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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喀斯喀特嶺(2)

幸運的話,蓋革計數器不會成為他最想念的東西。離開達科他州以來,輻射是戈登一路西行的主要原因之一。他簡直是蓋革計數器的奴隸,無論走到哪里,他都得讀讀上面的指數,還總是擔心那個計數器會被偷或壞掉,這種事做多了難免讓人心生厭倦。而據傳西海岸并沒有受到戰后最嚴重的輻射影響,那里遭受的是從亞洲通過風傳播過來的瘟疫。

這就是那場奇怪戰爭——反復無常,混亂不堪。大家都覺得戰爭會在瞬息之間毀滅世界,但事實并非如此。它更像是霰彈槍,每顆子彈的破壞程度只是中等,但是子彈數量眾多。單獨看其中任何一次災難,可能都不是毀滅性的。

如果起初發生在海上和太空中的“高科技戰爭”沒有波及陸地,后果就可能不會那么嚴重。

西海岸的瘟疫沒有東半球那么嚴重,在東半球,敵人甚至在自己的地盤也無法控制住所擁有的武器。如果遭受瘟疫的區域不把大量的難民聚集到一起,沒有毀掉脆弱的醫療服務網的話,瘟疫可能就不會在美國要了那么多人的命。如果人心惶惶的社區沒有阻斷鐵路和公路以防止細菌傳入的話,饑荒可能就不會那么嚴重。

至于長期以來令人畏懼的原子彈,在“斯拉夫復興”被內部瓦解,帶來出人意料的勝利之前,只被使用了很少一部分。那幾顆爆炸的核彈足以引發“三年寒冬”,但還不夠“百年黑暗”。這“百年黑暗”可能導致人類像恐龍那樣滅絕。總之幾周下來,核彈沒能毀滅地球,這還真是個巨大的奇跡。

實際上,即便幾顆核彈、一些病菌和三次欠佳的收成加起來也不足以摧毀這個偉大的國家以及世界。

但國內還有個毒瘤。

內森·霍恩,永遠詛咒你。這是廢土上人們共同的心聲。

他將那些郵袋推到了一邊。無懼早晨的寒意,他打開左邊的腰包,取出了一小包鋁箔包裝的東西,外面還覆蓋了一層融化的石蠟。

只有遇到緊急情況——這就是一種緊急情況——才能動用這儲備。戈登需要能量度過這一天。包裝里只有十二塊牛肉,但這一天必須靠它們撐過去。

戈登從水壺中喝了一大口水,將一塊又苦又咸的東西吞了下去,接著一腳踢開吉普車左邊的車門,幾只郵袋滾到了地上,而地上結滿了霜。他轉向右邊,看了看那副穿著衣服的白骨。它靜靜地與他共度了一個晚上。

“郵差先生,我將用自己的雙手盡可能讓你體面地下葬。我知道這不足以報答你的恩情,可是我只能做這么多。”他伸手越過那具枯骨又窄又瘦的肩膀,打開了駕駛座的車門。

軟皮平底鞋踩在結冰的地上很滑,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繞著吉普車走到了車的另一邊。

至少昨晚沒有下雪。這里這么干,地上的冰應該會融化,挖一個坑應該沒有問題。

他用力拉右手邊生銹的車門,車門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那副白骨前傾的時候,將它裝入一只空的郵袋中相當困難。戈登不知怎的將那包衣物和那些白骨平攤在了森林空地上。

他對那些東西保存得那么好感到吃驚。干燥的氣候幾乎使郵差的尸體變成了木乃伊,這樣各類蟲子就有時間將尸體的肉吃干凈,同時尸體又不會變得一塌糊涂。這些年,吉普車上的其他東西似乎都沒有被動過。

他首先查看了郵差的衣物。

真有趣,為什么他要在夾克里面穿一件印有佩斯利渦旋紋[1]圖案的襯衫?

那件襯衫曾經色彩斑斕,但如今顏色已褪,留下了污點,完全變了個樣,不過那件皮夾克可是不錯的收獲。如果足夠大穿得上的話,那件皮夾克將大大提高他存活的概率。

那雙長筒靴看上去挺破爛的,但或許還可以穿。戈登小心翼翼地抖掉了靴子內可怕又干燥的殘留物,將靴子往自己腳上套。

或許偏大了點。可是總比破爛不堪的野營軟皮平底鞋要好。

戈登盡其所能輕輕地將那些白骨放入郵袋中,令他吃驚的是,他輕而易舉地做到了。前一個晚上,所有迷信都被破除了。對那些東西的前主人,現在只剩下淡淡的敬意和莫名的感激了。他抖了抖那些衣物,屏住呼吸不把灰塵吸入體內,隨后將它們掛在了一棵北美黃松的樹枝上,讓風吹干,自己回到了吉普車上。

后來,他想明白了。穿襯衫的謎團解開了。就在他睡覺的地方旁邊,有一件長袖的藍色制服,兩邊肩膀上有郵政服務的徽章。過了這么多年,它看上去仍然幾乎是新的。穿襯衫是為了舒服,而穿制服是郵局統一要求的。

戈登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知道郵差們是那樣穿的了。在夏天悶熱的下午,有一個郵差送郵件的時候就穿著亮麗的夏威夷襯衫。要是有人給他一杯冰的檸檬水喝,那位郵差總是會表示感激。戈登希望自己能夠記起他的名字。

清晨寒氣逼人,他瑟瑟發抖,套上了那件長袖制服,感覺只大了一點點。

他弱弱地輕聲自嘲道:“或許我能長得壯點,到時剛好就合身了。”他現在三十四歲,可體重還比不上十七歲的自己。

駕駛座前的小格子里有一份脆弱不堪的俄勒岡州地圖,可以代替他失去的那份地圖。隨后,戈登大叫了一聲,抓住了一塊小小的方形透明塑料。那是一個閃爍計數器,要比他的蓋革計數器好得多,那塊小晶體透明的內部一遇輻射就會一閃一閃發出光芒。它甚至還不需要能量!他將那塊晶體放到眼前,仔細端詳可以看到由伽馬輻射所引起的斷斷續續的閃爍。如果徹底沒有輻射,這塊晶體就不會閃光。

當時戰爭還沒有爆發,一個郵差帶著這么個裝置干什么呢?戈登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將那塊晶體放入了褲袋。

當然,儀表板上的閃光燈損壞了,緊急信號燈變成了碎片。

當然,還有包。在駕駛座下面的地方,有一個信差用的大皮包。那個皮包硬邦邦地表皮龜裂,但他拉了一下,肩帶還有彈性,而且包的封蓋能夠防水。

那個皮包根本無法與他失去的凱爾蒂背包相比,但它總比什么都沒有要好得多。他打開皮包里的那個主要隔層,一捆很久以前的信件出現在眼前,老化的橡皮筋砰的一聲斷掉了,信件散落一地。戈登隨手撿起幾封掉在身邊的信件。

“寄信人是俄勒岡州本德市市長,收信人是俄勒岡大學醫學院院長尤金。”戈登念著地址,仿佛在扮演波洛尼厄斯[2]。他還瀏覽了另外幾封信。那些地址聽起來既浮夸又古老。

“寄信人是吉爾克里斯特小鎮上的醫生富蘭克林·戴維斯,收信人是區域醫療物資分配中心主任。這封信鼓鼓的,信封上印著顯眼的加急信件字樣,這無疑是要求優先寄送他的信件。”

戈登一封封地翻看信件,漸漸不再冷笑了,反而皺起了眉頭。這有點兒不對勁。

他本想看看垃圾郵件和個人信件消遣一下,但是那個包里似乎沒有一封郵件是廣告性質的。盡管許多都是私人信件,但大多數信封看上去都是官方文書。

不過,現在無論如何都不是幸災樂禍的時候。他看了十來封信消遣了一下,用信紙的反面來寫他的新日記。

他刻意不去想那本失去的舊日記本。那本日記記錄了十六年來的點點滴滴,那位曾經當過股票經紀人的強盜肯定把它讀爛了。他肯定,羅杰·普蒂安會閱讀他的日記以及藏在背包中的那一小卷詩并好好保存它們,否則他就猜錯了羅杰·普蒂安的個性。

總有一天,他會把它們拿回來的。

美國郵政服務的吉普車來這里干什么,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什么東西殺死了這位郵差?他在車的后面找到了部分答案,車后擋板玻璃的中偏右位置有幾個彈孔。

戈登朝掛在那棵北美黃松上的衣服仔細看了看。果然,那件襯衫和夾克背面上半部分胸膛的位置分別有兩個孔。

戰爭爆發之前。郵差幾乎從來不會受到攻擊,甚至在八十年代末(當時經濟不景氣,暴亂四起)九十年代“黃金時代”到來之前也是如此。

此外,要是有郵差失蹤,一定會有人來尋找,直至找到為止。

這樣看來,這次襲擊發生在“一周戰爭”之后。然而,在美國實際上已經名存實亡的情況下,一個郵差單獨在荒郊野外開著車干什么呢?又是多久之后遭到了襲擊?

這人肯定遭到了伏擊,但開著車突出了重圍。他可能沒有意識到自己傷得很重,也可能恐懼讓他無暇他顧。

但戈登懷疑,這位郵差選擇迂回穿過黑莓叢躲到森林的深處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戈登輕輕地說道:“他是在保護郵件。他估算了自己在路上昏倒獲得幫助的可能性……于是決定保存好郵件,把性命置之度外。”

因此,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戰后郵差,是一位在文明星星之火照耀下的英雄。戈登想到了那首贊頌郵差的千古絕唱……“無論雨雪,無論冰雹……”同時也對有人這般費盡心思保住這星星之火感到不解。

這解釋了都是官方信件,缺少垃圾郵件的原因。當時的戈登沒想到連局勢穩定的假象也維持不了多久。當然,一個十七歲的新民兵不大可能見多識廣。暴民政治和發生在主要分配中心的搶劫事件一直使本地治安武裝力量應接不暇,筋疲力盡。民兵本來是派過去平息騷亂的,可最終自己也被騷亂吞噬。那幾個月充滿恐懼,在此期間,其他地方的人的所作所為是否還像個人樣,戈登就沒有親眼看到了。

那位郵差的英勇事跡反而讓戈登倍感壓抑。市長、大學教授以及郵差們與亂世做斗爭的故事表明他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但這希望終究落了空。戈登想到這里,就倍覺沮喪,根本無法細思。

他撬了一會兒,費力地打開了后擋板。他將那些郵袋移到一邊,發現了郵差的帽子及其失去光澤的徽章、空飯盒和一副珍貴的太陽鏡,那副太陽鏡放在積著厚厚灰塵的方向盤置物盒里。

還有一把小鏟子,原本是用來處理吉普車留下的車轍的,現在將用來安葬那位司機。最后,正好在駕駛座的后面,他發現了一把吉他,不過被幾只沉重的麻袋壓碎了。

一顆大口徑的子彈打斷了吉他的琴頸。吉他的附近有一只黃色的大塑料袋,里面裝著一些干燥的草藥,散發出了強烈的麝香味。戈登還有一些記憶,這是大麻的香味。

他本來覺得那位郵差會是個有點禿頂的中年男子,為人保守。現在戈登重塑了他的形象,這一形象更像戈登自己了,清瘦而結實,留著大胡子,一副亙古不變的吃驚表情,似乎要說:“啊,怎么會這樣!”

那位郵差可能是一個比較樂觀的人,一個為保護美國的郵件而死的樂觀人士。他是那一代一批人中比較典型的一員,那批人幾乎還沒有開始為希望奮斗,戰爭就扼殺了他們的希望以及其他所有的樂觀精神。戈登一點也不吃驚。他有朋友參加了那樣的運動,那些人相當真誠,但可能有點讓人不解。

戈登撿起了吉他的弦,感到有點愧疚,那天早上,還是第一次有那種愧疚感。

那位郵差甚至沒有武器!戈登記得曾經讀到過,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美國內戰爆發之前,美國郵政在各個線路上運行了三年。或許那位郵差相信自己的同胞會延續那個傳統。

戰后處于混亂狀態的美國沒什么傳統可言,人人只為活命。戈登一路走來,發現有些孤立的社區會像中世紀的百姓迎接吟游詩人一樣熱情招呼他;而在其他一些社區,各種各樣多疑的人占據了主導地位。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地方的人們才非常友好,似乎愿意歡迎陌生人,不過,戈登也常常只是小住一下便繼續前行。旅途中,路上車水馬龍、天上鳥兒飛翔的夢境常常縈繞在他心頭。

大約早上九點左右,戈登已經收集到了不少足以讓自己存活下去的東西,不需要再與那些強盜對抗了。越快通過關口,進入擁有不錯水域的地方,他就能過上不錯的生活。

他已經踏出了那幫強盜的地盤。對他來說,此刻沒什么能比一條小溪更棒了,因為,他可以從小溪中抓鱒魚來填飽他的肚子。

稍待,還有另外一項任務。他提起了那把鏟子。

無論你現在餓了沒有,都必須先完成這項任務,報答他的恩情。

他環顧四周想尋找一塊土壤松軟又陰涼的地方來挖,最后終于找到了。

4

“……他們說,‘麥克白,別怕,除非勃南森林來到鄧斯納恩’;現在勃南森林果然來到鄧斯納恩了!”

“拿起武器,拿起武器,武裝自己!倘若女巫的預言果真成了現實,那將無處可逃,無處可躲!”

戈登緊緊地握著用一塊木板和一丁點兒錫做成的簡陋木劍,向看不見的副官示意。

“我開始厭倦太陽,這世界土崩瓦解吧。敲響警鐘!吹吧,風!來吧,毀滅!至少,我們會披堅執銳而死!”

戈登高舉木劍,殺死了麥克白,這出戲落幕。

燭光照耀下,他轉身瞄了一下觀眾。他們非常喜歡他之前的表演。但是,這出沒有新意又獨自表演的《麥克白》可能讓他們摸不著頭腦。

不過,他退場后,臺下立刻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帶頭鼓掌的是阿黛爾·湯普森女士,她是這個小社區的領導。大人們吹著口哨,跺著腳。年輕人笨拙地鼓起掌來,那些還不到二十歲的少年看著他們的長輩,也在笨拙地鼓掌,似乎他們是首次參加這種奇怪的儀式。

顯然,他們喜歡這出精簡版古代悲劇,戈登松了口氣。老實說,有些章節與其說是簡化,還不如說是因為他忘記原文了。他上次看這個劇本差不多是在十年前了,看的還是被燒掉一半的殘卷。

不過,他的最后幾句獨白還是原汁原味的。他永遠也忘不了“風和毀滅”那部分。

戈登咧嘴笑著回到臺上鞠了個躬,這個劇臺搭在這個小小松景村里唯一的加油站上,是用厚木板鋪成的。

這個小山村的田野上有很多籬笆,房屋的墻壁由結實的木頭壘成。饑餓和孤獨迫使他到這個小山村試試運氣,看看他們是不是熱情好客,結果比他希望的要好得多。他做一系列表演,而他們為他提供吃的和其他一些用的東西,絕大多數擁有投票權的成年人都樂于接受戈登,而此刻這一協議應當算是敲定了。

“太棒了!太精彩了!”湯普森女士站在第一排,她白發蒼蒼,瘦骨嶙峋,但依然硬朗。她轉向包括小孩在內的四十多個村民,鼓勵他們表達贊賞之情。戈登揮了揮手,又深深地鞠了個躬,身子比之前彎得更低了。

當然,他的表演其實一塌糊涂。但他或許是方圓百里內唯一扮演過劇中角色的人。美國又出現了“農民”,與其以游方詩歌演唱為生的前輩一樣,戈登也學會了用通俗的方式來表演。

在掌聲開始減弱之前,戈登最后鞠了一個躬,隨后跳下了舞臺,開始脫掉簡陋的戲服。他設定了嚴格的限制條件,一天只演一場。他會演很多劇本,而且打算慢慢表演,吊他們的胃口,直到他想離開為止。

“不可思議。真是太精彩了!”湯普森女士告訴他。現在鄉親們聚在靠著后墻的一張自助餐桌旁,戈登也在其中。年紀較大的那些孩子在他身邊圍成了一個圈,好奇地盯著他看。

松景村相當繁榮,在平原上和大山中,有許多村莊都過著忍饑挨餓的生活。在一些地方,由于“三年的寒冬”對孩子造成的毀滅性影響,幾乎一代人都沒了。但在這里,他看到了好幾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和青年,甚至還有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末日之戰爆發的時候,這些老人肯定已過中年了。

他們肯定為拯救每個人做出了巨大努力。這樣的情況在其他地方少之又少,但在這里,居然很普遍。

這里到處都是那些年的遺跡。有人臉上因為曾患病而布滿了麻子,還有疲倦和戰爭留下的滄桑感;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截過肢;還有個人一只眼睛得了白內障,只剩一只好眼。

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景,至少從前見過很多次。他感激地朝女主人點了點頭。

“湯普森女士,謝謝您。感謝您這位富有見地的評論家給我的溢美之詞。您喜歡這場表演我很高興。”

“不用謝,真不用謝。”氏族族長堅持道,好像戈登一直在謙虛,“這些年來,我還從沒這樣高興過。《麥克白》的最后那部分讓我深感震撼!我只是希望,還有機會看電視的時候,我能有幸在電視上看這部戲。我當初不知道這部戲這么精彩!”

“還有你之前給我表演的那次鼓舞人心的演講,一次亞伯拉罕·林肯的演講……對了,你知道,一開始的時候,我們想在這里辦一所學校,但沒有成功。我們需要所有人盡一份力量,連小孩子也不例外。現在,那次演講又讓我想起了這件事。我們已經收集了一些舊書。或許現在是再試一次的時候了。”

戈登禮貌地點了點頭。他之前看到過這種情況。這些年,他曾在最杰出的人或者備受歡迎的人身上看到過這種情況,但也在最悲傷的人身上看到過。這總是讓他覺得自己是一個騙子,他的表演會讓一些記得昔日美好時光的老者勾出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巨大希望……據他所知,這種希望過不了幾個星期或幾個月又會破滅。

這就好像文明的種子只靠善意和日益老去的高中畢業生的夢想來澆灌是不夠的。戈登常常想他的到來會不會改變世界,雖然點子不錯,但他知道這小小的戲劇無論多么受歡迎,都起不到決定性作用。它們可能會引起一時轟動,但當地人的熱情總是很快就會消退。他并不是到處游歷的救世主。他表演的傳奇故事在黑暗時代的壓力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時光流逝,不久的將來,老一代的人們終將逝去。分散的部落會統治這片大陸。或許再過一千年,人類的探索之旅才會再次起航。而與此同時……

戈登可以不用再聽湯普森女士可悲且不現實的計劃了。一位婦女擠入人群,抓住了戈登的手臂,像一把老虎鉗。她是個黑人,個子不高,頭發銀白,瘦而結實,皮膚呈棕色,友好地咧嘴笑著。

她對那位氏族族長說:“阿黛爾,克朗茲先生從中午到現在還沒吃過一點兒東西呢。我覺得,如果我們想讓他明天晚上繼續表演的話,最好給他點吃的東西。對吧?”她捏了捏他的右臂,顯然覺得他營養不良——隨著食物的香味一路飄過來,給別人留下自己營養不良的印象倒也不是壞事。

湯普森女士看了一眼黑人婦女,顯示出了耐心和寬容。她說:“這是當然,帕特麗夏。克朗茲先生,我以后再和你討論這件事,等休利特女士把你養得胖一點再說。”她閃閃發亮的雙眼不止透著智慧的光澤,還有一絲狡黠,戈登發現阿黛爾·湯普森還有另一面。她相當精明。

休利特女士帶他走出了人群。戈登一邊微笑點頭,一邊伸手拍了拍衣袖。他每走一步,大家都瞪著眼睛看著他。

饑餓肯定使我成了一位更好的演員。我以前從未見過觀眾有如此反應。我得知道自己究竟到底做了什么使他們有這樣的感覺。

在長長的自助餐桌后面,有許多人看著他,其中有一名年輕女子身高和休利特女士差不多,有一雙深邃的杏眼,頭發比戈登以前見過的任何人都要黑。她兩次轉身輕拍一個小孩的手,那個小孩想在這位尊貴的客人到來前先吃上一點兒。每次,那名女子都會迅速回頭看一眼戈登,然后微笑一下。

她旁邊一名高大魁梧的年輕男子捋著略帶紅色的胡須,奇怪地看了戈登一眼,眼神中似乎透著某種無奈,他還沒怎么仔細觀察二人,就被休利特女士推到了那位長著一頭黑發的漂亮女子面前。

她說:“阿比,我們給克朗茲先生的盤子里每樣都裝一點兒吧。這樣,他第二次吃的時候就可以自己選想要吃的了。克朗茲先生,我烘了藍莓派。”

還沒反應過來,兩份藍莓派就送到了戈登面前。此刻,戈登的喜悅之情難以言表。這些年,別說重新看到這些東西,他連聞都沒聞到過。香味吸引了戈登,他甚至忘記了人們投在他身上的好奇目光。

第一道菜是串在烤扦上轉動的大火雞,火雞里填滿了香料。第二道菜是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熟土豆,上面還有啤酒肉干、胡蘿卜和洋蔥。戈登還看到了餐桌下面有脆皮蘋果餡餅和一桶沒蓋蓋子的干蘋果片。離開這里之前,我一定要搞到一些這樣的東西。

還沒消滅光自己餐盤里的殘羹,他又急切地伸出了盤子。阿比接盤子的時候一直盯著他看。

那個身材高大、皺著眉頭的紅頭發男子突然自言自語起來,不知道在說些什么,他伸出雙手握住了戈登的右手。戈登想縮回來,但那個沉默寡言的家伙就是不松手,戈登不得不回應他,用力地握手。

那個男子自言自語了幾句,但聲音很輕,聽不清楚。接著他點了點頭就松開了手,然后他彎腰快速親了一下那位黑頭發的女子,就低頭大步走了出去。

休利特女士說:“他是邁克爾,阿比的丈夫。他必須去和愛德華換班了,愛德華守著捕獵陷阱呢。但他很想留下來看你的表演。他小時候就非常喜歡看電視節目……”

盤子上的熱氣撲到戈登的臉上,饑餓感讓他感到頭暈目眩。當他感謝阿比的時候,她頓時臉紅了,同時微笑起來。休利特女士推著他坐到了一堆舊輪胎上。這位黑人婦女繼續說道:“待會兒,你和阿比聊聊天。現在先好好吃飯吧。”

沒等別人催,戈登就已經吃了起來,人們好奇地看著他,而休利特女士還在嘮叨。

“味道不錯吧?你只管坐著吃,不用管我們。等你吃飽了,想再次跟我們說說的時候,我覺得我們都會想聽聽你是怎么成為郵差的。”

戈登抬起頭看了看那一張張渴望的臉。那只土豆太燙,他迅速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只不過是一個旅行者,”他說話的時候,嘴里還有一半食物沒有咽下去,手上提著一只火雞腿,“這個包和這身衣服沒什么可講的。”

只要他們不阻礙他吃東西,無論他們盯著他看、碰他還是與他說話,他都無所謂!

休利特女士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接著,她又控制不住自己開始說話了:“你知道,我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我們常常送牛奶和餅干給郵差吃。除夕那天,我的父親總是會在柵欄上給他留一小杯威士忌。父親經常念那首詩給我聽,你知道的,‘不管風霜雨雪,不管道路泥濘,不管戰火紛飛,不管艱難險阻,不管強盜橫行,不管茫茫黑夜……’”

戈登囫圇吞下嘴里的東西,噎到了。他咳嗽起來,抬頭看了一下她是否是認真的。這位老太太不經意間激活的美好又失落的記憶讓他感覺前額突然閃現出了一絲光,這縷光正追著那些過往起舞。

不過,美味的烤雞下肚后,那縷光就迅速消退了。他不想去仔細體會這位老太太的用意。

“我們的郵差過去經常唱歌給我們聽!”

這句話顯得很突兀。說話的人是一個高個子,頭發烏黑,胡須斑白。他回憶的時候,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層薄霧,“周六,我們不上學在家的時候,可以聽到他來,有時他在一個街區外的地方就可以聽到了。他是個黑人,比休利特女士或那邊的吉姆·霍頓還要黑得多。他的嗓音真好!估計這便是他獲得郵差這份工作的原因吧。我以前經常收集硬幣,這些郵購的硬幣都是他帶給我的。他會按門鈴,然后親手將它們遞給我。”

他滿懷敬意,說不出話來了。

“小時候我們的郵差只會吹口哨。”一位中年婦女說,臉上已經布滿了深深的皺紋。她聽起來有點失望,“但他人真的很好。長大以后,有天我干活回來,發現郵差救了我鄰居的命。郵差發現他噎住了,就給他做了人工呼吸,直到救護車趕到。”

周圍的聽眾一起發出了嘆息,好像在傾聽一個古代英雄的事跡。故事一個比一個富有傳奇色彩,孩子們靜靜地聽著,一臉吃驚的樣子。戈登覺得至少其中一小部分故事應該是真實的,而有些故事實在難以置信。

休利特女士碰了一下戈登的膝蓋說:“再給我們說說你是怎么成為一名郵差的吧。”

戈登有點絕望地聳了聳肩,“我只是找到了郵差的東西!”他強調這句話的時候嘴里還塞滿了糕點。他的意識幾乎被美味的食物給淹沒了,這甚至讓戈登感到一絲恐慌。郵差過去至多算是較低級的公務員,如果這些已經是成年人的村民想美化自己關于郵差的記憶,這沒關系。孩提時代,他們曾親眼看到鄰居家那個外向的小哥也當了郵差。顯然,他們將他今晚的表演與那個形象聯系起來了。這也沒關系。只要他們不打擾他吃東西,他們愛怎么想都行。

“啊——”幾個村民互相看了看,點了點頭,似乎戈登的回答別有深意。戈登聽到自己的話被人們重復了一遍又一遍,逐漸向圈外擴散。

“他找到郵差的東西……那他自然而然成為了……”

他的回答不知怎的肯定讓他們安心了一些,村民們開始禮貌地輪流到自助餐桌上吃飯,人群漸漸散開了。很久之后,他才意識到在那里發生的一切到底有什么含義,但當時在寬大的窗戶和明亮的燭光下,他不停地享用著美味佳肴,吃得肚子都快脹開了。

5

……我們發現本診所還可以供應充足的消毒劑和多種止痛藥。我們聽說,這些東西在北部的本德市和新安置中心已經供不應求。我們愿意用一部分消毒劑和止痛藥以及一車剛好在這里閑置著的去離子交換柱[3],交換一千支四環素,預防鼠疫在東部爆發。如果有人能夠過來告訴我們如何保存抗生素,或許我們還愿意積極幫助生產抗生素。

此外,我們還急需……

吉爾克里斯特市市長竟然能夠說服當地的緊急委員會答應這樣的交易,他的意志想必很堅定。盡管這么說在邏輯上有點過不去,而且顯得不合時宜,但囤積東西的確是社會崩潰的主要原因。在混亂時期的前兩年,竟然還有人這么明智,這讓戈登大吃一驚。

他揉了揉眼睛。在自制蠟燭的燭光下讀東西很吃力。可是他發現躺在軟綿綿的床墊上很難入睡,嘿,長久以來,他做夢都想有這么一間房,這么一張床,可他現在居然不去珍惜,真是自找!

他之前有點不舒服。那些食物以及家釀啤酒過于美味,撐得他腹中絞痛,幾乎樂極生悲。不知怎么回事,他現在只迷迷糊糊地記得,自己東倒西歪地在慶祝會上晃悠了幾個小時,最后終于跌跌撞撞地來到了這個為他準備的房間。

床邊的小桌子上放著一支牙刷,還有鐵制的浴盆,里面裝滿了熱水。

還有肥皂!洗澡的時候,他終于覺得肚子舒服了一些,全身暖乎乎的,而且感覺很清爽。

戈登看到郵差制服不僅洗干凈了,還被燙得平平整整,不禁露出微笑。衣服就放在旁邊的椅子上;原本他胡亂補起來的破洞現在重新縫過了,手藝非常高超。

他還有一個愿望,但這個小山村的人們并不知情,他不能怪他們……這個愿望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很久。這里已經夠好的了,簡直是天堂。

他躺在兩床陳舊但干凈的被單間感到心滿意足,朦朦朧朧、愜意地等待入睡,這時,他讀了一封兩位早已長眠地下的人之間的信。

吉爾克里斯特市市長的信中還寫道:

我們這里有一群“生存主義者”,非常難對付。幸運的是,這群人心高氣傲,大多生性多疑,無法團結在一起。我覺得,他們彼此間造成的麻煩不比給我們帶來的麻煩少。不過,他們越來越讓我們頭疼。

我們的副市長經常遇到全副武裝的人朝他開槍,他們穿著軍隊剩下來的迷彩服。那群傻子無疑認為他是“俄羅斯的走狗”或者屬于這類敗類。

他們大肆捕獵,不放過森林中的任何東西,但通常屠宰和保存肉的工作卻做得相當糟糕。我們的獵戶非常厭惡這種浪費行為,但不僅毫無辦法,還常常無緣無故就挨他們的槍子兒。

我知道還有很多疑問,但是當你能夠在新安置中心執行防暴任務的部隊中抽出一小部分人員時,你可以將他們派到我們這里來,幫助我們徹底解決那些以自我為中心、囤積東西、不切實際的惡棍,收繳他們的武器,行嗎?也許美國軍隊的一兩支小分隊就能讓他們相信我們贏得了戰爭,從現在起只能互相合作……

他放下了信。

這樣看來,這邊的情況也是如此。“最后的致命一擊”原來也是“生存主義者”肆虐——尤其是那些在充滿暴力的無政府狀態下追隨領袖內森·霍恩的生存主義者。

戈登在民兵隊時的一項職責,就是協助鏟除一小部分在城市長大的殺人犯和持槍歹徒。他的小分隊在大草原和湖心島上發現了加固過的洞穴和小屋,而且洞穴和小屋的數量驚人……這一切都是在戰爭爆發之前的數十年艱苦歲月中,疑心重重的人們短時間內弄起來的。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我們渡過了難關!大蕭條結束了。人們再次開始工作,互相合作。除了有幾個瘋子,美國和世界看上去似乎馬上要復興了。

但是我們恰恰忘了幾個瘋子會對美國和世界帶來多大的危害。

當然,世界崩潰最終來臨的時候,生存主義者勢單力薄,并沒在自己寶貴的小堡壘中守很久。頭幾個月,那些小堡壘是非常引人注目的目標,大多數小堡壘易主了十多次甚至更多。戰斗席卷了各個平原,直到所有太陽能收集器變成碎片,所有風電廠被摧毀。人們為了找到強效麻醉劑沒完沒了地搜尋,直到所有存放寶貴藥品的地方都被翻了個底朝天。

隨著時間的流逝,維持秩序的軍人和警察日漸減少,他們要么殉職,要么被遣散,要么成了兇殘的生存主義者,到處漂泊流浪。大地一片荒蕪,只有那些正好集冷酷無情、內部凝聚力于一身的農場和小村莊才能最終幸免于難。

戈登又看了一下那封信的郵戳。差不多是在戰爭爆發兩年后。他搖了搖頭,真沒想到竟然有人堅持了這么久。

想到這兒,他難過起來,好像心中有個傷口隱隱作痛。他想不出有什么東西可以讓人們忘卻過去十六年的困苦。

一陣微弱的聲音傳來。戈登抬起頭,想是不是自己腦子里冒出來的。接著,又傳來了一聲敲擊房門的微弱聲音,只是比之前稍微響了一點。

他喊道:“請進!”門打開了一道縫,阿比從門縫中露出臉來膽怯地微笑了一下。這個姑娘個子小小的,眉梢稍微有點下沉,可能有東方人的血統。戈登將那封信重新折了起來,裝回信封。他微笑著說:“你好,阿比。有什么事嗎?”

“我——我過來問問你還有沒有別的需要。”她說得有點快,“澡洗得舒服嗎?”

“你是說現在嗎?”戈登嘆了口氣。他發現自己又不自覺地用起了麥克達夫[4]的腔調,“現在沒別的需要了,澡也洗得很舒服。我特別喜歡牙刷。這份禮物真是上天的恩賜。”

“你說過你的牙刷丟掉了。”她眼睛看著地上,“我們在倉庫里至少還有五六支存貨,很高興你喜歡。”

“原來是你的主意啊?”他鞠了個躬,“這樣的話真欠你個人情了。”

阿比抬起頭微笑,“這是你剛才在讀的信嗎?可以給我看看嗎?我還從未見過信。”

戈登大笑了起來,“不會吧,你肯定沒那么年輕吧!戰爭爆發之前的事情呢?”

阿比因為他的大笑漲紅了臉,“戰爭爆發的時候,我才四歲。太可怕、太令人困惑了,我……之前的事情,我真的沒記得多少了。”

戈登眨了眨眼睛。真這么長時間了嗎?是的。十六年時間確實足以讓這世界上的漂亮女性只知道這黑暗的時代。

太神奇了。

“好吧。”他將椅子拖到了床邊。她咧嘴笑著走過來坐到了他的邊上。戈登將手伸進麻袋,又取出了一封信封發黃、發脆的信。他小心地展開信,遞給了她。

阿比專注地看著信,戈登覺得她正在閱讀整封信的內容。她專心致志,稀疏的眉毛幾乎在眉心擰成了一團,但最終她將信遞了回來,“我覺得自己無法真正讀懂。我的意思是,能看懂罐頭上面的標簽之類的,可是我沒怎么練過寫字和……句子。”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尷尬,但完全沒有怯意,非常真誠,似乎他就是聽她懺悔的神父。

他微笑著說:“沒關系。我來告訴你信上寫了什么。”他將信拿到燭光下。阿比坐到了床沿他膝蓋的邊上,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幾頁信。

“這封信的寄信人是來自俄勒岡州堡巖村的約翰·布里格斯,收信人是他的前老板,住在克拉馬斯福爾斯市……從印在信頭上的車床和竹馬來看,我覺得布里格斯是一位退休的機械工、木匠或者是做類似工作的。”

戈登只專注地看那些還能夠看清楚的字。“布里格斯先生似乎是一位心腸相當好的人。他愿意帶前老板的孩子,讓他們一直待在他那里,直到非常時期結束。他還說自己有一家經營不錯的汽車修理廠,還有電和大量的金屬材料。他想知道收信人是否需要訂購一些零部件,尤其是那些斷貨的東西。”

戈登的聲音顫抖了。由于吃得太多,腦子昏昏沉沉的,這時,他才發覺一位美麗的女子正坐在他的床上。她坐在床墊上的壓力使他的身體有點向她那邊傾斜。他快速清了清嗓子,又開始瀏覽那封信了。

“布里格斯提到了堡巖村水庫發電的一些情況……電話已經無法接通,但奇怪的是,他還可以通過計算機數據網與尤金市那邊的人們取得聯系……”

阿比盯著他看。顯然,信中的大部分內容,她可能還是聽不懂。“機械廠”和“數據網”可以算是與電相關的既古老又神奇的詞匯了。

她突然問道:“你為什么不帶信到我們松景村來?”

戈登對這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推理眨了眨眼睛。這位姑娘并不傻,知道個中緣由。那么他來到這里的時候以及后來在聚會上,他所說的一切為什么會被誤解呢?她仍然認為他是一名郵差,顯然,在這個小山村中,除了個別幾個人,大多數都是這么認為的。

她想讓誰給她寫信呢?

她可能沒有意識到,他帶著的這些信早就發出來了,寄信和收信的男男女女們早已不在人世,他帶著這些信是因為……因為他自己的原因。

松景村人編造的故事讓戈登感到一絲壓抑。這是文明退化的又一標志,他們當中許多人曾是高中畢業生甚至大學畢業生。他準備盡可能殘忍坦誠地告訴她真相,讓那種幻想永遠破滅。于是他說:“沒有信是因為……”

他停了下來。戈登再次意識到她靠得很近,還聞到了她的體香。完美的身材曲線以及她對他徹底的信任讓他頭暈目眩。

他嘆了口氣,目光移到了別處,“沒有你們的信是因為……因為我從愛達荷州出來一路西行,那邊沒有人認識你們松景村的人。我將從這里出發到沿海地區去。那里可能還有一些大城鎮。或許……”

“或許那里有人將寫信給我們,如果我們先給他們寄信的話!”阿比的眼睛閃閃發光,“然后,當你返回愛達荷州,再次經過這里的時候,你可以將他們寄給我們的信給我們,或許還可以像今晚一樣再給我們演一出戲,我們給你提供充足的啤酒和餡餅,讓你吃得肚子都脹開!”她坐在床沿上顛了顛,“到那時,我保證能夠認識更多字了!”

戈登搖了搖頭,面帶微笑。他沒有權力讓這樣的美夢破滅。“或許吧,阿比。或許吧。但是你知道嗎?你或許能有機會更容易地識字。湯普森女士已經讓大家投票讓我在這里留一段時間了。我猜,我將正式成為一名老師,盡管我還必須證明自己的打獵和務農技術不遜于任何人。我可以教射箭課……”

他停了下來。阿比一臉目瞪口呆的表情。她用力搖了搖頭,“但是你還沒聽說吧!你去洗澡的時候,他們已經投過票了。湯普森女士應該為以這樣的方式來賄賂你感到慚愧,但你必須完成自己重要的工作!”

他坐起身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么?”他原本想著至少可以留在松景村度過這個寒冷的季節,或許還可以待上一年甚至更長時間。誰知道?或許他不再想到處漂泊,會把這里當成他的家。

戈登清醒過來了,努力壓制住怒火。他不能通過破滅人們孩童般天真的幻想來為自己爭取機會!

阿比注意到了他的激動,急忙說:“當然,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問題是沒有女子和你配了,所以……”她明顯放低了聲音,“所以休利特覺得你是幫助我和邁克爾最終擁有孩子的最佳人選……”

戈登眨了眨眼睛,“呃。”他說,表達出了他腦子里這時的全部想法。

“我們連續試了五年,”她解釋說,“我們真的非常想要孩子。但霍爾頓先生認為邁克爾不能生育,因為他十二歲那年得過非常嚴重的流行性腮腺炎。你記得那場非常嚴重的流行性腮腺炎吧?”

戈登點了點頭,想起了因為這種病死掉的朋友。腮腺炎會使人喪失生育能力。為了繁衍后代,人們會做出種種不同尋常的安排。旅行途中,到處都能看到這種現象。

可是……

阿比繼續快速說道:“不過,如果我請這里的其他男人……幫我懷上孩子,就會引發問題。我的意思是,當你與這樣的人住得很近時,你就不能把那些不是你丈夫的男人當真正的‘男人’看待……至少方式會有所不同。我——我覺得自己不喜歡那樣,那樣可能會帶來麻煩。”

她漲紅了臉,“此外,如果你能夠承諾保密的話,我可以再告訴你點兒事。我覺得,這里的其他男人給邁克爾生的兒子不配當他的兒子。你知道的,他確實非常聰明。他是我們這些年輕人當中唯一識字的……”

這種奇怪的邏輯轉得太快,戈登完全無法跟上。他一面失望地發現,這一切其實就是該部落在面對一個難以解決的社會問題時采取的復雜而微妙的措施,而另一面,他作為二十世紀最后的知識分子還有點自鳴得意。與此同時,他開始意識到阿比的用意了。

“你不一樣,”她微笑著對他說,“我的意思是,連邁克爾也從一開始就看出來了。他不是很高興,但他知道你一年甚至更長時間才從這里經過一次,這他能夠忍受。他寧愿這樣,也不愿永遠沒有孩子。”

戈登清了清嗓子說:“你確定他是這么想的嗎?”

“嗯,沒錯。要不是這樣,你覺得為什么休利特女士要用那么有趣的方式介紹我們呢?那是為了明確意思但又不想真正大聲說出來。湯普森女士不大贊成這么做,但我想那是因為她想把你留下來。”

戈登感覺口有點干,“你對這一切怎么想呢?”

她的表述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她看著他,似乎他就是那種來訪的先知,至少是從故事書中跳出來的英雄。“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將非常榮幸。”她輕聲說,低下了頭。

“你能夠以‘那種方式’把我看成男人嗎?”

阿比咧嘴笑了一下,用行動回答了他的問題,爬到他上面,將舌頭伸到了他的嘴里。

……

停了一會兒后,她擺動著身體脫掉了自己的衣服,戈登轉身去吹放在床邊小桌子上的蠟燭。他們的身邊放著郵差的灰色制服帽,黃銅徽章反射著搖曳的燭光。騎馬人弓背坐在馱著鼓鼓麻袋的馬背上,似乎在搖曳的燭光下飛馳。

郵差先生,這又是我欠你的。

阿比光滑的肌膚滑過他的身體。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吹掉了蠟燭,她與他的手交握在了一起。

6

這十天,戈登過的是一種新的生活。他似乎是為了彌補趕了六個月的路造成的身體疲憊,每天早上都睡到很晚,醒來總是發現阿比已經離去,就像夢境一樣。

然而,他舒展身子,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的溫暖和香味還留在床單上。從朝東的窗戶灑進來的陽光好像全新的東西,讓他的內心覺得現在是春天,而不是早秋。

白天,他很想看到她,但很少見到;中午前,他又要幫忙做一些雜活——為社區劈柴、堆柴,挖深坑,建新廁所。大多數村民都聚在一起吃主餐時,阿比就放羊回來了。但為了減輕洛斯先生的負擔,午飯她是和孩子們一起吃的。一大把年紀的洛斯是他們的監工,他只有一條腿。這些小孩子早上都在梳理冬季紡織用的羊毛團,會有羊毛落在他們的衣服上。她一邊與孩子們開玩笑,一邊摘掉落在他們衣服上的灰羊毛,以免落進飯菜里,他們則開心地大笑。

她幾乎不看戈登一眼,但她微微一笑已經令戈登心滿意足。他知道,過了這幾天,他就沒有權利了,但白天還能看到她讓他覺得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并非一場夢。

下午,他會與湯普森女士和村里的其他領導討論一些事情,幫他們列出圖書以及其他長期未受重視的廢品的清單。休息的時候,他就上上閱讀課和射箭課。

有一天,他和湯普森女士一邊治療一位被“老虎”抓傷的病人,一邊在醫學方面相互切磋了一下。這只當地人所謂的“老虎”其實是美洲獅的新品種,在動物園中是與美洲豹養在一起的,戰后的混亂讓它們逃出了動物園。這只野獸被設陷阱的獵人激怒,想要置他于死地,但幸運的是,獵人被它撞進了灌木叢,于是趁機逃脫。戈登和女族長都認為傷口終究會愈合。

到了晚上,松景村所有的村民都會聚集到寬敞的加油站,戈登給他們講馬克·吐溫、約翰·塞勒斯[5]和蓋瑞森·凱勒[6]寫的故事。他帶領他們一起唱古老的民歌、易記的商業廣告歌和《曾幾何時》[7],隨后就開始演戲。

他穿著破爛的錫紙,扮演起了約翰·保羅·瓊斯[8],站在“博霍姆·理查德號”戰艦的甲板上叫陣。他又扮演起了安東·帕西弗拉,與一個瘋狂的機器人一起探索遙遠世界的險境,充分開發自己的潛力。他還扮演起了哈德森醫生,穿過肯尼亞沖突的恐怖地帶,去治療生物戰的受害者。

戈登穿著簡陋的戲服,在臨時搭建起來的舞臺上手舞足蹈,大聲說著從模糊記憶中提取出來或現場發揮的臺詞,一開始的時候,他總是感到不安。他從未真正羨慕過演戲這一職業,在那場巨大的戰爭之前也沒羨慕過。

但是在穿越這片大陸的途中,他開始演戲,并且還演得不錯。他感受到了觀眾癡迷的眼神,他們非常好奇,很想知道自己所在的小山谷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樣子,他們的渴望讓他感受到了溫暖,鼓舞著他致力于這項事業。他們中有的人身上留著痘瘡的傷疤,有的人因為年復一年過度的勞作,佝僂著背,他們這么拼命勞作只是為了活下去。他們抬起頭看他,眼中最迫切的渴望被歲月掩蓋,他們渴望獲得幫助,實現自己再無法獨自實現的愿望。這情景令人難忘。

通過表演,他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零零星星、遺失已久的浪漫色彩。當他說完最后一段獨白的時候,他自己也會沉浸其中,忘記現實,至少能夠忘記一會兒。

每天晚上他休息的時候,阿比都會來到他身邊。她會在他的床沿上坐一會兒,聊聊她的生活、羊群、村里的孩子們和邁克爾。她會帶書過來問他是什么意思,問他少年時代的生活——在末日之戰爆發前,一個學生在美好時光中所過的生活。

接著,阿比會微笑著將落滿灰塵的書放到一邊,鉆進他的被窩里,他則會傾著身子吹掉蠟燭。

第十天的早上,她沒有在天剛剛亮的時候偷偷溜走,而是用吻喚醒了他。

“呃……早啊,”他一邊說,一邊向她靠近,但阿比避開了。她去拿衣服的時候,她的胸部滑過了他平坦腹部上柔軟的毛。

“我不該叫醒你的,”她對他說,“但我想問你點兒事。”她抱著她的衣服,像抱著一個球。

“哦,什么事?”戈登將枕頭墊到了自己的頭后面。

她問道:“你今天要走了,對吧?”

“對。”戈登認真地點了點頭,“如果能多待一段時間,那就再好不過了,但我不能,必須再次西行。”

“我知道,”她嚴肅地點點頭,“我們都不想讓你走。但是……對了,我今晚將在布滿陷阱的路上與邁克爾見面。我非常想他。”她摸著戈登的臉頰,“不會影響你吧?我的意思是,和你在一起很不錯,但他是我丈夫……”

他微笑著握住了她的手。能輕而易舉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讓他感到欣慰。這份感情,與其說是嫉妒邁克爾,還不如說是羨慕他。他們極度渴望要一個孩子,而且顯然彼此又深愛,想想這些,情況就非常明了了,自己最終必須與阿比徹底分開。他只希望自己幫他們實現了愿望。盡管他們幻想著他還會回來,但他不太可能再經過這里。

阿比說:“我有東西要給你。”她伸手到床底,拖出了一個連在鏈子上的銀色小物件和一個紙包。

“這是哨子。休利特女士說你應該有一個哨子。”她將它掛到了他的脖子上,將哨子吹出來的效果調到了令她滿意的程度。

“她還幫我寫了這封信。”阿比拿起了那個紙包,“我在加油站的抽屜里找到了一些郵票,但貼不上去了。所以我拿了一些錢。這是十四美元。夠嗎?”

她取出了一些褪色的美鈔。

戈登不禁微笑起來。昨天,也有其他五六個人私底下來找他。他盡可能擺出一副正直的表情,接受了他們小小的信封和類似的郵費。他或許可以借機向他們要一些他需要的東西,但這個社區已經為他準備了一個月的肉干和干蘋果,還給他的弓準備了二十支箭。他沒有必要敲詐他們,他也不想向他們敲詐其他東西。

一些年紀較大的村民在尤金市、波特蘭或威拉米特河谷的城鎮中有親戚。那正是他要去的方向,所以他帶上了信。有幾封信是寄給住在奧克里奇鎮和藍河的人。他將那幾封信放到了郵袋深處最安全的地方。其他的信沒什么用,他還不如將它們扔進火山口湖,但他還是假裝很重視。

注釋

[1]佩斯利紋樣誕生于古巴比倫,興盛于波斯和印度,其圖案據說來自印度教皇的“生命之樹”——菩提樹葉或海棗樹葉。

[2]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雷特》中的人物。

[3]水凈化裝置。

[4]莎士比亞悲劇《麥克白》中的人物。

[5]約翰·塞勒斯(John Sayles,1950— ),美國導演、編劇和作家。

[6]蓋瑞森·凱勒(Garrison Keillor,1942— ),美國幽默作家。

[7]美國著名鄉村歌手阿倫·杰克遜的歌曲。

[8]約翰·保羅·瓊斯(John Paul Jones,1747—1792),蘇格蘭裔的美國海軍軍官,軍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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