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中是在鄉政府駐地，離我們村有十幾里路，交通工具就需要考慮了，父親就把家里唯一的一輛泰山牌自行車讓給了我們哥倆，他每天徒步去三里地之外的中心小學教書。我想父親跑在上下班的路上，也許每天都是樂呵的，因為他一邊跑一邊能想象的到他的兩個兒子坐在中學的課堂里念書的樣子。他一定是欣慰的，是快樂的，是對未來充滿希望的。他也許已經想象了兒子未來的樣子：意氣風發學業有成，繼承和發揚了他，讓他可以揚眉吐氣一回，生活再苦點累點他都還是可以扛得住的。

記得有一次星期天我感冒了，因為晚上要上自習，我覺得不是很厲害就堅持去上學了，第二天也沒覺得怎么樣，記得那天還下了雪，正在上課的時候，教室門口出現了一個人影，老師把我喊起來，我一看原來是父親，他從兜里掏出來一盒速效感冒膠囊遞給了我。這個來回一共二十多里路，也許這點路不算什么，但昨天晚上父親一定是沒有睡好的，他在惦記著他的兒子有沒有發燒是不是難受，第二天能不能正常上課。所以他一定要來，一定要親自來看看才能放心。來的十幾里路是掛念和不安，回去的十幾里路是放心和安慰。

終于他還是累到了，白天教書，晚上回家去地里干活，那些公辦教師星期天是休息，他是勞動日，沒日沒夜的操勞，那些年我很少看見他在家里吹笛子或者拉弦子。母親的性格很急，老是恨家不起，父親骨子里是個文人，又沒有掙錢的本事，民辦教師那點可憐的工資僅僅能夠縫縫補補，父親也不太會種莊稼，只有聽從母親的安排，莊稼每年種的也還算可以，就是父親的體力付出太多了，為了兩個兒子，他也豁出去了，他內心里的那些文藝和浪漫逐漸的被生活壓榨得無影無蹤。

父親是在我上初一的下半年病倒的，身材魁梧的他一直很強壯，那個時候農村還是蓋土房子，大隊給我們家劃了第二個地基，因為父親兩個兒子，一個兒子一處宅子，蓋好宅子才好找媳婦，本來蓋房子是可以找鄉親們幫忙的，那個時候都是互相幫忙，不用花錢。父親因為是老師，平常教書給別人幫不了多上干活的忙，所以不到關鍵時候不愿意麻煩別人，他不善言辭，需要找人幫忙的時候也是母親去找。所以墊地基他就做了計劃不找人，自己用車子推土墊，反正冬天地里也沒活了，利用上凍前和開春前的時間他就能把地基墊平，愚公移山都移了，這點活算得了什么呢。

父親在用手推車連續推了幾個晚上的土之后，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他遲遲沒有從學校回家，天都快黑了，母親就借了一輛自行車到學校里一看，父親在宿舍里發高燒已經昏迷不醒了。

父親那次是重感冒，估計是晚上干活出汗凍著了，住了一個星期的院。從那以后身體的免疫力好像一下子下降了，就像一堵很結實的墻忽然掉了墻皮，變得禁不起風吹雨打了。隔了一段時間之后腿上又長了一個大瘡，化膿了，為了清理膿瘡，割了很大一塊肉，長了一冬天才好。

瘡好了還是不行，覺得渾身沒勁，走路腿都拖不動。在一個星期天十四歲的我騎著車子帶著父親到醫院一查，是肝炎，還是不能上課，就在家養著，養了大概大半年吧，在我上初三的那個春節過完年之后，我要開學了，在拾掇好東西要走的時候，父親坐在炕上依著墻壁，忽然放聲大哭。母親慌了神說你哭啥，哭啥啊，他抽泣著說我舍不得孩子走，母親說你這是咋周啊，傻了嗎，孩子去上學三天回來一趟，你哭個啥啊這是，他這才慢慢的止住了哭聲。

走出家門，騎著車子往學校走，我的眼淚止不住的流，走了一路，哭了一路。從記事那天起，我從來沒見父親哭過，每當有事的時候，他總是緊鎖眉頭，一句話都不說，非常的堅強，我一直覺得他就是我最可依靠的那一堵堅不可摧的墻。給我無以倫比的安全感。那一刻，我意識到這個無比強大的男人終于在殘酷的現實面前被擊垮了，崩潰了，他感覺到以后有可能保護不了他的家人，甚至無法保全自己了，他已經對未來失去了信心，絕望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天暖和了，他感覺好點了，老在家不上班咋行啊，一家人還得生活啊。在母親的催促下，他就又去學校上課了，但身體非常虛弱，地里的農活是干不了了，走路也比以前慢了很多。到了麥收的時候，看到母親太辛苦，他就在麥場里幫著干了點活，覺得累了坐在麥秸垛邊上休息的時候，口吐鮮血，倒下了。家里急忙把他送到醫院，是肝硬化腹水合并引發胸膜炎，又過了一個多月，在我和哥哥中考結束之后，在那個很熱很熱的夏天的早晨，他躺在那個放聲大哭過的炕上，面色安詳，像睡著了一樣，撇下我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