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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喀斯喀特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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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滿是灰塵和血跡,鼻孔中透著極度恐懼的氣息,這個時候,人的腦海里會時而閃現出記憶深處零碎的相關場景。戈登在荒郊野外過了半輩子,其中大部分時間都在為生存而掙扎。盡管如此,戈登還是不明白,正好在生死邊緣掙扎的時候,模糊的記憶怎么會突然涌入他的腦海。

他在極干燥的草叢中喘了一會兒氣,然后拼命向前緩慢爬行,希望找到避難之所。突然,他記起了什么東西,這東西就像他鼻子底下布滿灰塵的石頭一樣清晰可見。剛剛記起的是幾幅畫面:一幅畫面是很久以前的一個下午,外面下著雨,他在溫暖又安全的大學圖書館里;另一幅畫面是已經失落的世界,其中充滿了書、音樂和關于哲學的、漫無邊際的閑扯。他還記起了一本書中的文字。

他艱難地穿過堅忍不拔、不屈不撓的歐洲蕨,在這個過程中,他腦海里浮現出那段黑白相間的文字。盡管已遺忘了那個作者的名字,但他仍然非常清楚地記得那段話:

一息尚存,何談“完”敗……毀滅性災難來臨又何妨?意志堅定之人不惜代價、舍命一搏,定能化腐朽為神奇……

世界上最危險的人莫過于絕望之人。

戈登希望這位早已長眠地下的作家此刻能與他在一起,共同面對困境。他想知道,在這場大災難中,這家伙能找到什么樣的希望之光。

在拼命逃往這片茂密草叢的過程中,他已遍體鱗傷。他緩慢地爬行,盡量不發出聲音。空中飄浮的灰塵幾乎要惹得他打噴嚏的時候,他就會躺下一動不動,閉上眼睛。這個前進的過程既緩慢又痛苦,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正爬向何方。

幾分鐘前,他還和當時獨自遠游的旅者沒有兩樣,舒適安逸,行囊充盈。但此刻,戈登已經淪落到只能穿千瘡百孔的襯衫、褪色牛仔褲和野營軟皮平底鞋的地步了,而且,就連這點行頭也很快會被荊棘抓撓得千絲萬縷。

他的手臂和背上每多一處新的擦傷,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劇痛。但是,在這個可怕又極干燥的叢林中,他別無選擇,只能緩慢向前爬行,祈禱自己所開辟的蜿蜒小道不會把他帶回到敵人(那些本可以易如反掌地取他性命的家伙)那里。

終于,當他覺得前路漫漫沒有盡頭的時候,前方出現了一個口子。草叢中有道細縫,可以看到下面是亂石鋪成的斜坡。戈登最終掃除荊棘,翻過身來,仰頭看了看朦朧的天空。他呼吸到了沒有干燥腐臭味的空氣,光這樣就已經讓他感激不盡了。

歡迎來到俄勒岡,他苦澀地回憶,覺得愛達荷州的情況很糟糕。

他舉起一只手,想擦掉眼里的灰塵。

是我太老,根本做不成這事了嗎?畢竟他現在已經三十多歲,超過了后大屠殺時期旅行者的平均壽命了。

主啊,保佑我重回家園吧。

他并不是在想明尼阿波利斯市[1]。如今那片草原已是地獄,十多年來,他一直想方設法逃離那里。不過,戈登覺得金窩銀窩還不如自家的狗窩。

漢堡、熱水澡、音樂……

……冰啤酒……

……友善的警察和鄰居……戈登對這個世界早已不復存在的舒適生活分門別類。

傍晚,篝火旁,戈登小口啜飲著木果茶時,一幫強盜突然順著戈登走過的小道沖他奔來,顯然,這些滿臉殺氣的人一捉到戈登,就會立即殺了他。

他沒等他們下手,就將滾燙的茶向一個大胡子強盜臉上潑去,隨后迅速就近躍入了荊棘叢中。他們朝他逃跑的方向開了兩槍,但僅此而已。或許對這些強盜而言,他還沒有一發子彈值錢。再說,他們已經搶走了他所有的東西。

或者說他們可能是這樣認為的。

戈登一直背靠著到處都是巖石的高處,直到確定斜坡下面的人看不到自己時,才小心翼翼地坐起來,勉強露出了一絲微笑。他將腰包從小樹枝上拽過來,取出已半空的水壺,潤了潤喉嚨,他渴得可真夠嗆。

祝你好運,偏執狂。他想。自“末日之戰”以來,那條腰包從未離他超過三英尺[2]。這也是鉆入荊棘叢前他唯一來得及帶走的東西。

他從包內的槍套里取出點三八左輪手槍,盡管槍上有一層薄灰,但其深灰色的金屬殼仍閃閃發光。戈登吹去短管手槍上的灰塵,仔細檢查了一番。柔和的咔嚓聲充分證明了另一個時代擁有出色技術和極高精準度。即使在殺人方面,原來的世界也能做得更好一些。

在殺人方面尤其如此。戈登提醒自己。下面的斜坡上傳來了嘈雜的笑聲。

他旅行的時候,通常只給手槍上四發子彈。而現在,他又從腰包里取出了兩發珍貴的子彈,填進槍膛。在這種情況下,活過今天晚上都是奢望,更不用考慮“手槍的安全問題”了。

十六年來我一直在追逐一個夢想。先是進行了長期徒勞無功的斗爭,阻止世界崩潰……接著苦苦掙扎挺過了“三年寒冬”……最后的十多年則是到處漂泊,躲避瘟疫和饑荒,與霍恩主義者和不計其數的野狗做斗爭……這半輩子,我像黑暗時期到處流浪的吟游詩人一樣,到處表演,混飯吃,讓自己多活一天,以便尋找……

……某個地方……

戈登搖了搖頭。他深知自己的夢想只是遙不可及的夢囈和幻想而已,在現實世界中根本無處立足。

……秩序尚存的地方……

此刻,他把那個夢想拋到了腦后。無論他一直在苦苦尋找什么,他的漫漫追尋之路似乎都會在這干燥寒冷、屬于過往的俄勒岡東部地區的群山中終結。

從下面傳來的聲響中他可以判斷,那些強盜正在打包戰利品,準備離開。野草阻擋了戈登透過北美黃松林向下看的視線。但是過了一會兒,戈登就在自己的露營地方向看到了一個身穿褪色格子獵服的壯漢,他正朝東北下山的方向走去。

在那次極短的襲擊中,戈登記下了一些模糊的畫面,這個人的穿著與畫面中那些人的穿著差不多。至少這些攻擊他的人沒有穿著部隊留下來的迷彩服——那是霍恩生存主義者的標志。

他們肯定只是普通的山賊,寧愿到地獄里受煎熬的強盜。

如果是這樣,那還有一線希望,他腦海里閃現的計劃或許可以達到某種目的。

或許吧。

一個強盜將戈登不管什么天氣都穿著的那件夾克圍在了自己的腰上。他的右手拿著戈登從蒙大拿州一路帶來的唧筒式獵槍。“快點!”那個大胡子的強盜朝后面的人喊道,“別得意了。帶上所有東西,快走!”

戈登肯定,他就是老大。

又一個人進入了他的視線。此人個子較矮,穿得也更加破爛,背著一只布袋和一把破步槍,匆匆忙忙地趕過來。“你收獲不小嘛!我們應該慶祝一番。詹姆斯,我們把這些東西拿回去后,我們能從你這兒拿走我們想要的東西嗎?”這個小個子強盜蹦蹦跳跳的,像一只興奮的小鳥,“示巴和女孩子們聽到我們將那只‘小兔子’[3]逼入荊棘叢中,肯定會大發議論。我從來沒看到有東西跑那么快!”他呵呵地笑了。

戈登身上本來就有傷,聽到這番侮辱他的話后眉頭緊鎖。他所到之處幾乎總是受到這樣的待遇。盡管已經過了這么長時間,但到現在他還是沒有適應后大屠殺時期的冷酷無情。他用一只眼睛透過灌木叢的縫隙觀察著情況,深深地吸了口氣,接著喊道:“我不會再裝糊涂了,狗熊老兄!”憤怒之情使他的聲音變得無比刺耳,超出了他自己的預期,但這也是情不自禁的。

那個壯漢笨拙地趴在地上,努力爬到就近的大樹后面隱蔽起來。而那個瘦骨嶙峋的強盜則朝山上看了看。

“怎么回事……誰在上面?”

戈登稍微松了口氣。他們的行為證明,這群狗娘養的并不是真正的生存主義者,當然也不是霍恩主義者。如果他們是霍恩主義者,他現在可能已經沒命了。

其他強盜(戈登數了一下,一共五人)正帶著戰利品,匆忙往山下跑。而他們的老大從自己的隱蔽處發出了命令:“趴下!”那個瘦骨嶙峋的強盜似乎覺察到自己的位置已經暴露,于是立即與他的同伴會合,躲到了灌木叢的后面。

還有一個強盜臉色發黃,鬢角黑白相間,戴著一頂登山帽。與其他強盜不同的是,他并沒有躲起來,而是向前走了幾步,嘴里嚼著一根松針,若無其事地觀察著草叢。

“你們怕什么?”他鎮定地問道,“我們襲擊他的時候,那個可憐的家伙已經差不多一無所有,只穿著一件內衣了。我們已經拿走了他的獵槍。讓我們看看他想要什么。”

戈登一直埋著頭。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那個男子緩慢做作的說話方式。他是唯一一個沒留一點胡子的,戈登從自己所在的位置還能看出他穿的衣服也比其他人更干凈整潔。

聽到老大低沉含糊的吼叫聲,那個泰然自若的強盜只是聳了聳肩,在一棵分叉的松樹后面悠閑地走來走去,不能算是躲著。他朝山上喊道:“兔子先生,你在上面嗎?如果你在上面,剛剛沒有留下來請我們一起喝杯茶,我感到很遺憾。不過,鑒于詹姆斯和小沃利對待游客的慣用方式,我覺得你不招呼我們也不能怪你。”

戈登簡直無法相信他以這種嘲笑的口吻與他開玩笑。他喊道:“我當時就是這么想的。謝謝你對我不那么熱情好客的理解。隨便問一下,我這是在和誰說話?”

那個高個的強盜開懷大笑起來,“和誰?呃,你還是一位語法學家!真是高興極了。我已經好久沒聽到文化人的聲音了。”他摘下登山帽,鞠了一個躬,“我叫羅杰·埃弗雷特·普蒂安,曾經是太平洋證券交易所的員工,現在是搶劫你的人。至于我的同伴……”

灌木叢發出了沙沙的響聲。普蒂安聽到了聲音,最后聳了聳肩。他對戈登叫道:“哎,一般情況下,我會義無反顧地抓住機會,與你惺惺相惜地談論一番;我敢肯定,你也與我一樣渴望這樣的交談。遺憾的是,我們這一小群強盜的老大一定要我查出你要什么并處理好這件事。”

“所以,兔子先生,說說你的要求吧。我們洗耳恭聽。”

戈登搖了搖頭。這個家伙顯然自以為很聰明,但他的幽默感實在不敢恭維,就算按照戰后的標準來看也是如此。“我發現你們并沒有帶著我的所有東西。你們不可能已經決定只拿走你們需要的,然后留下足夠的東西讓我生存下去,對吧?”

下面的灌木叢傳來了一陣大笑,接著其他人也笑了起來,笑聲也更加刺耳。羅杰·埃弗雷特·普蒂安左顧右盼,舉起了雙手。他夸張地嘆息了一聲,似乎是要表明他至少聽懂了戈登提問中的諷刺意味。

他又嘆息了一聲,“唉,我記得我向我的同伴提過這種可能性。比如,我們的女人可能覺得你的鋁制帳篷支架和登山背物架有些用處,但是我認為我們應該把尼龍包和帳篷留給你,這對我們來說沒什么用。”

“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已經這樣做了。但我覺得沃利……呃,改變想法也不會滿足你的要求。”

灌木叢那邊再次傳來了刺耳的笑聲。戈登的身子突然委頓了下去。

“我的靴子呢?你們看上去都穿得夠好的了。再說,你們當中有人剛好能夠穿上那雙靴子嗎?你們可不可以把那雙靴子留給我?還有我的夾克和手套?”

普蒂安咳嗽了一聲說:“這個嘛,可以。它們對你來說很重要,沒錯吧?當然獵槍是沒得談的,除此之外,其他東西都可以商量。”

戈登吐了口痰。白癡,我當然知道,你就繼續賣乖吧。

這群強盜的老大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盡管他的聲音穿過樹叢有所減弱,但仍然可以聽到。與此同時,耳畔還傳來了哈哈的笑聲。面帶痛苦的表情,那位前股票經紀人嘆息了一聲,說:“我的老大想知道你拿什么來交換。當然我知道你已經一無所有。不過,我必須得這樣問。”

其實,戈登還有幾件他們可能想要的東西,比如隨身攜帶的指南針和瑞士軍刀。

但如果真的進行交易,活著出去的概率有多大呢?很顯然,這群狗娘養的只是在玩弄他們的獵物而已。

戈登的心里充滿了怒氣,尤其對普蒂安的假慈悲感到憤怒。世界崩潰后,無數曾受過教育的人變成了既冷酷無情又彬彬有禮的毒蛇。在他看來,這些人要比迫于身處野蠻時期而妥協的人可鄙得多。

他喊道:“在我看來,你不需要這雙靴子!你其實也不需要我的夾克、牙刷和筆記本。還有,這塊區域沒有輻射,你拿我的蓋革計數器[4]干什么?我沒有那么蠢,所以也沒打算拿回我的獵槍,但是沒有其他一些東西,我會死的。你們這群該死的家伙!”

他的詛咒聲似乎沿著長長的山坡傳到了山下,隨后安靜了好一會兒。后來灌木叢發出沙沙的聲響,那個身材魁梧的強盜老大站了起來。他不屑地朝斜坡上吐了一口痰,沖其他人打了個響指:“他沒有槍。”然后,他瞇縫起眼睛向戈登所在的大體方向示意了一下。

“小兔子,快跑。快跑,要不然我們剝了你的皮,把你當晚飯吃!”他舉起戈登的獵槍,轉過身來,漫不經心地沿著下山的路走了。其他人跟在他后面,還在哈哈大笑。

普蒂安朝山坡聳了聳肩并面帶諷刺地微笑了一下,接著收拾好自己的戰利品,跟著他的同伴走了。他們消失在一條狹窄森林小道的拐彎處。接下來的幾分鐘里,戈登依舊可以聽到歡快的口哨聲逐漸遠去。

你這蠢貨!戈登暗罵自己。不該和那些強盜廢話的。這年頭人人都以性命相搏,除了無能之輩,所有人都更傾向于用拳頭說話。而他呢?居然還想和對方做交易。從那些話被駁回的瞬間起,這些土匪就認定了他不過是個無能的軟蛋。

當然戈登本可以用他的點三八左輪手槍開一槍,浪費一顆寶貴的子彈,證明自己并不是完全無法構成威脅。但這樣的話,他們會再次把他當回事……

那么為什么我不這樣做呢?是太害怕了嗎?

或許吧。一旦暴露,我今晚很可能就沒命了,但現在還有幾個小時,所以那威脅似乎還很遙遠,與五個持槍的暴徒相比,并不那么令人害怕,來得也沒那么快。

他用右手的拳頭猛擊左手手掌。

戈登,不管了。在今晚凍死前,你還能自我安慰一下。不過,你終究是個大傻瓜,可能熬不過今天了。

他艱難地爬起來,開始緩慢又謹慎地沿著斜坡向下移動。盡管戈登還不太愿意承認,但他越來越確定,逃過這一劫只有一個辦法,雖然這個辦法的可行性也很低。

戈登逃出灌木叢后,就馬上一拐一拐地走到了流水潺潺的小溪邊上,洗了一把臉,還清洗了一下身上最嚴重的傷口。他將浸滿汗水的棕色頭發絲從自己的眼睛里撩了出來。擦傷處痛得要死,但傷口的嚴重程度看起來還不足以讓他把裝在細管中的珍貴碘酒從腰包里掏出。

水壺裝滿水后,他思考了起來。

除了他的手槍、破破爛爛的衣服、小折刀和指南針外,腰包中還有套小型捕魚工具。如果他能成功地翻過這些山,到達一片不錯的水域,捕魚工具搞不好能派上用場。

當然還有點三八的十發子彈——工業文明留下的小玩意兒,令人愉快。

記得當初暴亂和大饑荒期間,似乎能夠源源不斷供應的一樣東西就是彈藥。如果美國儲存和分配的食物相當于其民眾儲存子彈數量的一半,那該多好……

戈登小心翼翼趕往自己剛剛逃離的露營地,凹凸不平的石頭硌著他抽搐的左腳。顯然,這雙破爛軟皮平底鞋走不了多少路了。面對山中寒冷的秋夜,破爛的衣服也根本無法御寒,就像面對鐵石心腸的強盜,苦苦哀求無濟于事一樣。

約莫一小時前,他開辟了一小塊地并在那里露營。此刻這里已經一片狼藉,破壞情況比他最壞的設想還要糟糕。

帳篷變成了一堆尼龍碎片,睡袋變成了散落在地上的小堆鵝絨。戈登發現唯一完好無缺的是那把瘦長的弓。弓身由樹枝制成,而用鹿的腸子做弓弦則純粹源自他的突發奇想。

或許他們認為這是根拐杖吧。你這蠢貨!最后一家生產弓箭的工廠十六年前已經化為灰燼,搶劫戈登的人完全忽視了彈藥最終耗盡時弓箭的潛在價值。

他用這把弓撥動這堆廢棄物,尋找其他可以挽救的東西。

我簡直無法相信。他們拿走了我的日記!那位道貌岸然的普蒂安可能想在下雪期間好好地研究一番,在美洲豹和禿鷹將我的骨頭一掃而空的時候,偷偷地嘲笑我的冒險之旅和我的天真。

當然,所有食物都沒了:牛肉干、一袋米(在愛達荷州的一個小鄉村中,他唱了幾首歌又講了幾個故事才換來的)、一點兒冰糖(他在一臺遭到搶劫的自動販賣機的最深處找到的)。

戈登從塵土中撥出他那支面目全非的牙刷時想,沒有冰糖也無妨。

他們到底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三年的寒冬”快結束的時候——他所在的那個排剩下的戰士還在為一個政府努力地守護明尼蘇達州韋恩市的大豆倉庫,而他們已經有幾個月沒有與這個政府聯系了——他的五名戰友在肆虐的口腔病灶感染中身亡。這樣的死并不光彩,沒有人知道到底是細菌武器,還是饑寒交迫和糟糕的衛生保健條件造成的。戈登只知道,他現在滿腦子想的就是自己的牙齒一顆顆爛掉的情形,這是他打心眼兒害怕的一件事。

他將那支小牙刷撥弄到一邊的時候想,這群狗娘養的。他最后踢了一下這堆垃圾。這里沒剩下什么能讓他心情平復的東西。

你是在拖延時間。快,馬上行動起來。

戈登開始緩慢移動,但很快進入了狀態,盡可能快速、悄無聲息地沿著向下的足跡移動,穿越極其干燥的森林以爭取時間。

那個身材魁梧、無法無天的老大已經鄭重聲明過,要是他們再次相遇,將吃了他。前段時間,吃人現象相當普遍,這些山里人可能非常喜歡吃人肉。不過,他會向他們證明,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也是不容小視的。

他們留下的痕跡在半英里[5]內清晰可見:其中兩條痕跡是鹿皮的軟邊兒鞋留下的,第三條痕跡是戰前伐柏拉姆牌登山橡膠靴鞋底留下的。他們在拖拖拉拉地行進,想趕上他們的話,根本不是問題。

然而,這并不是他的計劃。戈登試圖回想今天早上爬上山的那條路。

那條路向東南方向回旋,通向下面荒蕪的山谷,接著是沿著山的東面向北蜿蜒,整條路是下行的。

但如果我避開主道,走捷徑,穿越較高的斜坡,會怎么樣呢?那我或許可以在天黑之前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在他們幸災樂禍、毫無防備的時候。

如果有捷徑的話……

強盜們走的這條路逐漸朝山下的東北方向——也就是長長的山脈背陰處——蜿蜒,通到俄勒岡州和愛達荷州東部的沙漠區。昨天或者在今天早上,戈登肯定穿過了強盜們的關卡,接著他們一路跟蹤他,直到他露營。這些強盜的窩點肯定在這條路附近的某個地方。

盡管戈登走路一瘸一拐的,但他還能悄無聲息地快速行進,這是較之靴子、野營軟皮平底鞋唯一的好處。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下方傳來了一些微弱的聲音。

是強盜。那些人聚在一起有說有笑,聽著讓他痛苦。

這并不是因為他們在嘲笑他。殘酷無情已經成為當今生活的一部分,如果戈登不認可這點的話,他至少也要承認,在如今這個野蠻的世界里,自己還是二十世紀的一個怪胎。

但這些聲音讓他想起了其他的笑聲,那些共患難的人所講的冷笑話。

德魯·西姆斯是一位醫學預科生,臉上長著雀斑,咧嘴笑的時候很自然,擅長下國際象棋和打撲克。霍恩主義者攻占韋恩市并燒毀倉庫的時候,抓住了他。

泰尼·凱勒曾兩次救過我的命,戰爭中患上的腮腺炎令他痛苦不堪,他臨死的時候只想讓我給他讀故事聽。

還有他們這組人的領導范中尉,他有一半越南人的血統。戈登從來不知道這位中尉將自己的部分軍餉分給了他的手下,后來知道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最終他只要求裹著美國國旗下葬。

戈登一個人生活太久了。他想念有這樣的人陪伴,這份思念之情幾乎與幻想有女人陪伴差不多。

他看著左邊的灌木叢,來到了一個出口,這里似乎有一條傾斜的小路——或許是一條捷徑——通往山的北面。他離開原來的小路,開辟自己道路的時候,干燥的灌木叢發出了噼里啪啦的聲音。戈登覺得自己記起來了一個完美的伏擊地點:一塊又高又大的馬蹄形石頭下方,有條U字形的道路。狙擊手可以在比露出地面的巖石高一點的地方找個位置,讓所有在這條U字形道路上行走的人都處在狙擊范圍之內。

我能先到那里就好了……

他可能出其不意地瞄準他們,迫使他們和他談判。這就是一無所有的人的優勢。任何明智的強盜都會選擇活命,再去搶劫其他人。他必須相信,可以用他們這群強盜中一兩個人的命換取靴子、夾克和一些食物。

戈登希望自己不用殺人。

求求你,成熟起來吧!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面對最邪惡的敵人,他可能會像以往一樣遲疑不定。就這一次,殘忍一點吧!

他沿著山坡抄小路,漸漸聽不到路上的聲音了。好幾次,他必須繞過凹凸不平的山溝和難以穿過的可惡荊棘叢。戈登一心一意尋找著通往怪石嶙峋的伏擊點的最快路徑。

我走得夠遠了嗎?

他繼續不安地行進。根據模糊的記憶,他腦海里的U形道路應該沿著山的東面向北蜿蜒走很長一段路才能到。

沿著附近也許是獵戶留下的狹窄小徑,他在松樹林中匆忙穿行,時不時停下來查看指南針。他面臨困境。要想抓住對手,他必須待在比他們高的地方。然而,如果他待的地方過高,他又可能在不知不覺中錯過目標。

夜幕馬上要降臨了。

他慢跑到一塊小空地上,一群野生的火雞紛紛散開。當然,野生動物回歸可能與人口減少有些關系,但還有一個原因:他來到了一個水源較充足的鄉村,水源要比愛達荷州的旱地充足一些。如果他在這里生活的時間足夠長,有時間練習,那么他的弓箭可能會很有用。

他開始沿著下坡路走,隱隱覺得有些擔心。按說再往下走一會兒就能看到主道,但若是那條路轉了幾個彎,那就不妙了。他很可能已經朝北走得太遠了。

終于,戈登意識到狩獵小道一路向西延伸。看來緊接著又要爬坡了,再然后應該會到達一條籠罩在暮色霧氣中的山間峽谷。

他停下來喘了一會兒氣,以確定自己的位置。或許這條路也能穿過寒冷、半干旱的喀斯喀特嶺[6],最終通往威拉米特河谷[7]和太平洋。他沒有地圖,但他知道,沿著那個方向最多走兩周就可以到一個有水喝的地方,可以找到住處、捕魚的小溪以及打獵的地方,可能還有……

可能還有一些人正試圖讓這個世界再次恢復正常。陽光穿過無際的云朵照下來,看上去像一圈光環,就像他遙遠記憶中城市上空夜晚的光暈,也仿佛是引導著他從中西部一路追尋至此的期望。這個夢想——他知道毫無希望——始終縈繞著他。

戈登搖了搖頭。可以肯定的是,喀斯喀特嶺上會有積雪、美洲豹和饑荒。他無法改變計劃。如果他想活命的話,就不能改變計劃。

他努力沿著山坡向下開道,但是那條狹窄的捕獵小道不斷迫使他向北和向西行進。他肯定錯過了那條“U”形道路,被茂密干燥的矮樹叢引入了歧途。

戈登沮喪不已,差點忽視了外界的聲響。但是隨后他突然停了下來,支起耳朵傾聽。

難道這些聲音?

前方的森林中有一座很陡的山谷。他快速向那座山谷走去,直到看到那座山以及其他一些相連的山。這些山被濃密的云霧所籠罩,只能看出輪廓。西側的高處呈琥珀色,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呈深紫色。

聲音好像來自下方、東部。沒錯,確實有聲音。戈登搜尋了一番,在山的一側發現了一條蜿蜒的小徑。而遠處,一些彩色的東西正緩慢向上移動,穿過森林。

那群強盜!但是為什么他們要再次上山呢?他們不可能,除非……

除非戈登向北遠遠地偏離了他一天前選擇的道路。他肯定徹底錯過了伏擊地點,走到了一條支路的上方。這群強盜正爬向一個岔口,戈登昨天沒有注意到這個岔口,岔口有兩條路,強盜和戈登正好選擇了兩條不同的路。

這肯定是通往他們基地的路。

戈登抬頭看了一眼那座山。沒錯,要是在山的西面,在鮮有人行走的道路附近的路肩上,有一個小山洞就非常合適。這樣的山洞既可以防守,也很難被人發現。

戈登會心地笑了一下,也開始向西行進。伏擊已經不可能了,但是如果他抓緊時間的話,可以直搗黃龍,占領強盜們的老巢,或許可以有幾分鐘偷取他所需的食物、衣服以及其他一些可以隨身攜帶的東西。

可如果老巢那里有人該怎么辦呢?

這個嘛,他或許可以把他們的女人當作人質,借此努力與他們討價還價達成協議。

真不錯,這樣做好多了。就像拿著個定時炸彈的人打敗了攜帶烈性炸藥慢慢跑來的人。

但坦白地說,他很討厭做這些選擇。

他開始奔跑,在狹窄的狩獵小徑上迅速前進,遇到橫生的樹枝就低頭而過,遭遇干枯的樹樁則繞道而行。戈登感到自己的精力無限。現在他堅定了信念,往常的所有自我懷疑都無法阻礙他了。他斗志昂揚,大步前進,不假思索地擠開小灌木叢。縱身一躍跳過攔在前方的一段腐爛不堪的樹干……

這一跳降落的時候,有東西刺穿了那雙薄薄的軟皮平底鞋,他感到左腿一陣劇痛向上蔓延,身體倒在了干涸河床的溪石上,而且臉最先落地。

戈登捂著傷口翻了個身。透過濕潤、對焦模糊的雙眼,他發現自己被一條環狀的生銹粗鋼絲繩絆倒了,這條鋼絲繩無疑是戰前某次伐木工作的遺物,頗有些時日。

盡管腿在疼痛中抽搐,他的腦子卻異常清醒。

上次打破傷風疫苗還是在十八年前,真棒。

但他這次不會受到感染,這條鋼絲并沒有割傷他,只是把他絆倒在地。不過這也夠糟的。他抱著自己的大腿,緊咬下唇,想要緩解抽筋的劇痛。

疼痛漸漸緩解,于是他拖著身子慢慢地走向那棵被砍倒的樹,小心翼翼地支起身子坐到樹樁上。他緊咬牙關,倒吸著冷氣,而一陣陣的疼痛亦慢慢消退。

但與此同時,他能夠聽到下方不遠處的強盜們走過的聲音。唯一的優勢也失去了。

直搗黃龍,抄他們老巢的偉大計劃落空了。他傾聽著他們向上前行逐漸消失的聲音。

最后,戈登把弓當作手杖,努力讓自己站了起來。他把重量慢慢地壓在左腿上,盡管左腿還有點顫抖,但好歹能支撐住自己。

要是在十年前,這樣摔倒后我會馬上起身逃走,根本犯不上折騰。面對現實吧!戈登,你已經大不如前,年老體衰了。這年頭,三十四歲相當于耄耋老人。

現在不會有伏擊了。他甚至無法追擊那些強盜,更別說一路奔到山里的伏擊點了。在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追蹤強盜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抽筋慢慢好了,于是他走了幾步。很快,不用太依靠臨時的手杖,他也可以行走了。

好多了,但是他能到哪里去呢?或許趁天還沒有完全變黑,他應該去找個山洞和一堆松針,反正是去找一些能夠讓他先度過這個夜晚的東西。

寒意越來越濃,戈登看著夜幕降臨到荒蕪的谷底,附近大山的每面山坡都暗了下來,融化在一起。夕陽的紅色光芒穿過積雪山峰中的細縫,照在他左側。

他面朝著北方,還沒有什么力氣趕路。在這條狹窄小道的另一側有一片起伏的綠色森林,此時他突然看到有一道亮光掠過,在這片綠色的映襯下格外顯眼。戈登設法不讓那只一觸地就痛的腳用力,就這樣向前走了幾步。他的眉頭緊鎖。

森林大火燒掉了喀斯喀特嶺大片干燥的森林,但這座山的茂密森林并沒有遭殃。沒錯,路那邊有東西像鏡子一樣能夠反射陽光。從山勢來看,他覺得這種反射現象只有處于這個位置才可能在傍晚的暮光中看到。

所以說他猜錯了。那些強盜的老巢并沒有設在西面道路上方的山洞中,而要近得多。運氣真好。

這么說你是在給我提示?現在?他怒斥上蒼。還要給我提供救命稻草,難道我現在遇到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希望會令人沉迷。希望已經促使他向西走了半輩子那么久。過了一會兒,戈登發現自己還是不想放棄,他頭腦中已經在制訂新計劃的大概內容了。

他可以試試搶劫滿是武裝人員的小屋嗎?可以出其不意地破門而入,一只手拿著手槍叫他們待在原地別動,同時用另一手將那些人綁在一起!

為什么不這樣做呢?他們可能喝得爛醉如泥。但在絕望之中,我試一試又何妨。他能抓到人質嗎?這個嘛,對他們來說,一只奶山羊也要比他的靴子寶貴得多!要是抓到一個女人應該可以換取更多的東西。

這是個餿主意。能否成功要取決于強盜頭子能不能理性行事。那個狗娘養的能意識到人在絕望之中可以做出些什么,能讓他帶著他需要的東西離開嗎?

戈登知道,自尊心使人愚蠢。至少大多數情況下如此。萬一到時候被他們追趕,我就完蛋了。現在,我跑得都沒只獾快呢。

他看了看道路上的反光,覺得自己實在沒有什么選擇。

他一開始就走得很慢,現在腿還在痛,差不多每走一百英尺,他就必須停下來仔細察看交錯雜亂的痕跡,找出敵人留下的足跡。他還發現自己在考慮陰暗處可否作為潛在的伏擊點,但他最終放棄了這么做。這些人不是霍恩主義者,實際上是群草包。戈登心想,如果他們有崗哨的話,也應該位于老巢附近。

日光漸隱,碎石路面上已經看不到什么足跡了。但戈登知道自己在奔向何方。反光也已消失,但山脊另一側的峽谷呈現出了黑色的V字形輪廓,兩邊都是樹木。他選了一條可能正確的路,匆忙趕路。天色迅速變暗。一股潮濕而寒冷的微風,拂過云霧縈繞的山峰。戈登一瘸一拐地走過干涸的河床,拄著手杖爬上一段之字形道路。隨后,當他覺得自己離目標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的時候,前面突然沒路了。

他舉著前臂,保護著自己的臉,試圖悄無聲息地穿過干燥的矮樹叢。他一直很想打噴嚏,但為了不吸入飄浮在空氣中的塵埃,他控制住自己,不讓噴嚏打出來。

夜晚寒冷的霧氣正在往山下飄。地上很快結了層霜,發出閃爍的微光。戈登在顫抖,但與其說是因為寒冷,還不如說是因為緊張不安。他知道自己正在接近目標。他即將邂逅死神。

年輕的時候,他在歷史書和小說中讀到過英雄。書中幾乎所有英雄要行動的時候,似乎都能把自己的擔憂、困惑和不安放到一邊,輕裝上陣,在即將開始行動的時候猶是如此。但是戈登做不到。相反,他滿腦子都是胡思亂想,而且越想越多,還記起了許多令他抱憾終生的事,腦子一片混亂。

他并不是對自己必須要做的事情存有疑慮。以他信奉的道德準則來看,這樣做是正確的。要生存就必須這樣做。不管怎么說,他要是活不了,可以拉幾個狗娘養的東西陪葬,這樣至少下一個路人路過這些山的時候可以安全一點兒。

不過,離發生沖突的那一刻越近,他就越覺得自己不想淪落到那種地步。他并不想殺人。

他曾與范中尉帶領的小隊并肩而戰,維護已不復存在的和平,保衛國家的部分地區,盡管如此,他還是不想殺人。

后來,他成了游方歌者四處奔走,時不時出賣體力以求生存。選擇這種生活的部分原因在于,他希望自己在某個地方找到光明。

有些社區在那場戰爭中幸存了下來,據說,其中一部分社區會收留外人,讓他們成為社區的新成員。當然,女人通常非常受歡迎,但有些社區也收留男人,愿意讓他們成為社區新成員。不過通常是很難的。男人要想成為社區的新成員必須決斗,想坐在社區的議事桌上,就必須殺人或者剝下一張該社區宿敵的頭皮以證明自己的能力。在平原和洛基山脈上,真正的霍恩主義者寥寥無幾。戈登遇到過許多幸存者們建立的居民區,可是要想加入他們,必須滿足他們的要求,而戈登卻無法做到。

此刻,他冷靜地數著子彈,意識到如果自己百發百中的話,可能足以擊斃所有強盜。

又一處稀疏的漿果叢阻擋了他的去路。漿果叢中沒有漿果,到處都是刺。這次,戈登沿著邊緣走,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摸索。他有很好的方向感,這是十四年四處游走日積月累的結果。

他移動的時候沒有發出聲音,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總的來說,像他這樣的人能夠活到現在簡直是奇跡。所有他認識或仰慕的人都已經不在人世,那些人懷揣的希望也隨之破滅。他十八歲的時候,溫情脈脈的世界就已經四分五裂。很久之后,他才漸漸意識到,自己始終保持的樂觀精神不過是一種極度愚蠢的表現。

如今誰不瘋狂呢?

他自問自答道,沒錯,不過現在多疑和沮喪是適應現實的表現,處處往好的方面想只能說愚蠢至極。

戈登在一個彩色的小東西面前停了下來。他朝荊棘叢仔細看了看,大約在一碼[8]內,有一叢單獨的藍莓,顯然沒被山中的黑熊發現。薄霧讓戈登的嗅覺更加靈敏,他能從空氣中聞到秋季特有的霉味。

他不顧扎人的刺,伸手抓了一把黏糊糊的藍莓回來。那種野生的藍莓吃起來酸酸甜甜的,就像生活,有苦也有甜。

暮光差不多消失了,幾顆暗淡的星星在昏暗的天空中眨眼。寒冷的微風吹起他破爛的襯衣,提醒戈登現在是時候采取行動了。繼續等下去,他的手就會發僵,連扳機都扣不動。

他繞過那片荊棘叢,擦了一下褲子上黏糊糊的東西。在那兒,他突然看到差不多一百英尺之外,有塊大方玻璃窗在昏暗中閃閃發光。

戈登迅速退回,躲回了荊棘叢。他拿出左輪手槍,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直到呼吸平穩。接著他檢查了左輪手槍的機械裝置。手槍發出的咔嗒聲很輕柔,表明它完全沒有問題。剩下的子彈放在胸前的口袋中,相當沉。

荊棘叢是迅速或強行通過的大障礙。他仰坐到荊棘叢中,荊條隨之彎曲,在這個過程中,他又多了幾處小擦傷,但他并沒有注意到。戈登閉上眼睛,開始沉思,尋求內心的平靜,沒錯,還有寬恕。在那個寒冷的夜晚,唯一與他的呼吸相伴的是蟋蟀富有節奏的叫聲。

天氣寒冷,云霧縈繞在他周圍。他嘆了口氣。不,沒有其他辦法了。他舉起武器,開始迂回前進。

那建筑看起來很奇怪。就拿一點來說吧,遠處那塊玻璃是黑色的。

這已經夠奇怪的了,但更加奇怪的是沒有聲音。他本來想那些強盜應該會點著火,熱烈慶祝。

現在天已經很黑了,他幾乎連自己的手都看不見。樹木像笨重的巨人矗立在兩邊。在黑魆魆的建筑映襯下,那玻璃窗雖然不明亮,但也足夠顯眼,映照出了起伏云層中的亮點。一縷薄霧飄到了戈登和目標之間的地方,模糊了視線,讓那里反射的光亮更加微弱。

他緩慢前行,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到了地上。現在可不是踩到干樹枝或是拖著腳步走被尖石扎到的時候。他抬起頭來看了一下,又產生了怪異的感覺。前方的建筑物有些問題,發出微弱光亮的玻璃映照出了其大致輪廓。它怎么看都有點兒不對勁。那建筑整體像一個盒子,上半部分基本上都是窗戶,下面部分給人的感覺則是涂過油漆的金屬而不是木頭。在角落里……

霧越來越濃。戈登知道自己錯了。他一直在尋找房子或者說大村莊。他不斷走近,意識到那東西其實比他想象的要近得多。那外形相當熟悉,似乎是——

他踩到一根小樹枝,發出了啪的一聲。他蹲下身子,盯著前方的一片漆黑,非常想看清情況。他內心的恐懼似乎激發出了他雙眼蘊含的神秘力量,迫使霧靄開出一道口子,讓他看到前方。

霧霾似乎相當聽話,突然在他面前消散了。戈登發現自己離那扇窗戶還不到兩米,這讓他吃驚不已……他的臉映照在窗戶上,眼睛瞪得很大,頭發蓬亂……除了自己的影子外,還有一堆白骨,那個骷髏頭戴著帽子,似乎咧嘴笑著對他表示歡迎。

恐懼讓戈登瑟縮成一團,精神也隨之恍惚。他拿不起自己的武器,也發不出聲。薄霧縈繞間,他側耳傾聽,想看看能否聽得到虛空中的聲音,要是能,就證明自己是發神經了。希望那個死人頭是幻覺使然。

“哎,可憐的戈登!”那個陰森森的映像覆蓋了他的倒影,一閃一閃的,似乎在向他打招呼。這些年來,一直挺可怕的,但世界的主宰——亡靈,從未以鬼魂的形式出現在他面前。戈登的腦子已經無法正常思考,只會胡思亂想了。他的目光盯著那里,一動不動,好像在靜靜等待著什么。那個骷髏頭和他的臉……他的臉和那個骷髏頭……那個骷髏頭沒有與他經過一番斗爭就抓住了他,此刻它似乎相當滿意,正咧著嘴大笑。

最終,本能的條件反射幫了戈登一把。

無論多么令人著迷、多么可怕,要是眼前的場景始終毫無變化,那么人就不可能一動不動地永遠盯著它看。戈登鼓不起勇氣,精神瀕臨崩潰,閱歷和學識也于事無補。這種情況下,無聊感反而最終主導了他的行為。

他呼出的鼻息化作白色水汽。他聽著氣息從自己的牙縫中呼出,感到眼睛不自覺地偏離了那骷髏頭。

他注意到那扇窗戶裝在門上。門的拉手就在他前面,他的左邊還有一扇窗戶。他的右邊……右邊是車罩。

車罩……

吉普車的車罩。

那是一輛被人遺棄、表面生銹的吉普車的車罩。那輛吉普車停在森林的小峽谷中,留下的車轍已模糊不清……

那輛被人遺棄、表面生銹的吉普車上還有先前美國政府的標志,他看了一眼那輛車的車罩以及可憐的公務員死后留下的那副白骨,那個骷髏頭緊靠在乘客那邊的窗戶上,正對著戈登。

憋了好長的一口氣幾乎讓戈登頭昏眼花,現在他終于松了一口氣,同時又不免尷尬。戈登直起身子,就像胎兒出生時由蜷曲到伸直一樣。

“啊,主啊。”他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繞著那輛吉普車走了一大圈,特意看了一下那位坐在車上的死人,慢慢開始面對現實。他深深地吸氣,平息脈搏,耳朵里的隆隆巨響也漸漸消失了。

最終,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背靠著吉普左側冰冷的車門。他雙手顫抖著將左輪手槍安全地塞回了皮槍套中,接著取出水壺,慢慢地大口喝起水來。戈登希望自己有更好的東西,但此刻即便是水,嘗起來也如同蜜糖。

入夜,天氣寒冷刺骨。過了好一會兒,戈登終于理清了思緒。他追蹤了錯誤的線索,誤入了這片漆黑的無人之境,不可能再找到強盜們的老巢了。不過,至少那輛吉普可以讓他避上一避,這里至少能遮風避雨,比周圍的其他地方要好。

他支起身子,將自己的手放到車門的連桿上,開始搖動。曾經,他那兩億同胞都知道如何打開車門。這樣不停地搖動,搖了一會兒后,車門的彈簧鎖被迫彈開。他用力拉開車門,后者發出了尖銳刺耳的聲音。然后戈登滑到了破碎的塑料座位上,開始仔細觀察車內的情況。

吉普車的駕駛座在右邊,與普通汽車的駕駛座位置相反,這是末日之戰爆發前的郵局專用車。那位已死的郵差——即他那具白骨——倒在最邊上。即使到了現在,戈登還是不敢看那副白骨。

那輛吉普車上能存放東西的地方幾乎都是帆布袋。車內滿是舊紙的味道,就像是打開了木乃伊的棺木。

懷揣著希望,戈登從換擋的地方拿起一個金屬制成的細頸瓶,一搖還有響聲。要想把液體裝在那瓶子里保存十六年或者更長的時間,那瓶子必須密封得很好。旋轉和撬動瓶蓋很費勁。他拿著瓶子對著車門框重重地砸了一下,接著又來了一下子。

他沮喪地幾乎想哭,但最后感到瓶蓋有了一絲松動。他慢慢旋開瓶蓋,一股久違又熟悉的醉人威士忌香味撲面而來。

或許我是好人,好人有好報吧。

或許確實有上帝吧。

他灌了一大口,感受著暖流由喉嚨浸入五臟,隨后咳嗽了一聲。又喝了兩小口之后,他倒在了座位上,喘息著,不過這喘息與嘆息差不多。

那副白骨窄窄的肩膀上披著一件夾克,但他不敢把它拿下來。戈登拿了幾只麻袋——上面印著“美國郵政服務”的字樣——將它們蓋到了自己身上。車門沒有完全關上,留了一道縫,這樣山上清新的空氣就可以進入車內了,他和那個瓶子一起躲在了臨時的“毛毯”之下。

最終,他開始端詳這里的主人了,注視著那位已故公務員衣服上印著的美國國旗徽章。他擰開那個細頸瓶的瓶蓋,這次,他朝著那副穿著衣服的白骨舉起了瓶子。

“郵差先生,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我總是認為你們提供了優質又真誠的服務。對了,人們還總拿你們去激勵男孩子們,但我知道你們這份工作相當艱辛。我為你們感到驕傲,在戰爭爆發之前就為你們感到驕傲了。”

“郵差先生,但是這瓶酒,”他舉起那個瓶子,“這瓶酒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覺得自己所交的稅用在了刀刃上。”他向那位郵差敬酒,咳嗽了幾聲,但非常享受其帶來的濃濃暖意。

他躲在郵袋下面,身子又縮進去了一些,眼睛盯著那件皮夾克看,肋骨分布在皮夾克的兩邊,兩條手臂的白骨松散地掛著,角度非常奇怪。戈登躺著一動不動,傷心難過,有點辛酸,好像是想家了。吉普車、偉大而忠誠的信使、印有美國國旗的徽章……這一切讓人想起舒適安逸、互相合作的美好過去,數百萬人可以自由選擇放松、微笑或爭辯,互相包容,希望隨著時間的流逝,自己的生活會更好。

那天,戈登已經為殺別人或自己被殺做好了心理準備。現在不用那樣做了,他相當高興。他們稱他為“兔子先生”,讓他自生自滅。但他也享有特權說那些強盜是“鄉巴佬”,讓他們過自己的生活去,而他們根本不會知道他擁有這一特權。

戈登準備睡了,歡迎樂觀心態回歸,盡管那種樂觀心態可能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顯得愚蠢。他躺在麻袋做的“毛毯”下,一整晚都在做著另一個世界的美夢。

2

白雪和煙塵覆蓋在古樹折斷的樹枝和燒焦的樹皮之上。那并不是一棵死樹,零零落落的綠芽正努力地往外冒,但它們的努力并不怎么成功。那棵樹的日子不多了。

陰影籠罩,一只受傷的老鳥在空中扶風低翔,像那棵樹一樣,已經快走到生命盡頭了。

那只鳥翅膀低垂,開始吃力地搭建鳥窩——一個安息之所。它從歪倒在地上的樹木中將枝丫一根根啄起來,堆到一起,越堆越高,高到看起來根本不是一個鳥巢,這才停止了動作。

那是一堆火葬用的柴火。

那只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鳥停在柴堆的最上面,點燃了柴堆,發出了輕柔悅耳的叫聲,這叫聲與以前聽過的任何叫聲都不一樣。柴堆開始放出火光,那只鳥很快被吞沒在一片深紫色中。然后,藍色的火焰突然迸發出來。

那棵樹似乎動了起來,令戈登大吃一驚。殘枝向火焰的方向卷曲起來,就像老人在火堆前烘手。白雪抖落,綠草生長,空氣中開始彌漫新生的氣息。

置身于火葬柴堆中的鳥沒有涅槃,或者進入休眠。它已經被火化,只剩下了骨頭。

但是那棵樹開了花,開著花的樹枝舒展開來,不知不覺地伸入了空中。

戈登仿佛看到了氣球、飛機和火箭船。這些幻夢向各個方向飄離,空氣中充滿了希望的氣息。

3

一只灰噪鴉正在尋找藍色的松鴉,想要繼續追逐它。那只灰噪鴉停到吉普車的車罩上,發出了沉悶的聲響。它叫了兩聲,一聲好像是說那吉普車是它的地盤;另一聲好像是想表明自己很高興,接著就開始啄那厚厚的破爛車罩。

戈登被咚咚的聲音吵醒了。他抬起頭,透過上面滿是灰塵的窗戶,隱約看到一只灰色羽毛的鳥。過了一會兒,他才記起自己在哪里。那一晚,他做了好多美妙的夢。擋風玻璃、方向盤、金屬和紙張的味道,這一切感覺就是一個最美妙夢境的延續,而這就是戰爭爆發之前的生活。他昏昏沉沉地坐了一會兒,細細地體會著各種感受,與此同時睡夢中的情景在他眼前浮現,隨后又難以抓住消失了。

戈登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開始考慮自己的處境。

如果昨晚他進入這個山谷時沒有留下明顯的腳印,他現在應該非常安全。威士忌放在這里封存了十六年卻沒有動過,這一事實表明那些強盜明顯是一群草包。他們總是在某一塊特定的區域打獵,連自己的山頭都懶得充分利用。

戈登感覺自己有點昏昏沉沉的。他十八歲上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戰爭爆發。從那時起,喝四十度的烈酒而不醉的人就非常少了。昨天,他受到了一系列打擊,好幾次激動不已才猛灌了那威士忌,現在感覺口干舌燥,眼皮也癢癢的。

此刻,他比以前更加惋惜失去的舒適生活。今天早上不會有茶喝了,不會有濕毛巾了,不會有鹿肉干當早飯吃了,也不會有牙刷刷牙了。

不過,戈登還是努力保持從容樂觀。畢竟,他還活著。雖然他覺得,今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會無比想念自己那些被偷走的東西。

注釋

[1]美國明尼蘇達州東南部城市。

[2]1英尺=0.3048米。

[3]這里代指“戈登”,調侃戈登像“兔子老弟”,鉆入荊棘叢中逃生。“兔子老弟”和下文提到的“狗熊老兄”都是喬爾·錢德勒·哈里斯所著的《雷木斯大叔講故事》中的動物。

[4]一種專門探測電離輻射(α粒子、β粒子、γ射線)強度的記數儀器。

[5]1英里=1.6093千米。

[6]北美洲太平洋海岸山脈的一部分,位于美國西部。

[7]屬于美國俄勒岡州。

[8]1碼=0.9144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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