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和賈寶玉各自的來歷

我們來聊一聊作者是怎么設定兩部書里男一號的來歷的。這么對比，很有意思，兩位作者都很了不起。

先說《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他重點塑造了男一號西門慶這樣一個藝術形象。這個人物看起來是從《水滸傳》里面挪移過來的，但是他把這個角色嫁接過來以后，完全成了他自己獨創的一個人物形象了，和《水滸傳》里面的西門慶應該說關系不大了。

蘭陵笑笑生筆下的西門慶，他的來歷交代得比較含糊，蘭陵笑笑生沒有上溯三代，詳細地介紹西門慶家族是怎么一代一代傳下來到他這兒的，有一筆寫西門慶給兒子官哥兒到道觀寄法名時，提到“祖西門京良，祖妣李氏；先考西門達，妣夏氏；故室人陳氏”(1)。他父親西門達的信息稍多一點，交代其是一個游商。游商即指不是在一個固定的商鋪或者一個地點來經商的商人，而是游動販賣者，主要賺取地域差價。游商比定點的商人要辛苦得多，相對來說，積累財富也就更艱難一些。通過閱讀全書，最后知道西門達在游動經商當中收留了一個孤苦無依的少年，后來就跟他一起游動經商。最后西門達通過游動經商積累的一點錢財，在清河縣固定下來了，不想再游動了。他在清河縣賃下了一個鋪面賣生藥材。在西方醫學傳進中國之前，中國人有自己的醫療理論和醫療體系，那就是中醫。中醫用藥不像西醫，西醫經常用一些化學合成物，中醫主要用天然的植物，包括一部分礦物和動物。經過多年來的實踐，可以知道哪些植物的根、莖、花、果、葉能夠針對什么癥狀起到治療的效果。

在中國過去的社會發展歷史上，人們看病主要依靠中醫，所謂醫生都是中醫。人們所需要服用的藥材就由這種藥鋪來提供。為什么叫生藥鋪？因為它提供的都是天然的，主要是以植物為主的可以治病的藥材。

西門達后來在清河縣就不再游動了，定居在清河縣，開一個生藥鋪賣藥材，這樣來繼續他的事業。這個生藥鋪開得很成功，西門達去世以后，生藥鋪就傳給他的兒子西門慶。剛才說西門達在游商過程當中收留了一個少年成為他的家仆，叫興兒，因為是在甘肅那邊收的，所以也可以把這個人物叫作甘興兒。西門慶繼承了父親的生藥鋪以后，也就把這甘興兒也繼承過來了，作為自己的一個男仆。故事后來還有很多有關這個興兒的情節。雖然作者交代了西門慶的父親叫西門達，傳給他一個生藥鋪，但其他的信息就很少了，如他母親是什么家庭背景，他有沒有兄弟姐妹，書里都沒交代。而且從后面的描寫來看，他好像沒有什么兄弟姐妹，父系和母系都沒有什么近親，就是一個單擺浮擱的生命，在那個社會里面屬于一個上下左右搖擺、沒有什么依靠的生命。他這么設定西門慶的來歷，仔細想還是挺有意思的，因為這么一個人，最后居然在清河縣里成為一個大財主，那主要是靠他自己的奮斗。所以這個男一號的來歷，從交代上看的話，是很草根的，最初被稱為清河縣的一個破落戶，是一個很粗鄙的生命。西門慶究竟上沒上過學，讀沒讀過書，也都沒有仔細交代，但是從全書描寫來看，還不至于是一個文盲，但受教育程度肯定不高。讀西門慶的故事就會覺得很世俗，他的生活可以說很粗鄙，他是這樣一個角色。

但是《紅樓夢》里的賈寶玉就不一樣了，《紅樓夢》把賈寶玉的來歷寫得非常仔細。賈寶玉有兩個來歷，一個來歷就是說他實際上是天上的神仙，有一個隱蔽的來歷，很多人都不知道他這個來歷，他自己也不清楚。據書里的很浪漫的想象，在天界有西方靈河岸，三生石畔，有一座宮殿叫赤霞宮，里面住著一個神仙叫神瑛侍者。這就是賈寶玉的原始來歷。

神瑛侍者在天上主要做一件事，他發現三生石畔有一株絳珠仙草，絳珠仙草后來有點枯萎，他就每天去接天上的甘露來灌溉絳珠仙草，使絳珠仙草生長得很好，就幻化成一個女體，絳珠仙草后來就成了絳珠仙子。

這個想象非常浪漫，曹雪芹的這些想象是獨創的，沒有根據過去已經有的一些古代傳說或者民間傳說。后來神瑛侍者想下凡，當時想下凡有一個辦法，天上有個地方叫作太虛幻境，太虛幻境有一個主持幻境的仙女叫作警幻仙姑，警幻仙姑會安排天上這些男女神仙下凡，神瑛侍者就在警幻仙姑那兒掛了號。警幻仙姑安排下凡，不是說隨便就可以下凡的，要根據仙姑的判斷，先來后到，逐一安排。神瑛侍者掛了號，等待仙姑安排他下凡。

絳珠仙子聽到神瑛侍者要下凡的消息以后，就說，我也要下凡，我下凡以后，我要用我一生的眼淚，來回贈給這個下凡的神瑛侍者，因為在天上，他用甘露澆灌了我，才使我能夠從一株仙草變成一個仙女，下凡以后，我就成為一個人間的女子了，我用一生的眼淚來還他的灌溉之恩。這是曹雪芹非常浪漫，也非常美麗動人的一個想象。后來在神瑛侍者下凡若干時間以后，絳珠仙子也下了凡，落生在巡鹽御史林如海家中，就是林黛玉。

所以《紅樓夢》里的賈寶玉，首先有一層天界神仙的身份，這是個隱蔽的身份。警幻仙姑安排他下凡，在什么地方下凡呢？在大地上一個有皇帝的國家的首都，京城一個貴族家庭，就是榮國府，是一個被封了國公的榮國公居住的府第。他雖然去世了，但是往下傳了幾代，這家人一直住在榮國府里面。人間的這家人姓賈，神瑛侍者就落生在榮國府，他的父親叫賈政，母親叫王夫人，他落生后被喚作賈寶玉。

他生出來以后有一個很怪異的現象，一般孩子生下來就是一個孩子的樣子，他卻嘴里含了一塊美玉，像鳥蛋那么大一塊晶瑩透亮的玉石，這是怎么回事？書里有交代，就是根據古代傳說。女媧有一個偉大的行為，就是補天，當時天塌了一個大窟窿，女媧就煉了很多五色石用來補天。

女媧補天是中國古代就有的一個傳說，這倒不是曹雪芹的獨創，是他借用了古代傳說，但是底下這些情況就是他的想象了：女媧補天以后，剩下一塊石頭沒用上，“無才可去補蒼天”，它沒被用上，剩下了。剩下的這塊石頭很大，有一天，石頭下面就來了一個和尚、一個道士，兩人坐在石頭下面聊天，說到人間是如何繁華美好，就把這石頭說動了。這石頭是有靈性的，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甚至可以開口說話，他就跟那一僧一道說，人間那么美好，你們能不能夠讓我到人間游歷一番呢？和尚和道士就答應了他的請求。怎么安排他游歷？就把他從一塊巨大的石頭變化為可以擱在手掌心上的一塊鳥蛋那么大的玉石，他們去找警幻仙姑，警幻仙姑正在安排神瑛侍者下凡，于是一僧一道就說，你把這塊石頭夾帶著一塊兒下凡吧。警幻仙姑答應了，所以神瑛侍者下凡到大地上的榮國府時，嘴里就有夾帶，他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他嘴里銜著一塊鳥蛋那么大的美麗的玉石，這塊玉石在書里叫作通靈寶玉。石頭上有一個孔，可以穿上絳帶，后來就穿上絳帶掛在他脖子上。所以你看，曹雪芹對于賈寶玉這個人物的來歷，他有這么多的想象，交代得好詳細，既交代了他隱蔽的來歷，就是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另外又交代他在世俗社會，他上面祖宗幾代、他家庭什么樣都交代得很清楚。就說這個國家，皇帝上面還有太上皇，當年開國的時候，有一對兄弟立下汗馬功勞，為這個皇家開國拼死拼活立大功了，后來封成了公爵，哥哥封為了寧國公，弟弟封為了榮國公。最后皇帝允許他們在京城造兩個很大的府第，寧國公的府第叫寧國府，榮國公的府第叫榮國府。

書里對榮國府的描寫特別多，榮國府的第一代國公爺去世以后，第二代書里沒有非常明確地指出，但是我們可以意會到，賈家這個人又襲了公爵，他娶的夫人是史家的，娶過來的這位婦女就成了書里面極為重要的一個角色，就是賈母。紅樓故事開始的時候，寧國公、榮國公都去世了，兩個府第里面輩分最高的，只剩下一個人，就是從史家娶過來的這位賈母。

書里交代，賈母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叫賈赦，二兒子叫賈政。賈赦有兩個年齡相差很大的兒子：賈璉、賈琮。賈政先生了一個兒子，叫賈珠，后來成長得不錯，娶妻生子，給這賈政生下一個孫子，取名叫賈蘭，但是很不幸，這之后賈珠就去世了，留下他的一個妻子，一個寡婦，書里叫李紈。在賈珠之后，又生下了一個兒子，就是賈寶玉，也就是天上那個下凡的神瑛侍者。你看他交代賈寶玉這個男一號的來歷，細致到這種地步。

賈寶玉出生以后，他的父親又和他的小老婆趙姨娘，生下了一個兒子叫作賈環。

這就說明《金瓶梅》《紅樓夢》這兩本書，它們有相同之處，那就是都設置一個男一號和一群女子的故事，但是《金瓶梅》里面的男一號西門慶，他是世俗的、粗鄙的，書里對他來歷的交代是粗線條的；《紅樓夢》里的賈寶玉，他的來歷是浪漫的、高貴的。這就決定了，兩本書雖然都是寫不見于史書記載的人物，但是一個寫的是世俗的市井人物，一個寫的是京城的貴族府第的公子。把兩本書的兩個男一號的來歷梳理清楚，對我們理解兩本書有好處，而通過對比，我們就可以在今后兩本書的穿插閱讀當中，不斷地發現他們的相同之處和他們的相異之處，提高我們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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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書所引用《金瓶梅》原文，參考《劉心武評點全本金瓶梅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