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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漢唐儒家論“義”

孔子之后,儒家多將“仁”、“義”并舉,“仁義”也常常成為儒家學說的代名詞,在《莊子》、《孟子》、《荀子》、《商君書》、《尉繚子》、《韓非子》等書中莫不如此。漢代也多“仁”、“義”對舉,如《新語》、《新書》、《韓詩外傳》、《春秋繁露》、《淮南子》、《鹽鐵論》、《新序》等。值得一提的是:漢人開始注意疏分“義”與“宜”,如《韓詩外傳》卷四云:“愛由情出謂之‘仁’,節愛理宜謂之‘義’?!薄痘茨献印た姺Q訓》云:“義載乎宜之謂‘君子’,宜遺乎義之謂‘小人’。”《淮南子·齊俗訓》云:“義者循理而行宜也?!贝篌w來說就是:“義”具有絕對的道德意味,“宜”則顯然并不包含這樣的特征。“宜”未必“義”,但“義”必定“宜”。

一 董仲舒:以義正我

在對“義”概念的詮釋上,董仲舒以其“以義正我”的主張為后人所矚目。在《春秋繁露·仁義法》中,董仲舒認為社會治道的根本在于處理人、我關系,與之對應的道德規范是“仁”與“義”,不過世人大多惑于仁、義與人、我的關系??鬃诱f“仁者愛人”,“愛人”并非自愛即僅限于自身的心性修養,而是要以仁安人、澤被蒼生,故而“仁者愛人,不在愛我”,“人不被其愛,雖厚自愛,不予為仁”;“義”的作用則并不在“正人”,而在“正我”,“義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我不自正,雖能正人,弗予為義”。人不管賢、不肖皆欲正人,但并非所有的正人行為都能為公羊家所認可,只有己身正而后正人方可許為“義”:闔閭正楚蔡之難而“春秋奪之義辭,以其身不正也”;潞子即便未能正人而“春秋予之有義,其身正也”。“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論語·子路》)己正是正人的前提,“夫我無之而求諸人,我有之而誹諸人,人之所不能受也,其理逆矣,何可謂義!義者,謂宜在我者,宜在我者,而后可以稱義,故言義者,合我與宜以為一言,以此操之,義之為言我也”?!傲x”主要是治己身的,這也是儒家“躬自厚而薄責于人”(《論語·衛靈公》)理念的體現。“義”以正我,“仁”以愛人,“仁”、“義”彬彬而治道大成:“是義與仁殊,仁謂往,義謂來;仁大遠,義大近;愛在人,謂之仁,義在我,謂之義;仁主人,義主我也。故曰:仁者人也,義者我也,此之謂也。君子求仁義之別,以紀人我之間,然后辨乎內外之分,而著于順逆之處也。是故內治反理以正身,據禮以勸福;外治推恩以廣施,寬制以容眾。”《禮記·樂記》與《禮記·喪服四制》皆云“義以正之”,即以“義”正人、正世,而董仲舒對“義”的這一定義與之截然相反。因此,張岱年認為:“仁是愛人,這是孔子所說;義是正我,這是董氏的創見,與《易傳》、《荀子》關于義的解說正相反?!彼M而肯定了董仲舒“仁之法在愛人,不在愛我;義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的創見并以之為“至理名言”。[49]

在董仲舒所建構的融陰陽、五行、四時、五常于一體的神學目的論體系中,“義”具有相當重要的地位與作用。從本源上說,“義”既是天道的內容,又是人道的依據。董仲舒云:“天志仁,其道也義?!?span id="olqmbce" class="super">[50]又說:“天道施,地道化,人道義。”[51]人道本之于天道,人亦當法天而行?!傲x”在人道中的表現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在社會秩序的建構上,上下尊卑有序、內外親疏有別的等級秩序是對“義”的體現

董氏云:“大小不逾等,貴賤如其倫,義之正也。”[52]與先秦儒家所持思想相一致,“義”在政治上的核心功能就是“明尊卑之分”[53]、“定尊卑之序”[54]。董氏建構其秩序體系的根本宗旨在于“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55],與陽尊陰卑相類的是君尊臣卑,君臣關系猶如天地關系一般天經地義,“故《春秋》君不名惡,臣不名善,善皆歸于君,惡皆歸于臣。臣之義比于地,故為人臣者,視地之事天也”[56]。尊壓卑情有可原,卑勝尊則罪不可恕。有人責問董仲舒:都是天地陰陽之所為,為何大旱要雩祭而請雨,大水則鳴鼓而攻社?也即為何對待兩者的態度有天壤之別?董仲舒解釋說:大旱是“陽滅陰”,亦即“尊厭卑”,此正為天地之道,即便其為旱為災,也只能“拜請之”;大水則是“陰滅陽”,猶如“卑勝尊”,以“下犯上、以賤傷貴者,逆節也,故鳴鼓而攻之,朱絲而脅之”。[57]

(二)在治國理念上,要厚德簡刑、以義制利

在董仲舒看來,人事制度乃秉天志而來。他說:“仁義制度之數,盡取之天……王道之三綱,可求于天。天出陽,為暖以生之;地出陰,為清以成之。不暖不生,不清不成。然而計其多少之分,則暖暑居百而清寒居一。德教之與刑罰猶此也。故圣人多其愛而少其嚴,厚其德而簡其刑,以此配天?!?span id="pl48q29" class="super">[58]一年四時以暖暑為主,而苦寒之時只占四分之一,就此可以體會到天道愛多嚴少、德主刑輔的意志,人君當法天而行,此之謂“配天”。天人相副,天有春、夏、秋、冬,與之相對應的是人有喜、怒、哀、樂,人主之好、惡、喜、怒副于天道則“義”,其世治;喜怒不時、不當則歲惡、世亂。董仲舒說:“春,喜氣也,故生;秋,怒氣也,故殺;夏,樂氣也,故養;冬,哀氣也,故藏。四者天人同有之。有其理而一用之。與天同者大治,與天異者大亂。故為人主之道,莫明于在身之與天同者而用之,使喜怒必當義而出,如寒暑之必當其時乃發也。使德之厚于刑也,如陽之多于陰也?!?span id="rnqm9t4" class="super">[59]從陰陽來看,陽尊陰卑,陽主陰輔,故當“好仁惡戾,任德遠刑”。[60]從四時來看,春耕、夏長、秋收、冬藏,“是故春修仁而求善,秋修義而求惡,冬修刑而致清,夏修德而致寬。此所以順天地,體陰陽”。[61]

(三)對于普通人而言,需要以義制利、以義養心

董仲舒認為:人生來具有“仁”、“貪”二氣,此其如天之有陰陽,“身之名,取諸天。天兩有陰陽之施,身亦兩有貪仁之性。天有陰陽禁,身有情欲栣,與天道一也”。只是天重陽不重陰,故人亦得“損其欲而輟其情以應天”。[62]可以說,以義制利既是天道之意志,也是人性之本然需求。對大多數普通人來說,性有善質,能出善卻未能為善,未可謂善,“故性比于禾,善比于米。米出禾中,而禾未可全為米也。善出性中,而性未可全為善也。善與米,人之所繼天而成于外,非在天所為之內也。天之所為,有所至而止。止之內謂之天性,止之外謂之人事。事在性外,而性不得不成德”。[63]“天之為人性命,使行仁義而羞可恥,非若鳥獸然,茍為生,茍為利而已。”[64]這是說:人天生具有能善的材質,只是尚待自身的努力方能成善。天的意志是欲人為善,而非令其如鳥獸般順從天性為生、為利??傮w上說,百姓之所以不明大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受到“利”的誘引:“凡人之性,莫不善義,然而不能義者,利敗之也。”[65]董仲舒并不否定“利”的作用與價值,而是肯定“利”對于“養體”的意義,只是對人而言,“義”才是重中之重。他說:“天之生人也,使人生義與利。利以養其體,義以養其心。心不得義不能樂,體不得利不能安。義者心之養也,利者體之養也。體莫貴于心,故養莫重于義,義之養生人大于利?!?span id="l44xkde" class="super">[66]

對于一種行為是否符合“義”,《春秋》論之甚深,具有根本性的指導意義。董仲舒認為:《春秋》論列古今、鑒往知來,極備天道、人道,可以作為王者行事的大經大法。他說:“《春秋》論十二世之事,人道浹而王道備。法布二百四十二年之中,相為左右,以成文采。其居參錯,非襲古也。是故論《春秋》者,合而通之,緣而求之,五其比,偶其類,覽其緒,屠其贅,是以人道浹而王法立?!?span id="tnqdkij" class="super">[67]“《春秋》修本末之義,達變故之應,通生死之志,遂人道之極者也?!?span id="xqaapvx" class="super">[68]《春秋》思想的核心在于重德輕刑、重義輕利、重文德輕攻戰,明尊卑、別嫌疑,乃“大義之所本”。[69]然而,“義”或“不義”素難輕斷,故當于《春秋》之微言中體其大義而不可過分拘泥,如《春秋》“無義戰”非謂所記之戰伐中無一義舉,其中也不乏正當的復仇行為,只是因其絕大多數為不義之舉,故責之以“無義”。簡言之,“《春秋》固有常義,又有應變”[70],《春秋》本身“無達辭”,但其根本宗旨在于尊天道、行人道,“從變從義,而一以奉人”[71]。

二 韓愈:行而宜之之謂義

佛教自西漢末年傳入中國以后,逐漸興盛并在社會上蔓延開來。在唐代,由于李唐王朝特別尊崇道教,因而最終呈現出儒、釋、道三教鼎足而立的格局,使得漢代以來儒家在意識形態上定于一尊的地位不斷受到沖擊。至韓愈所生活的唐代中葉,這種局面依然沒有得到根本性的改變,其時之士人大多儒、佛并用,如宰相韋處厚“佩服世教,棲心空門,外為君子儒,內修菩薩行”[72],白居易自謂“棲心釋梵,浪跡老莊”[73]。對于這種現象,柳宗元稱之為“統合儒釋”,“真乘法印,與儒典并用”。至于其中緣由,柳宗元認為是因為“佛之道,大而多容,凡有志乎物外而恥制于世者,則思入焉”[74];劉禹錫則認為在于儒家思想所存在的不足:“儒以中道御群生,罕言性命,故世衰而浸息。佛以大悲救諸苦,廣啟因業,故劫濁而益尊……陰助教化,總持人天。所謂生成之外,別有陶冶。形政不及,曲為調柔。”[75]換言之,對于士人的安身立命而言,佛學對儒家思想是一個有益的補充。然而,韓愈對此憂心忡忡,認為釋、老之害遠甚于楊、墨:“夫楊墨行,正道廢,且將數百年,以至于秦,卒滅先王之法,燒除其經,坑殺學士,天下遂大亂……于是時也,而唱釋老于其間,鼓天下之眾而從之,嗚呼,其亦不仁甚矣!釋老之害,過于楊墨。”[76]為此,韓愈力倡儒家道統之說,力辟佛、老。

(一)重建儒家道統

“道”有“形于上”的“天道”,有“形于下”的“地道”與“人道”[77],而“人道”既不應是老子之“道”——“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更非佛家之“道”。漢唐儒學“治心”之術衰微,以至于為擅長“治心”的佛老所乘,然道家去仁義、廢禮樂政教,雖也言道德,但與儒家之道德背道而馳;佛教專言“寂滅”而廢棄倫常,“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凈寂滅者”。[78]韓愈認為佛家“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79],與“先王之教”大相徑庭,因而斥之為“夷狄之法”。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釋、老的盛行是導致其時“窮且盜”的重要原因之一。為此,韓愈訴諸《大學》“正心誠意”的思想資源以“治心”,進而高揚“有為”之道,稱“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80]“有為”正是儒家一貫之價值取向,人類社會端賴其得以承續,人類文明正由其發揚光大。韓愈說:“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養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后為之衣,饑然后為之食……如古之無圣人,人之類滅久矣。”[81]針對時代的癥候,韓愈從儒家傳統中提煉出“治心”與“有為”兩個主要觀念以應對佛、老的挑戰,并將之凝結于“道”這個更高的概念之中。為了與佛、老相抗衡,韓愈高度宣揚儒家之“道統”。

(二)認為儒家之道即“仁義”之道

道家之非毀仁義,在韓愈看來是因為“其見者小也”,可謂坐井觀天,因而他所謂的“道”與“德”絕非道家所謂的“道”、“德”:“凡吾所謂道德云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謂道德云者,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span id="29kqxen" class="super">[82]儒家的道德主張剛健有為,重視君臣、父子、夫婦等倫常,在“文”、“法”、“民”、“位”、“服”、“居”等多個方面均有相應的安排與規制:“其為道易明,而其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而平;以之為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效焉而天神假,廟焉而人鬼饗?!?span id="qdx6nlf" class="super">[83]

對于仁義道德,韓愈有著鮮明的定義:“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span id="uyjm21a" class="super">[84]盡管各家各派都在談論道德,但其具體所指顯然有很大的差異,而儒家之道德的內涵亦即先王之教的核心就是仁義,所謂“道莫大乎仁義”。[85]韓愈將“仁義”等同于“道”,認為沿著仁義前行便是“道”,將“仁義”臻于完善、內化于心而不假外求便是“德”。以“博愛”釋“仁”盡管有著混淆于墨家“兼愛”的嫌疑,但也有著儒家自身的理論淵源[86];以“行而宜之”釋“義”也是從早先的傳統中承繼而來。如前所言,《中庸》云:“義者,宜也?!睗h人注經也多沿用此義。譬如《詩·大雅·蕩》云:“文王曰咨,咨女殷商,而秉義類,強御多懟。”毛傳詮釋:“義,宜也?!编嵐{詮釋:“義之言宜也。”《周禮》云:“凡殺人而義者,不同國。”鄭注:“義,宜也?!薄段褰浾x》中更是多次出現類似訓釋,如《尚書·舜典》云:“五典克從。”孔疏:“義者,宜也,理也,教之以義,方使得事理之宜,故為義也?!?span id="6c9dzxz" class="super">[87]韓愈對“道”、“德”、“仁”、“義”的解釋顯然受漢唐以來注疏的影響。通過仁義之道,韓愈伸張了儒家的先王之教,經由個體的心性修養、安身立命而最終落實到天下國家的具體事務上,強調“有為”的個人對于社會、國家的責任,進而以之抗衡“夷狄之法”,避免其“加之先王之教之上”。[88]

在儒學發展史上,韓愈的重要貢獻在于“建立道統,證明傳授之淵源”[89],而其接續孟子,傳承其心性之學,弘揚其仁義之道,一方面固然建基于對儒家之道的體認,如二程所云“《原道》之作,其言雖未盡善,然孟子之后,識道之所傳者,非誠有所見,不能斷然言之如是其明也,其識大矣”[90];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其受佛、老的刺激,欲以此相頡頏,對此鄭熊認為:“在進入唐代中后期,儒學開始由重視禮法的荀學轉向重視心性的孟學,因為只有提倡孟學才可能發揚儒學的心性學,才可能與佛道相抗衡。而重視孟學,就必然會關注孔孟所追求的仁義。韓愈之所以重視倫理之道,是與佛老之道相比較而得出的?!?span id="mzrdzxm" class="super">[91]

作為“承先啟后轉舊為新關捩點之人物”[92],韓愈于儒門之功甚大,可以說開啟了宋明理學之先聲。正如錢穆所言:凡治宋學者“必始于唐,而昌黎韓氏為之率”。[93]當然,其不足亦毋庸諱言。有學者指出:韓愈在人生哲學上的創新有限,其理論體系非常粗糙,對《大學》、《中庸》未能作深入而系統的闡發與創造性的詮釋,過于否定漢唐思想史以至于與內圣外王之道失之交臂,對佛、老的思想資源也不能正面吸納,“所以于儒學人生哲學的推進乏善可陳,佛老依然流行??偟膩碚f,這是一個正統儒學史觀下的差強人意的綜合,一個蘊含極有創造性啟發性的因子但又急需來者發現和引申的創新”。[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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