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米價漲到了三兩五錢銀子一石的高價,仿佛回到了幾千年的災年。
百姓們痛苦不堪。
市面上應該逐漸蕭條。
“聚慶和招人處。”
“關淵昌招人處。”
“合祥記招人處。”
“大家來瞧一瞧,看一看啦,老字號招伙計啦。”
“哐。”
銅鑼一響,人山人海。
三家商號不約而同的發動搶人大戰。
各個都是百年老號,不缺乏人才,只要不落后競爭對手就行,所以哪家商號在人流密集處開設招工點,不到一個時辰,另外兩家也趕來開設。
惡不惡心人不知道,不過誰也甭想把別人甩下。
有經驗的車夫招不到了,開始招募新人。
你招募新人,我也招募。
“勤勞忠厚者,無趕車經驗也能招啦,包吃包住,當學徒每個月都能領到錢,出師后,每個月一兩銀子的工錢呢。”
“來合祥記看看啦。”
“我們合祥記,不光每個月有一兩銀子的工錢,只要能在商號干滿三年,可以多漲二錢銀子。”
“嘿。”
“你們合祥記亂來啊。”
“咋地?”
京城的大街小巷,十幾處招工點,因為搶人的風波,鬧出了打架的爭端,引來了五城兵馬司的兵差們。
傳說中的大明交通院出面。
一分不出的把人撈出來后,意義不同了。
五城兵馬司竟然沒權管他們。
倒反天罡了。
知曉此事后,當即有御史彈劾,結果石沉大海,一點消息也沒有。
這些小事并不小。
給三家商號增加了巨大的信心。
與皇家聯合做生意,到底能不能像皇帝說的那樣,誰心里也沒有底,畢竟現在的三家商號屬于弱勢的一方,所以哪怕看到了巨大的利益,許多商號也沒有摻和。
現在的三家商號,其實是朱由檢精挑細選出來的,并不是隨意的出現。
這三家商號處于下滑期。
轉型無門。
吃老本。
新東家有上進心,舍得投錢冒風險扭轉局勢。
不說別的。
光徽商群體就能把大明朝廷養活。
所以最后只有三家商號出面,越發說明這門生意的風險有多大。
風浪越大魚越貴。
三家商號的東家愿意賭。
賭贏了大吃四方。
賭輸了傾家蕩產。
“不要怕招人。”
“只要皇上不變卦,就算第一趟買賣虧了,我們也賠得起,日后再賺回來。”
聚慶和的東家終于從南京趕來京城。
對于京城的掌柜又好氣又好笑。
與皇帝做生意這么大的事,老掌柜覺得可以干,事情開始干了,又變的畏畏縮縮起來,其余兩家有了皇帝分別借的二十萬兩白銀,手里財大氣粗,完全不缺銀子使用。
反而是聚慶和被動了不少。
聚慶和與合祥記同樣是徽商,不過合祥記主要依靠漕運,也是鹽商,自從隆慶開關后,海貿上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競爭實在是激烈,加上鄭芝龍的崛起,許多人金盆洗手,也有人耐不住寂寞,盯上了內地的路子。
比起這些亡命徒加大財閥,連聚慶和也遭受了沖擊。
人家頭上也有人的。
勢力比徽商的根腳大多了。
其實徽商靠的是經商人數的碾壓,因為老家太窮,有了最倒霉才會出生在這片土地上的老話,可見活人有多凄慘,窮到了極限,人們就會大量的外遷。
窮家富路,出門萬事難。
鑄就了徽商團結,拼搏,開創等精神,成為大明最龐大的經商群體,全國各地都可以見到微商的身影,大明于是有了無徽不成商的俗話。
所以如此發家的徽商,還真比許多商人身后的勢力差的不是一絲半點。
大明宗族強盛,地方勢力盛行。
這些外地人能在當地站穩腳跟,靠的就是連綿不絕,打敗一批又來一批,猶如科道的科官們,三年一批,永無止境,勛貴們無法對抗。
老掌柜并沒有受到東家影響。
他是商號學堂里讀書出來的,幾代人為商號辦事,商號的事情,他做的了主。
“我原想著是一錘子買賣。”
“現在看來,皇上卻想做成長期買賣,這事后果極大。”
老掌柜擔憂。
東家周宏德理解老掌柜的憂慮。
按照皇帝的搞法,日后一定會出現幾十萬人規模的調動控制在商號手里,史無前例,如果引起惡果,商號被反噬,只怕尸骨無存。
比如洪武皇帝為了對付蒙古人,洪武永樂時期可以組織川陜云貴數十萬軍民千里轉運茶馬貿易物資。
把大量的茶葉布匹絲綢拉到漢藏交界處,再把青藏高原上的河曲馬運到大江南北當軍馬。
現在皇上明顯是要把后方物資運轉交由商人。
類似的動員力,幾十萬人的規模必定會出現,這樣的商號,還能叫商號嗎?
“我倒是不擔心。”
周宏德笑道。
“我反而真想看到那一天會是什么樣的光景,比起那一天,其實我更擔心皇帝親征,說句大不敬的話,萬一皇上戰場上失敗了能逃回來倒好,就怕沒回來。”
“不過皇上愿意先借二十萬兩白銀,對這門生意是誠心誠意,有了皇上這二十萬兩白銀,真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們也不至于損失慘重。”
“雖然傷筋動骨,卻不至于傾家蕩產,這門生意沒問題,放心大膽的做。”
見東家態度堅決,老掌柜也不再猶豫了。
老掌柜其實也很想看看。
當出現上萬人規模的運輸商隊,哪個地方的關卡還敢任意攔截。
他們做生意的,最頭疼的是地方上的私卡。
太監、勛貴、武將、甚至地方上的鄉紳,誰都敢設私卡。
官卡也是。
今年縣衙經費不足了,派人把道路一攔,更重要的是本來為臨時設立官卡,之后就不關了,官卡越來越多,花費也是不計其數。
如果沒有這些攔路的土匪。
生意不知好做多少。
老掌柜與東家達成一致,很快讓聚慶和發揮出了應有的實力。
聚慶和比關淵昌的實力要大許多,包括合祥慶也遠不如聚慶和。
聚慶和真的有自己的讀書堂。
在江浙地區設立的私學,商號的孩童們在私學讀書,從小學習的是商業上的知識與道理,有專門授課的書籍,甚至有專業課。
《史記·貨殖列傳》這些只是普讀書本,比如安排去當鋪上做學徒的,會安排學習當鋪上知識,像《成家寶業》此類專業詳細的課本。
底蘊豐厚的聚慶和一發力,另外兩家就有點跟不上了。
除了東家親自入宮,開口向皇帝借錢,不奢求多的,至少和另外兩家同樣的二十萬兩白銀,下面的掌柜和伙計們也全力奔赴各地采購和招人。
京城的騾子價格漲到了二十余兩,離京城越遠的地方,騾子價格越穩定,平常的市價是四兩銀子。
能從遠處用四兩銀子購買到騾子,哪怕沿途消耗些草料也是劃算的,重要的是京城已經“缺貨”,很難買到牲口,價格也是一日三漲,無法繼續購買。
人手反而不是問題。
運輸的消耗,因為京城和居庸關的距離并不遠,加上合計只有十天的時間,運輸五萬石糧料,車隊自身只消耗五十五架大車,比起三七百五十架大車,實打實的只算個零頭。
如果到山西太原就不同了,一千里的路程,來回至少四十天,運輸同樣五萬石的糧料,路上需要消耗四千余車的糧料,將近三萬石。
運輸五萬石糧料,消耗三萬石糧料,需要上萬頭大型牲畜,兩萬余名人力。
距離越遠越高。
越是接近前線,需要的兵丁越多。
并且是沒有計算貪污的結果。
因為沿途消耗甚大,明代有了漂沒這個理直氣壯的說法。
漂沒成為了貪污的開脫理由。
......
街頭。
后生王治本餓著肚子。
他從昨天到今天早上滴米未進,一家人躺在床上不活動,父親趕他出門來打探今日的米價,希望米價能跌回去,否則家里真買不起幾日的口糧。
京城的街道上怨聲載道。
每個人都在抱怨,可奇怪的是還能笑出聲,雖然是陰陽怪氣的冷笑。
冷笑也是笑啊。
真的絕望就笑不出來了。
王治本也覺得納悶。
他內心一點也不慌。
經過了招兵處,這是駙馬都尉舍得招兵的地方,只要去當兵就給軍餉,每個月二兩銀子呢,王治本有些沖動,勉強壓住后,盡快的離開。
現在當兵要打仗,打仗會死人。
王治本覺得自己還能熬一熬。
剛過了一條街。
竟然有伙計們在街上拉人。
王治本也被一名活計拉住,問他要不要來當學徒,只要來就管飯,學習半個月,出了師就可以拿工錢等等。
聽到王治本心動。
他是真餓了。
雖然出師后每個月只有一兩銀子,但是管飯啊,比當兵的少一半,可王治本不愿意當兵。
當兵有啥好的。
“你們每個人都拉?”
年輕的王治本看到伙計和自己差不多的年歲,好奇的問道。
“當然不是。”
那伙計笑道:“咱們商號現在極其缺人,要求放低了許多,可也是有底線的,必須是身家清白,杜絕流民之類,其次就是沒有違法亂紀,不是游手好閑之輩。”
“這么多要求,你如何知道俺符合?”
“通過面向也能看出來。”
“辛勤干活的人手上都是老繭,皮膚曬得黝黑,說話憨厚。”
聽著聽著,王治本面色越發黑些。
還會為對方見自己與眾不同呢。
不過王治本思來想去,家里是呆不成了,自己去商號當學徒能有口飯吃,家里少個人吃飯,負擔減輕不少,自己出師后,每個月還能補貼家里些。
確認了糧價未跌,好消息是也沒漲,王治本就匆忙回家了。
實在是餓,腳步越來越虛。
最后扶著墻回到了家。
“爹,俺決定去商號當學徒,錯過了機會,恐怕下次就難有了。”王治本沒有把伙計說的那套告訴父親,而是說別人看重自己憨厚有力。
老漢沒有拒絕。
他們家以前是給大太監家干活的。
大太監被抄家了,宅子被發賣,不過并沒有人接手,他們家的生計卻斷了。
“把你弟也帶去。”
家里三個小子。
老三太小了,留下老三,讓老大和老二去商號干活,不光省了兩張嘴,還能往家里帶東西回來,日子能有了著落,等老三大些,老三也去干活,日子就不愁了。
王治本張了張嘴,見老父親的神色,識趣的閉嘴了。
老漢冷哼一聲。
他又不是聾子,自己的兒子什么貨色當父親的能不清楚。
要說壞,壞不到哪里去,骨子里還是本分人。
可要說勤良卻也是個笑話。
商號在招人,老漢早就聽聞,不過一直沒有敲定主意。
出門難啊。
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辦法,老漢并不愿意放手兒子們出遠門干活,要是路上有個好歹,連收尸都難。
京城越來越怪異。
明明物價飛漲,卻逐漸穩定了下來。
特別是三家商行的搶人大戰。
許多京城百姓瞧不上,不愿意去當學徒伙計,明明家里窮的要死,他們反而內心安穩了些。
離開京城的人也越來越多。
第一批商隊出發了。
內閣大臣范景文帶走了一批人。
各地的新科官員們被打發回老家,也帶著了不少人。
駙馬都尉帶走了一批人。
皇宮里的人往外趕,京城里的人往外流。
正月二十日。
大批的商隊和武驤左衛營低調的出發,當日的下午,糧價終于下降,一日兩降,下午降了一回,傍晚降了一回。
第一批商隊前腳剛走。
三家商號的東家就被皇帝招去。
皇帝拿出巨大的輿圖。
從居庸關到宣府,從京城到天津。
每一筆買賣都比前者龐大數倍,而每一筆買賣,都遠甚從京城到居庸關的生意。
張宗輝、杜興松、周宏德商人愣愣的看著輿圖。
朱由檢關切的詢問他們有沒有困難。
洪武皇帝可以通過官府征召幾十萬民夫。
幾十萬民夫服徭役,自帶干糧。
因為朱元璋有威望,手里有軍隊,地方莫不從服,官府不敢違抗,百姓無法抗拒,誰都得服從朝廷的規矩。
現在的崇禎皇帝沒有這個本事。
歷史上代帝親征的內閣大臣李建泰,手握尚方寶劍和一應象征皇權的儀仗,仍然在京畿地區都得不到糧草,無法讓京畿各地開城門提供補給,何況更遠的地區。
真以為皇帝開口,地方上就遵旨了。
如果如此,大明也不會亡國。
現在大明的一邊是大順,一邊是大清。
大明兩線作戰,兩線防備,朱由檢不可能孤身離開京城,身邊的勢力越大越好,哪怕是關寧軍內遷,加上家眷幾十萬人口。
如此龐大的后勤需求,從哪方面獲得?
關寧軍提出內遷,其實是放棄了主動權的。
失去了地盤的軍閥,還叫做軍閥嗎?
歷史上關寧軍的問題,并不全是軍閥的問題,更有糧餉補給的問題。
家眷先入關。
家眷安頓好了,還怕拉攏不住軍心?
這又回到了原來的問題。
如何推翻腐朽的秩序,建立新的秩序。
朱由檢一直就沒有指望當下腐朽的封建官僚階級。
大明如今的問題,不就是這個階級導致的么。
商人有權?
商人治國?
攬權的時候一滴不流,背鍋是一點不背的。
朱由檢倒是想依靠百姓。
奈何這條路最難。
朱由檢沒信心。
所以要官督商辦。
雖然是鍋夾生飯,但也是對這個時代的吊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