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荷花池市場的幾條街面并不寬闊,卻一眼望不見街尾,五金百貨、衣帽鞋襪、玩具箱包商鋪鱗次櫛比,滿目皆是。那些促銷小妹兒精神抖擻,穿了潮流新衣,在門口一杵,就是活動的廣告招牌。促銷阿姨也不甘示弱,潮流衣裳套不上身,就將衣服往左右臂膀一搭,一邊揮舞手上的衣服,一邊向來來往往的人流叫賣。
荷花池市場人聲鼎沸,四面八方的聲響編織成一張嘈雜的網。凌云青和宋橋在人群里穿梭行走,額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連續三個多小時的暗訪,調查了十多家體育用品商鋪。
他們來到一家名為“美美”的箱包店。透過敞開的店門,能看到貨架上的阿迪達斯、耐克等品牌的體育用品。箱包店的大門內側,兩只黑色音箱播放著《亞洲雄風》,震得音箱外殼微微顫動:“我們亞洲/山是高昂的頭/我們亞洲/河像熱血流……”
凌云青與宋橋走了進去。店里共有三名女性,一名體形豐滿的姑娘正在躬身整理箱包;收銀臺前,一名清瘦的姑娘和一名中年女性清點著鈔票。那清瘦的姑娘轉過身來,手里捏了一把零鈔,迎面看見凌云青,驚訝地喊出他的名字:“云青……”
“細君,好久沒見了!”這個熟悉的名字和身影,凌云青以為沉落在記憶的深湖里,早已被水淹沒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就這樣在成都的荷花池市場邂逅了他的細妹子。
“細妹子”的稱呼已經滾到了喉嚨,凌云青又將它咽了下去。多年未見的故人,彼此都已脫去了兒時稚氣,大庭廣眾之下叫出她的小名,他覺得不太合適。
驚喜地問候之后,韓細君向凌云青介紹:整理箱包的姑娘叫呂冬冬,是她的好朋友;那名中年女性是美美箱包店的老板娘李萍;自己在附近的服裝店打工,來這里兌換零鈔。
呂冬冬熱情地招呼凌云青:“細君經常談到你。你們是來買箱包的嗎?看上了哪一款,我給你們優惠!”
宋橋接住呂冬冬的問話:“我們就是來閑逛的,沒有買箱包的打算?!彼隗w校好些年,對一些體育用品比較熟悉,又做了幾年體育記者,經驗告訴他,這里擺在隱蔽處的不同品牌的體育用品都是仿冒貨。
荷花池市場真假商品搭著售賣,是多年形成的市場現象。凌云青和宋橋更感興趣的,是尋找提供假貨的渠道,以及制假的窩點。就算把市場上的這些假貨一網打盡,如果沒有斬斷制假的源頭,假冒偽劣產品依然會橫行市場。倘若認識了荷花池的售貨員,說不定能從她們身上獲得更有價值的暗訪信息。宋橋來不及和凌云青商量,直接向他提議:“既然到了飯點兒,相請不如偶遇,我們請你這位同鄉一起吃頓便飯吧!”
韓細君望向呂冬冬,意思是讓她同行。李萍與韓細君的老板陳巧玲是朋友,都是外地來成都打拼的女人。平時哪家缺少零錢,她們相互兌換,一兩分鐘就打個來回,也不耽誤買賣。韓細君在李萍面前,也就漸漸混成了熟臉孔。李萍見呂冬冬一副“欲迎還拒”的樣子,爽快地對她說道:“你愿意的話,就一起去吃飯嘛。”李萍知道,呂冬冬和韓細君下了班經常約在一起吃個麻辣燙、逛個春熙路啥的,無話不談。
“那我先去和陳老板說一聲?!表n細君帶上他們跨過兩家店鋪,來到她上班的“萬紫千紅”服裝店,掀開了門簾。
宋橋靠近凌云青問道:“這附近有啥吃的?”
凌云青壓低聲音回答:“附近有家蜀我香飯館,老家來了人,我總帶他們去吃?!?
他不知道宋橋的心思,忙著整理自己的情緒。韓細君的出現,在他的心湖投下了一粒石子,蕩起一圈圈漣漪。
這場蜀我香飯館的聚會,宋橋有心挖料,話題不斷,妙語連珠,表現得分外活躍,與能說會道的呂冬冬一見如故。凌云青和韓細君這對舊相識,倒表現得有幾分沉默和拘謹。
四個人,一餐飯,韓細君吃得魂不守舍。呂冬冬身為“售貨鄰居”兼好友,對韓細君的過往略知一二。返回商鋪的路上,她直截了當地問韓細君:“你來成都打工,是因為這個凌云青嗎?”
韓細君的臉頰泛起一片紅暈,她沒有回答,扭頭轉向了一邊。初春的微風吹來,梧桐行道樹上的幾片枯葉打著旋兒飄飛,她攤開手,接住其中的一片落葉。這枚離枝就凋零了生命的葉子,此刻靜伏掌心,如同飛過千山萬水的倦鳥,終于收住了翅膀。
二
曾經有一段時間,韓細君恨過上了大學的凌云青。她怨他對自己那么生硬,那么冷漠。他給自己的回信,總是一本正經,不是讓她珍惜時間,就是讓她努力學習。
同班的陳濤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一本接一本地為同學搞來武俠小說和言情小說。這些舊得卷了毛邊兒的書,頁面上殘留了斑斑點點的醬油印、水果漬,有的夾縫里還能抖出細碎的花生衣,散發出一股陳年油哈子味兒。
韓細君喜歡瓊瑤的書,陳濤循著她看書的節奏,搞來瓊瑤全集。別的同學是租書,陳濤一副六親不認的樣子,要先收租金再給書看;對韓細君,他永遠是半租半免,有時租金也變成雪糕瓜子之類的零食,回饋給了她。
沉浸在言情小說世界里的韓細君,忍不住將自己代入書中角色,成了瓊瑤筆下為愛勇敢、自信的女孩。她時常勾勒自己的故事:在觀龍村,長長久久地眺望和等待遠方的心上人?!对娊洝防铩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就是她的真實寫照。她忙著成為自己想象的“伊人”,對陳濤的示好視而不見。但她給凌云青的信里噴薄的炙熱情感和優美的詞句,換來的只是凌云青政教主任似的諄諄教導??即髮W真的那么重要嗎?書里有那么多女主角,她們溫柔美麗、嬌憨任性,生下來的首要任務就是一心一意去愛一個人。一生一世一雙人,只要愛情美滿,此生已經無憾,何必非要在高考的獨木橋上拼擠,用考上大學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呢?
高三結束,陳濤再也不能留在枯燥乏味的課堂里。他的姑媽陳巧玲,算是改革開放頭一批往外走的人,經過她的指點和推薦,他開始了自己跑單幫的倒爺生涯。
陳巧玲是從閬南縣出來闖蕩的女強人。她最初在閬南縣汽車站附近賣炒貨,從不短斤少兩,炒花生炒瓜子賣得比別人快當。十年積累,她在荷花池買下兩個門面改賣衣服,還大方地幫助鄉下的娘家父母修了一樓一底的洋房。
人們對陳巧玲羨慕歸羨慕,卻有不懷好意的猜測:一個年輕鮮靈的女人,咋就能攢下這樣的本錢呢?陳濤投奔了巧玲姑媽,知道她有一捧創業的辛酸淚。他譏笑那些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人,根本就不懂啥叫市場。不說陳巧玲炒瓜子花生,攢出買下門面房的錢,他陳濤拿到高中畢業證的同時,僅靠租賃言情小說和武俠小說,懷里也揣了一張數額不小的存折單呢。
陳濤投身商海,依然隔三岔五地給韓細君寄來言情小說。他的本心是不想兩個人從此人海茫茫,彼此斷了聯系。
高考的前一晚,韓細君照樣偷偷讀了兩章《婉君》,才肯含淚入睡,夢里盡是青梅竹馬相知相依的美好情景。高考落榜后,韓細君才恍然想到:凌云青已經大學畢業,他會怎樣看待她的糟糕學業?會不會從此覺得自己配不上他?至于配與不配的具體意涵,她自己還不是很清楚。
凌云青假期回到觀龍村,擔負著鼓勵她的使命而來,帶著韓家二老的囑托而來。但她不要那些虛頭巴腦的安慰,只想要一個溫暖的懷抱。他雖然沒有伸手推拒撲過來的她,但也一直不肯環過手臂,將她摟在懷里,給她應有的熱切回應。他給她了,似乎又沒給她。
他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這樣疏遠而陌生呢?年少的時候,他挨著自己,坐在野棉花山的山頂,清風吹過她也吹過他。她的一綹頭發吹散了,發梢掃過他的臉,笑聲像銀鈴一樣清脆。為什么他不像瓊瑤筆下的男主角,在長大后的某一天,將青梅竹馬的她擁進懷抱,讓兩個人的心跳逐漸融匯成同一個心跳?
她從父母那兒得知,凌云青到底沒有留在西安,而是選擇回到成都工作。他回來了,可是,他已不再是原來的凌云青。那個擁抱,成為他的意外,也成為她的“原罪”。
陳巧玲一手帶出來的售貨員結婚兩年,發現自己懷孕,想回通江縣老家保胎,請陳老板找人接替她。陳濤找到韓細君,讓她到巧玲姑媽那里當售貨員,她沒有猶豫,麻利地收拾行囊,從觀龍村來到了成都。
呂冬冬問她是不是為了凌云青才來的成都,她緘默不語,心里卻翻江倒海,波瀾起伏。
三
岳紅花住在招待所,不敢向外走動。她是第一次來成都,出門辨不清東南西北,只能在客房里走來走去。日頭就像拴上了繩索,她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漫長。
凌云青像是在躲避她,讓她一直沒有機會說出來成都的目的。她在招待所等了一天一夜,沒有再看到他的身影。她反復琢磨:要說他還記恨她,但人家又分明帶她吃飯,送她住店;要說他已經原諒了她,但人家冷口冷面的,又不肯給她機會把求助的話說出來。
想起自己住的這家客房,岳紅花一陣心痛。城里的招待所就像吃錢的嘴巴,這么小的一間屋,塞了床桌椅子,擁擠不堪,住一天卻要二十多元的房費,這相當于她家賣掉一百多斤玉米的錢。她既心疼錢,又怕耽誤了打聽兒子的事,身上像爬滿了螞蟻,坐立不安。
岳紅花從衣兜里掏出了那張字條兒,上面寫有凌云青的單位地址和傳呼號碼。她想了又想,走向招待所的前臺。
她在服務員的協助下,給凌云青的傳呼機留了“想見他”的信息。他在回過來的電話里承諾,一會兒就過來看她。她歡喜地應承:“好好好,我哪里都不去,就在房間等你!”她放下話筒,褐黃的眼珠里漾出了希望的光彩。
等待凌云青期間,岳紅花的心里就像老家床鋪和枕頭鋪墊的谷草,一層疊著一層,稍微動彈一下,就會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他會不會過來?過來了會聽我的懇求嗎?就算聽了,會不會因為從前的事依然懷恨在心呢?
傳來了“咚咚咚”的敲門聲。她慌忙起身,撞倒了桌前的凳子。凌云青聽到門內的響動,擔心地喊了一聲:“岳嬸,沒事吧?”
“沒事,沒事的?!痹兰t花拉開了房門,一瘸一拐地靠往墻壁。凌云青走了進來,在他記憶中,岳紅花從未有過如此緊張不安的神情。她帶給他的陌生感,瞬間觸發了他的家鄉情結。這個揉著膝蓋忍著疼痛的岳紅花,既是他的同鄉,也是他的一個長輩。
岳紅花關上房門,面對凌云青,身子呈現要下跪的姿勢。他嚇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架住她的手肘:“岳嬸,您這是干啥?”下跪不成,她的身體戰栗般地顫抖著,將篾條莢背拖了過來。莢背里裝有半簍子紅苕、三把酸菜、兩條“紅塔山”香煙。她誠懇地對他說道:“家里沒有更好的東西了,你不要嫌棄。這次來找你,是想請你幫忙打聽,我家二龍到底犯了啥事。”
紅苕和酸菜,曾是觀龍村村民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食物,凌云青小時候天天吃。進城后的他,已經告別這些食物多年。外面的世界轟轟烈烈向前奔騰,岳紅花還在將它們當作求情訪故的禮物。他驚訝之余,涌上一陣心酸。
為了打聽兒子二龍的下落,從未出過遠門的岳紅花,竟只身一人來到省城尋求她本不愿尋求的人的幫助。凌云青忽然明白,自己不能拒絕她從地里刨出來的紅苕和親手腌制的酸菜。城里的世界已經繁榮如火,而農村的人們卻還過著“種谷靠埂、種麥靠溝”的日子。像岳紅花這種沒有離開過土地的觀龍村人,依然靠耕著瘦土生活。他的心情有些沉重,正所謂“物傷其類”,說到底,自己也是農村出來的人。
他帶著她去招待所開設的雜貨店,賣掉了那兩條紅塔山香煙。換回來的兩百元錢,是觀龍村人耗費一年光陰,摸光瓢瓢勺勺,飼養一頭肥豬才能產生的價值。他把這筆錢塞給了她:“其他的東西收了,這個錢您拿到。孫二龍的事,我會想辦法了解。”推辭不過的岳紅花攥住鈔票,眼里閃爍著晶瑩的淚花。她花白的頭發如同霜雪落進了黑土,闖進了他的眼簾。
離開招待所,凌云青心事重重。昨天的太陽曬不干今天的衣服,曾經的過往早已過去。他深知,過往的恩怨不能影響當下和未來,當放下的自當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