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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立秋
  • 杜陽林
  • 5287字
  • 2024-06-20 15:07:24

不知不覺到了秋天,人民北路兩旁的芙蓉樹一片粉紅,如同霞彩織就的錦緞。凌云青騎車來到火車北站。老家觀龍村的史國柱電話里告知,他和媳婦田小花已經來到這里,面對奔跑的車輛和川流不息的人群,頭腦發暈不知如何趕車。凌云青讓他們就在火車北站的廣場等他。

兩人都外出打工,田小花是猶豫的。娃娃才一歲掛零,剛斷了奶,她心里有些不舍。從家里出來時,兒子像個蹣跚的小鴨,歪歪斜斜地走過來,兩只小手一張,抱住她的膝蓋,仰起一張口水滴答的臉,“啊啊”地傻笑。她的內心遭遇颶風一般動搖了,對史國柱的言語也跟著柔軟起來:“不行的話你先去吧,過段時間我再來找你。”史國柱皺著眉頭,沒有同意她的建議。

田小花長得水靈清秀,史國柱接連打敗了好幾個追求者,才成功抱得美人歸。他很擔心,倘若自己去城里打工,一些人可能會將主意打到媳婦身上,所以無論如何也要帶上她一起進城。

凌云青接上史國柱夫婦,穿過火車站廣場,來到荷花池附近的蜀我香飯館。這會兒飯館人多,幾乎滿座。食客喧嚷,旺火烹鍋,一派繁忙景象。跑堂的忙不過來,老板邱先生索性親自服務,端來一盤回鍋肉和一份毛血旺。

這些年來,蜀我香飯館幾乎成為觀龍村人來到成都的“餐飲第一站”。他們與蜀我香飯館結緣,源于凌云青對邱老板的一次采訪。

那天,邱老板正在招呼客人,門外忽然有人驚呼:“大姐,你咋了?!”他出來一看,是個挽了布包的孕婦,暈倒在蜀我香門口,已經是即將分娩的狀態,身邊卻沒有一個陪護的人。他急忙攔下一輛出租車,把昏迷不醒的孕婦送到附近的鐵路中心醫院,還交上押金,辦了入院手續。孕婦最終順利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嬰。熱心群眾電話打到報社,凌云青前去采訪,邱老板一句樸實的話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這個孕婦準備去廣州,投奔在那里打工的丈夫,沒想到提前生下小孩。人生在世,誰沒個急事難事?能搭把手幫助一下,我心里也高興。”

凌云青深以為然,從此與邱老板成為朋友。觀龍村的鄉親來成都找他,他都習慣性地把他們帶到邱老板的店里,設個小小的接風席,盡一份鄉親之誼。久而久之,邱老板知道這些絡繹不絕的“生面孔”,都是來找凌云青的鄉鄰,就主動給飯錢打個折扣。凌云青開玩笑說,自己在邱老板這兒消費不高,享受的卻是貴賓待遇。

史國柱帶著媳婦來成都,是想尋求一份工作。他擱下筷子,打開話匣子:“云青兄弟,我們在鄉下種一年田,累死累活,除開農業稅、農藥、化肥、種子等雜七雜八的花費,不但剩不下幾顆糧食,更換不來家庭開支的費用。如今娃娃既已落地,以后讀書升學啥的,免不了大把花錢的時候,我們想趁著年輕有力氣,出來找個工作,多少掙一點就能攢一點。”

凌云青當然明白,在觀龍村,鄉親們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勞作,冬天雙手裂出血口,夏天汗水流成小溪,也就混個基本溫飽。守在觀龍村,常年耕種人均不到八分的田土,不如到外面尋個事做,也許會有更好的生活境遇。倒推十幾年,要想進城當工人,比登天還難。有些人生來是農民,一輩子離不開田地;鄉下的“黑豆子”難以脫去農皮,變成城里的“紅豆子”。中國版圖那么大,如今只要你敢想,沒有去不了的地方。

村里不少壯勞力,這兩年都出來了。但愿意出門打工的農民多了,又有了新狀況:市場上不缺普通勞力,用工的老板還要挑挑揀揀,有文化或有一技之長的,才更容易找到打工的地方。

凌云青心思浮動,直言不諱地詢問史國柱夫婦,他們有什么一技之長。史國柱攤開兩手:“我們除了種地,什么都不會。”史國柱小學畢業后在家務農,田小花讀到小學三年級,退學回家幫助父母干活。

兩口子除了一把力氣,沒啥別的優勢。凌云青準備勸告史國柱,想在城里找到事做,要么學個一技之長,要么去自考拿個文憑。話在肚里醞釀了一番,還沒說出口,史國柱就抓住了他的手,提出了要求:“那個工作的事,最好讓我和你小花嫂子在一塊兒上班,彼此也有個照應。再有一個呢,我們希望找工錢高一點兒的事做。”

一時間,凌云青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史國柱兩口子初來乍到,自己用不著現在就打擊人家的積極性,有些話可以慢慢講給他們聽。再說路都是自己走的,說不定過一段時間他們更能理解學到技術的重要性。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迎著史國柱熱切期盼的目光說:“我盡量想辦法。”

將史國柱夫婦送到報社招待所,凌云青走回宿舍。他們的工作訴求讓他犯難。工資高,還要同時接收夫妻兩人,這樣的工作不好找。但史國柱張口就提,仿佛凌云青是就業辦的主任,找什么樣的工作都不成問題。

凌云青在報社當記者,收入是比史國柱這樣的家鄉人好得多。觀龍村的老鄉過來,他無不妥帖接待。一去館子,幾個硬菜端上桌,就要花去他不小一筆費用。他從不和鄉親們提及這些花銷,唯恐自己沒將鄉親招待好,沒將他們的訴求滿足。可今天,史國柱的話,讓他的心里有了幾分不快的感受。

蜀我香飯館的規模,比不了那些高檔館子,但在荷花池區域,算得上是中上檔次的家常飯館。飯館打通了四間門面,夜里關店時,四扇卷簾門一起往下拉,“嗤啦啦”的聲響也蠻有氣勢。其中一扇門的后面,用玻璃和鋁合金合圍了個涼菜屋,既為店里客人供應,也能讓下班路過的人稱點鹵味拌菜,給家里的餐桌加上兩三道美味。

自從發現凌云青常帶老家人去蜀我香,韓細君也喜歡上了這家川菜館。她下班一有空閑,就拉上呂冬冬來到蜀我香一同就餐。呂冬冬迷戀蜀我香的醬鴨脖和鹵雞翅,只要有時間,就跟韓細君結伴而行。這次發現凌云青又在招待老鄉,韓細君提前結賬,與呂冬冬一起離開了,她生怕正面遇上凌云青。

為了在呂冬冬面前化解尷尬,韓細君為自己找了一個借口:“那個史國柱,以前是我爸教過的學生,不打招呼不太好,打了招呼又不知道說啥。”呂冬冬暗自感嘆,她知道韓細君躲開的源頭不在這個人身上,卻也不便過多提及韓細君想要逃避的人和事。

凌云青回到宿舍樓下,已是星月滿天。宋橋在樓門口來回走動,似乎是在冥思苦想。

“大晚上不睡,在樓下徘什么徊?”凌云青調侃道。

宋橋告知,呂冬冬給他來了電話。他直接轉達了她的原話:“你讓細君的老鄉給句痛快話,細君這樣的姑娘,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重逢韓細君,這份驚喜后的疏離感一直在凌云青心里回旋。她曾經給過他溫暖相助,他心存感激,卻沒有那種青春心動的感覺。他清楚地明白,真正的愛情是兩顆心之間的互相吸引,也是兩個靈魂的平等對話。細妹子是個好女孩,但她會是自己的人生伴侶嗎?

回想那一年的大學寒假結束,凌云青即將踏上返校路程時,遇到了韓細君的大哥韓義君。韓義君像一堵墻,擋住了他前行的路,冷冷地問道:“你為啥要和細妹子通那么多信?你家茅草房都沒有蓋嚴,你是不是吃飽了沒事干?”

凌云青只當韓義君是關心妹妹,并不與之計較,準備繞開從旁邊走過。但韓義君伸開兩臂,攔住他的去路,狠聲說道:“你家那種情況,還好意思打我妹子的主意?你給老子趁早死了這條心!”

韓義君撂下狠話揚長而去。凌云青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與韓細君原本斑斕的世界,頓時失去了顏色,變得灰黑黯淡。季節雖已立春,但觸目可及的蕭條讓他心情低落,料峭的寒風吹掉了樹上的枝葉,枝干孕育的生命似乎還掙脫不了褐色的苞殼。

往事涌來,凌云青的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韓義君無情的指控,讓他和韓細君從前的種種交往變了味,仿佛他真成了不知天高地厚、夢想吃到天鵝肉的癩蛤蟆。自己真的配與她繼續往來嗎?縱然他與她結有純真的友誼,可畢竟家境有別,韓義君只是用一種極端殘忍的方式揭開真相,逼他直面現實。

但自己為何要承受這種羞辱和斥責呢?凌云青從此硬起心腸,強迫自己和韓細君劃清界限,不再回復她的來信。他將她的那些信函整整齊齊地鎖進抽屜里,如同關上了心靈的窗子。

韓細君高考落榜,她將自己關進屋里不吃不喝。韓家二老實在擔心女兒,懇請假期回到觀龍村的凌云青勸勸她。那是他們失去聯系一年多后的再次相遇,她鼓足勇氣擁抱了他。他狠不下心,沒有立即推開她,卻也沒有熱切回應。從那時起,她收斂了對他的感情,二人再也沒有聯系。若不是他和宋橋暗訪荷花池市場,他們什么時候才會再度相逢呢?

凌云青明白,他和她有截然不同的家庭背景,缺失了情感相通的根系。他邁不過韓義君當年設下的坎,也不愿讓他誤以為自己對細妹子早有企圖。他對她從來都是溫暖友情,哪怕再多一些時光,可能也不會變成愛情。何況他已經嘗到了戀愛的滋味,一顆心盛裝的,都是與他已經建立戀愛關系的曾黎。

曾黎是凌云青采訪夕暉養老院時認識的。她是出版社的編輯,也是養老院的義工。從大學開始,她就堅持每個周末到養老院幫忙干活,或是陪伴老人。當她得知有人把變質食品當作慰問品送給養老院的老人們博取社會名聲,卻讓一眾老人拉稀跑肚的情況,便撥打了報社的熱線電話。

報社派來采訪的記者正是凌云青。他寫好了稿件,但最終選擇不上交這組稿子。寫稿過程中,他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這件事還是不予報道為好。這家養老院需要的,應該是強而有效的管理制度,而非人前曝光。選擇放棄這組報道,也許能夠更好地守護老人們的平靜生活。

他覺得對不住曾黎,為了表示歉意,他請她吃飯,地點仍在蜀我香飯館。他向她解釋,如果這篇報道出來了,人們會懷疑養老院管理松散,存在疏漏,今后不愿再將老人送來養老。輿論一旦發酵,喧嘩之下難有理性,無端的猜疑可能會讓那些心存善意的愛心人士望而卻步,不再積極參與慈善。

凌云青做好了接受責怪的準備。他曾向曾黎承諾過,一定會堅守真相,弘揚正氣,為弱勢群體發聲,這也是他選擇做記者的初心。曾黎配合了他的采訪,得到的回饋卻是撤稿和一句“對不起”。凌云青自己都覺得窩囊,如果她怪怨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不會為自己狡辯。然而,凌云青發現曾黎那雙清澈的眼睛正在專注地看著他。他分明感到,那是一雙比不染纖塵的深山清泉還要清澈的眼睛。

曾黎沒有怪怨他,而是告訴他,她的父親和她交流過。她父親認為,他們想為養老院的老人伸張正義,初衷是好的,但他建議給養老院一次自省和改進的機會,也給老人們一個未來得到更好照料的機會。曾黎自嘲般地說道:“也許我太過于理想化,遇事比較容易激動。”

這次為了表達歉意的聚餐,吃得賓主盡歡。結賬時,邱老板看看凌云青又看看曾黎,笑著對她說道:“凌記者是我們飯館的常客,他來吃飯能打折,以后你來,也享受同樣的待遇。”

邱老板意味深長的話外之音,讓這位姑娘的臉上泛起了紅暈。

凌云青和曾黎的戀愛關系,是宋橋透露給呂冬冬的。呂冬冬忍了又忍,終究還是告訴了韓細君。她憤憤不平,說了不少激憤的話:“他凌云青覺得自己是山溝溝里飛出來的鳳凰啊,眼珠子長在額頭,看不上青梅竹馬的你了!”

韓細君的淚珠凝在了眼眶里。得知凌云青心有所屬,她自虐似的坐在屋里,任由黑夜侵蝕,痛苦與煎熬之后,反倒心生一絲解脫。她看了那么多愛情小說,明白愛的國度里,住兩個人剛剛好,對方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擱在心里,眼里看不到別的人。凌云青擁有一個讓自己望塵莫及的世界,那個世界讓她感動的同時,也讓她隱隱地感到陌生、害怕。呂冬冬告訴她,來找凌云青幫忙的老家人絡繹不絕,有次來了十二個人,報社招待所實在住不下,宋橋的房間都被征用了,打上地鋪安置凌云青的老鄉。

韓細君想,自己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擁有一段平凡的緣分、一份平常的人生就可以了。凌云青的善意太過泛濫,即使和他真的走到了一起,她恐怕也會疑神疑鬼,擔心他最愛的人不是自己。因為他的一顆心,早就分成了無數份,給予了其他人。

對陳濤的建議,她不能再視若無睹,得認真想想了。畢竟,人生的選擇,需要冷靜和理智,而不是憑靠一腔青春的偏執。

陳濤經常往返成都和廣州,幾年生意下來,在廣州認識了不少廠商朋友,他們熱情地拉他入伙辦廠。他思量過,倒爺的生意已經不比之前賺錢,想要長期持續發展,就得遵循市場規律,控制源頭生產。轉型成為制造商,這才是長久之計。

他自認是個敏銳的人,但也承認,自己的弱點和軟肋就是韓細君。

姑媽陳巧玲發現,陳濤在韓細君身上花費了太多心思,就偶爾拿話敲打他:“有些事要順其自然,不是你付出就一定有收獲。如果春來播下蔫子兒,秋天也收不了一顆糧。”陳濤不以為然,他覺得愛情就像掙錢一樣,努力付出才會有收獲,不能順其自然。如果那么認命,當年他明知韓細君每周寫一封厚厚的信寄給在西安讀書的凌云青,那時他就該放棄。可他有耐心等待,等她一回頭,就能看到自己。別的不敢說,這幾年韓細君在荷花池賣衣服,見到最多的老家人是誰?聯系得最多的異性是誰?還不是他陳濤嗎。

陳濤不斷邀請韓細君和他一起去廣州,甚至為了等她點頭,將自己的創業計劃一推再推。此前,她從未將自己代入到陳濤的未來藍圖,無論他多么真誠,她都選擇故意回避,視而不見。

如今,念頭的轉變只在倏忽之間。她明白,自己如果繼續留在成都,會戒不了習慣的癮,一次又一次去蜀我香飯館,期盼偶遇凌云青。此前的偶遇是欲說還休的等待,此后,也許只會收獲越來越沉重的失落。

她不愿為了一場徒勞的愛,讓青春化為玫瑰色的泡沫。所以,再見,成都;再見,云青。也許有些人說的道理是對的,女人找一個真心愛你的依靠,會比找一個你愛的人更加幸福。陳濤待她的真心不會摻假,不知不覺間,他已付出太多,哪怕這些年她任性地對凌云青一往情深,他仍舊沒有放棄對她的追求。

韓細君擦了一把腮邊的淚,安慰自己,離開了就該放下,放下了就不會再沉重。應該割舍的記憶,不要帶往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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