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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墨池記
  • 阿占
  • 7466字
  • 2024-06-06 17:31:28

壞女人

老房子是有毛孔的。毛孔大小不均,散布于墻壁和天花板,還有那條又黑又長的走廊。毛孔吞噬聲音,吞噬溫度和表情;吞噬男人的勃發、女人的柔軟;吞噬老人眼里的最后一道精光。對于孩子也毫不留情。

王小魚那年六歲,仍然覺得走廊駭人。她未必看得見毛孔,但是,巨大的密結的蛛網壓下來,觸角在里面扭動,并且露出了尖牙,這些她都能看見。大人們繼續丟出雜物——原本是掃地出門的,丟到走廊卻成了寶,再也舍不得往外丟,任其沿墻壁堆砌,生出幢幢鬼影,有時聳立,有時蟄伏。王小魚屏住呼吸走過去,始終走不到盡頭。

常有異響和莫名的氣流在走廊穿來穿去。以王小魚的年紀,自然不會知道那是鍋鏟在互懟、墻皮在脫落、老門窗在吱呀哀嘆,它們一起構成了人間的疲憊。王小魚問過祖母,那是什么聲音?可能是離海太近的緣故,祖母說,其實我們生活在海里的礁石上,你聽見的是潮水聲。

王小魚信以為真。這里的確離海很近,只隔著一條馬路,垂直距離不過百米。海霧撲上來,籠罩在斜坡的屋頂,與此同時,老城里回蕩起哞哞的叫聲。不出意外地,祖母又會扯到海牛那里,她說叫聲是從海底發出的,有一只巨大的壞脾氣的海牛,動輒起霧,讓船只迷航、觸礁。王小魚聽后憤憤不平,與霧團打斗起來,直到萬物模糊不清。

走廊里的潮氣始終不散,夏天越發泛濫,地面上汪汪的水漬,立秋以后才能干燥。立秋的早晨,祖母站在走廊里,忽然說,轉北風了,滿臉節日氣氛。只一瞬間,還沒等王小魚反應過來,院子里已經斑斑駁駁曬成一片。祖母極矮,又是小腳,將被子抱成了山,一路著急,都是要摔倒的樣子。

院子籃球場大小,每一寸空間都要緊,大人們不惜因此撕破了臉。女人為晾衣繩,男人為煤池子,搶奪的場面一度在王小魚心里投下陰影。祖母把王小魚往家里拽,不許她看,嘴里說著大人的事情,小孩兒少摻和。

冬至過后,太陽光冷了,晾衣繩才能空閑下來,只曬幾趟咸菜,偶爾也曬幾條咸魚、幾根香腸。后面這兩樣,人畜都得提防。周遭一向野貓成災。有時候,院子里響起謾罵聲,似乎是貓惹的禍,再聽,就又回到了人的身上。

走廊盡頭是什么?六歲之前,王小魚沒什么印象。六歲那年,事態急轉,王小魚發現大人們都在沖走廊盡頭甩臉色吐唾沫,悻悻地談論著:壞女人回來了。

起初,人們只是豎起耳朵,蠻有把握的樣子——壞女人家里定會發生海嘯。她應該被自己的丈夫打殘,吊起來打。再不濟,她應該每天悲鳴哀號,深表懺悔。人們將耳朵豎了整整三天,卻連一只碗碎的聲音都沒聽見。太安靜了,比之前更安靜。

壞女人的家在走廊盡頭。要想到達院子,匯入街道,消失于人群,淹沒在市聲里,又長又黑的走廊是必經之路。總要上班上學的,除了丈夫,她還有兩個兒子。人們將門虛掩著,故意留出縫隙,一門心思地要看這家人的落魄之相,全然忘記了自己的疲憊。

結果仍是失望。壞女人一家素來沉默,不搶晾衣繩,不爭地方壘煤池子,事情一出,就更無聲無息了。她的丈夫天不亮出門,黑透了才回來。兒子們也是。想與他們打上照面,難上加難。

事發之前,壞女人是橡膠廠的廠醫,人們喊她云織。云織在遙遠的城市北部上班,整日里早出晚歸,走路極快,帶著淡淡的來蘇水味道。她夏天穿淺色衫、藏青裙子,露出的半截小腿過于白凈,甚至有些刺眼。冬天穿軍用棉大衣,厚圍巾裹得只露一雙細眼,細長并且眼梢上揚,這也是她五官中最獨特的部分。

20世紀70年代末期,那個橡膠廠是行業老大,職工多達三千人,工種辛苦,三班倒,可福利待遇也遠超一般水平。廠醫配備了十幾個。醫務室干凈明亮,還有一種知識帶來的壓迫感,再粗野的工人,進得里面都會噤聲。云織穿白大褂,脖子上掛著醫療聽筒,伏案寫方開單,長發用手絹束起。

下班回到家,云織就不再出門了。曬衣物、買白菜、搬蜂窩煤、倒垃圾之類的家務,都是丈夫做。丈夫高大,五官周正,一副好脾氣的樣子,院子里的女人都夸過他——真能干呀,老廖。

云織少了煙火氣,就多出一種神秘感。1979年,大部分女人還沒能漂亮起來,衣衫偏中性,無筋骨無廓形,亦無腰身。家務活兒做不完,在公共水龍頭前洗涮,床單下水死沉,女人們伏腰撅腚,兩手紅腫。在院子里生爐子,在違章搭建的屋里做飯,眉頭也是解不開的。孩子多,住房小,生活之維艱,命運之叵測,細膩和豐美很快消失了,悍婦、潑婦和刁婦被盤剝而出。唯獨這個云織,竟然逃離了生活之重,絕無煙熏火燎的痕跡,且始終垂著眼簾,不肯與人對接眼神。女人們堵著氣,被妒忌和自卑咬痛的時候,云織就出事了。

人們觀察了三天,等待了三天。三天后,耐心全無,齊齊地惱火起來——

聽說是跟一個小年輕技術員搞破鞋。

聽說跑出去大半年呢,竟然一點風聲也沒漏,老廖真能忍。

聽說跑到杭州,小年輕玩夠了,不干了,把她扔了。

聽說是從斷橋那里跳下去的,還真把自己當白娘子了。

聽說警察夜里把人送回來的時候,用擔架抬著。

聽說絕食,不配合治療,虛弱得站不住。

…………

淫婦遭唾棄,也是最讓人談論不夠的。越不知道真相越可以盡情想象,空間太大。唾沫星子逆光飛濺,拋物線異常有力,懨懨的日子忽然起了生趣。云織自此成了萬劫不復的壞女人,再也沒人肯喊她的名字,生怕臟了嘴似的。

王小魚聽不懂大人們在說什么。千言萬語到了王小魚這里,只匯成一句:不許到走廊那邊去。祖母擺出少有的嚴厲模樣,一旦發現王小魚逾越界限,就會壓低嗓音:魚兒,回家。

這年祖母六十出頭,總是將家里的鑰匙掛在腰上。當祖母把鑰匙捅進黑暗的孔道,精密起伏的金屬齒邊在內部摩擦、轉動、咬合,粗大的鎖體有力地彈開——咔嗒,王小魚便認為這聲響無所不能。

一年前祖父離世了,這件事情,祖母想起來就要抹眼淚。王小魚不解,又不好多問。祖父在世的時候,昂著冷臉,挺著腰板,對祖母視而不見,用冷酷和粗暴來形容并不為過。王小魚怕祖父。祖父重男輕女,不待見女兒家,從未抱過王小魚,零食、玩具更是奢談。祖母連生三女,單傳一子,偏偏王小魚的母親也不爭氣,坐不住男胎,不停地流產,好不容易生下王小魚,自此死也不肯懷孕了。

好像家里的每個人都欠了祖父的,唯有收聲做事。王小魚出生的時候,祖父隨便丟下一個名字——小魚,連看都沒看一眼,轉身就走。祖父嗜海貨如命,卻也只吃大魚,開凌梭、春鲅魚、秋海鱸。碰上銀針和小黃花,祖父從不肯動筷子。端下去,他的話不容置疑。

倒也奇怪,對于外人,祖父一向好臉熱心腸,出手也大方,故而贏得了威望。他是一家綜合菜店的頭頭,物質匱乏年代,能買到豬下貨、雞蛋、魚雜之類,這是有錢也難以辦到的事情。至于祖父的死,很突然。他摔了一跤,倒地后再沒醒來。那一跤離徐寡婦家很近,雞蛋碎了一地。

總之祖父走了以后,祖母才真正掌握了家族的話語權,日常打算、三餐內容、年貨儲備,從此說一不二。這回,將走廊盡頭列為禁地,卻是祖母失算,結果適得其反。王小魚越發地控制不住好奇心,非要到那里看一看,恐懼感已經變得不重要了。

走廊盡頭是個過渡空間,去往二樓的樓梯是紅橡木的,堅硬、沉實,也蒼舊、斑駁。樓梯口長窗的玻璃早已碎掉,成了朔風和野貓的通道。秋天倒是好,干爽的氣息從那里拐進來,陽光也會停下,走廊里因此光點跳蕩,破鏡子、鋁片、鐵釘,還有一些不知何物的反光體,都打起了精神。

壞女人的家就在樓梯旁。為了讓日子熨帖些,趕在寒流之前,老廖會用塑料布將破窗封嚴。他攀附于窗臺窗欞,叮叮當當,身手利落,女人們見了,又要說一句真能干呀,老廖。久而久之,這件事情有了天氣預報一樣的功能,每年破窗一封,天兒就要冷了。螺螄殼里做道場的老廖,還間隔出一個讓人羨慕的樓梯間,壁櫥和床鋪,都出自他手。從前大兒子睡在里面,壞女人回來以后,執意不進家門,以樓梯間棲身,準確地說,是藏身。

事實上,壞女人真的沒臉見人了。丑聞昭著,橡膠廠已將她除名。兩個兒子正讀初中,相差兩歲,漸漸懂事了,也不再開口叫媽。老廖黑著臉,手似鐵鉗,鉗住兒子們的肩膀,似乎在說讀好自己的書,天塌下來也輪不到你們。兒子們疼得齜牙咧嘴,反抗不得。

那天午后的陽光特別好,晴空無云,一繩一繩的被子和床單,層疊、迂回、交錯,構建了一個光影強烈的迷宮。王小魚和影子捉迷藏,額頭上很快掛了汗。從院子里回來的時候,祖母午睡的鼾聲已起,這說明不必急著回家。王小魚被興奮和緊張同時控制了,決定越過界限,探探究竟。

看見壞女人的一瞬間,王小魚愣在幽暗的走廊中央。一開始,王小魚什么也看不清楚——從過于明亮的地方到過于昏暗的地方,需要一個暗適應過程。等到適應過來,王小魚看見走廊盡頭有一個巨大的圓形光斑,壞女人恰好坐在里面。許是光線太強烈了,壞女人幾乎透明起來,皮膚像紙一樣薄,淡青的血管爬在她的手背、脖頸和額頭上。

壞女人竟然坐在那里!這太出乎意料了,王小魚的心咚咚狂跳,抬起的右腿僵在了半空,因為窺探秘密的秘密被發現了,小臉瞬間紅漲起來。

魚兒,過來。壞女人的手上似乎揮動著什么。

王小魚已經無法收回舉動。事實上,王小魚已經變成了木偶,被一條線牽動著,是遲疑的,更是持續的,即便茫然無措,也終于在靜謐的午后站在了壞女人身邊。

這一頭的汗,快擦擦。壞女人遞來一條手絹,淺紫色的,灑滿白色草花,混雜著花露水和藥物的復雜味道,看上去很柔軟。王小魚沒有接。

原來壞女人在疊手絹。籮筐里面,疊出來的兔子、小狗、風車、房子、花朵,無不栩栩如生。王小魚瞬間大喜,完全忘記了一分鐘之前的尷尬,只脫口而出:這么多啊!真好看。說完才用手捂住嘴巴,她意識到聲音太大,走廊里似乎起了回音,說不定會驚醒祖母。

壞女人再次拿起一條手絹,圖案是散落的櫻桃。她將手絹對折成三角形,又等角對折在三分之一處,將下端上卷三分之二,再將卷好的手帕兩側向后折回去……就這么折來疊去,很快完成了一只小老鼠。壞女人垂著眼簾,嘴里念念有詞。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貓來了,害怕了。壞女人攤平手心,將小老鼠擺在中央。送你的,壞女人說。

接下來的中午,王小魚都會繞過祖母頓挫的鼾聲,到那個不該去的地方。走廊里浮動著耀眼的光斑,大的、小的,圓的、方的,還有菱形和月牙形,到處都是。周遭很靜,沒有異響,大人們在遙遠的地方上班,想必海也退了大潮,風不知何時停下了。

壞女人一定坐在那里,坐在巨大的圓形光斑里,像舞臺中央的獨角戲演員。王小魚希望時間消失,陽光不再挪移,祖母也應該偷偷懶,睡掉整個下午——可是,這種好事不會發生的。

壞女人手把手地教王小魚。小手絹,四方方,天天帶在我身上,干干凈凈真好看。壞女人哼唱著,又把一個印著七仙女的新手絹塞進王小魚的口袋。還有兩次,壞女人將手絹疊成糖果形狀送給王小魚,回家以后,王小魚發現里面真的裹著糖果,一顆甜話梅,一顆大白兔。迅速拆開吃掉以后,手絹卻再也疊不回去了,這讓王小魚愈加期盼明天中午早點兒到來。

王小魚自此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個秘密。她偷偷地歡喜,又深深地憂慮,生怕哪一天被發現了。人人都以為壞女人藏在樓梯底下,只有她王小魚知道,每天午后的那一個小時,全世界都靜下來的時候,壞女人會坐在圓形的光斑里,為她疊手絹。壞女人說,拿去吧,小魚,都是你的。

獨生女在那個年代并不多見。王小魚的童年富足而孤單。所謂富足,只是沒有兄弟姐妹和她爭奪好吃的而已。孤單卻是真的孤單。大部分時間里,王小魚和野貓玩,和螞蟻玩,和院子里的泡桐玩,也和霧玩,和雨玩。野貓家族占據了所有的屋頂,冷眼打量著一切。有時候王小魚也會喃喃自語,把內心的獨白偷偷藏在那只落地的德式鐘表后,或是祖母陪嫁的五斗櫥柜里。

最大的游樂場只能是海邊。祖母撬海蠣子,挖蛤蜊,撈海菜,王小魚被安置在沙灘上,用沙子壘起城堡和宮殿,等待著海浪來摧毀。總有一些時候,潮聲消失了,整個海面一動不動,好像呆住了。祖母直起腰來,一邊整理海貨,一邊說,潮已經漲到了頭,大海在歇息哪。回到家,祖母開始做手搟面,用剛剛撬回來的海蠣子肉打鹵,出鍋前撒上韭菜末子,鮮亮的味道會飄滿走廊。

認識壞女人以后,祖母再做海蠣子肉打鹵面的時候,王小魚便很想與壞女人分享一碗。禮尚往來對于孩子來說過于深奧了,但是,得到手絹,心里高興,王小魚覺得應該做一件讓壞女人也高興的事。如此說來壞女人算朋友嗎?王小魚覺得并不算。

和王小魚一樣,祖母也沒有朋友,除了兩個老熟人——收破爛兒的中年胖子、磨剪刀的黑老頭。祖母與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通過口音互認了老鄉。收破爛兒的每隔七天來一次,時間固定在下午。祖母聚攏起生活中抖落下來的碎屑——牙膏皮、舊報紙、散了架的盒子、干燥的橘皮、銅、空酒瓶和罐頭瓶,去爭取它們最后的意義,換回卷皺的小額鈔票。祖母收起毛票,王小魚得到所有的硬幣——這讓她曾期望所有的物品最好都以硬幣支付。

磨剪子的黑老頭半個月來一次。“磨剪子嘞搶菜刀——”老嗓嘶啞、頓挫,辨識度極高,祖母放下手中活計,拿著家什應聲而去。黑老頭必定在那里磨著什么,濁重的黃漿順著磨石邊緣流下來。這兩個人都是祖母的老鄉。誰來,祖母就站在院子中央和誰用家鄉話拉呱兒,濃濃的令人費解的鄉音在晾衣繩上跳動、回旋。

五步三座橋,還在嗎?祖母問。

早就不在了。他們說。

收破爛兒的與磨剪子的從來沒有碰上過,也不認識,答案卻完全一致。祖母離鄉已經半個世紀,再也沒回去過,娘家那邊早就沒人了。祖母不是不知道,祖母只是不愿意相信。王小魚看見祖母站在藍天下面,風吹起了圍裙一角,額前白發拂動,對于老鄉的答案,滿臉將信將疑。

于是,收破爛兒的中年胖子和磨剪刀的黑老頭分別在不同的時間,問出了相同的話:怎么不回去看看呢?

同樣的答案,祖母說了至少兩遍:回不去了。

大約半個月以后,祖母發現了午后的秘密和那些手絹。還回去!祖母呵斥道。王小魚不肯,大哭,耍賴。祖母用笤帚抽打空氣。王小魚死死地閉著眼,耳邊都是颼颼的風聲。祖母似乎非要把事情做絕。你自己去還是我去?王小魚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哭到渾身打戰,就是不松口。

又過了半個月。壞女人的事情在持續發酵,對于各種信息的整合,人們從未停止。下班回到家不急著做飯,倚著門框嘁嘁喳喳,不停地朝著走廊盡頭努嘴翻白眼。走廊盡頭一片死寂,像個黑洞,唇槍舌劍只能空投。當得知是壞女人主動勾引技術員的,群情達到了激憤程度——人家老婆懷著孕,回娘家保胎,她就乘虛而入了。技術員也被工廠除了名。技術員老婆抱著孩子去廠辦求情,廠長差點兒就心軟了。壞女人當初還給技術員寫過情詩呢!她竟然會寫詩?呸呸呸。聽說他們原本打算去莫干山隱居的,不要臉……

手絹沒來得及還,壞女人已經活不下去了。這次是割腕。自然沒死成,又一次被救活了。老廖抱起壞女人沖出了長長的走廊,留下一路斑斑血跡。這是死給誰看呢,人們不依不饒。

活過來以后,壞女人的腦子好像壞了。走廊里飄起中藥的味道,濃烈古怪又悲苦。老廖用紗布濾出藥湯,壞女人每天都要喝上幾碗。午后,王小魚照例偷望走廊的盡頭,那里空空如也,除了那個刺眼的巨大的光斑。

就這樣又過去個把月,仍是一個艷陽天,院子里床單飄蕩,迷宮已經建好,王小魚在里面跑來跑去,和影子做游戲,玩到額頭掛汗。她從外面回來,眼前漆黑,經過一段適應的過程,她下意識地望向走廊盡頭,看見壞女人坐在光斑里,左手腕纏著厚厚的紗布。

王小魚踩著祖母的鼾聲,一步一步,朝著走廊盡頭走去。壞女人眼神呆滯,頭發依舊用手絹束著,白了一半。

你是魚兒,我是云織。壞女人說。

我是來還手絹的,王小魚說。壞女人不接茬兒。王小魚想起對祖母的承諾,只好又說了一遍,我是來還手絹的。其實王小魚手上空空,什么也沒有,手指在背后絞來絞去,不知該如何擺放。

王小魚懷疑壞女人的聽力也失去了,一直不接茬兒,只兀自說著——你是不是要上學了?上學了每天都要帶好手絹,漂亮干凈的女孩子都有香香的手絹。做游戲也會用得著,大家一起玩“丟手絹”,到時候你可要跑得快一點,千萬別讓別人抓住。

上學以后,王小魚迅速地忘記了壞女人。那些手絹讓她交到許多朋友,即便如此,王小魚也沒能更多地想起壞女人。走廊里散發著嗆人的中藥味,一切都在不停地發霉,王小魚受夠了,她急吼吼撲了出去,將院子、街道、人群一一掠過,穿戴起陽光與新鮮海風,在校園里和男生踢毽子,和女生跳皮筋,每天興致勃勃,有著做不完的游戲。

學校對面就是海水浴場,高年級的體育課在沙灘上進行,夏天游泳,冬天慢跑,春秋兩季翻筋斗,王小魚十分艷羨,恨不得一夜長大。祖母說過,長大是和漲潮落潮連在一起的。為此,王小魚每天都要觀望大海的變化,上課總是走神兒。同學們無限信賴地注視正前方,只有她在側頭望向窗外——和大海相比,黑板太無趣了。班主任發現了王小魚的問題,奈何她功課樣樣都好,似乎也不便深究。

漲潮的聲音一旦響起,班主任就犯偏頭痛,她命令同學們把窗戶關緊,否則要挨批評。

一年級下學期,六月初,臨近中午的時候,驟雨突降。下課鈴早已響過,大家卻也只能坐在座位上,餓著肚子等大風停。海上云頭烏黑,惡風騎著海面盤旋,濁浪變成了怪物。幾個女生嚇哭了,王小魚則和男生一樣興奮,兩眼賊亮,臉頰通紅,并且張開了嘴巴,發出啊啊的聲音。班主任頭痛欲裂,臉色煞白。大隊輔導員趕來鎮場子,王小魚發現他有一個粗大的喉結和兩道濃眉,額頭上鼓著粉刺。

說也奇怪,不出半個小時,野獸般兇猛的風雨便停了,天重新亮起來。校園里到處都是積水,倒影紛亂,兩棵槐樹折了腰,槐花散落一地。同學們排好隊,準備回家吃午飯。班主任平復如初,傳達了下午停課的消息。

當年都是就近入學,學生都住在學校附近,以學校為圓心,人均兩站地的距離。沒有家長接送之說,各班按照學生的住址劃分,歸納出東南西北四個路隊,選出隊長和副隊長,整整齊齊地往家走,誰到了誰就出列。王小魚之所以當選隊長,不僅因為她最后一個到家,還因為她個頭高、膽子大、聲音洪亮、走路飛快。

那天進了院子,王小魚迎面碰上大人們在往外抬家具。走廊里早已亂成一片,堆砌物將走廊變成了死胡同,一只大衣櫥被卡住了,正進退兩難。老廖在研究角度,突圍感和沖撞感令他滿頭大汗、眼神焦灼。

王小魚問祖母,他們在搬家?

祖母答非所問。這么晚回來,是不是搗蛋被老師留下了?

大風大雨的,海都站起來了,樹也斷了,怎么回來?王小魚受不得冤枉,口齒越發伶俐。

可是,接下來,祖母卻說,哪兒來的風雨,只是天暗了一陣子,喏,又晴了。王小魚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祖母不以為然,那是過云。云剛才沒打這邊過。云在天上,路寬;人在地上,路窄。說完長長地嘆了口氣。

壞女人真的搬走了。這時,王小魚猛然想起那些手絹。手絹非但沒還,還被轉送了,她為此感到愧疚,也有些僥幸,這是一種超出年齡的心理體驗,讓王小魚無心吃飯,番茄炒蛋也變得索然無味。放在平日里,這可是她最喜歡的一道菜。

走廊里的嘈雜聲漸止。除了祖母和王小魚,誰都不知道壞女人家搬走的具體時間。老房子再次顯現出強大的吞噬力,將丑聞與陳年細菌一起藏于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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