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煙水氣與帝王州:南京人文史(全2冊)
- 薛冰
- 10790字
- 2024-07-02 16:04:44
第三節
太伯奔吳傳說
太伯奔吳故事溯源
太伯奔吳的完整故事,現存文獻記載以西漢司馬遷《史記·吳太伯世家》為最早:
吳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歷之兄也。季歷賢,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歷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荊蠻,文身斷發,示不可用,以避季歷。季歷果立,是為王季,而昌為文王。太伯之奔荊蠻,自號句吳。荊蠻義之,從而歸之千余家,立為吳太伯。太伯卒,無子,弟仲雍立,是為吳仲雍。仲雍卒,子季簡立。季簡卒,子叔達立。叔達卒,子周章立。是時周武王克殷,求太伯、仲雍之后,得周章。周章已君吳,因而封之。乃封周章弟虞仲于周之北故夏虛,是為虞仲,列為諸侯。
簡單地說,周太王古公亶父想以季歷和姬昌父子為繼承人,長子太伯和次子仲雍知道父親的意思,便“奔荊蠻,文身斷發,示不可用”。中原文化講究的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故以毀損敵人或犯人的身體作為刑罰,太伯、仲雍一旦斷發文身,便成了“刑余之人”,喪失了繼承王位的資格。季歷繼位,后傳位給其子姬昌,就是周文王,果然使國家強盛。而太伯得到荊蠻的擁護,建立了句吳國,死后傳位給弟弟仲雍。文王之子武王伐紂滅商,尋找太伯、仲雍的后人,找到了周章。因為周章已經在吳地為君,就把他封在了吳國,即認可他的統治地位。周章的弟弟虞仲封在夏虛,弟兄倆都成為周王朝的諸侯。
東漢《越絕書》《吳越春秋》中對此又添枝加葉,遂成此后各種傳說的范本。
說吳國的開國,說江南人文史,都不能不說到太伯奔吳的故事。因為,在大約兩千年的漫長歲月中,中國的史學家大都相信,是中原周人太伯、仲雍“奔荊蠻”,帶來了先進技術,建立了吳國,開創了江南文明。博物館里展出的璀璨周代文物為此作了有力的背書。
很少有人會去想,周文明的璀璨,是在代商而起、繼承商代高度文明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至于周太王時期,從游牧轉向定居未久的黃土高原周人,能以何種先進技術改進江南水鄉的農業生產和物質生活,竟無人深究。近年以來,隨著一些文人通俗化甚至庸俗化的發揮,此說更為泛濫,以至蘇南一些城市爭相宣示自己是太伯奔吳的落腳地。
其實,太伯、仲雍的奔吳、建國,現存文獻記載破綻百出。20世紀以來,越來越為嚴肅的史家所懷疑。
對于太伯奔吳傳說,至少需要弄清幾個問題:首先,太伯奔吳是不是事實?其次,太伯所奔的吳,究竟是什么地方?再次,太伯和周章是什么關系?最后,吳國和吳文化,是不是一個概念?
太伯奔吳,先秦文獻中多有涉及,相信是周王朝的實事。《詩經·大雅·皇矣》是周王朝的開國史詩,其中說:
帝省其山,柞棫斯拔,松柏斯兌。帝作邦作對,自大伯王季。維此王季,因心則友。則友其兄,則篤其慶,載錫之光。受祿無喪,奄有四方。
描述太伯與季歷兄弟相互呼應,共同開拓疆土。孔子《論語·泰伯》中說:“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高度贊揚了太伯的讓國精神。不過,這里完全沒有涉及“奔吳”的說法。有趣的是,孔子在《論語·微子》中提到的古之“逸民”七人,卻只有虞仲而沒有泰伯。
太伯所奔的“吳”,實指何地,歷來多有爭議。蘇州堯峰山之東有吳山,是傳說最多的奔吳落腳地,但無錫、鎮江以至南京,都不示弱,爭相宣揚新說。然而,相較于落腳地,更值得討論的,是太伯如何抵達這落腳地。倘若不能明確遷徙途徑,那么關于落腳地的討論,有如討論嫦娥在月亮上的居住地,是沒有意義的。對于太伯、仲雍能率領部族穿越敵對的商王朝的廣闊勢力范圍,遷徙到一千三百公里外的江南,不少學者表示懷疑。有人猜測太伯可能避開商的疆域,穿越了南方蠻荒的原始森林,這未免太低估了穿越原始森林的難度。以今天的技術與物質條件,還常常看到冒險者受困的報道。有人說,不能低估人類的遷徙能力,人類還都是一個非洲老祖母的后代呢!這更不可簡單類比。人類走出非洲,開枝散葉,遍布全球,經歷了二十萬年的漫長時間。太伯們短暫的一生,能走多遠?同樣,中原文化浸潤江南,也不可能是一代人的事,更不要說一兩個人了。
歷史上的吳山不只這一處。杭州有吳山,上有子胥祠,亦稱胥山,即今城隍山。湖州長興縣也有吳山,以產煤聞名。沒有人把它們同太伯奔吳相聯系。有人提出陜西寶雞與隴縣之間的吳山,亦名吳岳。《史記·封禪書》有記載,華山以西,有名山曰岳山、吳岳。不過以岐山周原為根據地的周人,戰略意圖是向東開拓,所以更多研究者傾向于山西運城平陸縣東北的吳山,又名虞山。在商、周金文中,虞和吳是可以通用的。虞山屬中條山的余脈,據說原為舜所居。舜建都于蒲坂,國號有虞,其地即今同屬運城的永濟縣。周文王時有名的“虞芮之訟”中的虞,就是這個虞國。與其相爭的芮國,位于今陜西大荔縣。這個虞國在周文王之時已存在,與太伯、仲雍奔吳的時代相吻合。而司馬遷所說的夏虛,即夏墟,指夏代都市安邑。安邑位于中條山西麓,南接平陸縣,也正在此地。
《漢書·地理志》注中介紹平陸吳山:“上有吳城。周武王封太伯后于此,是為虞公,為晉所滅。”明證其即周章之弟虞仲被封的夏墟。因為這里原是太伯、仲雍的封地,周武王尋訪到他們的“后人”,其時周章已為吳國君王,所以將周章的弟弟虞仲封在其祖先的封地上,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這個“為晉所滅”的虞國,就是“唇亡齒寒”中借道給晉國伐虢,后被晉軍順手牽羊的虞國。
《左傳·宮之奇諫假道》講的就是這個故事,其中還提到太伯。虞國大夫宮之奇勸阻虞公借道,虞公不聽,說晉國與我同宗,怎么會害我呢?宮之奇舉例道:“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大伯不從,是以不嗣。”太伯和虞仲,是古公亶父的親兒子,因為太伯不順從,所以不讓他繼承王位,親生父子尚且如此,何況同宗呢。虞公不聽,果然亡國。
司馬遷肯定是看到這段記載的。《吳太伯世家》篇末“太史公曰”:“余讀《春秋》古文,乃知中國之虞與荊蠻句吳,兄弟也。”所謂“《春秋》古文”,王國維在《觀堂集林》卷七《〈史記〉所謂古文說》中指出:“此即據《左氏傳》宮之奇所云‘太伯、虞仲,大王之昭也’以為說,而謂之‘《春秋》古文’,是太史公所見《春秋左氏傳》亦古文也。”
這里的“中國之虞”,在《吳太伯世家》中說得很明確,就是周武王所封的虞國:“自太伯作吳,五世而武王克殷,封其后為二:其一虞,在中國;其一吳,在夷蠻。十二世而晉滅中國之虞。”則其兄弟之國的“荊蠻句吳”,也就可以肯定是周章的吳國。“中國之虞滅二世,而夷蠻之吳興”,吳國的興盛,還在虞國滅亡二世之后。由此可見,司馬遷心目中的信史,是從周武王封周章開始的。
司馬遷沒有采用“大伯不從,是以不嗣”的說法,因為這有損他極力營造的太伯“三讓天下”形象。但他又把仲雍寫成虞仲,在《史記·周本紀》中也說:“古公有長子曰太伯,次曰虞仲。”這就造成了混亂。唐代史家的《史記索隱》《史記正義》中,便都將仲雍、虞仲當成同一人。后世傳說中,既將都是次子、封在同一地的吳(虞)仲雍與虞仲混為一談,又由虞仲之兄周章封在江南吳地,推衍出仲雍之兄太伯在江南創立吳國。這成為太伯奔吳傳說的一個來源。
另一個來源是季札三讓天下的故事。第十九世吳王壽夢有四個兒子,諸樊、余祭、余眛、季札。壽夢打算讓季札繼承王位,季札堅辭不可。壽夢死后,長子諸樊暫攝國政,兩年后守孝期滿,再次讓位給季札,季札躲避了。諸樊去世時將王位傳給二弟余祭,余祭又傳給三弟余昧,意圖以這樣的方式,把王位傳給老四季札,但季札仍然推讓不受。這個“三讓”的故事,也被附會到太伯身上,最后形成了太伯與仲雍“奔荊蠻”“三以天下讓”的傳說。
司馬遷漫游江南時,聽到了這個傳說,便寫進了《吳太伯世家》。像這樣將民間傳說寫進正史的情況,在《史記》中并不少見。然而,司馬遷對這個傳說還是有所保留的。《吳太伯世家》中對于太伯、仲雍“奔荊蠻”的敘述只是一語帶過,強調的是“三讓天下”精神。至于太伯、仲雍如何“三讓天下”,司馬遷完全沒有提及。他濃墨重彩描寫的“三讓天下”故事,主角則是季札。
在季札故事中,司馬遷又留下了一個破綻。季札第二次推讓時,舉了曹國子臧義讓兄長的例子。一心讓賢的諸樊和堅持立季札的吳人,此時若舉出太伯、仲雍避讓季歷的例子,豈不是更有說服力?然而他們都沒有說,諸樊也沒想到學太伯、仲雍的榜樣出走讓賢。合理的解釋只能是,到這時為止,吳國人尚不知道有過這兩位先祖。
司馬遷在《史記》中,為先秦時期的“夷狄”國家,幾乎都找到了源自中原圣君賢相的祖先,顯示出他的大一統思想。這也成為歷代王朝中原中心論的史學依據,為史學家們深信不疑。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太伯奔吳的傳說盡管破綻百出,仍然得以流傳千古。隨著現代考古工作的開展,中華民族起源的多元性已成學界共識,太伯奔吳之類的神話,也就可以從更加理智的層面進行反思了。
周章與吳國
周武王封周章為吳王,吳國由此成為周王朝的封國。湖熟文化的先吳文化時期與吳文化時期,正是以吳國的立國作為區分標志。長干古城的出現也就在此際。
《史記·吳太伯世家》和《吳越春秋》中,都列出了吳國的世系:
太伯卒,無子,弟仲雍立,是為吳仲雍。仲雍卒,子季簡立。季簡卒,子叔達立。叔達卒,子周章立。是時周武王克殷,求太伯、仲雍之后,得周章。周章已君吳,因而封之。乃封周章弟虞仲于周之北故夏虛,是為虞仲,列為諸侯。周章卒,子熊遂立,熊遂卒,子柯相立。柯相卒,子彊鳩夷立。彊鳩夷卒,子余橋疑吾立。余橋疑吾卒,子柯盧立。柯盧卒,子周繇立。周繇卒,子屈羽立。屈羽卒,子夷吾立。夷吾卒,子禽處立。禽處卒,子轉立。轉卒,子頗高立。頗高卒,子句卑立。是時晉獻公滅周北虞公,以開晉伐虢也。句卑卒,子去齊立。去齊卒,子壽夢立。壽夢立而吳始益大,稱王。
吳國從壽夢開始稱王,這是不尋常的事情。春秋時期,只有江南楚、吳、越三國國君是稱王的,中原諸侯國,即使是雄霸一時的晉、宋、齊、魯等國,也只稱公、侯,沒有稱王。
周武王封周章之后的吳國歷史,仍然是一筆糊涂賬,直到周簡王元年(前585年),周章的十四世孫壽夢繼位,吳國才有編年紀事。《吳太伯世家》記壽夢二年,“吳于是始通于中國”,才跟中原有交往。此前周章的受封,被司馬遷不經意間又抹殺了。壽夢之后,三個兒子諸樊、余祭、余昧先后繼位,余昧傳位給兒子州于(僚),諸樊之子州來(光)刺殺僚自立,就是吳王闔廬,再傳至夫差,吳國亡于越。
南京大學歷史系張學鋒教授從語音學的角度剖析上述二十五位吳王的名字,做出了有見地的解讀。周章以下二十一王的名字,都看不出什么含義,不是“具有意義的文字組合”,可見都是表音文字,即以中原語音記錄下的吳地方言。所以有幾位的名字,在不同的記載中使用了不同的文字,如頗高(頗夢)、句卑(畢軫)、壽夢(孰姑)、余祭(句余、戴吳)、余昧(夷末、夷昧)、闔廬(闔閭、蓋廬)等。吳王僚的弟弟蓋余(掩余),勇士專諸(鱄設諸),也是如此。就像吳國的國名,除了常用的句吳、勾吳,還有攻吳、攻敔、攻吾、工?、攻?等,同樣是這個原因。此外,考古發現的吳王劍上銘文,常用多個漢字來表示劍主吳王之名的讀音,且與中原文獻所記通行之名不同,也有力地說明了文獻所載吳王名是表音文字。所以周章以下的二十一王,才是真正的吳國世系。
吳國從壽夢開始強大,與中原交往漸趨密切,此后的吳王,在方言名之外,又出現中原式的名字,如壽夢又名乘,諸樊又名謁(遏),州于又名僚,闔廬又名光。后兩位就是“專諸刺王僚”故事中的主角吳王僚和公子光。最典型的是季札,他是壽夢的第四個兒子,別名州來,因為多次出使中原,所以得到了一個完全中原化的名字。季,即排行第四,札,是其方言別名州來的諧音。
但是周章之前的四位吳王,太伯、仲雍、季簡、叔達,卻明確地采用了中原伯、仲、叔、季為序的命名方式,反映著西周嫡長子繼承制觀念,簡、達也有佳美的意蘊。這就讓人不能不懷疑,季簡與叔達,是后世為了建立仲雍與周章之間合理的輩次關系而創造出來的。周章比武王小一輩,正符合“君臣父子”的倫序。
換個角度說,周章的“太伯、仲雍之后”的身份,十分可疑。他是愿意與中原周王朝合作的吳國統治者,但他未必真有周王朝宗室血統。
對剛剛建立一個新王朝的周武王而言,分封諸侯的目的是鞏固新政權。在商王朝影響尚深的東南一帶,在鞭長莫及的江南蠻夷之地,尋找合適的王朝代理人,理應比尋找宗室之后更重要。只要周章愿意率吳國臣服周王朝,那么在認可他吳王身份的同時,也認可其“周人血統”,有何不可?為周章設計一個周人的祖先,既可以讓政治家的明智選擇更為名正言順,也可以通過這樣的籠絡手段,使受封者更加死心塌地,何樂而不為?
如果這一推測不錯,那么,將周章之弟虞仲遠封到山西,說起來算“認祖歸宗”,但是不是也有作為人質的意味呢?
從周章的角度來說,這種王室宗親身份,不但可以強化他在吳國的統治地位,也能讓他更容易得到中原諸國的認同,有助于吳國與中原諸國正常交往,同樣是有利無弊。后來夫差與中原諸侯在黃池(今河南封丘)會盟時,就宣稱“于周室,我為長”,以自己的祖先在周人宗室中輩分最長為理由,壓倒晉國,爭得了盟主的地位。
像吳國這樣將自己的祖先附會成中原的圣君賢相,在當時并不是孤例。春秋五霸,莫不如此。最早見于《荀子·王霸》的春秋五霸,指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吳王闔廬、越王勾踐。同為先秦文獻的《墨子·所染》中也有同樣的說法。這五個國家,原先都是地處中原之外、與周人族屬不同的“夷狄”,因發揮自身的優越條件而強盛,在周王室權勢衰落后,先后成為諸侯的盟主,稱霸一時,于是也都有了顯赫的祖先。按司馬遷在《史記》中的說法,齊是周文王之師太公望的后裔,晉是周成王之弟唐叔虞的后裔,楚是周文王之師鬻熊的后裔,吳國的先祖是周文王的伯父,越國的先祖竟是夏朝君主少康的庶子無余,可謂后來者居上。生活在漢武帝時代的司馬遷,頗有“天下一家”的情懷,就連北方的匈奴,也被他說成“夏后氏之苗裔”,以證明“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只是司馬遷沒有說明,這些圣賢的后代,怎么會都變成了“夷狄”。
日本東洋史學者宮崎市定認為,這些恐怕都是各國有意爭霸中原時才出現的傳說,意在讓自己的霸權更容易得到別國認同,或者叫獲得政治合法性。他在《東洋的古代》里指出,晉和宋“本來與周人應屬不同的系統,是地處周文化圈之外、受周文化影響而興起的國家”,“都對周文化表示崇敬,采取與周親善并加以利用的政策”,“興起于長江中游的楚和長江下游的吳、越等國,就像有時候他們也自認的那樣,是一開始就屬于周系統之外的被稱作‘蠻夷’的族群。即使這樣,在后來的歷史敘述中,仍然存在著楚是周文王之師鬻熊的子孫以及吳是周文王伯父泰伯、仲雍的子孫這樣的傳說”。春秋五霸的登場實際上就是“夷狄的文明化”進程。他對此有認真的分析,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找來讀。
春秋戰國之后,這種故事仍不少見,僅在南京,就可以隨手拈出幾例。南唐徐知誥立國,做了兩年皇帝以后,才想到要“復姓”李氏,而且直到那時,他連選擇唐王朝的哪一個皇帝做自己的祖先還沒有拿定主意,要同心腹大臣一起討論。明代朱元璋稱帝后,也有大臣勸他攀扯朱熹作為家族的祖先,被朱元璋拒絕了。
總而言之,太伯奔吳的故事,當它是故事就可以了。至于太伯和仲雍對江南文明的影響,就更不宜虛飾其詞。
還須說明的是,吳文化與吳王國,不是一個概念。
國家的建立可以有一個明確的時間節點,如把周武王封周章、吳國成為周朝的封國,作為吳國立國的時間節點。但是吳文化不會有明確的起訖點。
20世紀中葉以來的考古發掘與研究證明,吳文化的源頭,是北陰陽營文化,其直接承襲的母體則是湖熟文化。換個角度說,湖熟文化后期,在商、周文化的影響下,孕育滋生了吳文化。
中原文化對江南的影響,確實是在商末周初有一個明確的強化。但原因值得討論。曾昭燏、尹煥章在《江蘇古代歷史上的兩個問題》中,談到商、周對東南用兵,促進了中原與江南的文化交流:
殷商一代,商族人住在徐淮地區,本就與東夷、徐戎、淮夷雜處。到商朝末年,帝乙和帝辛兩代大興兵戎向人方進攻,征服了人方,于是江蘇徐淮地區一片,在政治上悉受商朝的統治,成為商朝的藩屬。
在商文化強盛時期,其影響南抵岳陽、九江、蕪湖、南京一線。可見湖熟文化區接受中原先進技術和文化影響,早在商代已經開始,無須等待太伯奔吳。況且太伯奔吳之際,周文化與商文化之間的差距,仍不可以道里計。
其后周武王克商,武王死后,商紂王(即帝辛)的兒子武庚還率領居住在河南、山東、江蘇的商族人,聯合東夷、徐戎、淮夷直到江南的荊蠻族,一同反抗周室。這是經過商朝帝乙、帝辛兩代的慘淡經營,才有此結果的。周公、成王率師東征,以鎮壓商族人聯合東方、南方各族所進行的反抗,戰爭規模甚大,歷時三年之久,周遠征軍的一支曾到達江南,并且為著繼續鎮壓荊蠻族人的反抗,曾分封將帥在這里。……其后西周一代以至東周初年,周人不斷與徐戎、淮夷、荊蠻各族發生戰爭。
在這樣的背景下,周武王能得到吳王周章的支持,自然喜出望外,一定會悉心籠絡。
“西周一代到東周初年對東夷、徐夷、淮夷、荊蠻等族的不斷用兵,無疑地會給江蘇在政治上、經濟上、文化上帶來深刻的影響”。而叛周力量的殘余向江南遷移,同樣會將中原文化帶入江南。應該說,這就是商、周之際中原文化對湖熟文化影響明顯強化的真實原因。從湖熟文化所受中原文化的影響看,也是不均衡的,越向北,中原文化影響越強,越向南則越弱。
文化的發展是一個漸進的過程。由于新工具、新技術出現,生產力發展,社會隨之進步,從新石器時代進入青銅時代,從青銅時代進入鐵器時代,其間并無明確的界限可尋。人們固然可以找到劃分時代的標志物,然而這種標志物的產生往往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今人出于研究需要,總想找到這種突變的瞬間,其實是違背文化發展規律的。
應該說,歷史學家在這一點上比較清醒。可是某些“文化散文”的作者,很容易犯糊涂,或者為了敘述的方便,或者囿于封建意識的慣性思維,一心想找到一個圣君賢相,作為某種文化史的開端。
太伯奔吳的傳說,給了他們一個這樣的契機。有些人尚不滿足于太伯在江南的“開創”之功,甚至傳說太伯的后裔走向了世界,成為日本人的先祖。
此說源出三國魏郎中魚豢《魏略》,此書早佚,現存清人張鵬一《魏略輯本》,卷二十一有“倭人”四條,第一條就是:“倭人自謂太伯之后。”(《通典》四裔注引《魏略》)也就是說,現存最早的文獻依據,已是唐人杜佑的《通典》。陳壽作《三國志》時參考過《魏略》,但《魏志·倭人傳》中并沒有倭人為太伯之后的說法。然而自宋而明、清,此說仍為某些文人津津樂道。
煙墩山出土宜侯夨簋
現代考古發現證明,就在周章受封前后,湖熟文化中的中原文化影響明顯增強,幾何印紋陶和原始釉瓷的燒制,青銅器的鑄造,技術上都呈現突飛猛進之勢,標志著江南與中原的文化交流進入了一個新階段。
湖熟文化中心區內,多次出土西周至春秋時期青銅器物,尤其是鎮江市丹徒大港至諫壁沿江一帶的墓葬,如大港煙墩山宜侯墓出土宜侯夨簋等青銅器,母子墩墓出土鼎、鬲、簋等青銅器,磨盤墩、青龍山、北山頂、王家山等地墓葬都有西周青銅器出土,諫壁糧山一號墓出土鼎、甗、罍等青銅器,由東向西,年代由早到晚,從西周早期到春秋晚期,為學界所重視。此外如江寧陶吳鎮出土鼎、鬲、卣等,江寧橫溪出土青銅鐃,溧水烏山崗沿山墓葬出土鼎、方鼎、卣等,丹陽司徒磚瓦廠出土窖藏鼎、簋、尊等,多為西周時期器物。
但這些青銅器中,有銘文的極少。大港煙墩山宜侯墓中發現的宜侯夨簋,有銘文一百二十余字,因而被譽為“吳國第一青銅器”。其銘文記載虞侯夨被周康王改封為宜侯。該墓葬遂被定名為宜侯墓。一些研究者認為宜就是出土地丹徒,虞侯就是吳侯,甚至實指其為周章或周章之子熊遂,也就是將宜侯夨簋銘文,視為吳國初立之際史事的記錄。
宜侯夨簋的來龍去脈,值得作一回溯。
煙墩山宜侯墓的最初發現,是在1954年。《文物參考資料》1955年第五期刊載了江蘇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的報道《江蘇丹徒縣煙墩山出土的古代青銅器》。文中介紹這批青銅器的發現經過:
1954年6月間,丹徒縣龍泉鄉下聶村農民聶長保的兒子在煙墩山南麓斜坡上翻山芋地“壟溝”時,無意間在地表下三分之一公尺的土里掘出一只鼎,他就小心地擴大挖的范圍,在三分之二公尺的深度,共掘得銅器十二件,計:鼎一,鬲一,簋二(其中一只是有銘的矢簋),大盤一,小盤一,盉一對,犧觥一對,角狀器一對,聶長保把這些東西統統交給當地鄉區政府,轉送丹徒縣人民政府送省保管。江蘇省文化事業管理局和我會在10月上旬收到這批銅器后,認為在江南地區發現青銅文化遺存,是值得重視的,遂邀請南京博物院、華東文物工作隊共同組織調查小組,于10月17日到下聶村實地勘察,在調查中并清理了殘坑和毗連它的兩個小坑。
又引用調查小組的報告:
小組勘查現場及了解首批銅器出土情況后,把原坑掘開檢驗,在表面擾土中拾到一些殘余碎銅片。原坑南北寬1.2公尺,東西長1.3公尺,深0.44公尺。據原發現人追述當時銅器在坑內分布情況,指出“并無一定排列順序”。小組在舊坑底部復清出破碎銅片,觀察四周土質、土色,認為該坑真實邊緣尚未掘到,遂向南北擴大成3公尺、東西3.6公尺的面積,不久在偏西部分發現甲泡、馬飾(鑣、銜、鈴、綸組、節約)、鐏、玉杯(綠英石)、小玉飾等。更于大坑西北隅連續發現小坑兩座,其一出小銅鼎、石器、人牙,另一出銅鼎和青釉陶豆以及銅鐏。
該報告的結語說:“至于兩個小坑和第一墓有無聯系,我們暫以出土銅器的形制、位置和深度等條件初步推斷,覺得很有可能是第一大墓的陪葬坑。”附文配發圖版十二幅,為出土青銅器的照片。
約三十年后有人調查,說聶長保時任村長。宜侯夨簋出土時完好,因圍觀者議論會不會是金子,聶長保的兒子一鋤頭砸碎了這件國寶。
同期雜志還刊載了陳夢家《宜侯夨簋和它的意義》及陳邦福《夨簋考釋》兩篇文章。陳夢家介紹:
銘文十二行,約百二十六字,殘泐約十七字。銘在腹內底,出土后破碎,重加綴合,未能十分密合,并失去第七行至十二行上部的一塊,使文義難以通讀。銘文上的銹亦有蒙蔽未去的,因此更增通讀的困難。銘文照片小而不很清楚,拓本在接縫處也不太準。
盡管如此,他仍然依照片對銘文作了釋讀,并且說明:“第一行記四月祭祀武王。第二、三兩行記成王伐商圖至于東國之圖,遂祭于宜,齊侯助祭”,“兩‘圖’字疑當釋作‘鄙’”,“此器當作于令簋之后,令簋記伐楚白至于炎,即今山東南部郯城西南,乃商奄之鄙。此器以宜為東國之鄙,則所謂東國或包括了淮水以南的地區”,“第三行之末至第四行,王令夨侯于宜,故第十一行稱‘宜侯夨’”。第五行至十一行,記賞賜的器物、山川、田地、王人和庶人數量,呈現了西周分封諸侯的禮制。第十二行記作器事宜。“作器者名夨,在命為宜侯之前為虔侯,其父父丁為虔公”。
陳夢家指出:“夨之銅器,于1929年出土于洛陽廟坡,共計方彝一,方尊一,簋二,方鼎一。”并對上述諸器銘文記事進行歸納:
夨令最初在成周為作冊之官,在周公子明保(明公)之下。其后他與明公同成王東征,至于魯、炎,最后他與成王到了宜,封為侯。宜地是否即器物的出土地尚不能確定。
他將同時出土十二件青銅器分為烹飪器、盛食器、溫酒器、盛酒器、盥洗器五組,認為:
雖則這一群銅器是農民掘出來的,但由于此群銅器的組合和其時代的大約一致,可定為墓葬中的隨葬器物。它們的形制和文飾,都是西周初期的。若根據簋銘,可以定為成王時,最晚是康王時。它們雖出土于江蘇,也稍稍有一點特異之點(如觥和角),但它們與西周初期中原地帶的銅器之間,共同性大于小小的地域性。鄰近小墓出土的帶釉陶豆和河南出土的一樣,也是西周時代的。
陳夢家認為宜侯墓青銅器的重要意義,主要有如下幾點:如“銘文中的‘宜’是當地的話,則西周初期周人的勢力范圍已達及東南”,“由于此器可見周初封土的情形,分封時所賞錫的人鬲足以與大盂鼎相發明”,“由于此器可知作冊夨令承襲父丁為虔侯,而其子承襲夨令為作冊”。應該說,陳夢家的研究成果,奠定了煙墩山青銅器研究的基礎。
陳邦福看到了原器,并且將自己的初步考釋寄郭沫若、容庚探討,最后修改定稿。他將“宜”字釋為“俎”,并說:“從文義上推測,可能是在洛邑邊鄙幾百里之間的一個地名。”對于所賜王人的數量,容庚認為是“又七生”,即七個氏族,郭沫若認為是“又七里”,周代一里有數十家至一百家,兩者相距甚遠。除此之外,則與陳夢家所釋大同小異。
1956年《文物參考資料》第一期,刊載了江蘇省文物管理委員會《江蘇丹徒煙墩山西周墓及附葬坑出土的小器物補充材料》,認為此西周墓由大坑和兩個附葬坑組成,補充了大坑出土物銅馬飾一百一十五件、銅鐏一件、銅箭鏃四件,附葬坑一出土物小銅鼎一件、石研磨器一件,附葬坑二出土物小銅鼎三件、銅鐏一件、青釉陶碗一件、青釉陶豆二件等,并配發器物圖版十五幅。
同年《考古學報》第一期,郭沫若發表《夨簋銘考釋》,認為此簋是周成王時器,銘文中兩個“圖”字“當即圖繪之圖”,古代廟堂中有壁畫,此“圖”即繪有武、成二代伐商、巡省東國史事的圖畫,并推定宜地望“在今丹徒附近”。《考古學報》第二期,唐蘭著文指其為周康王時器,將此前釋為“虔”之字,釋讀為 “虞”,又根據“夨”與“周章”聲母接近,推測宜侯夨就是周章,虞公父丁是周章之父叔達。
此后三十多年中,參與宜侯夨簋討論的專家學者眾多,但多屬在上述前輩學人的基礎上,就某一方面進行申述。成為共識的是,此器是唯一詳細記載西周分封諸侯情形的實證,彌足珍貴。爭論的焦點,一是宜的地望,有丹徒說、宗周王畿說、河南宜陽說、洛邑邊鄙說、宜水說、安徽阜陽說等。一是宜侯夨的身份,有周章說、熊遂說、柯相說、周公之后說、殷遺民說、朱方成員說等。
1988年《東南文化》第二期上,刊載了鎮江博物館研究館員劉建國的《宜侯夨簋與吳國關系新探》,對李學勤重釋簋銘,在《宜侯夨簋與吳國》一文中提出“宜的王人至少六十七里”“宜是一座規模較大的都邑”等論斷,表示懷疑。劉建國指出,將郭沫若“又七里”釋為六十七里,據推算當不少于三千家,但丹徒一帶迄今未發現大規模周人居住的痕跡,兩者不相符。又丹徒一帶西周時期墓葬形制、陪葬品等方面皆與周禮不符,其居民族屬未必是周人。他據此說明宜地不在丹徒一帶,傾向于宜在中原東部地區的說法。從葬制與隨葬品文化分析,“宜侯墓”的墓主未必真是宜侯,可能是本地土著首領或方國君主(朱方族群可能性最大),出土青銅器或為戰利品。
以“方”為地名或國名,主要見于商代,據殷墟甲骨所見多達數百處,在江淮一帶有人方、徐方、虎方、危方等,江南僅見朱方一例。它們可能是方國,也可能是部落。西周分封,“建萬國,親諸侯”,以方為名漸消失,現在常見的地名還有朔方。朱方是丹徒一帶的商代方國,延續至西周,后被興盛的吳國并吞。吳王余祭時曾將朱方賜給齊國逃臣慶封,后楚國以此為借口攻吳,即春秋晚期有名的朱方之役。秦改朱方為丹徒。
根據歷史文獻記載,周章是吳國事實上的始封君主。現代考古在鎮江丹徒發現宜侯夨簋,也無可懷疑。但是要證明宜侯夨即是周章,宜地即是丹徒,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至少到現在為止仍屬于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