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恩東的腋下和腘窩尸斑密集,可以看出他死后長時間處于被背在背上的狀態,大腿動脈的割裂傷有羊皮紙樣斑,推測死亡時間在二十四小時左右。
魏恩東的情況被女醫生檢視著,匯報著,旁邊只有兩名穿警察制服的人敢向著她的指示地方注目。
“柳醫生,那魏恩東的死因是失血過多嗎?”戴眼鏡的老男人湊到尸體旁邊,他臉色發白,還好他老婆林湘跑出治療艙,不然惡心干嘔是會人傳人的。
“不是,是槍擊。”哈布爾解釋道,但他這是在向另一名警察解釋。
柳醫生點點頭,把蓋著尸體腦袋的布掀開,魏恩東頭部的干涸槍眼肅穆在空氣中,老男人趕緊別過腦袋無法直視魏恩東。
哈布爾拿出一個塑封袋遞給了那名警察,袋子里裝著一顆9mm子彈的彈殼,他說道:“我已經把彈殼拍下來發給了一個朋友看了,他根據底部凹印標識查出了是重慶造的子彈,這批子彈被賣到了當地的實彈射擊館,應該是被偷拿并復裝了,這種彈殼如果不是從俱樂部搞到的,就是從收廢品的老頭那搞到的,現在還在調查中,如果是前者,那就還能繼續追根溯源。”
那名警察接過子彈殼,愣了愣,在今天之前,他和哈布爾根本不認識。
老男人圓場道:“黃警官,哈布爾警官以前干過刑警,參與進來出出力咱們也更省事兒,再說我這地方偏僻,能者多勞嘛。”
“張會長,我沒想那些有的沒的,我搞經偵的,確實對這方面經驗也少,您看怎么來對案子有幫忙,我只關心結果。”黃警官說道。
被他稱為張會長的老男人就是張馳,張馳又頂住反胃看了眼魏恩東,他說:“這案子大家都別搞復雜了,哈布爾警官和我們都會輔助黃警官你一起追查出真相的。”
柳醫生聽出了這里面的彎彎繞繞,沒有介入到討論中。
哈布爾皺著眉,沒想到自己積極做事還反而掉人面子了,他來自鎮上派出所,但眼神絲毫不卑微,他直接把話撂明:“張會長,我們警察之間不用您遞話,我知道這案子是黃警官負責的,人我找到了,這事兒本來我也不用管了,但畢竟參與了,我得給出個人結論,才算是對得起自己是吧。”
張弛點點頭,連忙解釋道:“抱歉啊,基地的學員出了事,我現在腦子確實有點混亂,說的話詞不達意了,但我的本意,是想加強大家的合作。”張弛看到黃警官并沒有不開心的表情,才趕忙繼續問道:“哈布爾警官,你有什么結論?”
哈布爾醞釀了一下,只說出了短短五個字:“他是自殺的。”
黃警官雖然也反感張弛職場上的那一套人際周轉,見哈布爾還是給他留了臺階,他接著向張弛問道:“張會長,魏恩東和周啟明過往經歷您看能不能整理一份資料出來?”
張弛神色尷尬,他說:“自從那檔子事兒發生之后,我們把學員的相關資料都鎖在獨立的陣列柜里了,沒法調閱,只有你親自過去查看,不過我知道一些情況,先匯報一下也無妨:周啟明從小在重慶長大,但18歲后就離開了重慶,北航畢業后就成為了看地下停車場的北漂一族,他來自社會招納,自身沒什么資源可言,而魏恩東雖然是北方人,但他的公司慧通電子就在重慶,哈布爾警官提供的信息來看,沒被發現的手槍和使用過的子彈,應該是魏恩東更有可能持有。”
黃警官沒有在意張弛又表現出來的站隊行為,他彎著腰仔細觀察著魏恩東腦袋上的槍眼,稍微摸過真槍實彈的人,是能看出來彈道的指向是朝外的,這意味著魏恩東自己手持手槍的可能性更大。
“這槍眼像是自殺的,但咱們斷案得嚴謹,柳醫生你能做胃部尸檢嗎?”黃警官是很遠的地方調來的,再這么請個法醫來也不現實,這個情況沒法考慮合不合規,如果柳醫生能開刀做更細致的尸檢自然是最好的。
圍簾外面突然有了動靜,是呼布其的聲音:“你干嘛?!”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周啟明把圍簾扯翻,喘著大氣喊道:“別動他!”
周啟明踉蹌地走到床前,雙手抓在床架上以防自己摔倒,他手背上還貼著醫用膠帶,上面的針孔在滲著血,明顯是剛剛莽撞拔掉輸液針的行為導致的。
看到魏恩東的尸體還完好無損,周啟明才松了口氣,哈布爾擺擺手把跟著跑過來的呼布其招呼去守門口。
“你可算醒了,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張弛看樣子比周啟明還急。
“麻煩把我的手機拿來。”周啟明也不知道該跟誰開口,只能表情凝重地看著魏恩東的尸體,誰去拿都行。
張弛自告奮勇地走開了,柳醫生拿著酒精棉簽處理了一下周啟明手背的針眼后,也離開了醫療艙。
周啟明默默地把蓋尸體的白布重新拉起來,蓋過魏恩東的全身,讓本該靜默的尸體重歸冷寂。
哈布爾和黃警官也保持著緘默,跟著周啟明的腳步來到了更亮堂的病床前,有周啟明這個當事人在,自然不用把注意力放在不會說話的尸體上。
見兩位警官不著急問話,周啟明把架子上葡萄糖注射液的袋子取了下來,管子拔掉,直接放到嘴里喝下了葡萄糖。
張馳急匆匆地拿著手機回到治療艙,周啟明接到手機,發現屏幕還能正常開啟,趕忙解鎖手機,在相冊里翻出一段視頻。
手機屏幕就那么大點,兩名警察和張弛湊得特別近,三人的眼睛都聚焦在手機播放的視頻畫面上。
漆黑的畫面響起了魏恩東的聲音。“這段錄像讓警察不要給我家里人看。”
“好!”周啟明把手機舉了起來,攝像頭對著手里拿著一支槍的魏恩東。
魏恩東把地上的錢包撿了起來,抽出了里面的身份證,對著手機攝像頭晃了晃,他緩慢地說道:“我叫魏恩東,35歲,青島人,是慧通電子的技術研發部主任,在商業航天員培訓基地竊取了秦向靈公司的商業項目,所以,我決定自殺,這個決定和周啟明無關,我只是不想活在身敗名裂的世界。”
周啟明的聲音從畫面外傳來,他說:“等等,剛剛你說的不是這個,怎么變成身敗名裂了?”
魏恩東搖搖頭:“我這是在為你著想。”
“你還是關心關心自己吧,現在把槍放下還來得及,不然你就好好重復剛才和我說過的話。”
魏恩東并沒有放下槍,而是把槍抵在了下巴上,能聽到周啟明的嘆息聲。
魏恩東眼神渙散,他低聲說道:“我花二十萬托付周啟明把我的尸體完整地帶回基地,那二十萬是我工作所得,不是非法收入。”
周啟明無奈地說:“不是讓你說這個,你要不先把槍放下?”
“未來之所以值得期待,是因為未來還未來。”魏恩東無動于衷,他的眼神已經失去了神采。
“孤獨不是人類創造的,但當人類創造了孤獨的生命時,就注定無法避免為命運而戰的反抗,而我就是這第一聲槍響。”魏恩東說完扣動扳機。
子彈帶著血肉洞穿他的頭顱。
三人把眼神從手機上收回,張馳說道:“確實在周啟明的衣物口袋里,發現了一張銀行卡,可是魏恩東為什么要自殺呢?”
哈布爾和黃警官對視了一眼,涉及到審問,周啟明和張弛既然都是基地的人,理應讓張馳回避,哈布爾找了個由頭,說想找技術人員鑒定一下視頻是否存在造假的可能,帶走了張馳和手機。
房間里只剩黃警官和周啟明,黃警官是懂審訊的,他關掉了病床上方的燈光,只留下了尸體那邊的燈光,然后他拉著一把轉椅放在了周啟明和圍簾之間,他輕輕坐下,背對著尸體一方的圍簾,這樣周啟明面對他的詢問時,不得不面對視線、光線還有尸體在簾子上映出的陰影線。
黃警官掏出一個小本子和一支不同尋常的粗筒筆,一看就是錄音筆,他的拇指在錄音筆的開關上反復摁動,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我叫黃遠勝,來這里好幾天了,你應該有所耳聞過,商業間諜案就是我在負責,魏恩東自殺這件事暫時成立,但那段視頻之前,你們肯定還有別的對話吧?”黃警官的褐色眼瞳認真地盯著周啟明。
周啟明只是輕輕點頭,卻不肯發言,他看了眼治療艙角落的監控攝像頭,等黃遠勝跟隨他的目光也看向攝像頭時,周啟明說:“那玩意兒能錄音。”
黃遠勝不解,他舉起錄音筆:“這有什么?錄音筆現在也開著了。”
“不一樣。”周啟明搖搖頭,一副拒絕對話的樣子。
黃遠勝只好循著那監控攝像頭的線路,出了治療艙,周啟明并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坐在病床上,等著黃遠勝回來。
攝像頭的紅色光點沒有立即滅掉,黃遠勝留了個心眼,他打著電話回來,落座后同周啟明一起看向攝像頭,紅外燈還亮著就說明還沒關閉,黃遠勝特意當著周啟明的面對著手機說道:“可以拔線了,柳醫生。”
監控畫面里,圍簾一側暗淡的房間區域內,周啟明和黃遠勝的影像消失在了這個三維世界投射出來的二維世界中。
等再次有監控畫面時,已經是一個小時之后。
柳醫生在給周啟明做檢查,哈布爾和呼布其進來把魏恩東的尸體搬到擔架上,張馳跟在旁邊,生怕蓋尸體的布沒有遮嚴實,用手拽著魏恩東頭頂的布,三人把尸體運出了治療艙。
監控聚焦在了周啟明的臉上,越來越放大,直到被周啟明盯上后,監控才突然又失去了活動。
柳醫生撤掉貼在周啟明身上的電極片,平板電腦上在填周啟明的各項指標,均是正常水平,這是流程,她在檢查總結里填寫了一句話:身體指標無異常,考慮到有毀壞尸體的行為發生,建議轉交心理診斷。
黃遠勝回到了治療艙,把帶進來的飯盒放在了病床旁的桌上,他交代周啟明暫時不要離開這里,等第二天埋槍地點和魏恩東公司都調查無誤后,才能恢復他的自由。
柳醫生與黃遠勝離開后,張馳和林湘也來看望過周啟明,讓他不要擔心訓練任務,只要事實與他提供的證詞無誤,他的學員身份不會受到影響,而對于詢問魏恩東自殺前還說過什么,周啟明閉口不言。
夜間沒有人看守周啟明,只是監控攝像頭一直亮著,不管是周啟明睡覺還是上廁所,攝像頭沒有轉動過,周啟明也沒有再看向攝像頭。
第二天中午,哈布爾來帶一頓午飯和兩個消息給周啟明,一是已經找到魏恩東自殺的現場,還有周啟明埋起來的那把槍。二是魏恩東自殺屬實,這個案件仍然是經偵警察黃遠勝在主辦,他和徒弟呼布其將回到冷湖鎮派出所,臨走前留給了周啟明一個電話。
下午,周啟明正在睡午覺,張馳前來把他帶走,不算遠的路途居然是用面包車接送的,不過張弛也在車上向周啟明解釋了。
基地本就不大,現在這件事的討論度還比較高,不適合一下回到大家的視野中,所以周啟明暫時不能回到自己的宿舍住,張馳把他安排到了心理輔導員旁邊的空宿舍住,順便確定一下他有沒有精神創傷之類的,這期間黃遠勝警官還會不定時找他,希望周啟明能積極配合。
張馳攻人心計的手法在基地是公認的淺顯,字里行間擠眉弄眼的神色,其實周啟明看得出來他是不希望自己和黃警官走得太近,全靠林湘找補,說是為了周啟明和張馳的約定有效進行,不要再擴大那件事帶來的各方面的壓力,周啟明才發表了看法,說只想早點回到訓練任務中。
周啟明來到新的宿舍,還未拆封的床上四件套擺放在了床頭柜,張馳和林湘告別后,他才緩緩來到床邊,眼神從一塵不染的房間各角落飄到面前的床頭,隨后只是稍微扭頭,視線瞥到了背后墻面的全身鏡上。
他注意到了這面全身鏡的古怪,這應該是一面單向透視玻璃,而這面單面鏡的另一邊,或者說墻的另一面,是一個女人在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