調、枯燥、乏味、震耳欲聾,一聲連著一聲重復,不知疲倦……
我兒時的記憶中,鐵匠鋪里爐火正旺,紅與藍交映的火苗呼啦啦躥起,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鐵匠師傅與徒弟古銅色的臉上冒出來。一架锃亮的鐵墩,一只小錘,一只大錘,輪番落下,時而快時而慢,忽而輕忽而重,叮當,叮當,叮叮當,叮叮當,儼然一曲節奏明快的鄉村交響曲。然而,記憶總是習慣性地刪除疼痛與苦難,打鐵怎么可能有這樣的詩意與美感呢?當我從記憶里回過神來時,除了機器,除了嘈雜,除了洶涌的噪音和灰塵,還能看到和聽到什么呢?
在辦公室坐久了,我喜歡起身去車間轉轉。一天,在車間下料的地方,一卷鋼材被切成餐具雛形后,剩余的廢料被卷了起來。卷起來的廢料,遠遠看上去,像花兒一樣,有一種特殊的幾何學美感——這大概是我在這里唯一能感受到與美有一點關聯的事物吧。
這些年,我換過幾份工作,在幾家公司就職過,有做低壓電器的,有做太陽能的,有做閥門的,有做機器人業務的。比較起來,生產餐具是我見過的最臟、最耗費能源、污染最大,利潤也是最低的一個行業了。每天下班,從拋光線上下班的工人就像剛從煤窯里爬出來一樣,全身上下只剩兩只眼珠子有點白。一個專門清理拋光灰的師傅,姓趙,一米五不到,快六十五歲了,還沒有退休。每天中午,等工人下班吃飯的間隙,他便會貓著腰鉆進狹長的風道里,有時還得跪著,用一只特制的工具將麻輪灰一點點地清理出來。這些灰塵被集中到一個角落里,由一家環衛公司的垃圾車定期運走,但最終被運往何處,我們并不知道。
趙師傅做事極其認真,鉆風道的活兒也只有他這樣的身材才能干得了。盡管趙師傅每天定時清理這些麻輪灰,但公司的樓頂、周圍的馬路上、隔壁的廠區里,依舊落滿了厚厚的一層灰塵。宿舍離廠區大概三四十米的樣子,我從不敢打開窗戶。這些灰塵像是長了眼睛、長了腿,從窗戶縫里、門縫里,或是從其他什么鬼地方鉆進來。宿舍里原本黃色的地板變成黃褐色了,桌面上的玻璃一天不擦就落滿厚厚一層灰塵。這樣的灰塵不僅污染環境,對健康有害,還存在著巨大的安全隱患。灰塵中含有大量的麻輪屑與拋光蠟,遇到火星就會燃燒,如果是在有限的空間里則會發生爆炸。我剛來這里不久,二樓拋光車間的一條風道就發生過火災。熊熊大火將鐵皮制成的排風管道燒得通紅發亮,如同一條動脈血管爆裂開來,十分危險。
許多年前,我曾寫過一篇叫《滿生》的文章,寫的就是這里的故事。我想,此刻我寫下的,大概要算是《滿生》的續篇了。在《滿生》里,我寫到過一個叫“滿生”的人,是一名拋光車間的工人,后來得了肺病,終究沒能圓滿地過完這一生。現在,滿生不在這個世間已經多年了,而我又重新回到了這里。當年,我是這家公司的行政管理負責人。由于工作需要,我經常會下車間檢查。因車間里噪音大、灰塵大,存在職業危害因素,我要求員工佩戴耳塞和口罩,做好健康防護。沒想到,我的一番好意竟被當作了驢肝肺,工人們在背地里指著我的脊梁骨罵我。這次回來,我的職務發生了變化,我完全可以不用下到車間檢查了,但對工人職業健康安全與勞動保護這一塊的工作,仍然十分關注。我實在不忍心看到第二個滿生出現。我下到車間時,發現仍有少數工人我行我素,嫌戴口罩不舒服,檢查的人來了就戴上應付一下,檢查的人一走又立馬取掉。在疫情期間,可能大家都感受過戴口罩的滋味。戴口罩怎么可能會舒服呢?誰不想自由順暢地呼吸?尤其熱天,如果不是因為疫情你會戴口罩嗎?如果不是滿生死了,這些工人會戴口罩嗎?每次走到拋光車間,我都感覺滿生依舊坐在那里,他正憤怒地瞪著我,那張黑乎乎的臉上,兩只眼珠突了出來,射出兩道凄厲的寒光。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滿生噌的一下起身了,順手抄起一把鋼勺,張牙舞爪,朝我沖來,大聲嚷著:“還我性命,還我的肺!”
與這個車間緊挨著的是五金車間,也就是生產餐具雛形的地方,屬于加工的前幾道工序。小剛和老梁就常年待在五金車間里,他們算是這里的中層管理干部了,一個是部門經理,一個是車間主任。盡管他們每天都戴著一副耳塞,盡管他們不需要在一臺沖床前坐著或者站著,可他們倆的耳朵還是出了問題。那天,他們坐在我辦公室里,我給他們泡茶,邊喝茶,邊聊一些管理上的事情。我們就隔著一張桌子,但他倆說話時聲嘶力竭的那陣勢,像是找我吵架。我實在有些吃不消這樣的“噪音”,只好戴上兩只耳塞。我無法想象,一個長期在喧囂與嘈雜中工作或生活的人,他的世界里是否會有真正的寧靜。不敢去想常年在車間里與上百臺沖床相依為伴的人——那些巨大的轟鳴聲,像灰塵一樣,翻墻躥壁,越過窗戶,穿過樓板,再從耳塞的罅隙里鉆進耳朵,去叩擊快要瘋了的耳膜。
人們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么耳朵也該是另一扇窗戶吧?于污泥中可以生出潔凈的蓮,于鬧市里可以無車馬喧,但要是在這樣持續的、巨大的機器轟鳴聲里呢?——“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我突然無比懷念這樣的幽靜來。
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常年置身于這樣的機器設備旁,安全事故不可避免地發生。一組組冷冰冰的數據,觸目驚心。2018年,工傷事故三十八起。2019年,二十三起。每一起工傷事故,都是一次流血事件,被沖床壓碎的一根手指頭,或是被拋光輪卷進去一只胳膊。我見過最慘的是,有一個工人,一只手的五根指頭全都沒了,僅剩半只手掌。那殘損的手掌啊,是血,是疼痛,是絕望,它將如何撐起他的家庭的天空,他將如何延續他的后半生呢?許多年前,我曾送一個受傷的工人去醫院搶救。我看見他時,他的胳膊血肉模糊,衣服被拋光輪絞得稀巴爛,黑色的拋光灰、撕爛的衣服,胳膊上的肉、血管、筋,還有露出的骨頭,簡直慘不忍睹。我趕緊用紗布胡亂地將他受傷的手臂包扎好,立馬開車送去醫院。在醫院的急診室里,我和同事一起將渾身是血的工人架到一張簡易床上,剛綁上去的紗布全部被血浸透了,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垃圾桶里。他臉色蒼白,全身發抖,痛苦不堪。醫生拿起一瓶碘伏,直接往工人手臂上倒,碘伏在血肉模糊的手臂上泛起一層層白沫,像是啤酒花。緊接著,醫生取出一支鑷子,從棕色的瓶子里夾出棉球,擦洗著已經鉆進肉里的拋光灰塵與麻輪屑。工人撕心裂肺地喊著,發出殺豬般的慘叫。我實在受不了,跑了出來,跑到洗手間里嘔吐不止。
突然想起葉山嘉樹的短篇小說《一封水泥桶里的信》:“我是個在某家水泥公司縫水泥袋的女工。我的意中人是負責將石頭運進碎石機的工人。十月七日早上,他在把一塊大石頭搬進碎石機時,不小心跟石頭一起滾進機器里。其他工人雖想合力救他出來,但是他卻像溺海的人一般,隨著石頭沉進碎石堆中……在他變成水泥的第二天,我寫了這封信,偷偷埋進這個水泥桶內……你是勞動工嗎?如果你是勞動工,請你可憐可憐我的境遇,給我回一封信吧。”——誰能去可憐她的境遇呢?誰能去給她一封安慰的信呢?誰又不是那名勞動工呢?
我十分明白自己的身份,在老板那里,我頂多只有一些建議權而已。盡管我多次提醒讓他重視安全,慢慢轉型,但是并沒有多大效果。我畢竟不是老板,并不能代替他做一些重大決策。他對我個人再好,本質上賺錢與趨利是最大的目的。另外,從個人的情感來講,這位老板算是我這些年遇到過的最好的老板了,這也是我選擇重新回來的原因。只是看見有工人受傷,我的心情就會特別沮喪和難過,內心總會升起無限的悲涼來。
我知道,在東莞、揭陽、陽江一帶,工人們的工作環境比這里更差,條件更惡劣。還有那些所謂的跨國公司,將最低端的加工制造環節甩給這些五金工廠。榨取剩余價值、工人的血汗錢,我想起課本中枯燥乏味的詞語來。我還想起了王亞麗,一個年齡與我差不多大的女人,瘦瘦的,仔細看去,臉上長了許多雀斑,但樣子并不難看。她與老公一起,在這廠里上班十年了,她是質檢組組長,也算是一個基層管理干部。大概是去年,她的老公受傷,右胳膊被拋光輪卷了進去,斷了一根筋,現在受傷的那只手仍不太方便,算是某種意義上的殘疾了。那天我勸她,讓她老公換個安全點的崗位,我跟她說工資低點就低點,安全與健康第一。她嘆了口氣說,兩個孩子讀書,壓力太大,不愿意換。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再問她老公怎么不去報工傷鑒定,她說可能評不上。我告訴她,如果評上了,可以有一筆工傷賠償款。好說歹說,她才說等忙完了再帶老公去做鑒定。末了,她不忘感謝我,讓我不要擔心,說,每個拋光車間都是這樣,哪有不出工傷事故的呢?——天哪,工傷,殘疾,斷胳膊少腿,他們竟早已經習以為常了。望著她的背影,我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周末那天,我準備去附近菜市場買點菜,在路口遇到另一個發生工傷事故的工人。據人力資源部門的同事講,他已經是第二次出工傷事故了。那天在辦公室,他大概是來報銷醫藥費吧,看著他一臉近乎哀求的神色,好像給我們賠不是的樣子,那一刻我覺得我簡直像是一個罪犯。落日的余暉里,他那只受傷的手掛在半空中,看起來極不協調,仿佛風稍大一點,就可以隨時將它吹走一般。他那空蕩蕩的眼神里,有如老年閏土般的目光,讓我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前些日子,我買了一大堆的書。我喜歡臨睡前的閱讀。這么多年來,我總是利用周末和下班的時間閱讀和寫作。我的床頭擺滿了書籍,有馬爾克斯、卡夫卡、福克納、喬治·奧威爾、博爾赫斯、略薩……我最近又買了一大堆“藍色東歐”系列的小說。這成了我這些年打發時光的唯一方式,讓我在這樣的單人世界里,享受到了許多別人無法體會到的樂趣。可是,來這里工作兩個月了,我拿起書本就想要打瞌睡,我提起筆就感覺文思枯竭,幾乎寫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我甚至再沒做過夢,常常半夜醒來,聽到的仍是持續而巨大的轟隆隆的噪聲。
我決定利用難得的休息日去尋找那些詞語、詩句和片段,就像去尋找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剛出門,在宿舍的樓梯里,我看見一大群工人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么。等我走過去才知道,原來是一名女工暈倒在了樓梯上。女工叫雷小琴,貴州人,她今天正準備去加班。她的工作是“打叉縫”,具體的做法是,在一條高速轉動的砂帶機上,將一把把叉子放在折疊起來轉動的砂紙上打磨,動作并不復雜,沒有什么技術含量。相對來說,這個崗位的危險系數比拋光與沖壓要小許多。每一支叉有三個叉縫,每一支叉,雷小琴至少需要在砂帶機上打磨三次。雷小琴二十出頭的樣子,看上去略顯稚嫩。她的老公看上去年紀與她相仿,同樣來自貴州。小伙子的臉上似乎還有些嬰兒肥,只見他站在一旁扶著雷小琴,神色慌張,不知所措。在幾名工人的幫助下,小伙子將雷小琴背下了樓。在樓底窄小的空地上,他將雷小琴放在一張板凳上。此時的雷小琴,額頭直冒虛汗,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我說,趕緊送醫院去。小伙子此時已經滿頭大汗了,他一直在猶豫著什么。有人說,打電話給你哥啊。他哥哥也在廠里上班。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后鼓起嘴巴吹了一下額前的頭發,從短褲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碎了屏幕的手機,撥通了他哥哥的電話。電話里傳來一片嘈雜聲,他哥哥說:“我在加班,你自己想辦法去。”
我見狀后,立即給公司的司機打去電話,讓他開車帶他們去醫院做檢查。司機不斷地小聲問我:“她這能坐嗎,要是路上出了問題咋辦?”我兩眼一瞪:“讓你送就送,哪來這么多廢話?”我們說話的工夫,小伙子上樓取身份證去了,雷小琴則由別的工人暫時扶著。這會兒,雷小琴似乎緩了一些,人也清醒了許多,臉上恢復了一些血色。小伙子在樓上磨蹭了半天才下來。我和保安一起,將他們送上車。車門即將關上的一剎那,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趕緊走上前去問:“你帶了多少錢?”小伙子小聲地應道:“帶了幾十塊錢。”我嘆了一口氣,讓他加我微信,給他轉了兩千過去。他說:“等發了工資就還你。現在是6月底了,4月的工資還沒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