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喀斯喀特嶺(3)
- 大衛·布林作品集(套裝共5冊)
- (美)大衛·布林
- 16460字
- 2024-06-06 10:46:16
他點出幾張紙幣,接著將其余沒用的紙幣還給了她。“你的信寫給誰?”戈登接過信的時候問道。他感覺自己就像在扮演圣誕老人并且樂在其中。
“我在給大學寫信。你知道的,尤金市的大學。我問了一些問題,比如,他們還招收新生嗎?他們招收已婚的學生嗎?”阿比滿臉通紅,“我知道自己必須在閱讀方面非常努力才能讀得好。或許他們還沒怎么恢復,不會招收很多新生。但邁克爾已經很聰明了……等我們收到他們回信的時候,情況或許會更好。”
“等你收到回信……”戈登搖了搖頭。
阿比點了點頭,“到時候,我的閱讀能力肯定要好得多。湯普森女士答應會幫我。另外,她丈夫也同意今年冬天開辦學校了。我會去幫助小孩子們。我希望自己通過學習成為一名老師。你是不是覺得這很可笑啊?”
戈登搖了搖頭。他沒指望出現什么驚喜,但這依舊感動了他。盡管阿比完全誤判了整個世界的現狀,但這份希望也感染了他。憧憬未來不是壞事,不是嗎?
“其實,”阿比擰著手中的衣服,自信地繼續說道,“我寫信的一大原因是想找一個……筆友。是這個詞吧?我想,或許尤金市會有人寫信給我。這樣,我們就能在這里收到信了。我很想收到信。”
她雙目低垂,“這樣一年之后,你就有理由回來了……另外,或許你也想看看我們的孩子。”
她抬起頭,臉上露出了小酒窩,“這個主意,我是從你的夏洛克·福爾摩斯表演中獲得的靈感。這個詞叫作‘居心叵測’,是嗎?”
看起來她對自己的小聰明感到非常得意,迫切地希望得到他的認可。一股暖流涌上戈登心頭,幾乎讓他感到心痛。他雙眼含淚,伸手擁她入懷。他緊緊地抱著她,輕輕搖晃,好像這么一來,閉上眼睛現實就會消失。空氣中除了她醉人的香味外,還有他原本覺得早已在這個世界上消失的光明和樂觀心境。
7
“我就送到這兒了。”湯普森女士和戈登握了握手,“你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到戴維斯湖應該是比較安全的。幾年前,這條路上最后一批年邁又毫無組織的生存主義者就在一場自相殘殺中死光了,不過,如果我是你的話還是會小心行事。”
入秋了,空氣中已經帶有寒意。這位脊梁依舊挺直的老婦人遞給他一張舊地圖,他拉上老郵差那件皮夾克上的拉鏈,調整了一下皮包的位置。
“我讓吉米·霍頓在地圖上標出了我們知道的地方,這些地方大多有人居住。除非迫不得已,否則還是不要與他們打交道為好。他們大多數都非常多疑,很可能見面就給你一槍。我們只是與最近的一些地方做了一段時間的交易。”
戈登點了點頭。他將地圖小心地折疊起來,放到一只袋子里。他覺得一切準備就緒。離開松景村,與離開最近記憶中其他避難的地方一樣,令人遺憾。但此刻他心甘情愿離去,實際上,他很想去看看俄勒岡州的其他地方是什么樣子,對游歷的渴望越來越強烈。
自離開明尼蘇達的廢墟以來這些年,他發現黑暗時代的景象比比皆是。但是現在,他進入了一片新流域。這里曾經欣欣向榮,到處都是輕工業、肥沃的農田,還有先進的文化。或許不過是阿比的天真影響了他。但按理說,如果這世界上還存在文明的話,應該可以在威拉米特河谷中找到。
他再次握住這位老婦人的手說:“湯普森女士,我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報答你們為我所做的一切。”
她搖了搖頭。她的臉黑黝黝的,布滿了皺紋,她自稱只有五十歲,但戈登確信她肯定不止五十歲。
“戈登,別這么說,你已經報答我們了。如果你能夠留下來幫我辦學校的話,我原本會非常高興。但現在我覺得,我們自己辦可能也沒那么難。”
她眺望著她的小山谷,“你知道嗎?自從莊稼開始重新生長,人們開始重新打獵,這些年,我們一直過著渾渾噩噩的生活。一群成年的男男女女原本應該有工作,讀讀雜志,看在上帝的分上,上繳稅收,而現在他們對待一位窮困潦倒、四處漂泊的演員,就像對待一位令人仰慕的半神一樣,從中你可以看出情況有多么糟糕。”她又將目光移到了他身上,“連吉姆·霍頓也讓你給他送幾封信,對吧?”
戈登感覺臉很燙。有那么一會兒,他覺得自己尷尬得都不敢面對她。后來他突然大笑起來,松了一口氣,擦了擦眼睛,將他們的美夢背到了肩上。
湯普森女士也咯咯地笑了,“不過,我覺得這沒有壞處,而且不僅僅如此,你還是……你知道的,那輛破車……我覺得,你還是催化劑。你知道嗎?除了做一些瑣事和吃飯以外,孩子們已經開始在方圓數英里的廢墟里找東西,將他們找到的書全部帶回來給我。我把辦學校當作當務之急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想象一下,用不讓他們上課懲罰他們的場景。我希望我和博比能將學校辦好。”
戈登真誠地說:“湯普森女士,祝你好運。上帝啊,在這片荒蕪土地的某個地方能夠看到燈光就好了。”
“是啊,孩子。那樣的話就太好了。”
湯普森女士嘆了口氣,“我建議你一年后回來一趟。你人很好……你對待這里的人也相當好。你處理一些事情的態度也很謹慎,比如說你和阿比、邁克爾的那件事。”
她皺了一會兒眉頭,“我覺得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猜,這是為了大家好。我認為,要學會適應。無論如何,正如我所說,隨時歡迎你回來。”
湯普森女士轉身離開,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她半轉身回頭看了一眼戈登。這會兒,她的臉上露出了一些困惑和不解。她突然問道:“你不是真正的郵差,對吧?”
戈登微笑了一下。他將帽子戴到頭上,帽子上的黃銅徽章閃閃發光,“如果我帶幾封信回來,你就知道了。”
她生硬地點了點頭,接著就沿著凹凸不平的柏油路走了。戈登看著她走過第一個轉彎后,就向西而行,那是太平洋的方向。
8
路障早已被廢棄。在奧克里奇鎮東端的58號高速公路上,隔音墻經過風吹雨打,日曬雨淋,坍塌成了一堆混凝土和彎彎曲曲的銹鐵。這個鎮子非常寂靜。顯然,至少鎮子這頭早就被廢棄了。
戈登順著主街道觀望,想看出些端倪。這里可能發生過兩三次激戰。主要破壞區中心的一家店面上,有一個歪斜的標志——那是緊急醫療服務所的標志。
三塊完整的玻璃窗反射著從一個賓館頂層照過來的晨光。在其他地方,盡管商店的窗戶被木板遮住,但碎玻璃反射出五彩繽紛的光線,打在了彎彎曲曲的道路上。
他其實并沒指望看到什么更好的情況,只不過,從松景村出發時他胸中懷有一種感情,希望能看到更多和平的小社區。尤其是他現在身處的威拉米特河谷水土如此豐美,這種期望就愈發強烈起來。在樂觀主義者看來,就算奧克里奇鎮是一座空城,這兒也有不少令人寬慰的跡象,起碼能看出一度有人組織開展過耕種。如果俄勒岡州有工業文明的話,那在像這樣的城鎮中肯定能找到些有用的東西。
但就在離他所在的有利位置二十碼的地方,戈登看到了一個廢棄的加油站。加油站邊上有一個機械師的大工具箱,本來裝在工具箱內的扳手、鉗子和更換的電線散落在滿是油漬的地上。一排從未用過的輪胎仍然高高地掛在送貨吊機上面的架子上。
戈登由此意識到,奧克里奇鎮的真實情況比他之前的想象更糟糕,至少表面看來如此。工業文明需要的東西隨處可見,但沒有人碰過,正在腐蝕……這表明附近沒有所謂的技術型社區。與此同時,他必須在這片之前有五十批打劫人員活動過的廢墟上尋找東西,尋找只身一人趕路用得著的東西。
他嘆了口氣,沒什么大不了的,我此前也做過。
盡管在他之前來過的拾荒者對博伊西市中心的廢墟進行過仔細搜尋,他們還是沒有發現珍藏在一家鞋店后面頂樓中的少量罐裝食品……那是一些囤積者存放東西的地方,很久沒人碰了。這么多年下來,他摸到了一些門道,有了一套自己的搜尋方法。
隔音墻的一邊是森林,戈登從森林那邊滑下去,進入了茂密的叢林中。他曲折前進,隱隱擔心有人在暗中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但這種可能性極小。他來到了一個三岔路口,三個不同的方向均設有路標,這時,戈登放下皮制的肩包,摘下帽子,將它們放到一棵紅雪松下。他還脫下了郵差那件深褐色的夾克,將它放在最上面,接著砍了一些樹枝將它們蓋起來。
他想盡力避免與多疑的本地人發生沖突,但只有傻子才不帶武器。在這種情況下,有兩種作戰方式:一種是用弓箭,不會發出聲音,可能更好一些;另一種是用珍貴的一次性點三八手槍的子彈。戈登檢查完左輪手槍的機械裝置后又將它放回了槍套中。他帶上了弓箭和一只麻袋,它們可以救他的命。
在外圍的前幾座房子,之前來搶劫過的人都會把里面有用的東西一掃而空。通常,后來者看到這樣的廢墟會垂頭喪氣地走開,所以會留下一些有用的東西。以前,基本上都是這樣。
到第四座房子的時候,戈登搜集到的東西少得可憐,再次印證了他的理論。他的麻袋里收集了一雙幾乎沒什么用而且發了霉的靴子、一只放大鏡和兩個線軸。墻壁上的小洞,無論是顯眼的還是不顯眼的,他都捅了一遍,囤積東西的人往往將東西藏在那些洞中,但他這次并沒有發現什么吃的。
他從松景村帶來的肉干還沒吃完,但越來越少了,這讓人有些擔心。好在射箭技術更上了一層樓,兩天前,他打到了一只小火雞。不過,如果他再不轉運多搜到點兒東西,可能只能留在威拉米特河谷,開始準備冬季的打獵計劃了。
其實,他何嘗不想遇到像松景村那樣的避難所。但最近命運之神已經夠眷顧他的了。這么多好運簡直讓戈登感到懷疑。
他開始搜查第五座房子。
這座兩層樓的房子原本是一位富裕醫生的家,里面有一張四柱床。與其他房子一樣,臥室里除了一些家具,其他東西幾乎都被人拿走了。然而,當他蹲到厚重的地毯上時,戈登覺得自己或許可以找到一些之前來搶劫的人沒有找到的東西。
地毯擺放的位置似乎不對。那張四柱床只有右邊的兩只床腳壓在地毯上面,左邊的兩只床腳直接壓在木地板上。要么是這位主人鋪這塊橢圓形大地毯時馬虎,要么是……
戈登放下了手上的東西,抓起了地毯的一邊。
啊呀!真重!
他開始將地毯朝床那邊卷。
不錯!在地毯下面的地板上有一個小小的方形格子。門上有兩個銅鉸鏈,一只床腳將地毯壓在了其中一個上。這是一扇暗門。
他用力推床柱。床腳翹了起來又咣當一聲落了下來。他又用力推了兩下,屋里傳來了巨大的回聲。
他第四次推床柱的時候,床柱裂成了兩半。戈登倒在床墊上,差點被一小截斷裂的床柱刺穿。幔帳隨即壓了下來,這張年代久遠的床完全散架了。戈登一邊咒罵,一邊努力掙脫那令人窒息的幔帳。他在飛揚的灰塵中,猛烈地打起了噴嚏。
最終,恢復一點理智后,他從那塊破舊發霉的床墊布里鉆了出來。他搖搖晃晃地走出那個房間,但還是不停地吐口水,打噴嚏。他稍稍平靜下來。還有一個噴嚏想打卻怎么也打不出來。他一邊抓著欄桿,一邊瞇縫著眼,鼻子癢癢的,難受極了。他的耳朵里有另外一種低吟聲,好像是人的聲音。
他告訴自己,接著你將聽到教堂的鐘聲了。
最后那個噴嚏終于打出來了,阿嚏一聲巨響。他擦了擦眼睛,重新走進了那間臥室。那扇暗門徹底暴露了,上面蓋上了一層新灰塵。戈登撬動那塊暗板的邊緣。最終,暗門砰的一聲打開了。
外面似乎又傳來了一些動靜,但他停下來仔細傾聽時,卻什么都聽不到。他有些不耐煩了,彎下腰,清理了一下蜘蛛網,朝那個格子里面仔細看了看。
里面有一個巨大的金屬盒。他又在金屬盒的周圍捅了捅,希望能夠找到更多的東西。戰前的醫生可能會將錢和文件鎖在箱子里,但那些東西對他來說還不如戰爭期間盛行囤積東西的時候藏在里面的一些罐裝食品。但除了那個盒子,并沒有其他東西。戈登將它提上來,氣喘吁吁。
不錯。真重。現在希望這里面不是黃金或者其他類似沒用的東西。鉸鏈和鎖都生銹了。他拿起刀柄砸那把小鎖。隨后,他突然停了下來。
現在是明確無誤了。那聲音很近,太近了。
“我覺得這聲音是從這個房子里傳來的!”有人在外面草木叢生的花園里說道。有人走過了干枯的葉子,接著門廊的木頭臺階上響起了腳步聲。
戈登將刀放到套子里,飛快地抓起自己的裝備。
那個盒子留在了床邊,他匆忙跑出那個房間,沖到了樓梯口。
此刻遇到其他人可不大妙。在博伊西和其他山區的廢墟中,差不多形成了一個規矩——周圍農場的人都可以到不設防的城市試試自己的運氣,撿一些東西,盡管那些人都非常小心,但他們很少互相掠奪。只有一件事能夠讓他們聚集起來,那就是聽說有人在某個地方看到了霍恩主義者。其他時候,他們基本上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但在其他地方,劃分了統治的領土范圍,人們就必須在那個劃分的范圍內活動。戈登可能侵入了某個氏族的領地。無論如何,匆忙離開并非明智之舉。
可是……他回頭看了看那個保險箱,焦慮不安。他媽的,那是我的!
樓下傳來了很響的腳步聲。去關那扇暗門或者將那只沉甸甸的藏寶箱藏起來已經太遲了。戈登一邊暗暗咒罵,一邊盡可能悄無聲息地快速走到樓上,爬上通往頂樓的狹長梯子。
頂樓要比簡單的A形閣樓稍微復雜一點兒。之前,他在頂樓那一堆沒用的東西中搜尋過一番。此刻,他只想要一個藏身之所。他站在斜墻附近一動不動,以免在地板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他躲到了三角形小窗戶附近的一個大衣箱里,并將麻袋和箭筒放到了里面。他快速拉開了弓。他們是來搜東西的嗎?如果是這樣,那個保險箱必然會引起他們的注意。
如果是這樣,他們會把它當作恩賜,將里面的東西留一份給他嗎?他知道,在一些仍然奉行原始榮譽制度的地方,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無論誰進入頂樓,他都將放箭,不過,躲在一個大木箱中放箭,能不能射中就難說了。而當地人不管文明退化到了什么地步,一把火燒了這木屋的能力總是有的。
現在,至少可以聽出有三個穿著靴子的人進了屋。在哐哐的腳步聲中,他們快速地上了樓。能聽出他們分了先后,第一個人先到樓上偵查一番,然后第二個人才上來。當所有人都到二樓后,戈登聽到了喊叫聲。
“卡爾,你看!”
“看什么看?難道有一群小孩在床上玩醫生和病人的游戲不成?哦……媽的!”
一陣金屬敲擊聲之后,傳來了嘣的一聲巨響。
“媽的!”戈登搖了搖頭。卡爾詞匯有限,但用的詞兒都挺有表現力。
又傳來了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和撕裂聲,還有一些臟話。不過,最終,第三個人開始大聲說話了:
“這個家伙人肯定不錯,為我們找到了這個東西。希望我們能夠謝謝他。應該認識一下他,這樣以后再次見到他的時候就不會立即開槍了。”
如果這是誘餌,他并沒有上鉤。他等待著。
“不過,至少要警告一下他,”第一個人的聲音更大一些,“在奧克里奇鎮,我們不會等到別人先開槍。他最好趕緊離開,要不然就得小心有人在他身上打一個直徑比生存主義者兩耳間距還要大的窟窿了。”
戈登點點頭,接受了這一警告。
腳步聲漸漸遠去,回蕩在樓梯口,接著沿木板鋪成的走廊方向消失了。
戈登從三角形的窗戶朝前面的入口俯瞰,看到三名男子離開房子,朝周邊長滿鐵杉的小樹林走了。他們背著步槍和鼓鼓的帆布背包,消失在樹林中。他匆忙跑到別的窗戶朝外面看,但沒有發現任何其他動靜。沒有發現有人從另一邊折回的跡象。
他很肯定有三種腳步聲,三種說話的聲音。雖說不太可能有人留下來做埋伏,但他出去的時候還是小心翼翼的。他在頂樓開著的暗門旁邊趴了下來,把弓、肩包和箭筒放在自己身邊,匍匐前進,在樓梯邊上高抬頭和肩膀。他拿出左輪手槍放到了身前,接著突然向下倒掛出半邊身子,如果有埋伏,那人肯定會被打得措手不及。
戈登非常緊張,如有什么動靜,就準備連發六槍。
但是沒有任何動靜。二樓的走廊上沒有人。
他伸手去摸帆布肩包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走廊看,接著,他將肩包丟了下去,發出砰的一聲。
那個響聲并沒有引來伏擊。
戈登拿起裝備,蜷著身子跳了下去。他一直保持著警戒狀態,快速穿過走廊。
床邊上的保險箱敞開著,里面空空如也,保險箱邊上散落著一堆廢紙。正如他所料,里面就是一些持股憑證、郵票以及這個房子的房產證。
但是還有其他一些碎片。
有一個撕開的硬紙板盒,上面的玻璃紙剛剛被剝掉,盒子上面有一張彩色的圖片,畫著兩個劃劃艇的人,他們滿面春風地捧著嶄新的折疊式步槍。戈登看著盒子上畫著的步槍,差點哭出來,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無疑,里面還有幾盒子彈。
他非常痛苦,心想,可惡的小偷。
其他一些散落的垃圾也讓他無比沮喪。可待因[1]、紅霉素、超級復合維生素、嗎啡……標簽和包裝盒散落在地上,但里面的瓶子已經被拿走。
精心處理……儲存,一點點與別人進行交易……這些東西幾乎可以讓戈登成為任何一個小村莊的村民。這些東西甚至可以讓他成為懷俄明州富裕農場社區的一位準社員!
他記得有一位好醫生,他的診所設在比尤特廢墟中,周邊村莊和部落對診所嚴格保護。戈登想,要是這些東西落到那位德高望重的醫生手里,定能發揮巨大作用。
但是,當看到一個空硬紙板盒的商標上寫著“牙粉”時,他的眼中頓時充滿了怒火。
我的牙粉!
戈登數了十下,還是不夠。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但這反而強化了憤怒。他垂肩站在那里,面對這個世界的殘酷,感到很無奈。
他告訴自己,沒關系。我還活著。如果能拿回背包,我可能就能活下去。雖然到明年——如果能活到明年的話——我的牙齒可能已經布滿了蟲洞。
戈登空歡喜了一場,拿起自己的裝備,再次昂首闊步走出了這座房子。
長期孤身在野外生存的人,即使與非常優秀的獵人(經常晚上回家、走訪朋友或其他同行的獵人)相比,也還有一大優勢。這種優勢就是與動物以及野外環境本身的關系十分親密。這種關系難以捉摸,就像他感到莫名的緊張一樣。戈登感到有些奇怪,但就是說不出來。這種感覺一直都在。
他準備返回鎮子的東部邊緣地區,他的東西還藏在那里。不過,此刻,他停了下來,開始思考。他反應過度了嗎?他并不是耶利米·約翰遜,能識別森林中的聲音和氣味,就像看城里的路牌一樣。不過,他還是環顧四周,想找出什么東西來印證自己的不安。
這片森林里長滿了西部鐵杉和大葉槭,幾乎每一塊空地上都長著小榿木,就像雜草一樣遍地都是。這與他在喀斯喀特嶺東側經過的干燥樹林截然不同,在那里,他曾在稀疏的北美黃松林中被人搶劫過。自從“三年寒冬”以來,他覺得在這里感受到的生命氣息是最濃郁的。
動物發出的聲音很微弱,停下腳步才能聽到。但他站著不動的時候,一陣鳥鳴聲和鳥兒拍動翅膀的聲音很快就傳到這片森林中來。一小群、一小群的長著灰色羽毛的灰噪鴉從一處飛到另一處,與數量稀少的松鴉打著游擊戰,爭奪擁有豐富小蟲子的最佳空地。更小的鳥兒從一根樹枝跳到另一根樹枝,嘰嘰喳喳叫著尋找食物。
森林中的鳥兒不太喜歡人類,但如果他不吵的話,它們也不會刻意躲開他。
那為什么我會緊張得像只貓一樣呢?
他左邊,大概二十碼外一片黑莓叢的附近,傳來了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戈登轉身,看到的還是一群鳥。
不對,是一只鳥。一只知更鳥。
那只鳥嗖的一聲向上穿過樹枝,停到了一堆小樹枝上,戈登覺得那是它的巢。它站在那里,像一個小霸王,盛氣凌人,不可一世,接著它嘎嘎大叫幾聲后又飛到了黑莓叢中。它消失的時候,又傳來了輕微的沙沙聲,隨后那只知更鳥又進入了視野。
戈登一邊用弓隨意撥弄著地上的土壤,一邊松開了左輪手槍上的安全環,努力裝出一副酷酷的樣子。他用干嘴唇吹著口哨壯膽,慢吞吞地走著,既沒有朝黑莓叢走去,也沒有遠離它,而是朝一棵巨大的冷杉走去。
黑莓叢后面的東西讓知更鳥為了保護自己的巢作出了防御反應,而那個東西為了盡量避免不必要的攻擊,靜靜地躲了起來。
戈登機警地尋找著,發現了一處狩獵者藏身的好地方。他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但他一走過那棵冷杉,就馬上取出左輪手槍,傾身跑到林中蹲下來,盡量讓自己待在那棵冷杉的大樹干和黑莓叢之間。
戈登只在那棵冷杉投下的陰影中待了一小會兒。他的出其不意又救了他一命。隨后傳來了三聲巨大的槍響,這三種槍的口徑各不相同,子彈將樹上的枝丫紛紛打了下來。戈登快速跑到了一個小山坡的坡頂,那里倒著一根圓木。又傳來了三聲巨大的槍響,他朝那根正在腐爛的圓木撲了過去,撞到了圓木另一邊的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他的右臂一陣刺痛。
他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慌,握著左輪手槍的手都抽筋了。他的胳膊好像斷了……
他那件美國政府分發的緊身上衣的袖口上浸滿了血。恐懼加劇了他的疼痛感,他挽起袖子,看到了一道長長的傷口,但傷口并不深,上面還有一些木屑。原來是弓斷了,在他落地的時候,斷弓刺傷了他。
戈登將弓扔到一邊,朝右邊的一條小溪谷爬去,他伏著身子,以便利用河床和矮樹叢。后面的追逐聲傳到了這個小山坡上。
接下來幾分鐘,他迷迷糊糊地聽到了樹枝抖動的聲音,他自己好像在曲折前進。當跳入一條小溪時,戈登轉了方向,匆忙逆流而上。
追捕的人往往會順著流水的方向追,他希望自己的敵人也是這樣。他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盡量不在爛泥中留下供人追蹤的痕跡。隨后,他跳出小溪,再次進入了森林。
他身后還有呼喊聲。戈登自己的腳步聲很響,似乎足以吵醒沉睡的熊。他躲在巨石后面或樹葉叢中喘了兩次氣,一邊思考,一邊盡量不發出聲音。
叫喊聲最終在遠處消失了。戈登背靠著大橡樹,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嘆息,隨后取出腰包中的醫療箱。傷口問題不大。那張弓是用拋光木做成的,它造成的傷口應該不會感染。傷口疼得要命,但遠未傷到血管和肌腱。他用開水泡過的布將傷口包住,站起來巡視四周,完全無視了疼痛。
是的,他一下子發現了兩個路標……透過樹梢,可以看到高聳在另一頭的殘破的奧克里奇汽車旅館招牌;東邊一條破柏油路的對面則擺著一截牛欄。
他快速走到了藏東西的地方。東西還在原地,沒人動過。顯然,那三個人心思縝密,不會這會兒再來襲擊他。他知道他們不會這樣做。他們通常會先給你一點希望,隨后又很快讓你的希望破滅。
……
現在被追蹤的人變成了追蹤者。戈登小心翼翼地找到了黑莓叢那邊的隱蔽點和那只棲身在那里的憤怒的知更鳥。不出所料,現在那里已經沒了人。他在黑莓叢后四下挪動,找到了一個適合伏擊的角度。隨著傍晚漸漸來臨,他在那個位置坐了一會兒,一邊觀察,一邊思考。
他們肯定瞄準了他。那三個人從那個視角向他開槍,想不射中他都難。
難道是他突然發現他們,讓他們吃了一驚?他們肯定有半自動武器,但他記得他們只開了六槍。要么是他們非常吝惜子彈,要么……
他從劈開的小徑走到了那棵大冷杉的旁邊。在離地十英尺的樹皮上找到了兩道新瘢痕。
十英尺。他們的射擊水平不可能這么差。
如此看來應該是這樣。他們根本就不打算打死他。他們只是故意向高處射擊,嚇嚇他,趕他走。難怪,在他逃入森林期間,那些追趕他的人并沒有真正靠近來抓他。
戈登撅起了嘴。這反而讓他更討厭那些攻擊他的人了。他已經開始接受不假思索的敵意,就像必須接受惡劣的天氣和兇猛的野獸一樣。現在,許多先前的美國人已經與野蠻人無異。
但像這樣精心策劃的羞辱之舉,他卻要獨自承受。這些人還有憐憫之心,但他們還是搶了他的東西,導致他受傷,驚懼不安。
他想起了在那個極度干燥的山坡上奚落他的羅杰·普蒂安。這幾個狗娘養的東西也好不到哪里去。
戈登沿著他們留下的痕跡,向那個隱蔽點的西面走了一百碼。他們的靴子印清晰可見……毫不遮掩,顯示出傲慢。
時間慢慢消逝,但他從未考慮過往回走。
臨近傍晚的時候,他看到了圍繞新奧克里奇鎮的柵欄。這片空地曾經是一個城市公園,現在被高高的木柵欄圍了起來。里面傳來牛的哞哞聲和馬的嘶叫聲。戈登聞到了干草和牲畜濃郁的味道。
附近更高的柵欄圍住了曾經位于奧克里奇鎮西南角的三個街區。一排兩層樓的建筑有半條街那么長,占據了這個鎮的中心位置。戈登可以從圍墻外面看到那些房子的屋頂、一座水塔和水塔頂上的烏鴉巢。有一個人在站崗,望著這片漸漸暗下來的森林,戈登可以看到他的大致輪廓。
這看起來是一個繁榮的社區,或許是自離開愛達荷州以來,他遇到的最繁榮的社區。
很久以前,這個鎮圍墻周圍的樹都被砍掉了,設立了自由射擊區[2]。但現在這片空地上長滿了矮樹,足有半人多高。
戈登想,這樣看來,這里應該不太可能有霍恩主義者,否則他們的戒備肯定不會這么松懈。
去看看正門是怎么樣的。
他沿著開闊地的邊緣朝小鎮的南邊行進。聽到說話聲后,他小心地躲到了矮樹叢后面。
一扇大木門打開,走出兩個全副武裝的人,他們懶散地朝四周看了看,接著向里面的人揮了揮手。一聲叫喊和拉動韁繩的聲音傳了出來,隨后,兩匹馱馬拉著馬車沖出,接著又停了下來。駕馬車的人轉頭對兩個守衛說:“杰夫,告訴鎮長,我非常感謝他借給我們的東西。我知道自己一時還不了。但我們明年豐收了,一定會還給他的。他已經擁有一塊農田了,所以他可以把這當成一次不錯的投資。”
其中一個守衛點了點頭,“那是,桑尼。你路上要小心。今天,我們的人在老鎮的東端發現了一個獨自行動的家伙,還打了幾槍。”
那個農夫的呼吸聲都能聽見,“有人受傷嗎?你肯定他只是一個人?”
“嗯,非常肯定。聽鮑勃說,他跑起來像只兔子。”
戈登心跳加快。這番侮辱的話幾乎令他忍無可忍。他將左手伸到襯衫里,摸了一下阿比給他的那個哨子,哨子掛在他脖子的鏈子上。他從中獲得了一些安慰,記起了寬容。
那個守衛繼續說道:“不過,那個家伙還真幫了鎮長一個忙,在鮑勃他們趕走他之前,發現了一個里面藏著藥物的洞。在今天晚上的聚會中,鎮長將把其中一些藥物分給一些農場主,看看他們怎么處理。我多么想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啊!”
那個較年輕的守衛表示同意說:“我也是。桑尼啊,你覺得,要是你今年完成分配給你的任務,鎮長會給你一些藥物作為獎勵嗎?到時你可以慶祝一番了!”
桑尼靦腆一笑,聳了聳肩。隨后,不知道為什么,他低下了頭。那個年紀大些的守衛不解地看著他,“怎么了?”
桑尼搖了搖頭。他說的話,戈登幾乎無法聽到,“加里,我們并不奢望什么,對吧?”
加里皺起了眉頭,“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既然我們希望成為鎮長的親信,那我們為什么不希望擁有一個不任人唯親的鎮長呢!”
“我……”
“加里,末日之戰爆發前,沙莉和我有三個女兒兩個兒子。”
“桑尼,我記得,但是——”
“哈爾和彼得在戰爭中死了,但我和沙莉希望三個女兒能夠長大成人,希望她們能夠得到老天的眷顧!”
“桑尼,那不是你的錯,只是運氣不好罷了。”
“運氣不好?”那個農民哼了一聲,“那些匪徒經過這里的時候,我的一個女兒被強奸致死,佩吉難產死了,我的小女兒蘇珊……加里,她已經頭發花白,看起來倒像沙莉的妹妹!”
沉默了好久。那個較年長的守衛將手放到那個農夫的手臂上說:“桑尼,我明天會帶壺酒過來。我們聊聊過去的事情吧。”
那個農夫沒有抬頭,只是點了點頭。他抓緊韁繩,喊了一聲“駕”。
那個守衛嘴里叼著一根草,默默注視著馬車在嘎吱嘎吱聲中漸漸遠去。最后,他轉向那個較年輕的同伴說:“杰米,我以前跟你說過波特蘭的事嗎?戰爭爆發前,我和桑尼經常去那里。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那里就有鎮長了,鎮長經常……”
他們進門后,戈登就聽不到了。
在其他情況下,戈登可能會思索幾個小時,思考那段小小的對話披露出的關于奧克里奇鎮及其郊區的社會結構。比如那個農夫欠下了許多糧食,這是包產農奴制初級階段典型的現象。很久以前,在另一個世界,他在大學二年級的歷史課上讀到過這類東西。它們帶有典型的封建制度特征。
但此刻,戈登根本沒有時間想哲學和社會學的問題。他情緒激動。今天發生的一切令他憤怒,他們處理他找到的藥物的方式也令他憤怒,但前者的憤怒程度根本無法與后者相比。當他想到懷俄明州的那位醫生會如何處理這些藥物時……為什么這些無知的野蠻人不知道好好珍惜這些藥物呢!
戈登非常不高興。他包扎著的右臂痛得厲害。
我敢肯定,翻過這道墻問題不大,然后找到儲藏室,拿回我找到的東西……再拿一些其他的東西回來,作為對我所遭受的侮辱和傷痛,還有那把斷弓的補償。
戈登對自己的形象還不滿意,又打扮了一番。他想象著去參加鎮長的“聚會”,干掉所有貪圖權力的狗東西。在這黑暗時代,這些狗東西正在這里建設小帝國。他想象著獲取力量,獲取做好事的力量……在有知識的一代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之前,獲取力量迫使這些莊稼漢運用他們年輕時候學到的知識。
為什么,為什么這世上沒有人負起責任讓一切恢復正常?我將發揮作用,我將窮盡此生成為這方面的領袖。
但所有偉大的夢想似乎都不復存在了。所有好人,像范中尉和德魯·西姆斯,都為堅持夢想犧牲了。我肯定是這世上唯一一個仍然相信夢想的人。
當然,離開是不可能的。自豪、固執和純粹的憤怒令他堅守自己的道路。他將在這里進行戰斗,戰斗到底。
或許在天堂或地獄,有一支理想主義者組成的軍隊。我想,我馬上將找到答案。
幸運的是,他還沒有被徹底沖昏頭腦,還能選擇戰術。隨著傍晚漸漸來臨,他在心里勾畫著行動計劃。
戈登回到陰涼處,一根樹枝碰掉了他的帽子。帽子還未落地,就被戈登一把抓住了。戈登準備重新戴上,但突然停了下來,看了看帽子。
帽子上騎馬者的光輝形象映入了他的眼簾,這個騎馬者的銅像周圍還有一圈用拉丁文寫成的訓言。戈登看著閃閃發光的徽章,慢慢地露出了微笑。
那樣做會很難,或許要比在天黑的時候翻墻困難得多。但那種想法有一種美感,非常吸引戈登,令他感到滿意。他可能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純粹為了審美的原因鋌而走險的幸存者了。那個計劃就算失敗,也會相當壯烈。想到這一層,戈登突然覺得很欣慰。
實施那個計劃需要去一趟這戰后小村莊之外的舊奧克里奇鎮,從那里一座肯定最沒人去搜尋東西的廢墟中找一些東西。他重新戴上帽子,趁著天還沒有全黑上路了。
一個小時后,暮色漸濃,戈登離開了那個老鎮的斷壁殘垣,歡快地沿著坑坑洼洼的柏油路往回走。他在森林中繞了一個大圈,終于走到了這個村莊南面圍墻“桑尼”走的那條路。現在城墻的大門上只掛著一盞燈,他借助這盞燈發出的光,大膽地向城墻靠近。
守衛非常松懈。戈登離圍墻已不到三十英尺,但仍沒有人叫住他。他看到有一個哨兵,站在圍墻遠端的矮護墻后面,但那個笨蛋看著另一邊。
戈登深深地吸了口氣,將阿比送給他的哨子放到嘴邊,吹了三聲,哨聲很響。這刺耳的哨聲穿過建筑物和森林,就像咆哮的猛獸。矮護墻后面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三個帶著獵槍、提著油燈的人出現在大門的上面,在這日落后的微光下,往下盯著他看。
“你是什么人?來干什么?”
戈登喊道:“我必須與你們的領導說話!這是公務,我要求進入奧克里奇鎮!”
這肯定讓他們不知所措。幾個守衛先是朝他眨了眨眼睛,接著又相互眨了眨眼睛,非常吃驚,好久沒說出話來。最后,一個守衛匆忙走開了;另一個守衛清了清嗓子說:“呃,你說什么?你發燒了吧?你是不是病了?”
戈登搖了搖頭說:“我沒生病,我是又累又餓了。有人朝我開過槍,我非常生氣。但那件事可以等我盡到我的責任后再處理。”
這次,那個守衛的頭頭兒沒再掩飾自己的疑惑,斷斷續續地說:“盡……盡你的……媽的,你在說什么東西?”
矮護墻上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又來了幾個人,后面還跟了一大群孩子和婦女,他們開始朝左右兩邊不斷站過去。顯然,在奧克里奇鎮,人們不怎么遵守規則。這里的統治者及其親信已經自行其是很久了。
戈登用他最擅長的普羅尼爾斯[3]的語調,緩慢而堅定地重復了一遍自己的話。
“我要求與你們的領導說話。把我拒之門外,你們這是在考驗我的耐心,我將把這種情況寫進報告。快叫你們的領導出來開門!”
人越來越多,直到人群的陰影覆蓋了圍墻。他們俯看著他,然后又一群人提著燈出現在右邊的矮護墻上,旁觀的人將位置讓給了這些剛剛上來的人。
那個守衛的頭頭兒說:“我看你就是想吃子彈。幾年前,我們與布雷克鎮那群人斷絕來往后,我們與這個山谷之外的任何人都沒有‘官方來往’了。你別指望我為了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去打擾鎮長……”
一群顯然地位不凡的人上來了,那個守衛吃驚地轉身說:“鎮長先生……對不起,弄得這么吵吵鬧鬧,但是……”
“我就在附近,聽到了吵鬧聲。發生了什么事?”
那個守衛示意說:“那個家伙嘮嘮叨叨的,我沒怎么聽懂。他肯定病了,要么就像經常路過這里的瘋子一樣,他也是一個瘋子。”
“我來處理這件事。”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這個新上來的人靠著矮護墻鄭重地說:“我是奧克里奇鎮的鎮長。我們這里不相信好人有好報。但如果你是今天下午找到那些東西并慷慨地將它們捐給我的人,那我承認我們欠你一個人情。我將送一些熱飯菜下去,放到大門前,讓你飽吃一頓。另外再送你一條毛毯,你可以睡在路邊。不過,明天,你必須離開。我們不想留一個身患疾病的人在這里。從我的守衛給我報告的情況來看,你肯定有精神病。”
戈登微笑了一下說:“鎮長先生,你的慷慨令我印象深刻。但我為公務遠道而來,不會就這么輕易離開。首先,可以告訴我奧克里奇鎮還有可以運行的無線或光纖設備嗎?”
他說完這段前言不搭后語的話后,眾人鴉雀無聲。戈登可以想象鎮長的困惑不解。最后這位鎮長回答說:“這十年來,我們沒有任何無線設備。十年前,所有無線設備都不能運行了。問這個干嗎?有什么關系嗎?”
他臨時發揮說:“真可惜。當然,戰爭爆發后,電波就亂作一團了。你知道的,都是輻射造成的。但我原本希望可以用你們的發報機將報告發給我的領導。”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泰然自若。這次他說完后,并沒有一陣沉默,矮護墻后面和下面的人都非常吃驚,低聲議論起來。戈登覺得,這會兒,奧克里奇鎮里的大多數人肯定都在那里。他希望圍墻比較堅固。他可不想像約書亞[4]那樣進入這個小鎮。
他的腦子里又想了一個故事。
“在這里放一盞燈!”鎮長命令道,“你個笨蛋,不是這盞!有反光鏡的那盞!對,就是這盞。照一下那個人,我想看一下他!”
一盞大燈提到了前面,燈光非常刺眼,照到戈登的時候,傳來了一陣議論聲。不過,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既沒有遮起眼睛,也沒有瞇起眼睛。他調整了一下皮包的位置,還轉了一下身體,讓他們能夠從最好的角度看到那個皮包和自己身上穿著的衣服。那頂上面有徽章的郵差帽歪歪地戴在他頭上。
人群的議論聲越來越響。
他喊道:“鎮長先生,我的耐心有限。我必須要和你談談今天下午你那幾個人的行為。別逼我行使我的權力,弄得我們雙方都不愉快。你正在失去與我國其他地方通信的特權。”
鎮長迅速探出身子,又縮了回去,“通信?國家?你在胡說什么?我只知道蓋普河下游的布雷克鎮上有一個公社,那里的人就是一群自以為是的笨蛋。除他們外,真不知道還有其他什么人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戈登碰了碰帽子說:“美國郵政服務系統的戈登·克朗茲。我是受命重建愛達荷州和俄勒岡州郵政線路的郵差,也是該地區的聯邦總督察。”
他在松景村扮演圣誕老人的時候,氣氛相當尷尬。而這次……戈登沒考慮過最后“聯邦總督察”那部分,卻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這是福還是禍呢?
他想,既然已經這樣了,就將錯就錯,掛羊頭賣狗肉吧。
人群騷動起來,議論紛紛。戈登多次聽到“外界”和“督察”,尤其是“郵差”。當鎮長大喊要求大家安靜后,大家慢慢靜了下來。鎮長冷嘲熱諷地說:“這么說,你是郵差。克朗茲,你把我們當什么笨蛋看了?穿著一身閃閃發光的制服,就能變成政府官員了嗎?什么政府?你能給我們拿出什么證據嗎?證明給我們看,你不是一個大瘋子,不是因為輻射而發燒,在這里胡言亂語!”
戈登取出了一個小時前剛剛準備好的文件,上面蓋了章,那個印章是他在奧克里奇鎮的郵局找到的。
“我這里有證明材料……”但他立即被打斷了。
“你個瘋子,那些文件你自己拿著吧。我們不會讓你靠得太近,把發燒傳染給我們的!”
鎮長直起身子,在空中搖了搖手,開始演講了:“那段混亂的日子里,經常有瘋子和騙子經過這里,聲稱自己是敵基督[5]和胖小豬[6]等,你們難道忘了嗎?所以,我們只能相信一個事實。那就是,瘋子來了又會走,但只有一個‘政府’……就是我們現在的政府!”
他轉向戈登,“瘋子,你夠幸運的了,現在與暴發瘟疫那些年不一樣了。要是在那個時候,像你這樣的情況,我們會馬上處理……將你火化!”
戈登默默地咒罵。這個專制統治者非常狡猾,肯定不那么好騙。如果偽造的證明材料他們連看都不看一眼,那他今天下午去老鎮的那一趟就算白跑了。戈登使出最后一招。他向人群微笑了一下,希望這一招能夠奏效。
他從皮包內的一只橫袋中取出了一小捆信件。戈登假裝翻著信件,瞇著眼睛看信封上他早已爛熟于心的文字。
他對城墻上面的人喊道:“有人叫……唐納德·史密斯嗎?”
他們突然左顧右盼,小聲議論起來。盡管天色越來越暗,但他們困惑的表情還是顯而易見。最終有人喊道:“他在戰爭爆發一年后犧牲了,是在保衛倉庫的最后一戰中犧牲的。”
那個說話的人聲音有些顫抖。有了一個好的開始。這下總算不用只靠令他們吃驚來吸引他們了。不過,他還要拿出更加具有說服力的東西。鎮長仍然盯著他看,與其他人一樣困惑不解,但是他一旦明白戈登想干什么的話,就麻煩了。
戈登喊道:“哦,原來這樣。當然,我必須確認一下!”沒等有人發話,他就繼續快速翻看起了手上的信件。
“這里有人叫富蘭克林·湯普森先生或女士的嗎?他們的兒子或女兒在嗎?”
戈登幾乎可以從他們的竊竊私語中聽出他們態度的轉變。一個婦女答道:“死了!他們的兒子去年去世的。戰爭爆發的時候,他們一家人住在波特蘭。”
真見鬼!戈登只剩下最后一個名字沒說了。用自己的學識打動他們的心固然很好,但他需要一個活著的人!
他喊道:“哦,知道了。最后,有人叫格雷斯·霍頓嗎?是格雷斯·霍頓女士……”
“沒有,這里根本沒有什么格雷斯·霍頓!”鎮長喊道,聲音中透著自信和諷刺,“這里的每個人我都認識。我來這里十年了,根本沒有人叫格雷斯·霍頓,你就是個騙子!”
“他做了些什么,你們都看到了吧?他在鎮里找到了一本舊電話簿,抄下了一些名字,擾亂我們平靜的生活。”他握起拳頭朝戈登那個方向打去,“老兄,我宣布你正在打擾和平的生活,危害公眾健康!我數五下,你再不走,我就叫我的人開槍了!”
戈登沉重地呼出了一口氣,此刻他已經別無選擇。當然,他可以撤退,失掉的不過是一點點自尊。
這是一次不錯的嘗試,但你也知道成功的概率是很低的。至少這群狗東西被你牽著鼻子走了一會兒。
是該走的時候了,但令他吃驚的是,戈登發現自己的身體沒有動。他的雙腳就是不想動。所有逃跑的想法都消失了。當他調平肩膀,向鎮長虛張聲勢的時候,他理智的另一半非常恐懼。
“鎮長先生,攻擊郵差觸犯聯邦法律,國家重建期間,這是臨時國會沒有取消的為數不多的法律條例之一。美國總是保護著郵差。”
他冷漠地看著刺眼的燈光。他強調了“總是”,頓時感受到了一陣寒意。至少從精神上來說,他是一名郵差。黑暗時代正在系統地清除這個世界上的理想主義,他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而這種精神正是黑暗時代所匱乏的。戈登直盯著鎮長的黑影,心想諒他也不敢在這里殺他。
沉默了幾秒鐘。接著這位鎮長舉起了手,“一!”
他數的很慢,可能是給戈登時間逃跑,也可能是為了折磨他。
“二!”
這一搏輸了。戈登知道自己現在應該馬上離開。但是,他的身體就是沒動。
“三!”
他想,這就是最后一名理想主義者犧牲的方式。多活了十六年純屬僥幸,這是大自然犯下的一個錯誤,現在馬上要糾正這個錯誤了。最終,他所有得來不易的實用主義還是敵不過……一種姿態。
矮護墻那邊有動靜。在矮護墻的最左側,有人正努力往前擠。守衛們舉起了槍。戈登覺得自己看到其中有些守衛舉槍的時候有點猶豫和不情愿,但這對他來說毫無幫助。
這位鎮長數最后一下的時候,拉長了聲音,或許是面對戈登的固執有點失落。舉起的拳頭開始砸下去了。
“鎮長先生!”突然傳來了一個婦女顫抖的聲音,她的音調很高,可以聽出有些害怕。她伸手抓住了鎮長的手,“求……求求你……我……”
鎮長甩開她的手說:“你走開。把她帶走。”
她身體虛弱,一下就被守衛控制住了,但她清楚地喊出了:“我……我就是格雷斯·霍頓!”
“什么?”轉身盯著她看的不止鎮長一人。
“那是我未出嫁時候的名字。第二次饑荒結束的第二年,我就結婚了。那個時候,你和你帶的那幫人還沒來到這里……”
人群的反應激烈。鎮長喊道:“笨蛋!我告訴你們,他是從一本電話簿里抄下了她的名字!”
戈登微笑起來。他一只手拿著那捆東西,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帽子。
“晚上好,霍頓女士。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對吧?另外,我這里正好有一封你的信,是俄勒岡州松景村的吉姆·霍頓先生寄給你的……他十二天前給我的……”
矮護墻后面突然人聲鼎沸,發出了激動的喊叫聲。戈登豎起耳朵傾聽著那位婦女的驚嘆,然后,為了讓他們聽見,他也提高了嗓門:
“沒錯,太太。他的身體似乎相當好。不過,我走了這一路,只給你帶來了這一封信,但我很樂意幫你帶信給你的兄弟,我在這個山谷繞一圈后將返回,到時可以把信帶給他。”
他向前走了幾步,更加靠近燈光了,“不過,太太,還有一件事。在松景村的時候,霍頓先生沒有足夠的郵費了,所以我還要向你要十美元……貨到付款。”
人群沸騰起來。
在閃耀的燈籠旁邊,這位鎮長左轉轉,右轉轉,又搖手,又喊叫,但他說些什么,一點都聽不到。門拉開了,人們在黑夜中沖了出來。他們緊緊地圍住了戈登,男女老少都有,他們臉色緋紅,非常興奮。人群中有不少是瘸子;還有些面帶青灰色的傷疤,或者因為得了肺結核而聲音嘶啞。但此刻,突如其來的信念光芒似乎讓他們忘記了生活的艱辛。
戈登站在他們中間,依然面不改色,緩慢地朝大門走去。他朝他們微笑點頭,對那些伸手碰他衣服或鼓鼓皮包的人尤其熱情。年輕人看他的眼神非常敬畏,而許多老人則熱淚滾滾。
戈登感到心酸,但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對于編這樣一個謊言,他感到羞愧。
管他呢。他們想要相信牙仙[7],這不是我的錯。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吧,我只是想拿回屬于我的東西!
你們這群笨蛋。
然而,面對無數伸過來的手,他還是展露了自己的笑顏,愛意奔涌而出,就像一股激流,在他周圍流動,讓他帶著夢寐以求、不同尋常的希望,進入了奧克里奇鎮。
注釋
[1]用鴉片制成的止痛鎮咳藥。
[2]在該地帶,任何移動目標都可作為射擊或轟炸目標。
[3]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雷特》中的人物。
[4]《圣經》中的人物。
[5]基督的主要敵人。
[6]卡通人物。
[7]美國民間傳說中的人物,如果孩子們把脫落的牙齒藏到枕頭下,牙仙就會在晚上趁他們睡覺時把牙齒拿走,并留下孩子們希望得到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