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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史前文明

先吳文化

湖熟文化,按考古學的定義,是受中原商、周文化影響的一種地域性土著青銅文化,因首先發現于南京市江寧縣湖熟鎮(今江寧區湖熟街道)而得名。

說起考古學,常令人望而生畏。這其實是一種誤會。對于未知世界的好奇,是人類的一種本能。人們從孩提時期,就愛讀尋寶、探險類的童書,探寶以至盜墓類的小說、影視,是成人的童話,經久不衰的熱點。現代考古學不過是以科學的方式來做這一切。當然,考古學家探索的目標,從不以經濟價值論高低,這是他們與盜墓者的本質區別。只要掌握了基本概念和術語,看似艱深的考古發掘報告也不難讀懂,最大的障礙是可能有些枯燥。不過枯燥總是相對而言的,經濟數據分析報告不枯燥?政府工作報告不枯燥?相關專業人士讀來津津有味。甚至被視為經典的小說,不要說《尤利西斯》,《包法利夫人》《地下室手記》《局外人》以至《百年孤獨》,又何嘗不枯燥。你一旦讀進去,開始關切主人公的命運,也就不憚在“枯燥”的文字中遨游。

考古學的知識,也可以講得不是那么枯燥。

湖熟文化的發現與定名,是20世紀中葉的事情。就連湖熟這個地名進入歷史文獻,也晚于越城幾百年。它始于西漢初年置胡孰縣、漢武帝始立胡孰侯國,東漢易名湖熟縣,縣治即在今江寧區湖熟街道。正如在時間表述上,人們不得不借助于現代考古學分期,對于空間范疇,也不得不借助于后世的命名,否則敘述與閱讀都會發生困難。越軍抵達之際,除了越臺,能夠作為南京地標的,大約只有自然的山陵江河,它們的命名,同樣是數百上千年以后的事情。

1951年春天,在接到江寧縣湖熟鎮錢立三提供的線索后,時任南京博物院副院長曾昭燏、保管部主任尹煥章等專家,邀約南京大學胡小石教授一同前往湖熟,這可以說是當時南京文博界的最強陣容。曾昭燏是曾國藩的侄曾孫女,留學英國取得碩士學位,在德國參加過田野考古,是中國杰出的博物館學家、考古學家,1948年成為國際博物館協會會員。尹煥章參加過明清內閣大庫檔案的整理工作和殷墟發掘,是曾昭燏的得力助手。胡小石早年師從兩江師范學堂監督李瑞清等,國學根基深厚,歷任金陵大學、東南大學、中央大學等校教授,時任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文學院院長,也是曾昭燏求學中央大學時的導師。他們調查了梁臺、城崗頭、小寶塔山、鞍頭崗、老鼠墩等十五處臺型遺址,后重點發掘了老鼠墩和前崗兩處。次年6月南京博物院在上海出版公司出版《南京附近考古報告》,其第一部分即《江寧湖熟史前遺址調查記》。此后在南京及鎮江又多次發現文化性質相同的遺址,引起南京博物院專家的更高重視,決定對這一地區的新石器時代遺址做一次較全面的考察。

1957年3月,尹煥章、張正祥開始在寧鎮山脈和秦淮河流域進行考古普查,后有丁文衡、黃志欣參加,前后八十九天,廣涉江蘇、安徽兩省十七個縣、市,又發現同樣性質的遺址一百二十七處,加上之前發現的二十五處,共計一百五十二處,初步摸清了這類遺址的分布范圍。1959年《考古學報》第一期刊發了尹煥章、張正祥《寧鎮山脈及秦淮河地區新石器時代遺址普查報告》,詳細記錄了這些遺址的情況,并具體說明其特征:

它們多在河流或湖沼的沿岸,靠近山岡,而不與山岡相連,不孤立,而是一系列地存在著。形狀為圓形、橢圓形或條形,有些作階梯狀,但大多數為緩坡式。它們都是突出現在地面的臺形地,其高度2—10米不等。臺四周都是圩田、溪流、池塘或平地。頂部多平坦。其面積大小不一,有小到1000平方米的,有大到3萬平方米的。

從這次調查的新發現,結合已經發掘或探掘過的同類型的遺址出土資料來看,不僅遺址的環境、形狀相同,在文化的包含上也是相似的。

由于這一類型的文化在江南地區考古中具有一定代表性,又是最先在江寧縣湖熟鎮發現,1959年,曾昭燏、尹煥章在《考古學報》第四期發表《試論湖熟文化》一文,正式提出了“湖熟文化”的命名,并得到了考古學界的認同。

經過七十余年來的考古發掘與調查,已發現湖熟文化遺址共三百多處,其分布范圍,西至皖南東部九華山脈,南至黃山、天目山脈,東越茅山山脈,直抵武進和丹陽九曲河流域,與太湖流域的馬橋文化西緣相接,北達長江北岸的六合、儀征直至揚州蜀岡一帶,形成數千平方公里的文化圈。其中心則在秦淮河流域和寧鎮山脈。秦淮河及其支流兩岸,凡是高出水面的土墩,大都有湖熟文化遺址。

湖熟文化時期,始于距今約三千七百年前,相當于中原商王朝初期,到春秋戰國之際吳國滅亡為止,延續一千余年。湖熟文化的命名者曾昭燏、尹煥章,將湖熟文化分為前后兩大階段,以距今三千年前后吳國立國為界,相當于中原商末周初,此前稱先吳文化時期,此后稱吳文化時期。

也就是說,人們耳熟能詳的吳文化,正是由湖熟文化發展而來。

1981年9月,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考古學家李伯謙在《吳文化及其淵源初探》一文中,依據歷年考古發現,再次對此作出嚴謹的分析論證。

在吳文化分布區域內,與吳文化年代最為接近的史前文明有馬橋文化和湖熟文化。馬橋文化上承良渚文化、馬家浜文化,主要分布在環太湖區域與杭州灣,湖熟文化上承點將臺文化、北陰陽營文化,主要分布在寧鎮山脈及秦淮河流域,兩者分屬于不同文化體系、各有其特點。因為春秋時期吳文化的中心東移,吳王國都城在蘇州,人們容易誤以為吳文化源出于馬橋文化。李伯謙分析馬橋文化與吳文化出土器物的種類、器型、紋飾等方面的差異后,做出明確結論:

馬橋第四層類型文化與吳文化不僅在年代上有早晚的不同,在文化性質上也有本質的區別。吳文化在發展過程中,雖吸收了馬橋第四層類型文化的某些因素,但從總體上來看,它并非繼承馬橋第四層類型文化發展而來,二者是屬于不同文化系統的兩個不同的文化。

吳文化與湖熟文化“總的面貌卻有很大的一致性”:

從陶器來看,二者均以夾沙和泥質的紅(褐)陶為主,都有一定數量的泥質和夾沙灰陶、黑陶和幾何形印紋硬陶。陶器類基本相同,多見平底器和三足器,少見圜底器和凹圜底器,炊器均以鬲、甗為主,另有罐、盆、豆、碗等盛食器。陶器紋飾,同樣都以繩紋為主,另有曲折紋、方格紋、云雷紋、回字紋、席紋及其復合紋飾等幾何形印紋。從石器來看,二者均以錛、斧、刀、鐮等為主,富有特征性的帶肩穿孔石斧和半月形穿孔石刀既是吳文化的典型器物,也是湖熟文化的典型器物。另外,兩者都發現了銅器,都有用獸骨和龜甲骨占卜的習俗。當然,它們也有區別,例如:湖熟文化尚未發現原始瓷器,幾何形印紋硬陶數量亦很少,而在吳文化中兩者則均有大量存在;見于湖熟文化的帶流研磨盆,在吳文化中不曾發現,吳文化中常見的甕、壇、瓿以及帶管狀流的實足甗、尊等亦不見于湖熟文化;貝形紋、梯格紋是湖熟文化最有代表性的紋飾,但在吳文化陶器上貝形紋已絕跡,梯格紋所占比例也大大減少;湖熟文化發現的銅器僅有刀、錐、鏃、鉤等小件工具與武器,吳文化的墓葬中則已發現鼎、方鼎、簋、鬲、尊、鹵、盤、觥等成組的禮器;湖熟文化的卜骨、卜甲僅有灼痕,未見鉆、鑿,吳文化則已有了鉆、鑿。

他的結論是:

它們之間的共性是主要的,區別是次要的,這些區別不是因為兩者在文化性質上有什么不同,而是由于時間早晚差別形成的。隨著時間的流逝,一些在湖熟文化中是主要的因素,到吳文化時期慢慢減弱乃至消失了,而另一些在湖熟文化中剛剛出現的因素,到吳文化時期則漸漸發展壯大乃至成為主要因素了。

李伯謙又說:

在新中國三十年考古工作的基礎上,我們通過對寧鎮、太湖及其鄰近地區新石器文化、青銅文化不同特點及其發展演變關系的研究,并結合有關文獻和文字資料,初步推定流行于寧鎮、太湖及其鄰近地區的土墩墓和與其同時的遺址為西周—春秋時期的吳文化遺存,主要分布于寧鎮、皖南地區的湖熟文化與吳文化關系密切,有繼承與發展關系,是相當于商代早期吳立國之前的先吳文化,寧鎮、皖南地區應是吳文化的發源地。吳文化由寧鎮地區擴展到太湖、杭州灣地區約在西周早期,隨著吳文化的到來,該地區以上海馬橋第四層為代表的及其以后的青銅文化逐步消失,少部分因素為吳文化所吸收,大部分因素被淘汰。馬橋第四層類型文化不是吳文化的直接先驅,而可能是與吳文化關系十分密切的另一支土著文化—越文化的來源之一。

吳文化與湖熟文化有明確的承續關系,也保持了這一文化整體的連續性。近年有專家提出將湖熟文化的下限劃到吳國立國,即距今三千年前后,此后即歸為吳文化范疇。但也有專家主張將湖熟文化的下限延至楚國滅越或更晚。如1986年南京博物院研究員張敏在《關于吳文化的幾個問題》中就提出:

湖熟文化的下限,似可定為戰國晚期。盡管在這一地區越滅吳以后屬越,楚滅越以后屬楚,然從出土遺物上來看,其文化面貌還是一脈相承的。

無論采用哪一種分期,商、周時期南京地區的本土文化,稱為湖熟文化,無疑較為準確。湖熟文化的前、后兩期,也可以作另一種定義,即前期為吳文化時期,其中心在湖熟,后期為吳王國時期,其中心主要在蘇州。

在此基礎上,可以討論胡孰(湖熟)這個地名的由來了。胡孰與南京地區早期的金陵、丹陽、秣陵、江乘等地名不同,它不是“具有意義的文字組合”,而與固城、鳩茲(亦稱勾茲、皋茲、祝茲,今蕪湖)、姑蘇、句容、姑孰(今當涂)等地名一樣,是吳語發音的記錄。

在表音文字中,同一個詞,因為記錄的地域、時間或記錄者的變化,用以記錄的文字常會不同。即如勾吳這個國名,就有工吳、攻吳、攻吾、攻敔、句敔等多種變化。勾吳兩字快讀,就是固城的固。胡孰這個縣名的來歷,很可能是當地人自稱家鄉為胡孰,與胡孰相鄰且同屬湖熟文化區的丹陽有姑孰溪,至東晉建姑孰城。胡與姑兩字韻母相同,很可能是因為記錄的原因而有變化。吳國后期的都城姑蘇,顯然也是出于同一語源。固(城)、胡孰、姑孰與勾吳發音十分接近,未必是出于偶合。

史載吳國曾多次遷都,新都城始終沿用舊都之名。這在春秋戰國時并非孤例,如楚都數遷,皆稱郢。而商代早期都城,也有南亳、北亳和西亳。吳國最初的都城,會不會就在秦淮河中游的湖熟文化中心區內?

這一假設能否成立,有待于未來的考古發現。不過,現今已發現的湖熟文化遺址三百余處,經過科學發掘的不過十分之一,也使世人對湖熟文化的認識,受到很大局限。

新石器時代

吳文化承續自湖熟文化,湖熟文化同樣不是無源之水。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考古發現與研究,證實寧鎮地區湖熟文化的直接來源是點將臺文化。而點將臺文化則來源于寧鎮地區新石器文化和龍山文化。

寧鎮地區時代最早的新石器文化,是北陰陽營文化。

北陰陽營文化和湖熟文化一樣,也是由南京博物院首先進行考古發掘的。

1954年9月,南京云南路、北陰陽營交界處,南京大學主辦的工農速成中學新建校舍,平整土地時發現許多石器,附近小學生撿去當玩具,被南京大學歷史系主任韓儒林得知,搜集標本送南京博物院。尹煥章來調查后,確認是重要古文化遺址。1955至1958年間,在曾昭燏、趙青芳、尹煥章、張正祥、蔣贊初等專家主持下,前后有四十多人參與四次考古發掘及資料整理工作。所發現的新石器文化遺址,最初被歸屬于青蓮崗文化,后又稱青蓮崗文化江南類型北陰陽營期,但考古學界存在較大爭議。1993年3月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北陰陽營》,第二章第五節中說到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后:

隨著對新石器時代文化區系問題研究的深入,考古界不少同志認為,江南的太湖地區和寧鎮地區的新石器文化,仍存在一定的地域性差別,寧鎮地區的新石器文化似乎可以自成系統。

1977年7月《考古》第四期發表夏鼐《碳-14測定年代和中國史前考古學》,文中指出“南京北陰陽營下層墓葬,似乎代表另一種文化”。同年10月,蔣贊初在《對于長江下游新石器時代文化幾個問題的再認識》一文中,指出青蓮崗文化“比較地缺乏‘個性’”,“還是將‘青蓮崗文化’分解為幾種各具‘個性’的地域性文化為好”,并分析“北陰陽營期”出土文物與江北“青蓮崗期”、江南“崧澤”期文物的區別,又說明其與湖熟文化的地層疊壓關系:

由于以北陰陽營下層為代表的“北陰陽營期”遺址主要分布于長江下游沿岸的寧鎮丘嶺地區和江北的滁河流域,正好也是后來所說的“湖熟文化”(一種相當于商周之際的青銅時代文化)的分布地區,而“湖熟文化”層的下面,往往壓有北陰陽營期的文化層。

同時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張之恒《我國東部沿海新石器時代文化的區分》一文中,分析寧鎮山脈為中心地區的“新石器時代文化發展序列為:北陰陽營前期、北陰陽營后期,湖熟文化”,并明確提出:“關于這一文化系統的文化名稱,建議用‘北陰陽營文化’命名。

這一建議稍后得到考古學界的認同。以北陰陽營遺址第四層西部墓地的二百五十三座墓和東部的居址為典型的遺存,尚見于南京江寧區太崗寺、六合區卸甲甸、棲霞區廟山、浦口區蔣城子及滁縣朱勤大山等地。北陰陽營文化的分布范圍,與湖熟文化一樣以寧鎮地區為中心,西至巢湖東岸與薛家崗文化相鄰、東至太湖西部常州一帶與崧澤文化相接。

北陰陽營因明代鷹揚衛駐扎得名鷹揚營,后訛為陰陽營。民國年間開北京西路被切分為北陰陽營和南陰陽營。北陰陽營遺址位于鼓樓岡西麓、金川河東岸,南、北有十來個池塘,呈三面環水形勢,長約一百五十米,寬約一百米,發掘時還高出平地約四米。在大約一萬平方米的范圍內,有厚約四米的文化層堆積:除了表土層,自上而下分為三個文化層,第一層相當于中原西周早期。第二層距今約三千八百年到三千五百年,屬湖熟文化早期,相當于中原商代早期。第三層是遺址的主要部分,屬五六千年前新石器時代的文化堆積。各層之間都有缺環,也就是說,約三千年間,幾度有先民在此地居住,但并不是一脈相承的。

2011年8月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夏鼐日記》中,提供了發現北陰陽營遺址的一種新信息。夏鼐在1947年3月29日日記中寫道:

下午只身赴陰陽營金陵農校(按:陰陽營應改為鷹揚營,有康熙三十七年鷹揚營廟碑為證)。前年在甘肅時吳良才君曾見告,謂其地有史前文化堆積,果然堆積層很厚,出紅陶及灰陶,又繩紋及印紋陶多種,惟未見石器。

吳良才于中國史前考古多有貢獻,他在金陵大學農學院求學,還是抗戰之前。只是吳良才未留下相關文字,夏鼐又只記于日記之中,所以1954年韓儒林的發現,仍被視為首次發現。

介于北陰陽營文化與湖熟文化之間的點將臺文化層,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即有發現,因其或疊壓于早期湖熟文化層之下,或疊壓在北陰陽營文化層之上,故多被歸入湖熟文化范疇。直到1989年,時任江蘇省考古研究所所長的張敏在《東南文化》第三期發表《試論點將臺文化》,才正式提出了“點將臺文化”的命名,并闡明點將臺文化是寧鎮地區最早的青銅文化,屬于青銅文化的萌生期,時代相當于中原夏文化時期,即距今約四千二百年至約三千七百年,下限銜接湖熟文化上限。其分布范圍,主要在寧鎮地區和皖南一帶。這一劃分,顯示出考古研究上的深入和細化。

由此可見,這些文化期概念,都出于現代考古學的劃分,有利于研究工作的進行。文化的變遷只能是長期緩慢、潛移默化的漸進,不可能像王朝更替那樣有準確的時間節點。先民們在生活中不會感覺到這種界限,更不會產生這樣的意識。

點將臺文化始有青銅冶煉的萌生,人類使用的工具仍是新石器,自應歸入新石器時代的晚期。但點將臺文化的源頭,不能簡單地說成北陰陽營文化。點將臺文化遺址考古中發現的器物,既有寧鎮地區新石器文化的因素,也有龍山文化、岳石文化的影響,似乎還有著良渚文化的影子。現在有較多學者認為點將臺文化與湖熟文化的面貌、特征類似巢湖地區的龍山文化,主張其祖先是棲息在淮河南北的淮夷,是東夷最南面的一支。也就是說,在距今約四千年前后,南下的東夷人創造了以寧鎮丘陵地區為中心的湖熟文化(先吳),北上的百越人創造了以太湖流域、杭州灣地區為中心的馬橋文化(先越),因為同樣繁衍于江南,所以形成相同的習俗,后在中原文化的影響下,逐漸形成吳、越兩個早期國家。長江南北的文化交流以至居民遷移,在新石器時代已經開始,這一觀點很值得關注。

江南地區新石器時代至青銅時代的文化遺址,一個典型標志,是都處于近水的較高臺地之上,考古學稱之為臺型遺址。如秦淮河流域的點將臺、梁臺、神墩、船墩、老鼠墩、前崗、磨盤山等,今天的地名仍然透露出當年的地貌信息。因為其時人類抵御自然災害的能力還很微弱,只能順應自然,趨利避害。對于他們,抗御干旱的難度肯定低于抭御洪澇。近水而居,一是生活用水和魚、蚌等食物容易取得,二是在附近較低一級的臺地上種植農作物,澆灌、排水都方便,三是水上交通便利。而高居臺地之上,又可以避免水淹之災,滿足安全需要。

考古發掘資料顯示,湖熟文化遺址的文化層堆積,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疊壓在新石器時期文化層或點將臺文化層之上,如南京北陰陽營、太崗寺、昝廟、點將臺以及鎮江句容城頭山、丹徒趙家窯團山等遺址。一種則是單純的湖熟文化遺存,一般出現較晚,在西周到春秋時期,可能是由前一種聚落遷移而來,如南京老鼠墩、前崗、鎖金村、安懷村等遺址。曾昭燏、尹煥章1961年在《江海學刊》十二月號發表的《江蘇古代歷史上的兩個問題》中就曾說到,秦淮河中游湖熟文化遺址雖然密集,并不一定能說明當時人煙稠密。因為:

原始的農業生產方法,使地力易竭,人們不得不頻頻遷居,或者因某些自然變化的原因,人們不得不從這塊地方遷到那塊地方,所以這些遺址一定是有早有晚的。

這已得到考古發掘證實。長干古城屬于后一種,即單純的湖熟文化遺存。不過長干古城和越城的選擇,很可能另有原因,下文會再作探討。

除了與北陰陽營文化、點將臺文化一脈相承,湖熟文化區正當南北交匯、東西融合之地,可以明顯看出其受到北方中原文化、龍山文化、東方馬橋文化和西方楚文化等的影響。這種文化間的相互影響,是考古學家從某些器物形制、紋飾的比對,某些技術的發明與發展進程等做出的推測。考古學能夠證明這種交流確實存在,但雙方如何進行交流,仍然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并非考古學所能解決。據常理分析,戰爭無疑是一種直接的交流途徑,讓雙方都有機會接觸到對方的文化,而從先進一方向落后一方的傳播則是主流。更多的傳播和交流,是通過和平時期相鄰部族間的交往,如貿易、婚姻或者贈送,一步一步地向外播散。這是一個緩慢而漫長的過程,但只要有足夠的時間,終能抵達渺遠的空間。湖熟先民在日常生活和生產中,不斷觀察事物,總結經驗,有所發現,有所創造,以求營造更加適宜的生存環境。外來器物和先進技術,會引起他們的關注與模仿,一度成為推動生產力發展的因素,并逐漸被本土文化所吸收,化為其自身的新面貌和新活力。正是這種頑強的獨立性,使湖熟文化能夠有別于周邊其他文化類型。

也就是說,湖熟文化所處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它兼容并蓄的文化形態。以現代眼光來看,南京文化從源頭就能夠兼收并蓄,呈一種有利于持續發展的態勢。

青銅時代

湖熟文化被歸入青銅時代,其標志是青銅器的制造與使用。一種新生產力產生,開創一個新時代,這是人類社會發展的規律。湖熟文化遺址考古中,經常發現銅礦石和青銅煉渣,青銅塊和小銅條,煉銅用的陶坩堝、挹銅液的陶勺、鑄造銅器用的陶范,說明湖熟人已經掌握青銅冶煉與鑄造技術。

湖熟文化前期,青銅冶鑄雖然在許多居民聚落中普遍出現,尚是分散的個體手工業,規模較小,技術水平低下,產品多屬小件器物,數量也不多。出土的青銅器中,有刀、鉆、斧、鑿、箭頭、魚鉤、銅鈴等工具,以及戈、矛、鉞等兵器,尚無余力制作更多生活用具,更沒有成套的青銅禮器。事實上,首先為青銅所替代的正是兵器、農具等利器,而粗重的石器如杵臼、磨盤、碌碡等,一直沿用到20世紀。

同時期中原商文化的青銅冶鑄技術,高于湖熟文化,固無疑問,此外上游石家河文化沿江而下,亦可能發生影響。不過也有專家提出,湖熟文化的青銅冶鑄技術是否源于中原,尚須研究,并非沒有本地產生的可能。

江南自古以來就是銅、錫等金屬的產地,寧鎮地區與皖南有多處銅礦,江寧、溧水、句容等地都有銅山,宜興有銅官山,皖南有銅陵。湖熟文化最集中的江寧有銅井鎮(今銅井社區),存留古代采銅廢礦井,直到現代仍有銅礦開采。湯山伏牛山考古中更發現始于春秋時期的銅礦。先秦文獻中也有相關記載,《尚書·禹貢》中說揚州“厥貢惟金三品”,東漢經學家鄭玄以為是指青、白、赤三種顏色的銅。《周禮·考工記》載:“吳、粵之金、錫,此材之美者也。”都證明江南地區冶銅歷史的悠遠。

湖熟文化直接承襲的點將臺文化,被視為江南青銅文化的萌生期,在考古中只發現過青銅煉渣,沒有發現青銅器物。這或許也可以作為江南青銅文化源于自生的一個證據。更重要的是,合金成分的檢測結果顯示,中原青銅器皆為錫青銅,含鉛量很低,而江南青銅器有較高的含鉛量和微量的銻,為銅、錫、鉛合金,這是一個明顯的區別。江南青銅器光澤灰暗、保存較差的原因也在于含鉛量高。就此而言,江南青銅冶鑄技術即使源于中原,也有自己的改進和創造。湖熟文化時期青銅器遺存發現較少,難于保存是重要因素。另一個重要因素是青銅產量不高,所以殘破廢損的青銅器不會被輕易丟棄,而是作為原料,重新熔煉后制作新器。

湖熟文化后期即吳文化時期,出土的青銅器不僅數量劇增,種類豐富,生產規模擴大,冶鑄水平也有飛躍性的提升,明顯受到中原青銅文化的影響,并呈現階段性變化。而多次在墓葬和窖藏中發現數十上百公斤的青銅塊,說明當地青銅冶煉已相當普遍,而且被人們視為一種財富。

早在商末周初,已有中原鑄造的青銅器進入江南,雖然為數甚少,但顯示兩種文化之間直接交流的存在。這類被稱為“中原型”青銅器的代表,是丹徒大港煙墩山宜侯墓出土的宜侯夨簋,有一百二十余字銘文,大意是說周康王冊封虞侯夨為宜侯,賞賜他鬯酒、銅器、弓箭和土田、山川、人口等。有專家認為,宜,可能就是此青銅器出土地丹徒區一帶,這是西周勢力抵達江南地區的實證。也有專家認為此墓葬為湖熟文化土墩墓,形制與周禮不符,西周青銅器很可能是后來被人帶到此地的。

盡管宜侯夨簋未必能證明中原周人直接抵達江南,但中原青銅文化的抵達則是無可懷疑的。周康王姬釗是周武王之孫,約公元前1021至前996年在位。這個時間節點,與史傳吳國立國時間相近,所以格外為研究江南文化者所重視。這個故事,后文會另作討論。

同時期湖熟文化區鑄制的青銅器,明顯仿照中原商、周青銅器,說明中原先進文化的產物,為湖熟人所追慕,但也并非一成不變,在器型與紋飾上均呈現出一定的地方風格特色。如宜侯墓中出土一對角狀器,將本土幾何印紋陶上的菱形紋和折線紋移用在青銅器上。

到西周中晚期,湖熟先民運用所掌握的先進技術,在吸收中原青銅器形制的基礎上,融合本土文化特色,鑄造出一批地方特色濃郁、造型別具一格的青銅容器。紋飾方面的變化尤為顯著,如源于中原的鳥紋和夔紋,都有較大的變異,本土的幾何紋飾明顯增加,陶器的編織紋和梯形紋、原始瓷器的卷葉紋和錐刺紋都出現在青銅器上。而中原青銅器上常見的饕餮紋,也被用在了湖熟陶器上。這類青銅器出土數量最多,是同期青銅器中的主流。

進入春秋時期,由于江南與中原之間各種形式的文化交流更為密切,青銅器的造型和紋飾又呈現趨同傾向,且許多器物上出現銘文,有的多達數十字。吳國強盛之際,更出現了以劍、戈、矛為代表的冠絕天下的青銅兵器。

簡而言之,湖熟青銅文化明顯受到中原青銅文化的影響,后期又受到楚文化的影響,但仍具備自成系列、風格獨特的青銅體系。可以說,吳文化就是受中原文化影響更為深刻的湖熟文化,江南青銅文化也因此臻于光輝燦爛。

湖熟文化時期青銅器使用仍很有限,當時的生產工具主要仍是石器,如錛、斧、刀、鐮等,考古中曾發現制作石器的大型場地。石器的形制與北陰陽營文化存在著相當程度的一致性,有明顯的地方特色,與中原差別則很大。石鋤、石錘等新型工具的出現,說明農業生產又發展到新的高度。越臺聚落外的環壕,或許就是用這樣的石鋤挖掘而成。湖熟人的生活用具以陶器為主,夾砂紅陶器約占一半,此外有泥質紅陶、灰陶和黑陶,后期有少量硬陶和原始瓷。其形制上以地方特色為主流,如中原常見的甑、大口尊、假腹豆不見于湖熟文化,而湖熟文化的硬陶豆、缽、甕等不見于中原。兩者共有的鬲、甗、盆、鼎等,器形則有明顯差異。陶器表面多拍印各種幾何圖案紋飾,這種幾何印紋陶,是湖熟文化陶器的顯著特征。在千余年的發展歷程中,湖熟文化雖然不斷受到外來多種文化因素的浸染,仍能以一批特征明確、系統連貫的器物類型,自成一體,保持著獨特的文化面貌。

回望先民的發明創造,進步是如此細微而又如此緩慢,不免要讓人生憐憫之心。然而,冷靜地想一想,數百甚或數千年后的人類,將會怎樣看待20世紀的高科技?這或許能讓當代人體會先民們面對新工具、新技術的驚訝、感動、欣喜若狂,也就可以理解,今天看來簡陋粗糙的器物,正是那時的文明之光,可以號稱“湖熟制造”“江南特色”。所以,我們應該高聲贊頌先民的好奇心與創造力。正是他們邁出了關鍵的第一步,才有今人引以為傲的一切。應該惶愧的,或許是我們。因為我們沒能再像先民那樣,走在世界前列。

倘若一定要說當代人與兩三千年前的先民有什么共同之處,那就是立足于同一塊土地上,盡管這塊土地早已面目全非。如果一定要問還有什么至今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或許只剩下星空。

湖熟人的日常生活

秦淮河有南、北二源,南源溧水河,北源句容河。漢代的湖熟縣城(今湖熟街道)即坐落在句容河北岸。河畔的梁臺,因傳為南朝梁昭明太子讀書臺而得名。昭明太子蕭統編纂《文選》傳世,被視為讀書種子,江南各地昭明太子讀書臺不知凡幾,僅南京就有三處。1990年前后,梁臺還是保存較好的湖熟文化遺址。臺地上下,可以撿到鬲足、鬲耳、紡輪、網墜,鹿角和獸牙化石,石刀的殘片和青銅箭頭。高出地面約十米的梁臺土層中,夾有大量蚌殼、螺殼。臺下不遠處就有一條小河,清澈的河水中可以看到近乎透明的小魚穿梭。河岸高出水面近兩米,沿岸是廣袤的稻田。湖熟人同樣會在那里種植谷物,飼養豬和牛,雞和鴨,制作石器、陶器和青銅器。當然,這只能是在考古研究提示下的文學想象,就像博物館中常常再現的史前文明理想場景,就像唐代田園詩人筆下的恬淡,未必是當時農家生活的真相。

很多臺型遺址原有的環境生態都已改變,梁臺的可貴,正在于能讓人隱約感受三千年前先民生存的氛圍。令人遺憾的是,1991年夏天的大洪水中,梁臺的文化土層被挖掉了一多半。無論作為新石器時期的古文化遺址,還是傳說中梁代昭明太子讀書臺的遺址都已面目全非。

湖熟人沒有留下任何文獻記載,因為湖熟文化中沒有出現文字。湖熟文化前期已出現與原始宗教有關的甲骨,以龜的腹甲為卜甲,以牛的肩胛骨和肢骨為卜骨,上有經火燒灼的淺窩,或者先鉆成扁圓窩再加以燒灼,但是沒有刻寫卜辭。這與中原商文化的占卜風俗有密切聯系,在發展上晚于前者。

湖熟人有自己的方言,也就是此后吳語的源頭。東漢趙曄《吳越春秋》中說彈弓的起源,引用了一首《彈歌》:“斷竹,續竹,飛土,逐宍。”用竹子做成彈弓,彈出土塊,驅趕偷吃尸體的野獸,反映了新石器早期先民裸葬的習俗。研究者認為這是現存時代最早的民歌。但現在看到的歌詞,應該是漢代人以中原方言寫定的。

先秦時期的吳語,不但中原人聽不懂,連同處江南的楚國人也聽不懂。西漢劉向《說苑·善說篇》中,記載了戰國時鄂君子晳聽《越人歌》的故事,擁楫劃船的越人唱道:“濫兮抃草濫予昌枑澤予昌州州湛州焉乎秦胥胥縵予乎昭澶秦逾滲惿隨河湖。”鄂君子晳聽得一頭霧水,請人翻譯成楚音,才明白是一首優美的民歌,表達了歌者對鄂君子晳的傾慕: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

吳、越同俗同方音,越人所說即吳語。這種語言的隔閡,增加了中原人了解江南文化的難度。

春秋戰國時期,中原人仍視中原以外的族屬為夷狄,江南的異族被統稱為“荊蠻”。中原文獻中關于江南風俗的記載微乎其微,且多有誤會。東漢王充《論衡》中以江南為裸國,“禹入裸國,裸入衣出,衣服之制不通于夷狄也”。西漢戴圣《禮記》中甚至有江南人不吃熟食的記載。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中的表述較為切實。他說“詩書所述虞夏以來”的情況是:

楚、越之地,地廣人稀,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賈而足,地埶饒食,無饑饉之患。以故呰窳偷生,無積聚而多貧。是故江淮以南,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

始見于《左傳》而被后人廣為引用的是荊蠻“斷發文身”,以示有別于中原人的結發為髻、插笄加冠。《莊子·逍遙游》中說:“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文身,無所用之。”宋國商人把華麗的冠帽帶到越國去,但斷發文身的越國人用不到冠帽。

斷發,亦稱椎髻、椎結。江南水網密布,江南人生產、生活無不與水密切相關,將頭發剪短,在頭頂上扎成一個椎形的發髻,是為了方便在水中活動,不會被長發遮擋視線,也免遭水草纏繞之危險。他們用針刺破身體的皮膚以成龍紋,涂上色彩斑斕的顏料,顯示自己是龍的子孫,相信這樣可不受水和水中動物的傷害。晉人左思《吳都賦》中描寫:“雕題之士,鏤身之卒,比飾虬龍,蛟螭與對。”與中原人將魚視為生殖的象征不同,江南人崇拜在水中享有自由的魚、龍,直接把魚和龍當成神靈,作為自然崇拜的對象。在生產力低下的原始時代,人類對飛在空中的鳥、游在水中的魚都會產生崇拜感,希望自己也能得到這樣的能力。這種源自遠古的觀念沉淀在人類的記憶中,文在身上的龍紋,也成為氏族的圖騰。江南人這些因水鄉環境生存需要而形成的習俗,是中原人最容易觀察到的鮮明外貌特征。

春秋戰國時期雖號稱“百家爭鳴”,但思想家們主要考慮人與人的關系,既不語怪力亂神,又不屑奇技淫巧。所以他們留下的經典,有點像一桌二椅的昆曲舞臺,人物登臺演繹圣賢之道,但除了角色身上的戲裝,很難看出人所賴以生存的物質環境。

現代考古學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這一缺憾,使得那舞臺布景大為豐富。專家們將支離破碎的殘片,拼合復原成某種器物,由其功能與形制,探究它在先民生活中的位置,由其演變與發展,追尋其文化脈絡。今人對于湖熟先民生產、生活的了解,多半得益于此。

湖熟人的居宅建造,與北陰陽營文化沒有太大差別,仍然是用燒土方法來筑造居宅,室內地面先層層墊土拍實,再以火烘干,墻壁也有火燒過的痕跡。在北陰陽營文化層中已經看到,居室地面用摻沙拌草的白泥抹平拍實,而且經過火焙,變得干燥而堅硬,能有效防潮。這大約可以算南京先民最早的住宅裝修工作。

湖熟文化后期,在墓葬形式上有很大變化。新興起的土墩墓,被視為吳國特有的埋葬制度,并被作為先吳文化與吳文化的分期標志之一。

在新石器時期的北陰陽營遺址中,就可以看到這種不挖墓穴、不設葬具、平地掩埋的安葬習俗,至湖熟文化后期發展為封土起墩、墓上起墳的形式。許多土墩墓旁,伴有取土形成的坑塘。尤其是吳國的上層貴族,為顯示權威尊嚴,甚至能“取土成湖”。如《越絕書·記吳地傳》中記闔廬冢,“在閶門外,名虎丘。下池廣六十步,水深丈五尺”,“千萬人筑治之,取土臨湖口”。記闔廬子女冢,“下方池廣四十八步,水深二丈五尺。池廣六十步,水深丈五寸”。記吳王夫差冢,“越王候干戈人一累土以葬之”,越王命士兵每人擔一筐土埋葬吳王,也就是按吳國的風俗埋葬他。唐陸廣微《吳地記》中亦有類似記載。事死如事生。祖先與神祇一樣,都是先民所依賴的庇佑,所以照顧好他們的遺體就至關重要。

北陰陽營墓葬中,只有隨葬品的發現,而土墩墓在隨葬品之外,常伴有明確的祭祀器物。盡管現在還不了解湖熟人的祭祀制度,但祭祀活動的出現肯定是一種文化進步。

湖熟人不挖墓穴的原因,亦如擇居于臺地之上,都是為了免遭水淹之災。北陰陽營村落中,埋葬區位于居住區西側,兩者處在同一臺地之上。而土墩墓與臺型遺址是分離的,有的兩相鄰近,也有距離甚遠、自成一區的。這說明湖熟人的活動半徑、控制區域,遠大于北陰陽營人,他們對生活有更高的要求,也有能力營造更宜居的生活環境。在吳國強盛之際,這種墓上起墳的風俗曾經流傳到楚國和中原地區。吳國滅亡后,土墩墓逐漸為中原文化、楚文化的棺槨土坑墓所替代。

湖熟文化發現迄今已有七十年,考古發現與研究日益深入與細化,對湖熟文化的分布范圍、延續時間、文化內涵和特征、社會性質、與周邊文化的關系等都有了清楚的認識。盡管如此,我們對先民生活的了解,仍然相當有限。

通過考古發掘和研究,可以判定先民們如何使用某器物、如何制造某器物,可以揣測先民們為什么要制造那器物、為什么要把那器物造成如此模樣。然而這仍不能算有溫度的人間煙火圖景。舉一個小小例子,鴨子是南京人最愛的美食,南京文人常將食鴨的悠久歷史上推到湖熟文化時期。可是,考古發掘中,多次在湖熟文化遺址發現陶罐裝盛的雞蛋,卻從來沒有發現過鴨蛋。盡管不能以此斷定湖熟人不養鴨不吃鴨,但相反的結論,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出的。

對于作為社會人的湖熟人,今人更是知之甚微。現在仍無從知道湖熟人有什么樣的家庭關系和婚姻習俗,不知道湖熟人如何應對疫病和災荒,不知道湖熟聚落如何組織與運作,聚落內部居民有怎樣的權益與義務。至于原始社會、奴隸社會之類的現代概念,對于重現湖熟人的社會圖景,實在沒有多少幫助。像一些教科書那樣,按照某種概念逆推出社會狀況,更屬本末倒置。

可以想象的是,以先民們所擁有的生產工具,應對變化莫測的大自然,困難遠大于今日。他們需要更強的適應能力,更好的協作精神,群體之間、聚落之間,一定會有順暢的交流和協調的合作。他們共享生活和生產技能,具有共同的習俗,還須保持相同的價值觀,非此不足以安身立命,繁衍后代。湖熟人的感情熱度與思想深度固然無從揣測,但可以相信,湖熟先民觀察細致、反應快捷、認知敏銳。

已發現的三百多處湖熟文化遺址,迄今進行科學發掘的,僅僅十多處,而未經考古發掘即消滅于各種工程建設的要多得多。關于湖熟文化的論文散見于各種學術雜志,至今沒有結集為專書,甚至沒有出版過考古發掘報告。其重要原因,是單一湖熟文化遺址的發掘成果難以引起學術界的足夠重視。然而,湖熟文化對于南京地區的發展,影響至為重大。越城之外,楚國置棠邑、金陵邑,秦置秣陵縣、江乘縣,漢置胡孰縣,早期城邑的形成無一不是基于湖熟文化。據專家近年考證,漢代胡孰縣城,就建在梁臺和城崗頭兩個重要的湖熟文化遺址之上。縣城擇地肯定選在人口稠密、經濟繁榮之處,可見自湖熟文化以來,這些地方長期保持著良好的發展趨勢。

出河越江

吳王國強盛之際,政治中心遷到蘇州,湖熟人生活的寧鎮地區成為吳、楚兩國交界的邊緣地區。數百年間,吳國和楚國都沒有抵達此地的記錄。最初抵達這里的陌生人,來自遙遠的越國。

在越國軍人建造越城之前,湖熟人已經在越臺建設長干古城。據考古發掘的結果,長干古城中心臺地東部邊緣的早期人工環壕,位置接近,形制相同,規模、深度略有差異,環壕內出土的紅陶片、獸骨、原始瓷等遺物,具有商、周時代特征。時代較早的一條,加工規整,縱剖面呈倒梯形,上口寬五點八米,底口寬一點七至二點五米,最深二點二米,邊長約一百七十米,南、北兩端均呈弧形拐角并向西延伸,估計周長約一千米,與宋人記載的“二里八十步”正相吻合。據此估算,環壕內核心區面積約三萬平方米。

已知的湖熟文化遺址,面積多在七八千平方米,小至三五千平方米,三萬平方米以上的為數不多,而且時代相對較晚。湖熟文化聚落都是傍水而建,附近多有小河流經或環繞,只有少數以人工挖河作為屏障。有人工環壕的聚落,可以肯定具有更高的等級。

如果說越城的選址,是因為已有長干古城的基礎在,那么,對于湖熟人來說,長干古城又有著什么樣的意義呢?

要弄清這一點,需要對湖熟文化遺址的分布空間做一些了解。前文說到,湖熟文化的分布范圍廣達數千平方公里,其核心區域只有四百多平方公里,而以秦淮河流域和寧鎮山脈最為集中,在已知三百多處遺址中,上述區域的幾乎占了一半。

被南京人稱為母親河的秦淮河,正是發源于寧鎮山脈的河流。秦淮河北源句容河,來自寧鎮山脈的寶華山,南行過句容城后折轉向西行,與赤山湖水匯合,經江寧區湖熟街道,到方山埭西北村與南源合流。南源溧水河,來自橫山山脈的東廬山,經江寧區秣陵街道至方山,與北源合流,成為秦淮干流,由方山西側蜿蜒北行,過江寧東山,在七橋甕附近西折,沿赤石磯北側進入今南京主城區,自東向西曲折穿城而過,匯入長江,全長約一百一十公里。

秦淮河流域范圍在寧鎮山脈之南,橫山之北,茅山之西,云臺山、牛首山之東,四周丘陵形成了一個較為完整的盆地。這個盆地大部位于今江寧區范圍內,可以稱為江寧盆地。盆地中間的方山,“突然一峰插南斗”,是典型的火山地貌,看似孤立,但并非“來龍去脈絕無有”,其東北與青龍山、湯山余脈相連,所以秦淮河只能從方山西側北上。方山與牛首山東西相對,兩山之間只留下一條狹窄通道,秦淮河北源與南源至此不得不合流。現代人習慣于看交通圖、旅游圖,都會講秦淮河南、北兩源在方山合流,卻往往弄不清為什么會是在方山合流。如果看到江寧區的地形圖,就不難發現這一點。

江寧盆地周邊低山丘陵的來水,匯合而成的并不只是句容河與溧水河,秦淮河的主要支流就多達十九條。這些大小河流沿岸的臺地,特別是位于山谷口的臺地,成為適宜先民居住的生態環境。湖熟文化遺址的密集分布,就是基于這樣的地理條件。就此而言,秦淮河當之無愧,是南京的母親河。當然,從更大范圍而言,江南地區氣候溫暖濕潤,四季分明,日照充足,雨量豐沛,土壤肥沃,適合農作物生長。丘陵自然植被生長旺盛,動物種類繁多,河流水網密布,水產也豐富。農耕和狩獵的條件都比較好。

因為湖熟文化遺址至今只有十多處進行過考古發掘,所以對于其分布空間的形成缺少研究,歷史文獻記載更是空白。雖然沒有足夠的依據,但說湖熟文化就是產生于這四面環山的相對封閉環境之中,應該不會有太大的爭議。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后,湖熟文化逐漸走出秦淮河流域,進入長江,沿長江南岸播散擴展至皖南,并跨越長江,北達滁河流域。至于越過茅山向東發展,應該更晚一些,已在西周至春秋時期,所以遺址規模往往較大。在周邊強勢文化的影響下,湖熟文化能夠頑強地保持地方特色,綿延千年,其相對獨立的生存環境,應該也是重要因素。

湖熟先民要走出江寧盆地,與外面的世界交流,固然可以從南部云臺山與橫山之間的丹陽古道西進當涂,或東上丹徒,但對于瀕水而居、以船為主要交通工具的湖熟人,更便捷的途徑,就是沿秦淮河順流而下,直達長江。

當時的長江水道,與今天所見相差甚大。明城墻西城壕外秦淮河的東岸,就是古長江的東岸,江水直抵石頭山、鳳臺山、雨花臺西麓,再向南直到三山磯西麓。西街考古發現的古長江水道,東距越臺不過數百米,這段水道在南宋時已經湮沒。在西街考古現場辦公室里,有一幅根據地質考古繪成的三千年前秦淮河下游模擬圖,此時石頭山、風臺山、赤石磯之間的秦淮河河谷平原尚未完全形成,河流被密集的沙洲分割成多條水道。長干古城東北,正是鳳臺山東麓與近岸沙洲之間的秦淮河干流。秦淮河支流落馬澗,自北向南流經長干古城東側。而石頭山南側同樣有沙洲近岸。石頭山麓、金川河流域也有湖熟文化遺址,可見這條夾江是湖熟人熟悉的水道。沿江向東,棲霞山下的江乘同樣可見湖熟文化遺址,與江乘隔江相望的就是六合,六合與儀征、揚州也有湖熟文化遺址發現。

弄清楚這樣的地理形勢,長干古城這個空間節點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自明了。湖熟先民從秦淮河中游駕船而來,進入長江,可以順流而下至鎮江地區,可以溯江而上至皖南地區,甚至橫渡十公里寬的大江,抵達北岸的滁河流域,在和縣、六合、儀征、揚州等地建設居留點。長干古城是湖熟人對外交通的樞紐所在,也是首當其沖,最容易受到外界侵擾的地方。所以湖熟人會在這里形成大聚落,并挖出四條環壕以自衛。在當時的條件下,這要算艱巨的工程了。

據有關專家介紹,西街考古發掘中,以越臺邊緣的文化層和遺跡、遺物最為豐富。因為越臺直到宋代仍作為軍壘,歷代建設勢必擾亂臺地頂部的原有文化地層。臺地上方發現了不少明、清時期的大型取土坑,以致原有地貌大變,早期遺址遭到嚴重破壞。據《正德江寧縣志》記載:“俗傳其土甓灶絕蟻,故為居民取之殆盡。”民間傳說用越臺上的土砌灶,不招螞蟻,市民紛紛來越臺上取土。所以現在已經難以完整呈現長干古城的面貌。

越城作為南京建城史的肇端,是這片土地上的一個顯性標志,為后人所津津樂道。而太容易被世人所忽略的,則是隨著越城的建造,一個潛移默化的進程,也由此拉開了序幕。越國滅吳,百余年后楚國大敗越國,占領南京地區置金陵邑,湖熟先民的生活狀態,南京的土著文化,不能不隨之發生變化。

富有江南特色的青銅文化漸趨消亡。

當然,說江南青銅文化消亡,也只是借用考古學上的說法,其實它只是變換為一種新的文化形態繼續前行,而非世界末日那樣的毀滅。只要新形態較舊形態更宜于人類的生存和發展,這種消亡就未必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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