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個幻覺的未來(2)
- 弗洛伊德12:文明及其缺憾
- 車文博
- 5058字
- 2014-12-14 22:27:20
這些最早的本能克制已經包含著一種心理學因素,它對其他一切本能克制來說仍然是十分重要的。如果認為,自從遠古時代以來,人類的心理就沒有得到發展,與科學技術的進步相比,它在今天的情況和歷史初萌時的情況完全一樣,那就大錯而特錯了。我們立即就能指出其中的一個心理上的進步。這個進步與人類的發展過程是并行不悖的,即外部的強制逐漸內在化;這是因為有一個特殊的心理機構,即人的超我,把它接受下來,并把它包括在文明的禁律之中。每一個兒童都會向我們展示這個轉變過程,只有通過這樣的方法才能使兒童成為一個道德和社會的存在。超我的這種力量是心理學領域中的最寶貴的文化財產。已經發生了這種心理轉變的人就會從文明的敵人變成文明的工具。在一個文化團體中,這種人的數量越多,它的文化就越安全可靠,就越能排除外部的強制手段?,F在,在各種本能的禁律中這種內在化的程度是大相徑庭的。至于我已經提到過的那些最早的文化要求,如果我們完全不考慮那些不受歡迎的神經癥患者的例外,那么,這種內在化就似乎已經廣泛地獲得了。但是,當我們轉而探討其他的本能要求時,情況則發生了變化。我們驚訝地、并且十分關注地發現,只有在外部強制的壓力之下——也就是,只有當這種強制確實行之有效,而且只有它使人感到恐懼時——大多數人才會服從對這些觀點施加的文化禁律。對于同樣適用于每個人的所謂文明的道德要求來說,這也是真實可信的。一個人對別人表示道德上的不信任的那種經驗大多數都屬于這一范疇。有數之不盡的文明人,他們雖然不再殺人和亂倫,但是,他們卻不拒絕滿足他們的貪得無厭。同樣也不拒絕滿足他們的攻擊欲望和他們的性欲。只要不因此而受到懲罰,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通過撒謊、欺騙和誹謗來傷害別人;毫無疑問,這一點在漫長的文明過程中屢見不鮮。
如果我們轉而論述只適用于某些社會階級的那些限制條件,我們就會遇到一種雖然罪惡昭彰、但卻總是得到人們認可的狀況??梢灶A料,沒有特權的階層往往妒忌那些有權者及其權益,而且會竭盡全力使自己從過度貧困中解脫出來。在不能得到滿足的情況下,永久的不滿就會在該文化內部持續存在,就會導致危險的反抗。但是,如果一種文化還沒有超越某一限度,在這一限度之內,一部分人的滿足要依賴于對另一部分人、或對大部分人的壓迫——在目前的一切文化中都是這種情況——那么,被壓迫者就會對這種文化產生強烈的敵意,雖然這種文化只有通過他們的勞動才能存在,但他們分享的文化財富卻寥寥無幾。在這種情況下,被壓迫者并不期望這些文化禁律內在化。相反,他們非但不打算承認這些禁律,反而意欲毀滅這種文化本身,甚至打算廢除文明所賴以存在的必要條件。這些階級對文明的敵視如此顯而易見,以至于引起了各社會階層的更潛在的敵意,雖然這些社會階層獲得了更多的社會財富,但他們卻不以為然。不必諱言,一個使這么多人感到不滿、并驅使他們起來造反的文明社會,既沒有長期存在下去的前景,也不應該有長期存在下去的希望。
一個文明社會的戒律發生內在化變化的程度,如果用流行的而非心理學的語言表述的話,那就是:文明社會中人的道德水平,并不是評價一個文明社會的價值時所值得考慮的唯一的心理財富。除此之外,在理想和藝術創造方面都有文明的財富——也就是說,從那些資源中都能獲得滿足。
人們極易傾向于把文明的理想——把對于什么是所達到最高成就和最值得人們奮力追求的成就的估計——包含在文化的精神財富中。乍一看,好像文明的理想能決定這個文化社會的成就;但實際的過程卻好像是,通過把文化的內部財富和外部環境結合起來,才能取得第一批成果,而文明的理想就是建基于這一批成果之上的,于是,理想便以這第一批成果作為進一步發展的基礎。理想給文明社會的人所提供的滿足是自戀性質的滿足,是對已經成功獲得的一切感到洋洋自得。要想獲得完全的滿足,就需要對旨在取得不同的成就和達到不同理想的其他文化進行比較。憑借這些差異的力量,每一種文化都有權藐視其他文化。這樣,文化的理想就成為不同的文化社會之間產生不和與仇恨的一個根源,正如在各個國家中所最顯而易見的情況那樣。
由文化理想所提供的自戀滿足(the narcissistic satisfaction)也存在于能成功地防止在該文化社會內部對該文化產生敵意的那些力量之中,這種自戀滿足不僅可以被享有該文化之利益的特權階級所享有,而且為被壓迫階級所享有,因為蔑視異國他邦的正義感和公理,補償了他們在自己的社會內部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毫無疑問,人簡直就像一個悲慘的羅馬庶民,過著負債累累和被抓夫當差的痛苦生活;但是,作為一種補償,人又像是一個羅馬市民,在統治其他國家和頒布他們的法律方面,也有他的份。但是,被壓迫階級與統治階級和剝削階級的一致性只是更大整體的一部分。因為,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被壓迫階級能夠在情感上隸屬于他們的主人;盡管被壓迫階級對他們的主人抱有敵意,但他們卻能在主人身上看到他們的理想;除非抽象地存在著這些基本上令人滿意的關系,否則的話,盡管有著廣大人民群眾的合理敵意,這么多的文明社會居然還能繼續長期存在,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藝術向文明社會的人們提供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滿足,雖然一般地說,整日忙于精疲力竭的工作之中,而又從未受過教育的民眾接受不了這種滿足。正如我們早已發現的那樣,藝術為最古老的、且迄今仍能深切感受到的文化克制提供了替代的滿足(substitutive satisfaction),正是由于這個理由,藝術的作用無非是把一個人和他為文明而做出的犧牲調和起來。另一方面,藝術所創造的產品,通過使人有機會分享那些具有極高價值的情感經驗,從而使他的自居作用(identification)的情感得到升華,這對每一個文化社會來說都是十分必要的。而當這些藝術創造描繪了人類的特殊文化成就,并且以一種令人難忘的方式使人想起了文明社會的理想時,這些藝術創造也同時使人獲得了自戀的滿足。
我們還沒有提到,在一個文明社會的精神產品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項目。在最廣博的意義上說,這種精神產品存在于它的宗教觀念之中——換言之(以后將證明這是有道理的),存在于它的幻覺之中。
(第三章)
宗教觀念的特殊價值何在?
我們已經提到過,對文明的敵意是由文明所施加的壓力引起的,是由文明所要求的本能克制引起的。如果一個人想把文明社會的禁律解除——就是說,如果一個人可以隨心所欲地把任何女人作為他的性對象,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掉他的情敵,或者殺掉任何擋道礙事的人,如果一個人也能不問一聲就隨便拿走屬于別人的東西——那該多么好啊,人類的生活該是多么令人愜意?。〉?,人們不久便遇到了第一個難題:每一個人都會擁有和我完全一樣的愿望,也都和我對待他們一樣,毫無顧忌地對待我。因此,通過對文明禁律的這種解除,實際上只有一個人才能獲得這種肆無忌憚的幸福,他就是一個攫取了一切權力手段的暴君,一個獨裁者。然而即便是他,也有充分的理由預期到,別人至少可觀察到一種文化的禁律,即“你不應該殺人”。
但是,竭力要廢除文明該是何等忘恩負義、又是何等目光短淺??!那樣的話,得以保存下來的就只能是一種自然的狀態,而這是更加令人難以忍受的。確實,自然并不會向我們提出任何本能限制的要求,她會允許我們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但是,她有自己獨特的限制我們的有效方法。在我們看來,自然往往是通過那些使我們獲得滿足的東西而冷酷、殘忍、無情地毀滅我們的。恰恰是那些自然借以威脅我們的危險,才使我們聯合起來創造了文明社會,文明社會也和其他事物一樣,旨在使我們的共同生活成為可能。文明的主要任務,它實際存在的理由(raisond’être)在于保護我們免遭自然之害。
我們都知道,文明在許多方面都已做得相當出色,顯然,隨著時間的流逝,還會更上一層樓。但是,誰也不敢抱有自然已被征服的幻想,也沒有人敢于期望,自然將永遠完全臣服于人類。有一些自然現象似乎在嘲弄人類對自然的一切控制:地球能經常發生地震和地裂,甚至埋葬人類的全部生靈及其所創造的一切;洪水能泛濫成災,將一切統統淹沒;風能刮得天昏地暗,使萬物蕩然無存;此外還有疾病的蔓延,我們只是最近才認識到,這是其他有機物發動的攻擊;最后則是令人痛苦的死亡之謎,人們至今尚未發現,可能永遠也不會發現使人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自然運用這些力量來和我們作對,她凜然不可侵犯,殘酷而無情;她使我們再次想起我們原以為通過我們的文明建設就能避免的那種孱弱無助。在人類所能提供的少數令人滿意的、使人振奮的印象中,只有在自然災害面前,人們才會忘掉文明的不協調,忘掉一切內在的困難和仇恨敵意,而回想起這個共同保護人類免遭大自然之害的偉大任務。
對每一個人來說,生活是難以忍受的,這對整個人類來說,都是完全一樣的。人類建成的這種文明給人類帶來了一定數量的貧困,其他人又使人遭受一定程度的痛苦,這一方面是由于文明社會的禁律,另一方面又由于文明社會的不完善。此外還可以加上傷害,這是桀驁不馴的大自然——人們稱之為命運(Fate)——使人類受到的傷害。人們可能會設想,這種生活條件會使他產生永久性的焦慮期望狀態,并嚴重地傷害他的自然的自戀。我們已經知道,個人會對文明或其他人使他遭受的傷害做出反應:他會相應地對文明的規章制度產生一定程度的抵抗(resistance),對文明產生一定程度的敵意。但是,自然和命運的強大威力像威脅所有其他人那樣威脅他,那么,個人怎樣保護自己免受其害呢?
文明可以使個人免受自然之害;它是以同樣的方式為所有類似的人完成這項任務的。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點上幾乎一切文明社會都是如此行事的。文明在保護人類免遭自然之害的任務面前是不會止步不前的,它只不過是用了其他方法而已。這是一項多重的任務,人的自尊若受到嚴重威脅,就會尋求得到安慰;人類必須摒除生活和宇宙所造成的恐怖;另外,人類的那種被最強烈的實際興趣所促動的好奇心,確實也需要得到一個回答。
隨著第一步的付諸實施,即隨著自然的人性化,使人類已經頗受裨益。非人的力量和命運無法靠近,只能永遠敬而遠之。但是,如果這些自然因素具有一些激情,一旦發作起來,便會在我們自己的靈魂內大發神威,如果死亡本身不是某種自發產生的東西,而是一個邪惡的意志濫施淫威,如果在自然界中到處都有在我們自己的社會中所知道的那些存在,那么,我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即使置身不可思議的可怕境地,也會感到賓至如歸,而且還可以用心理療法治療我們感覺不到的焦慮。或許我們仍然得不到保護,但是,我們卻不再像癱瘓病人那樣無能為力了,我們至少可以有所反應?;蛟S我們的確并非得不到保護,我們可以使用在我們的社會中所使用過的同樣方法來對付那些殘暴的外星超人;我們可以嘗試懇求他們,撫慰他們,賄賂他們,而且通過如此這般的影響他們,還可以剝奪他們的一部分威力。這種用心理學取代自然科學的方法,不僅使情況立即得到了緩解,而且為進一步控制環境指明了道路。
這種環境并無新穎別致之處。它有一個童年原型(infantile prototype),事實上,這種環境只是童年原型的繼續而已。因為人們以前曾經發現自己處在同樣孱弱無助的狀態:在他還是一個兒童時,只和他的父母有聯系。一個人有理由害怕父母,特別是害怕他的父親;當然,一個人也確信他能保護自己免遭他所知道的那些危險。因此,把這兩種情境加以同化是很自然的。在這里猶如在夢境中一般,愿望(wishing)也能發揮其作用。睡眠者可能會有一種死亡的預感,這種預感威脅要把他葬人墳墓。但是,夢的工作(the dream—work)卻知道如何選擇一個條件,甚至能把那種可怖的事件轉化成一種愿望的滿足:做夢者發現自己躺在一個他自己爬進來的古伊斯特拉欽人的墳墓中,但卻幸運地發現,他的考古興趣得到了滿足。用同樣的方式,一個人不僅可以使自然的力量變成能和他取得聯系的人,就像他和他的同伴取得聯系一樣——對于這些自然力量給他留下的不可抗拒的印象來說,這樣做是不公平的——而且他還使這些自然的力量具備了父親的特征。他把自然的力量變成了神,隨后,正如我曾試圖說明的那樣,這不僅是一個童年的原型,而且是一個種系發生的原型。
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對自然現象的法則的規律性和一致性進行了初步的觀察,這樣一來,自然的力量便失去了它們的人類特性。但是,人仍然是孱弱無助的,人同時也渴望得到父親和神祇們的幫助。神祇身兼三任:它們必須驅除自然的恐懼;必須使人和殘酷的命運協調一致,特別是像死亡中所表明的那種殘酷;必須補償文明的生活所強加于它們的痛苦和貧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