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云青和宋橋對荷花池市場的暗訪已經暫告結束。美美箱包店及其他售賣假冒偽劣體育用品的商家,都將在這次報道中曝光。李萍從工商局得知,暗訪取證的兩位記者中的一位是韓細君的同學。她帶上呂冬冬來到萬紫千紅服裝店,急切地找到了韓細君,希望她能跟她的這位記者同學求情說話。
李萍言辭懇切:“如果這次被曝光,罰款事小,以后這店就沒法開了。我這上有老下有小的,怎么生活呢?!麻煩你同學報道時別點我們商鋪的名,罰款我們照交,以后再不售賣假貨了!”
“如果商鋪關張,我也沒地方上班了!”呂冬冬拉住韓細君的手,“現在只有你能幫到我們!”
陳巧玲也用期待的眼神看向韓細君。眾目期盼之下,韓細君有些手足無措:“我……我不敢保證他能幫忙。”她站起身來,心里卻沒有請求凌云青的底氣。
她很清楚,凌云青是一個堅守原則的人,他認定的事,是不會輕易妥協轉向的。她已多年未見凌云青,如今在成都剛相遇不久,就去請求他“高抬貴手,網開一面”,對她和他來說都是艱難的抉擇。
她也想單獨見他,這是她一直憧憬的場景,不知在心里演練過多少遍。但求人的話,在他面前實在是難以說出口。可自己如果袖手旁觀,李萍的商鋪會遭受關門的命運,呂冬冬也會失業。大家都是一條街上做事的人,有難不幫,還是好姐妹嗎?這也會給老板娘陳巧玲留下她無情無義的印象,認為她拿大呢。
韓細君躊躇犯難,眼神凄婉的李萍再次懇求:“伸手不打笑臉人,我給你準備一點禮物,帶給你的那位同學,請他筆下留情。”
“那我……試試吧。”韓細君聲若蚊蠅,幾個女人不約而同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欣慰的神色。
韓細君給凌云青的傳呼機留了言,約在報社附近的南風茶樓見面。當她說明來意后,他不愿答應她的請求,也不肯收下李萍為他準備的禮物。
韓細君走后,他要了一杯綠茶,在茶樓的僻靜角落坐下。他想起了年少的時光,他和她一道在野棉花山學習的情景。就在那座承載他夢想的山上,她給他帶來煮熟的雞蛋,拿來她二哥的中學課本,還從家里給他偷過煤油,鼓勵他繼續自學。他能參加高考,也是她說動父親韓德慶,請人給了他參加考試的機會,從而給了他一個改變命運走向的路徑。一面是她對他的善良友情,一面是社會良知,他該如何選擇?
在他遭遇厄運的童年時代,在他與命運相搏的少年時代,在他明白自己對她未曾產生愛情的青年時代,他都欠了她一份情意。但她從不訴說,也不怪怨,即便同在成都,也沒找過他。觀龍村的其他人來成都找他辦事,仿佛是天經地義,而她今天鼓足勇氣而來,他卻以所謂的原則為由拒絕了她。自己到底還要虧欠她多少呢?
凌云青靠向茶座的靠背,雙眼有些潮濕,鼻尖酸澀。
韓細君回到宿舍,呂冬冬從她沮喪的表情看出,向凌云青求情這件事沒有了希望。
心急火燎的呂冬冬找到宋橋,請他出面協調,不要曝光美美箱包店。面對她的請求,宋橋也不能確定凌云青是否會同意。雖然她們售賣假貨,可呂冬冬只是售貨員,也就是個混口飯吃的小角色。他上次通過一番話里有話的試探,確信她不可能接觸到提供假貨的供貨商,更不知道制假窩點。平時負責提貨的是老板李萍,他在呂冬冬這兒下功夫套線索,只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宋橋對呂冬冬有了絲絲縷縷的憐惜,答應幫這個忙。即使她丟了工作,他也會找各路朋友幫她安排一個做事的地方。他覺得自己像一個于心不忍的捕快,面對悲傷的家屬,不愿直說“你家的人既然當了賊,就要承擔后果”之類的話。這一刻,她專程來找他,愿意向他傾訴困難,自己莫名其妙地有了俠義之心。
凌云青執筆統稿,美美箱包店最終沒有寫入售假名單。他拒絕了韓細君“不要曝光”的請求,現在卻主動刪除了美美箱包店的名字,宋橋不解地問他:“有人給你施加壓力了?”
凌云青知道自己有徇私之嫌,就算瞞天瞞地也瞞不過一起暗訪的宋橋。他說韓細君已經找過他,也向宋橋坦誠了她和她的家人過往對自己的幫助。他毫無保留地將內心的秘密袒露給宋橋,讓宋橋有些感動。兩人同住在報社的一套兩居室宿舍,凌云青真的把他當作兄弟朋友了。
二
聯合署名的打假報道內容翔實,證據充分,引起了成都有關部門的高度重視。執法人員立即行動,查獲并收繳了荷花池市場的假冒偽劣體育用品,并順藤摸瓜地端掉了制假窩點,制假售假的商家也受到了懲處。
宋橋在體育新聞部多年,知道與體育相關的報道很少激起大眾反響,這次跨部門合作卻取得了不凡的社會效果,出乎他的意料。他激動地來到社會新聞部,想與凌云青商量怎么做后續報道,但凌云青的工位空蕩,不見人影。其他同事告知,凌云青好像去了公安局。
通過公安部門的熟人,凌云青查詢到孫二龍被關押的地方。他以采訪的名義,來到了城西看守所。
隔著一扇鐵窗,凌云青見到了剃成光頭的孫二龍。多年未見,他不明白眼前這個面色蠟黃、雙頰凹陷的同鄉,原本就是這副尊容,還是在看守所里承受不住壓力而憔悴不堪。孫二龍看見凌云青,有些意外,也有些驚喜。他們是一個村的同齡人,如今命運卻有了分水嶺,孫二龍的眼里轉瞬迸出了警惕的光。凌云青告訴孫二龍,他的母親岳紅花擔心他,專門來到成都,給他帶來了衣物。孫二龍痛苦地雙手抱頭,發出了嗚嗚的哭聲。
探視的時間快到了,凌云青站起身來:“你有什么話,需要我帶給岳嬸嗎?”一聲“岳嬸”,似乎讓孫二龍有所觸動,他緩緩抬起頭,指頭掐著膝蓋,仿佛掐住了奔涌的情緒:“讓我媽回老家吧,就當她少生了我這個兒。”
凌云青來到曾經熟識的所長的辦公室。所長知道孫二龍搶劫的案情,感慨道:“有些鄉下人對城市的認識有誤區,以為城里遍地是黃金,真跑來了,反而把淳樸本色弄丟了!”
凌云青陷入了短暫沉默。他明白所長這話的意涵,雖有幾分偏激,但也不算有錯。
觀龍村的年輕人隨著打工浪潮,一撥又一撥地往外出走。孫家的大龍和二龍,去了縣城一個家具廠打工;孫小龍去了南方,兩三年沒個音信回來。岳紅花想念幺兒,時常念叨孫小龍的名字。有時她又安慰自己,好在大龍和二龍打工的地方不遠,從觀龍村到閬南縣城,兩個小時的工夫就能搭車過去,給他們送些吃食。
那天村里有人殺豬,岳紅花買了兩刀肉,炸了一鍋的酥肉條,帶去縣城家具廠看望兩個兒子。她在門口等來了孫大龍,他縮著脖子,弓著腰背,一副沒睡醒的模樣。她踮起腳尖,看往大龍的身后。他咳了兩聲,明白母親是在尋找二龍,沙著喉嚨說道:“別看了,二龍已經辭職了。”
“啥?”
“就是不在這里干了!”
“那他去了哪里?”
“我咋個曉得嘛!”大龍自顧自地打開岳紅花帶來的塑料袋,拈出一條酥肉放進嘴里,嚼得嘴角流油。
“弟弟去了哪里都不曉得,有你這么當哥的嗎?!”岳紅花氣得扔下包袱,轉身就走。
她在回家的路上抹了幾把鼻涕眼淚。兒大不由娘,這些小子還沒成家單過呢,就把她這個當媽的拋到了腦后。說起來都是打工害的,如果農民一輩子拴在泥巴地上,哪有機會接觸外面的花花世界?她又怪怨自己的丈夫孫鐵樹,就是這個老東西帶了一個壞的頭,如果當年他不丟家棄口離家出走,留下的這幾個兒子就不會有樣學樣,早早地有了外出的心思。
村里有人勸慰她:“你兒子往外跑,才能掙到錢,一天到晚在幾畝地上轉悠,算個啥?”她一想也對,漸漸平息了對三個兒子的怪怨,盼著他們在外面闖出名堂。
但岳紅花的夢想如同玻璃落地,碎得猝不及防。
三
孫大龍不久后回到觀龍村,眼珠突凸,整個人瘦了一圈。岳紅花心里發怵,罵他牛高馬大一個人,還不曉得照顧自己。他重重一蹾藥碗,藥汁濺了一桌,每說一句話就要咳嗽幾聲:“我也不愿意生病,還不是為了掙些錢啊?家具廠做工,涂料有毒,二龍躲得快,不然,還不是與我一樣,抱上藥罐子?”
孫大龍天天吸入家具廠的有毒氣體,導致肺部感染,只能慢慢調理。岳紅花給他看病吃藥,時間一長,她對抓藥的費用犯了愁。
就在岳紅花撐不住藥費時,孫二龍在一個深夜回來了,帶給她一塑料袋的現金。許久不見的二兒子回來,還掙了錢孝敬她,讓她心里一陣歡喜。二龍說自己很累,想在家休息一段時間,還叮囑岳紅花和孫大龍別在鄰居面前說他回了家。
孫二龍回家的第三天晚上,大雨滂沱,電閃雷鳴。警察突然包圍了他們的家,破門而入,從床上抓走了他。岳紅花哭喊著攆了一路,眼睜睜地看著二龍消失在黑夜里。她不知道兒子犯了什么事,一身泥水回到屋內,擔心和恐懼襲來,卻不敢大聲哭泣,只能坐在燈下看著孫大龍。孫大龍也不明白弟弟到底所犯何事,煩躁地嘀咕:“老二膽子大,該不是殺人了吧?”
岳紅花的眼里霎時噙滿了淚水。自己中年丈夫失蹤,難道老年還要失子?不行,自己得找人問問,孫二龍到底犯了什么事,還有沒有救。她接受鄰居的建議,來到成都懇求凌云青幫忙。
原來,孫二龍離開閬南縣家具廠后,來到成都尋求生計。廠里的管理制度嚴格,他不愿進廠做工,更不愿意到工地上日曬雨淋。在其他人的慫恿下,他找到一條掙錢的“捷徑”:持刀打劫美容院。一時間,他成了美容院的魔影,美容行業談之色變。
城里舍得花錢做美容的女性,比起那些工廠或工地上的女工,挎包里都有一些閑錢,這樣的對象,一劫就有“收獲”。但那天孫二龍遇到了一個烈性女子,不但不驚慌掏錢,還拼命掙扎呼喊。驚慌中,他手上的匕首刺向了那女子的腹部。他逃回老家,被專案組民警深夜抓獲。受害人脾臟破裂,醫生將其從生死邊緣救了回來。雖然孫二龍不至于為此償命,但等待他的,將是深牢大獄。
岳紅花明白了孫二龍所犯案由,也就接受了兒子將受法律懲處的現實。她只想盡快回家。凌云青送她到了車站。汽車即將啟動,她將一綹花白的碎發攏到耳后,抱住凌云青送給她的一袋水果,面向車窗外面為她送行的這個青年同鄉,兩行熱淚從她臉上滾滾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