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法治文明論 :《商君書》考辨評析作者名: 孫皓暉 董健橋本章字數: 4802字更新時間: 2024-07-30 11:18:21
更法第一 大爭之世 變法圖強
原典
1.孝公平畫,公孫鞅、甘龍、杜摯三大夫御于君。慮世事之變,討正法之本,求使民之道。君曰:“代立不忘社稷,君之道也;錯法務明主長,臣之行也。今吾欲變法以治,更禮以教百姓,恐天下之議我也。”
2.公孫鞅曰:“臣聞之:‘疑行無成,疑事無功。’君亟定變法之慮,殆無顧天下之議之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見負于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訾于民。語曰:‘愚者闇于成事,知者見于未萌。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郭偃之法曰:‘論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法者,所以愛民也;禮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茍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
3.孝公曰:“善!”
4.甘龍曰:“不然。臣聞之,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變法而治。因民而教者,不勞而功成;據法而治者,吏習而民安。今若變法,不循秦國之故,更禮以教民,臣恐天下之議君,愿孰察之。”
5.公孫鞅曰:“子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夫常人安于故習,學者溺于所聞。此兩者所以居官而守法,非所與論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禮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故知者作法,而愚者制焉;賢者更禮,而不肖者拘焉。拘禮之人,不足與言事;制法之人,不足與論變。君無疑矣。”
6.杜摯曰:“臣聞之:‘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臣聞:‘法古無過,循禮無邪。’君其圖之。”
7.公孫鞅曰:“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復,何禮之循?伏羲、神農教而不誅,黃帝、堯、舜誅而不怒,及至文、武,各當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宜,兵甲器備各便其用。臣故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湯、武之王也,不循古而興;殷、夏之滅也,不易禮而亡。然則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禮者未足多是也。君無疑矣。”
8.孝公曰:“善!吾聞窮巷多恡,曲學多辨。愚者之笑,智者哀焉;狂夫之樂,賢者憂焉,拘世以議,寡人不之疑矣。”于是遂出墾草令。
考辨評析
這篇《更法》,是《商君書》開首篇章,記載了在秦孝公嬴渠梁主持下,秦國廟堂圍繞變法而展開的激烈論戰。中心點是商鞅與甘龍、杜摯兩位世族大臣,就變法之必要性及合理性展開的爭論。會議的實際效果,是秦孝公對變法理念表示支持,并在其后立即頒布了第一道法令——墾草令,開始了秦國變法圖強的歷史實踐。
商鞅變法的歷史特質之一,在其高度的理性自覺。
這篇《更法》,集中反映了商鞅對強國變法的深刻認知。
所以如此,在于戰國初期變革潮流所奠定的豐厚基礎。
最簡約地說,春秋末期至戰國初期,第一波具有歷史轉折效應的變革潮流,是發生在齊、晉兩大國的以私家經濟實力之崛起為基礎的政治變革。其具體的歷史實踐方式,體現為兩國權力體系自傳統的諸侯公室,經由長期的經濟軍事實力競爭,轉移到新興的私家政治集團手中。齊國的新政權,是田氏集團;始封諸侯的齊國姜氏公室,則被迫退出歷史舞臺。晉國的新政權,則是韓趙魏三家瓜分晉國而分別形成的新權力集團;始封的王族大諸侯姬氏公室,也同樣被迫退出歷史舞臺。這一波以政治文明重建為主導的變革潮流,其標志性的歷史事件,是東周王室兩次“新封”諸侯國,實質上是被迫承認。首先是公元前403年,承認韓趙魏三家分別為諸侯國——韓國、趙國、魏國;其后,又于公元前386年,承認田齊為諸侯國——田氏齊國。
第一波變革潮流的歷史效應,直接催生了四個新興的大諸侯國,使當時已經紛亂如麻的諸侯國叢林,實質上進入了以新興大諸侯國為主導的時代——戰國時代。至此,天下七大戰國之格局,大體已經在激烈的實力競爭及變革潮流的催動下形成。其中四個,皆是以新興勢力政權為平臺的典型戰國,即田氏齊國及韓、趙、魏三國;而秦、燕、楚三國,則是歷經淺層新政變革而勉力保持大國地位的傳統大諸侯國;其能否繼續生存發展壯大,并成為真正的新興戰國,尚在未定之中。
第二波變法,則是由新興戰國發動的國家自覺變法,而不是在舊諸侯框架下潛流式的“私政”變革。第一個,是魏文侯時期在魏國啟動的李悝變法。李悝變法的基本特征,是以發展農耕為中心的“盡地力之教”,即以多方面的國家政策,鼓勵自由民從事耕耘的積極性。李悝變法尚未在根本上涉及土地制度私有化的確立,也尚未涉及國家制度的全面創新。但是,李悝變法的歷史實踐效果,仍然成效鮮明地推動魏國迅速成為當時實力大漲的第一強國。第二個,田氏齊國也在新國第一王——齊威王時期,推行了以整肅吏治為中心的政治變法,使國力空前增強。第三個,是吳起進入楚國,推行了以“遏制公室豪強,獎勵戰斗之士”為中心的強軍變法;時間雖短,但其效果頗具威力,一度使楚國大軍直逼黃河南岸,一時成為“三晉”強大威脅。楚國由此成為比較強大的戰國。
就是說,變法潮流的發展,已經提供了豐厚的歷史經驗。
商鞅變法,正是在前述歷史實踐基礎上的理性大提升。這種理性,首先在《更法》篇中呈現出來的,是關于變法之必要性與合理性(正義性)的深刻認知。就具體內容看,集中體現為四個方面。
其一,秦孝公的理性認知——君道之本,求變圖存。
秦孝公嬴渠梁是戰國時期的一位天才型政治領袖,也是中國五千年文明史上為數極少的偉大政治家之一。歷史實踐的呈現是,秦孝公是秦國變法的核心發動者,也是為變法創造相對穩定的“國際環境”的核心主導者。從戰國初期的歷史實踐看,秦孝公的自覺理性,首先是徹底改變了其父秦獻公的窮國強戰國策,暫時放棄了與魏國爭奪河西高原的連綿大戰,而改為走以積蓄國力為本的“求變圖強”道路。
為此,秦孝公于即位之初,便在對魏國割地妥協而息戰的基礎上,發布了著名的向天下列國征集治國人才的“求賢令”。商鞅入秦,便是“求賢令”的最大成果。這次“更法”論戰,便是秦孝公重用商鞅而實現秦國變法的序幕——廟堂論戰決策。
作為國君,秦孝公闡明自己想法的說辭很具策略性,雖不咄咄逼人,但也有明確的引導性。這便是以申明“君道”為基礎,而暫時保留了最終的強毅決斷。
君道者,為君領國之正道也。秦孝公沒有明說而表現于文本客觀記載的“君道”基礎,是“慮世事之變,討正法之本,求使民之道”。實際上便是表明了要尋求既適合本國國情,又符合天下潮流的“求變圖強”之路。這就是在“慮世事之變”的基礎上,進而“討正法之本,求使民之道”。
秦孝公的公開說法,是先立君道——“代立不忘社稷,君之道也”。這是說,任何一代國君上位,都不能忘記國家(社稷),這是君道根本。再立臣下之行的準則——“錯法務明主長,臣之行也”。這里的“錯”,通“措”。這是說,對于法令是否該修這等大事,務必申明主張,這是“臣行”的根本。最后,秦孝公商討性地申明了今日朝會的宗旨——“今吾欲變法以治,更禮以教百姓,恐天下之議我也”。這是說,我想在秦國變法,這是一件大事,恐怕會引起天下非議;是故,有必要在廟堂進行討論。言下之意顯然是,誰都必須說話,必須表明對變法的態度。
這就是秦孝公,引而不發,待機而斷,處高而居主動態勢。
其二,商鞅理性認知一:“疑行無成,疑事無功。”
商鞅開議,先行消除國君的“恐天下之議我”的說法。在議事邏輯上,這是順暢的。在會議宗旨上,則既表示了自己對變法的強烈信心,又間接地對國君的實際立場做出了鮮明的肯定和支持,同時在態勢上對有可能出現的反對勢力形成一定的壓力。
開首幾句話,說的都是明智之人做事的基本定則——意志堅定,信心強大,不受干擾。“疑行無成,疑事無功”便是從另一方向對這一定則的格言式概括——懷疑自己的行動,必然失敗;懷疑所做的事情,必然不會成功。繼而,商鞅又對這一現象進行了深入解析——“高人之行”及“獨知之慮”,普通人群必然難以認知;故此,在開始階段必然遭到“世”(世人)與“民”(民眾)的非議與嘲笑。
對于這種情況的應對態度,商鞅首先引用了一句戰國時期流行的政治格言:“語曰:‘愚者闇于成事,知者見于未萌。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這是說,一般人對成事的路徑是不明白的(闇),智慧者卻能看到事物尚未成勢時的發展趨勢;與普通人群不可能在開始階段共鳴,而只能在開創有效之后同心成事。繼而,商鞅又引用了春秋時期曾在晉國輔佐晉文公變法的名士郭偃的一句話:“郭偃之法曰:‘論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
以農耕社會的信息傳播的緩慢程度,及社會教育不普及所造成的現實國民素質而言,這些論斷無疑是符合歷史實踐的。若用現代社會之國民政治素質為標準,否定這些基于歷史現實的價值認知,那就是否定了真理的相對性。
其三,商鞅理性認知二:法所以愛民,強國不法其故。
緊接著,商鞅強調必須改變舊法。實際論之,這是必須變法的最深刻原因。原話是:“法者,所以愛民也;禮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茍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以現代理念表述,這段話首先揭示了國家建立法制體系的目的,是確保民眾的利益,即愛民;建立禮制體系的目的,則是為了各種社會交流之方便快捷。所以,偉大的國君(圣人)如果要強國,就應當拋棄舊法;如果要利民,就不能恪守舊禮。歸總而言,要愛民利民,要強大國家,就不能恪守舊法舊禮,而要變法圖強。
在《商君書》中,這是以“愛民”為根基,正面闡述法治正義性及人道性的基礎論斷,具有極其重要的歷史價值。但是,在秦帝國之后的兩千余年,一直被儒家獨尊條件下的主流史書熟視無睹,又刻意忘記,進而強行將商鞅變法及之后的秦法體系,扭曲成“暴政苛法”,對商鞅本人則加以“天資刻薄人也”的誅心式黑化評價。這是對歷史實踐的公然扭曲。客觀地說,應該重新發現商鞅變法的正義性,應當恢復歷史的真實面目。
其四,商鞅理性認知三:“居官而守法”狀態必須改變。
針對世族大臣甘龍提出的反對變法之說——“不變法而治”,“吏習而民安”,商鞅深刻揭示了這種“居官而守法”現象——身居官位而守定成法不許改變——的實質,是“非所與論于法之外也”。這是說,反對變法的此類說辭,看似說“法外”治情,實質上還是在說“守法”,即堅持維護成法,因為“守法”就是維護舊法帶給他們的實際利益。是故,不能將此說看作“論于法之外”的治道選擇之論。
在此基礎上,商鞅進一步揭示了歷代社會發展的基本路徑,這就是“三代不同禮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在變革中求發展的歷史實踐。以此為基礎,提出“拘禮之人,不足與言事;制法之人,不足與論變”的論斷,揭示了保守勢力不能變法強國的實質。
其五,商鞅理性認知四:“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
世族大臣杜摯提出了“功利守法”說,即“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無過,循禮無邪”的反變法之論。商鞅則依據歷史實踐的變化,論說了歷代之禮與歷代之法的變化,指出了自伏羲、神農而黃帝、堯、舜,以至周文、周武兩王,歷代國家政權都是“各當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宜,兵甲器備各便其用”的歷史事實,進而總結出著名的變法格言:“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
在此結論之下,商鞅又進一步列舉了歷史上著名的興亡大事件,以證變法必興而不變法必亡之法則的成立——“湯、武之王也,不循古而興;殷、夏之滅也,不易禮而亡。然則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禮者未足多是也。君無疑矣。”
其六,秦孝公理性決斷:善!不疑矣。遂出墾草令。
任何歷史時期,領袖的決斷力都是變革開端最強大的推動力。使中國文明史發生重大轉折的秦國變法,就是在明君強臣——秦孝公與商鞅的強烈共鳴中拉開歷史序幕的。歷史實踐的呈現是,這一對同道又同心的君臣組合,使其后的秦國變法在二十余年的崢嶸歲月里歷經驚濤駭浪而最終完成使命,給之后的中國統一文明的創建,奠定了最為堅實的歷史根基。
近代以來,中國社會在救亡圖存的歷史大潮中,以及進入現代國家后的各個歷史時期,對戰國時代商鞅變法的深刻理性,已經做出了無數次的重新解讀。雖然誤讀乃至嚴重扭曲者依然存在,但是商鞅變法的歷史實踐效應與其基本理念,已經被當代社會主流所相對熟悉,并已經成為中國當代大改革難以撼動的重要歷史資源之一;其歷史價值的珍貴性,已經反復地體現于現實變革之中。
故此,我們不再展開其在價值繼承性方面的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