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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縣泰介

“既然是海邊的展廳,基本概念就是度假村。”

如果是夏天,可能確實會有度假的感覺,但在12月的海風面前,所有的設計都被寒冷吞噬了。丘陵狀海岸線的山腳位置仿佛也助長了風的強勁。每當有風吹過,泰介的耳朵和鼻頭都會訴說自己的痛苦。開幕時間定在來年1月,本應控制一些夏日的裝扮,然而從種植的植物所營造出的氛圍,到木棧道風格的通道,一切裝飾都充滿了熱帶風情。泰介一邊后悔自己不該把外套留在車里,一邊終于踏進了西肯Live株式會社準備投入使用的集裝箱住宅。

“大帝住宅的幾位老師,請來這邊。”從本部來的研發負責人、泰介和部下野井三人并肩坐到沙發上。墻壁很薄,本來有點擔心隔熱性能,不過房間里很暖和。泰介輕輕吸了一下鼻涕,盡量沒發出聲音。

“這是資料。”

西肯的銷售負責人青江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在三人面前擺了一本小冊子。

“和上次發給各位的相比,我們做了很大的改進,還請各位過目。logo(標志)也都換成貴公司的了。”

對于度假居所和臨時住處的需求,有沒有什么靈活對應的方案?對于高層提出的這個問題,研究開發部找到的答案,就是這種集裝箱住宅。它不僅比木結構的房屋堅固,而且工期短、成本低,雖然作為長住的居所多少有些難以接受的缺陷,但作為度假居所卻非常適合。多少有些不便之處存在反而營造出一種非日常的魅力。

西肯株式會社是從原本從事海上運輸集裝箱制造的公司西肯Live派生出來的子公司,大帝住宅與他們聯手,計劃作為他們的代理商來銷售集裝箱住宅。在全國鋪開前,首先從大善市這個似乎存在潛在需求的二線城市入手,由這里的支社嘗試銷售。基于總部的這種想法,泰介參與了好幾次與西肯的青江的商談,不過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樣板房。

他用腳后跟稍稍加力跺了跺地板,耐用性似乎沒有問題,但響徹室內的聲音比預想的更為沉重。部下野井吃驚地抬頭仰望天花板,總部的研發負責人也略顯不安地皺起眉頭。實際銷售的時候,有必要向顧客說明聲音的問題。泰介這么想著,看到西肯的青江帶著批評的神色瞥了他一眼。別太粗魯了。泰介察覺到他的言外之意,擠出笑容說了聲“抱歉”。

“我想確認下腳步聲怎么樣。確實有點響。”

“畢竟是集裝箱,沒辦法。”

西肯的青江可能只是有點笨拙、不善言辭,但交流起來確實很生硬,這讓泰介喜歡不起來。視線交匯時青江總是瞇起眼睛,像是在表達某種不愉快,讓人感覺很不舒服。大帝住宅既然是銷售代理,本應該更為強勢,然而青江似乎并不理解這一點。

雖然他在廚房泡了熱咖啡,但從他遞上紙杯的動作中感覺不出熱情好客的意思。沒給奶,也沒給糖,泰介只能含一口黑咖啡,然后環顧室內,像是給它留個消化空當似的。

直白地說,就是把舊集裝箱挖掉幾塊,裝上房門和窗戶而已,不過并沒有想象中的簡陋。聲音確實有點響,但作為度假住處,倒也不用太在意,處理好地板和墻壁,就是很不錯的房子。現在這樣四個男人坐在里面也不覺得逼仄。夏天敞開玻璃門,外面的景色就會盡收眼底,確實是充滿清涼和開放感的海邊秘密基地,也有種私人專屬的海濱之家的氛圍,感覺不錯。然而不錯歸不錯,這個價格……

重新看了眼價格表,泰介又想嘆氣。價格確實比正常施工便宜,但這點價格差異,難以想象顧客會很欣喜。

“為了展示集裝箱住宅也能用于日常生活,這間樣板房的廚房、廁所等都是基于實際使用設計的。抗震性能也很好,稍作調整還可以組裝成三層樓。這部分也希望在營銷中體現。這間樣板房采用的是度假風格,宣傳冊里還有粗獷的車庫風格、兒童游樂室風格以及私人辦公室風格的樣本,請參考。”

泰介在青江的催促下翻開宣傳冊。

照片不錯,但第三頁的文字讓他有點介意。

“青江先生,”泰介努力擠出笑容,掩蓋不滿的語氣,但心底涌出的強烈詫異還是讓他的眼神變得凌厲,“這里的描述沒有修改,‘獻給一直對度假居所敬而遠之的你’。”

青江瞇起眼睛,瞪著泰介指的地方。

“之前應該也說過,‘敬而遠之’(1)并不是說房子高級、價格很高的意思。您也說正式版里會修改。還有這里,‘展現獨屬于您的世界觀’,‘世界觀’這個詞嚴格來說含義也不一樣,不過還能接受,但‘敬而遠之’實在有點……”

青江沒有道歉,也沒有辯解,只是面無表情地盯著宣傳冊,沉默半晌后,只說了一聲“哦”。

真難溝通。

“這點小問題不改也沒關系吧。”研發負責人出來打圓場。泰介打斷他,重新解釋了一遍不能因為這是小事就放任的原因。可能對方會覺得自己太煩,但既然宣傳冊里用了大帝住宅的名字,那就不能敷衍了事。客人可能一輩子只會買這一次,回到家肯定會反復翻閱宣傳冊。誠然很多人并不在乎,但也有像泰介這樣對誤用成語很挑剔的人,他們會對小小的錯誤非常介意,甚至牽扯到對公司、負責人乃至商品本身的不信任。這句話很奇怪——直面顧客質問的是營銷人員。泰介說自己也知道重新印刷宣傳冊既耗費成本又花費時間,但現在不修改,以后會更麻煩。

“前幾天我和妻子、女兒說起西肯公司的集裝箱住宅,她們都兩眼放光。貴公司的集裝箱住宅無疑是十分優秀的商品,”泰介直視青江的眼睛,露出充滿自信的笑容,“哪怕為了多賣一間給客人,也要拜托您再修改一下宣傳冊,青江先生。”

青江又瞇起眼睛沉默了一會兒,最后還是丟出一聲“哦”。那不像是表示理解,而只是表示自己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似的。

“西肯的青江,你覺得多大?”

“年紀嗎?”

泰介點點頭。部下野井抱起胳膊想了想。

“三十多歲吧。感覺他比我小一輪,三十二三?”

泰介也是這么估計的。他可能還要年輕一點,總之,自己不是很喜歡這個人。他往餐后咖啡里滴著牛奶,等待不快的思緒消散。

商談結束后,研發負責人說自己要馬上回本部,在東內站下了車。泰介和野井兩個人決定去附近的家庭餐廳吃午飯。時間是12點51分,本來應該很餓,但是吃了一盤量不大的意大利面就感覺飽了。剛才討論的集裝箱住宅打消了很多食欲。

“這事不好搞啊。”

“集裝箱住宅?”

“沒有說的那么便宜。而且……”泰介把攪拌咖啡的勺子放回杯托,“支社的年度目標是24套。”

“2、24?”

“總部的叮囑。”

野井閉上眼睛,眉頭緊皺。統管大善支社營業部門的是部長泰介,但實際銷售集裝箱住宅的是獨棟住宅部門,這個部門的負責人正是課長野井,會頭痛是很自然的。

“咱們的研發也夠嗆,不過青江更是……唉。”

野井露出苦笑,沒有往下說。

苦笑也傳染給了泰介。“該怎么說呢。”

“怎么說呢。”

“代溝吧。”

“這樣可以嗎?”“能再調整一下嗎?”“如果稍微改下這部分會更容易銷售。”——對于大帝住宅的一切要求,西肯的青江絲毫不作考慮,只是重復說“不行”。

“最近說這種話本身就會招人罵,但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肯努力。”

“深有同感。沒到三十五歲的都這樣,太明顯了。”

“不知道是不是教育的問題,一直都把‘不行’‘不能’‘做不到’掛在嘴邊。稍微遇到一點難題,馬上就問‘該怎么辦’——我明白他們追求高效生活,這種態度確實也有很不錯的地方,有時候我也很佩服他們很厲害,干得很好,但是,怎么說呢,他們生活的時代,什么都能在網上找到,結果就缺少基本的‘動力’。要在社會上生存,有時候不干通宵就是不行,不往顧客那邊跑上幾百趟就是看不到。但是他們看不上這些踏踏實實的步驟,喜歡搞點小聰明……”

“咚”的一聲巨響,店里剎那間安靜了一下。

朝發出聲音的地方看去,只見稍遠處坐著四個年輕人,兩男兩女,大學生模樣,看起來慌慌張張的,竊竊私語的樣子反而更加引人注目。巨響似乎來自掉在桌上的手機,四人當中的一個正在急急忙忙地撿。司空見慣的景象讓泰介毫無興趣,正想繼續往下說,但又忽然感到有點不對勁。

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看起來不是。

他們在盯著自己看。

泰介先是嘲笑自己太自戀,但和四人逐一對過視線之后,不得不改變想法。沒錯,他們就是在盯著自己。是領帶沒系好,還是西裝夾克上沾著枯樹葉?泰介看了看胸口,沒什么明顯的異常。

“怎么了?”

“……我身上沒什么奇怪的地方吧?”

“沒有吧,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那邊幾個人……”

泰介稍稍挪開身體,好去看那幾個年輕人,結果又響起和剛剛一樣的“咚”的一聲。當然,這次泰介馬上知道它是手機掉在桌上的聲音,同時他也明白了手機掉落的原因,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們想偷拍泰介的臉。

從他們的位置很難拍到泰介的正臉。不知道是想拍視頻還是想拍照片,總之,他們在想辦法拍攝,結果手伸得太長,手機滑落,掉在桌上。

既然看到了整個過程,那就不能不發聲了。不知道那是毫無意義的一時興起,還是年輕人之間流行的惡作劇,總之,對于無禮的行為需要提出相應的抗議。泰介起身向年輕人走去,但那四個人立刻站起來,快步走向收銀臺。“喂!”泰介喊了一聲,他們也沒停下。那幾個人刻意回避泰介的視線,逃跑似的匆匆離開了餐廳。

他們結賬花了點時間,本來可以追上去簡單問幾句,不過泰介最終還是決定放棄。不快確實是不快,但在工作時間他不想引發沖突。他們既然逃跑了,那也不至于非要追上去。泰介一邊安慰自己,一邊慢慢坐回沙發上。

“……他們在看部長。”

泰介對野井的話應了一聲“是吧”,再次朝出口看了一眼,只見四個人的背影已經消失在店外了。他重重吐了一口氣,試圖驅趕不快,但心中翻卷的陰森感并沒有那么容易拂去。

“是看部長長得帥吧。”

野井的玩笑話總算讓他恢復了一點精神。

趁野井上廁所的時候,泰介結掉兩個人的賬單,朝停車場走去。野井不太敢開車,泰介握著方向盤上了國道的時候,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的是很少打電話過來的支社長的名字,不好因為開車拒接。泰介把手機交給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野井,讓他代接。

野井簡潔地報告了目前的情況,然后沉默的時間開始增加。從“是”到下一個“是”的間隔越來越長,莫名有些奇怪。支社長在說什么?泰介感到詫異,瞥了瞥野井的側臉,他似乎也是一臉困惑。

終于,野井說了一聲“明白,那么先這樣”,掛斷電話,但還是一副不得要領的樣子。

“什么事?”

“……哎,支社長好像有點慌,我沒太聽懂。”

“有麻煩?”

野井摸了摸頭,像是在搜尋記憶。“反正讓我們趕緊回去,還說回去的時候一定要走后門。”

“后門?”

第一次接到這樣的指示。正門的自動門壞了?搞不懂什么意思。泰介讓野井說仔細點,但他好像也沒理解支社長的意思。支社長很激動,說的話聽不清楚,又不方便多問,只好敷衍幾句,先掛了電話,想著等見到支社長的時候再說。支社長本來就不善言辭,激動起來更是沒法把事情條理清晰地解釋清楚,再加上野井又是很在意別人臉色的人,該說的話說不出口,該問的事情問不出口。總之,事態緊急是真的,泰介踩油門的力度加大了些。

“好像……”野井猶猶豫豫地說,“他很生部長的氣。”

“生我的氣?”

“嗯……說什么部長的Twitter。”

“Twitter?”

“部長有賬號吧?”

“怎么可能。”

如果問Twitter是什么,泰介當然也知道那是用來發布推文的社交媒體,但他從來沒有實際用過,也沒看過。“發推文”到底是什么樣的行為,他至今也毫無概念。在公司里聽說過幾次大帝住宅也有官方賬號——聽是聽到過,但到底還是不理解那是什么東西。他從沒產生過興趣,也沒想過要學習怎么用。

對泰介來說,只有在登錄公司內部系統,還有預訂機票和新干線的時候才會用到網絡。他并不想主動了解,也沒感覺到現在這樣有什么不便。反而是通過網絡使用系統時,他經常會對手續的煩瑣感到不耐煩。

自己能有什么過錯牽扯到Twitter?思來想去,泰介毫無頭緒。

從東內站附近的家庭餐館返回大善支社用了差不多30分鐘時間。把車停到停車場的時候,泰介想起讓自己從后門進去的指示,把員工卡放到讀卡器前,打開門鎖,推開沉重的鐵門。公司樓有五層,這幢建筑本身也是大帝住宅的資產。泰介沿著樓梯往自己辦公室所在的二樓走,剛好和負責清掃的女清潔工擦肩而過。雖然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但她經常出現在泰介那一層。不管自己是什么身份,都不能不打招呼。泰介按照自己的行事準則,向她頷首致意。

“辛苦了。”

這位女清潔工一向都不會好好回禮,但至少還會點頭回應。然而這一次她就像完全不認識泰介一樣,全然無視了他,快步消失在走廊深處。泰介心中生出米粒大小的不快,不過又想她大概天生就是那種態度——泰介懷著這樣的想法推開二樓的門。

“我回來了。”

不管是誰,回到辦公室總要向大家打聲招呼。自從泰介就任大善支社營業部部長的那天起,這就是一條徹底貫徹下來的規矩。有幾個員工不在座位上,大概是去看樣板房或者拜訪客戶了,要么是在一樓的接待室,不過一眼看去二樓至少還有二十名員工在場。然而在場的所有人幾乎都無視了泰介的問候,也有幾名員工似乎想回禮,但最終也只是曖昧地點點頭,像是接受了既成事實似的。沒有一個人開口說“您回來了”。

太奇怪了。

泰介雖然產生了這種感覺,但并沒有把它理解成對自己的敵視或厭惡。仔細看去,有很多員工在接打電話。他認為這表示確實發生了麻煩事——足以讓支社長陷入輕度焦慮的麻煩。事情肯定不小。整個辦公室籠罩著凝重的氣氛,和今天早上恍若隔世。

“野井,你去準備鈴下方面的施工計劃圖。支社長很關心進度,我過去的時候順便匯報一下。”

“啊,好的。”

野井指示負責鈴下方面的部下準備資料。部下看著泰介欲言又止,但也不能拒絕上司的指示,開始在自己雜亂無章的桌子上翻找,然而半天都沒找到資料。泰介聽說過這個員工比較馬虎,不過總不至于把重要的資料弄丟吧。他決定相信這位員工,以及他的上司野井。但是等了一會兒,野井的部下臉色慘白地抬起頭來。

“對不起……”

“搞丟了?”野井愕然問。

“沒,就在桌上,放在這個盒子里保管……應該……”

泰介忍住沒有咂舌,但還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野井讓部下再找一遍,他便又在紙堆里翻找起來,只是從他那種毫無自信的動作來看,找到資料的可能性很低。這樣的失職實在是讓人看不過去。

泰介正在心中盤算丟失資料該怎么補救,又該說什么才能敦促這位員工好好反省的時候,敞開的門外傳來一道洪亮的聲音。

“山縣!”

支社長臉色鐵青地沖了進來。

“啊,支社長,我剛剛回來,正要去見你,順便想匯報鈴下的情況,不過資料好像丟了。”——泰介腦海中剎那間組織起一連串臺詞,但一句話也沒能說出口。

“趕緊過來。”

支社長不由分說地把他帶去了五樓的支社長室。他的臉色漲成前所未有的通紅,丟下一句“接到了超過五十通的詢問電話”后,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敲了敲桌上的平板電腦。

“……你是怎么回事?”

這明明是泰介想說的話。泰介根本不知道為什么會有超過五十通電話,也不知道他們問的是什么。連電腦屏幕都沒看到就問怎么回事,自己怎么能回答上來?

泰介心里感嘆支社長真是暴脾氣,不過再招惹他只會徒增麻煩。泰介不情不愿地拿起平板電腦。商談中也會用到這種東西,所以營銷人員至少都會基本操作,但泰介作為部長,很少和顧客面對面接觸,因而也不太有機會用它。他看著畫面本想找找怎么操作,但還沒點擊,大大的標題就讓他屏住了呼吸。

空氣凝固了。

這……是什么?

畫面顯示的是名叫“旅人快報”的信息整合網站。不過不熟悉網絡的泰介并不知道那是什么組織運營的,也不知道它有多大的影響力。他猜那是某種新聞站點,但再多的就不知道了。

泰介膽戰心驚地滑動畫面,展現在眼前的是泰介自己的臉——公司主頁上登載的照片。刊登支社營業部部長問候語的時候,按慣例都會在專業工作室拍攝照片,但為什么那張照片會在這里出現,確實讓人無法理解。他不明所以地繼續滑動畫面,只見下面是腹部流血、倒在地上的女子照片。那張照片毫無疑問令人震驚,但泰介的大腦一片混亂,以至于沒地方容納震驚感。這是什么?他腦海中翻來覆去都是這個問題。完全看不懂上下文,只看到“萬葉町第二公園”幾個字。那張照片拍的公園就在附近,泰介確實也經常去,但這到底怎么回事?這是什么東西?

泰介,當下想結識高爾夫球伴,最近很煩,現在賬號已注銷。

一切信息都讓泰介震驚,但震驚并不會給他描繪出具有意義的圖像。啊,原來是這樣——他原本期待自己能恍然大悟,但完全無法掌握全貌。

“你……搞什么東西!”

面對支社長的問題,泰介什么都回答不出來。

“這是你的Twitter吧?”

泰介這時才終于意識到,這個網站提到的奇怪日語“泰介@taisuke0701”,應該是Twitter的賬號。原來如此,終于和之前野井在車里提到的Twitter聯系上了。“泰介@taisuke0701”發了一條有問題的推文——好像暗示自己殺了人,而這被誤認為是同名的泰介所為,進而發展成網絡上的小騷動。

雖然全局還不是很清晰,但既然抓住了問題的核心,自然就找到了反駁的線索。

“當然不是我。”

哦,這樣啊,對哦,我相信你。

支社長脾氣暴躁,但并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他肯定會拿手帕擦擦漲紅的臉上浮現的汗珠,道歉地說自己也知道,就是太沖動了沒控制住——泰介以為自己會聽到這樣的話,但支社長充血的眼睛依然恨恨地盯著他。

“這種借口……你以為有用嗎?”

“……借口?”

“你在搞什么……蠢貨!”

泰介無法理解為什么支社長固執地認為Twitter賬號的主人就是自己。他確實喜歡高爾夫,甚至可以稱之為自己的人生意義所在。初中短跑、高中橄欖球、大學鐵人三項——他學生時代就在挑戰各項運動,不過入職之后便專心打高爾夫了,每個月至少打三次。他確實住在引發騷動的萬葉町第二公園附近,賬號末尾的數字也的確和他7月1日的生日一致。這些說起來都是事實。

但是,怎么能因為這些就認為自己是殺人犯呢?

“行了,今天你先回去。”

“……啊?”

“在家待命。”支社長猛然從沙發上站起來,轉過身去,像是拒絕進一步交流,“正門那邊圍了好多看熱鬧的人,來來回回的。我會跟他們說山縣身體不適,已經回去了。你現在趕緊回去。這里和總部都接到好多詢問的電話。”

“……為什么要我回去?”泰介難以掩飾自己的焦躁,但還是控制住情緒,冷靜地繼續說下去,“我是無辜的。只要解釋清楚就好了,遮遮掩掩只會讓他們認為有鬼,應該清清楚楚……”

剛說到這里,支社長室的電話響了。

但是身為房間主人的支社長并不像要接電話的樣子。“你靠電話近,你接”——是這個意思嗎?泰介清了清嗓子,伸出左手。“那個電話不用接。”支社長的聲音響起時,泰介已經把聽筒貼到耳朵邊上了。

“您好,這里是大帝住宅大善支社。”

三秒左右的寂靜。泰介能聽到隱約的電流聲,電話接通了,但沒有任何聲音。泰介剛剛“喂”了一聲,聽筒里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

“殺人犯。”

泰介正想反駁,電話已經掛掉了。

騷擾電話。

無法形容的憤怒在腦海中炸開,就像是遇到了肇事逃逸,又像是被人無緣無故扔了雞蛋。他盯著聽筒看了一會兒,眼前仿佛浮現出了看不見的通話對象。毫無意義的電話。如果要求讓山縣泰介出來解釋,要求公司發布公告,那倒可以理解,那樣自己也有了反駁的余地。但這幼稚的騷擾算什么?

“回家待命。”

支社長重復道。

“詳細情況正在調查。當事人身體不適,已經回去了——暫時這樣處理。今天你先回去。”

言下之意是,你看你惹的麻煩事。

泰介不能接受這種要求,他甚至想丟下幾句賭氣的話。我到底干了什么?我給你惹什么麻煩了?但支社長估計不會改變想法,就算向總部上層抗議也不可能有用。

泰介放棄了溝通,回到二樓,發現整個樓層都充滿了緊張氣氛。那樣子不像是為自家上司遭受懷疑而不平,反而像是發現身邊有個殺人犯而畏懼。獨棟住宅部門、單元住宅部門、店鋪部門、綠色基建部門,泰介掃視整個樓層,每個人都低著頭、緊閉著嘴,像是生怕遭受詛咒。

為什么你們寧肯相信來路不明的流言,也不相信一起工作的同事?泰介震驚于部下居然會如此輕信錯誤的信息,但他還是認為該說的必須說。

“網上好像有些莫名其妙的消息。”

所有人的動作都頓住了,但沒有人和泰介的視線對上。

“我想你們當然明白,那些都毫無事實根據,全是無稽之談。今天我暫時先回去,周六,也就是明天,我會照常上班。騷擾電話會給大家帶來困擾,不過還是拜托各位照常工作。我帶著手機,有什么事情請隨時和我聯系。”

幸好野井似乎還沒搞清楚狀況。他問發生了什么,泰介反問他,能不能教自己用手機搜索Twitter。野井對數碼產品要比泰介熟悉一些,告訴他如果沒有賬號的話,用官方App(手機應用程序)查看起來很麻煩,不如用已經裝在手機里的其他App實時搜索。只要在搜索框里輸入想要搜索的詞,點擊“實時搜索”的按鈕,就能看到Twitter的推文。

泰介按照他的說明,輸入自己的名字,按下“實時檢索”的按鈕,剎那間臉都白了。

支社長說電話有五十多通,泰介本以為有一兩百人關注。他還沒有準確理解“推文”一詞的意義,但對數字是理解的。12000多條推文,他的氣管都縮緊了。

一起看屏幕的野井不禁“哎”了一聲。

“事情很大?”

野井沒有回答泰介的問題。“……發生了什么?”

為了員工,也為了自己,不該繼續留在辦公室里了。泰介意識到這一點,開始收拾東西。幸好今天除了西肯沒有別的預約。他把月底的會議資料收進文件夾,拔掉電源插頭,把筆記本電腦裝進包里,準備回家辦公。他把收件人寫著“泰介”的幾封郵件也一并收進包里,但其中混著幾個陌生的信封。

3號牛皮紙長信封——沒寫寄信人。

可能是毫無意義的廣告,不過泰介還是決定回家看過之后再決定是不是該扔。眼下唯一還能正常交流的員工只有野井,泰介把正在推進的項目,還有其他部門的工作,盡可能地交代給他。不管遭遇什么情況,泰介的原則都是不能扔下自己的職責不管。他又檢查了一遍記事本上的任務清單,把桌子整理干凈,這才離開辦公室。

他避開正面的出入口,從后面出去,迎面的冬日寒風吹得他身子縮了起來。有這么冷嗎?泰介裹緊大衣,走向平時上下班的公交車站。

雖然是二線城市,大善站外面倒是相當繁華,不過坐落在稍遠處的支社周圍的都是寧靜的住宅區(正因如此,大帝住宅這家住建公司才把支社建在這里)。現在是下午時分,泰介一路走到公交車站,沒有遇到任何人。到車站的時候,他才終于把之前家庭餐館的事情和剛剛得知的網絡騷動聯系在一起。

年輕人肆無忌憚地偷窺泰介,甚至還想拍下他的照片,原來都是因為那個。理解是理解了,但恐懼也隨之增加。歸根結底,纏上自己的流言正在擴散,連在家庭餐館偶然遇上的年輕人都知道。

公交車剛好到站。從大善站開過來的車里塞滿了人,比預想的多很多。泰介顧不上感慨,右腳剛踏上第一級臺階,卻看見眼前座位上的年輕人正在玩手機,不禁停下了腳步。不祥的預感填滿腦海,他猶豫要不要踏出左腳。“請上車。”司機拖長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來,年輕人似乎有些驚訝,從屏幕前抬起頭望向泰介的方向。

“對不起……我忘記拿東西了。”

他放棄了乘車,嘆著氣目送公交車駛過拐角。

倒不是他害怕,而是想盡量避免在車里惹出騷動。坐公交車回家5分鐘,步行也只要30分鐘而已,沒必要冒這個險。他吐著白氣走在路上,遇到了三四個人,對方都沒什么反應。但當他拐過街角,以為自己終于要到家的時候,卻不禁屏住呼吸,慌忙停下腳步,躲到柵欄后面。

門口有不少看熱鬧的人。

那些人大都十幾二十歲。差不多有五個年輕人一邊說話一邊指著泰介的家,像是找到了網紅打卡點似的。還有人帶著攝像機,擺出電視臺新聞記者的架勢,正面對鏡頭說著什么。泰介知道網上已經泄露了自己的公司和相貌,但沒想到連自家的住處都暴露了。

大帝住宅大善支社營業部部長的家,當然由大帝住宅負責施工。到明年剛好滿二十年。不能算新房,但專業工匠憑借多年的知識和經驗建起來的房子不可能寒酸。寬敞的庭院中設有練習高爾夫的球網,停車位上停放著剛剛交貨不久的奔馳GLE,而這一切似乎讓看熱鬧的人不明所以地興奮起來。

泰介看到他們粗暴地敲擊門鈴,又在郵箱上搞惡作劇,他完全無法理解這有什么好玩的。他們當中的一個掏出一根長蔥,強行把它塞進郵箱里,然后放聲大笑,像是目睹了人生中最有趣的景象。

事態雖然糟糕透頂,不過萬幸的是妻子和女兒都不在家。妻子在兼職,女兒在上學——對了,還要聯系家人。這種飛來橫禍般的怪異狀況該怎么解釋?這問題雖然令人頭痛,但眼下需要對付的還是這群看熱鬧的家伙。

從開始考慮該怎么辦,到想出叫警察的對策,也沒花多少時間。

泰介取出手機,輸入110。在按下撥打鍵之前,泰介猶豫了一下。如果警察也和網上那些蠢貨一樣,認為自己是什么案件的兇手,那該怎么辦?他有點退縮地抬頭看了看陰沉的天空,但馬上又驅散了這個念頭。日本的警察應該不可能那么蠢。

大約5分鐘后,兩人一組的警察出現了。他們驅趕看熱鬧的人,就像撣掉書架上的灰塵一樣簡單——其實一看到身穿制服的警察,看熱鬧的家伙全都自己逃跑了。

警察看到柵欄后面的泰介,快步走過來。

“你是山縣泰介吧?”

不管怎么估計都沒有超過三十歲的年輕警察用略顯強硬的語氣問,這讓泰介準備好的感謝之詞在開口前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姑且應了一聲“是”,年輕警察又追問道:“網上那個,你知道吧?就是你的賬號。”

“……啊?”

“我想看看你的房子,能開門嗎?很多人舉報你的賬號。”

像是在做噩夢。強烈的失望不受控地轉成無力的笑容。

泰介剛以為這只是年輕警察的歧視,但在后面壓陣的年長警察同樣向泰介投來懷疑的眼神。作為警察機構的代表,他們懷疑自己。泰介對他們輕信流言的態度頗為憤慨,但意氣用事只會讓情況更糟。他有意識地保持情緒冷靜,努力擠出和善的笑容。

“請別開玩笑。那不是我的賬號,都是誣陷,我是受害者。”

兩名警察交換了一下眼神,像是在商量。“行吧。能開門嗎?”

語氣中感覺不到絲毫尊重,泰介不禁血壓上升。

“有開門的理由嗎?我還要請你們刪除網上造謠的內容,糾正流言呢。連家里都有人來搗亂,哪有這樣的?保護受害人,不是你們的使命嗎?”

“山縣先生,刪除網上的內容……”一直沉默不語的年長警察開口了,語氣像是在教訓在按摩店里猥褻女技師的流氓,“不歸我們管。”

完全談不下去。泰介勉強壓住心中開始沸騰的怒火,靜靜地搖搖頭。他厭倦了這種雞同鴨講的對話,決定原路返回。

“山縣先生,你去哪兒?”

“……我去車站前的咖啡館工作。”

“不回家?”

“……那些莫名其妙的家伙可能還會來,我當然不能回去。你們能不能守在這里,不讓他們過來?”

泰介不等他們回答就轉過身去。他注意到兩三家鄰居都在觀察自己和警察對話,但現在也沒心情帶著笑臉從頭解釋情況了。泰介心中懷著憤怒和屈辱低頭走出去,走了幾步后他回頭去看,那兩名警察還抱著胳膊注視自己的去向。他很想馬上轉身回去怒斥他們太過分了,但還是壓下這個念頭,快步走上返回大帝住宅的路。

沖動之下他說要去車站前的咖啡館,其實并不打算去,走到那邊還有一段距離,而且自己想盡可能地找個避免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地方。思來想去,他想起距離車站稍遠的地方有個商務賓館。因為自己是本地人,平時從沒住過那里,不過從這里過去倒是不太遠。他決定姑且先到那里避一避。有了目標,腳步也輕快了。

打開402室房門的時刻,泰介終于有種找回了文明和人權的感覺。他把大衣掛到衣架上,像是故意暴露自己似的猛然拉開窗簾。他第一次從這個角度觀察街道,但毫無疑問,眼前絕對是泰介的主場。寬闊的馬路一直延伸到郁郁蔥蔥的綠色之中。不管用怎樣的溢美之詞,都不能說這是一座大都市,但每座建筑都得到了精心養護,有些也很有品位,汽車、行人全都以一貫的速度行進在一貫的道路上。

看,這就是生活。

大善市不是泰介的家鄉,是妻子芙由子的家鄉。兩個人在大帝住宅的町田支店相遇,泰介與擔任事務員的芙由子經由社內戀愛而結婚。芙由子辭去工作后專心料理家務,期盼有朝一日離開東京,去自己依戀的大善市生活,哪怕等久一些也沒關系。她是獨生女,大約也有擔心父母的想法。

泰介并不介意申請調往大善支社。這里位置很不錯,只要愿意,一兩個小時就能到東京。更重要的是,調動到大善支社,在公司內部也是相當光榮的。大善支社不僅負責大善市內的項目,實質上統籌管理縣(2)內所有項目。相比于在東京邊緣地區的支店小打小鬧,還是在具備開發潛力的大善支社一展身手,更有希望出人頭地。事實上,泰介也以非常順利的步調升到了部長職位。

這樣的我怎么會……

泰介走向洗手間,用心洗了把臉,又仔細擦干凈臉上的水滴,重重坐到床邊的椅子上,長長嘆了一口氣。他沒心情馬上掏出電腦工作,于是打開房間里的電視。電視里正在播放午間新聞,因超速駕駛而被逮捕的男子厚顏無恥地抵賴,令人厭惡。不過看了一會兒,新聞并沒有提及泰介,也沒有絲毫提及大善市或萬葉町的跡象。他換了幾個臺,結果都是一樣的。關于自身的流言,終究只是流傳在網絡世界里的傳聞而已。

得出這個結論,泰介稍稍有了一絲安心感。

回想起來,兩名警察也只是說有人報案才要求看房間,并沒有打算逮捕泰介;而且他們好像也沒有強制力,只是因為恰好有人報警,所以才想順便看看家里的情況。這證明流言只是流言,案件并不存在。沒有發現尸體,當然也不可能逮捕他。泰介一一盤點事實,心緒逐漸平靜下來。

雖然不清楚會花多少時間,但無根無據的流言總不可能永遠流傳下去。要么幾個小時,要么幾天,就像污染物遲早會被凈化一樣,正確的信息肯定會把流言清除干凈。

他隨手調到一個頻道,那里正在播放警察在夜晚的娛樂區執勤的跟蹤紀錄片。警察在燈紅酒綠的街道上巡邏,然后喊住了一個年輕人,隨即就像預先串通好似的,在年輕人的包里發現了違禁藥品。攝影師問警察是怎么發現的,警察一臉理所當然地回答:“看他行徑可疑,就知道有問題。”

這只是個很普通的電視節目,但對現在的泰介而言,卻不亞于一種至理名言。原來如此,能夠讓世上蔓延的邪惡暴露的發端,終究只是因為存在可疑之處,也就是沒有脫出個人印象的范疇。正因為提心吊膽、瞻前顧后,才會引來警察的關注;也正因為問心無愧、行事端正,才不會引人生疑。泰介坐在椅子上,挺直脊背。沒錯,就是如此。既然無辜,那就堂堂正正地行事。只要挺起胸膛,肯定就會更快消除誤解。

受到酒店房間這個安全的空間庇護,泰介的思緒漸漸向著積極的方面傾斜。誤會肯定馬上就會化解,不,說不定已經化解了。即使還沒有完全控制火勢,燒起來的火很可能已經在向受控階段轉移了。泰介取出手機,按照野井教的方法,再一次搜索自己的名字。

小小的樂觀被徹底粉碎,泰介的心猛然揪緊。雖然沒辦法準確想起一個小時前看到的數字,但這個數字肯定在增長。

“執行死刑。”“看相貌就是兇手臉。”“把人嚇死了。”

看來網上連一個會說正經日語的都沒有。泰介對于沒有直接關系的事情很不耐煩,他往下滑動屏幕,直到看見一個許多賬號引用的鏈接,寫的是“尸體照片上傳犯山縣泰介匯總”。他點進去,跳轉到的匯總網站和先前支社長給他看的差不多。

這肯定是一連串的巧合湊在了一起。

單憑這點信息,就把他當成兇手看待嗎?泰介原本以為這種牽強附會的看法令人嗤笑,但仔細讀下來,身上不禁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內容和他在支社長室里看到的匯總網站相似,但在當時的混亂狀態中,他只是零零碎碎地拾取了一些信息碎片,對整體事態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但現在從頭跟蹤整個經過,泰介自己也不得不承認,網絡上流傳的“‘泰介@taisuke0701’=‘山縣泰介’”的推斷很有道理。每當他看到“泰介@taisuke0701”推文的截圖時,心就像被一把大勺子挖了一塊出來似的,慢慢地、強有力地被挖出來。

“自豪的高爾夫球包。”——雖然幾年前換了新的,但那毫無疑問正是泰介用過一段時間的球包。他也記得大帝住宅五十周年紀念大賽的鑰匙圈。高爾夫球包通常都放在汽車的后備廂里,但是照片的背景好像是泰介家的外墻。裝卸行李的時候,可能會把高爾夫球包放在院子里幾個小時,而照片正是在那幾個小時里拍的。

“院子里的花開了。”——怎么看都是泰介家的院子。

“買了一根球桿,真想馬上用上它。”——那是當年泰介深思熟慮之后買下的Callaway(卡拉威,高爾夫球具品牌)球桿,充滿回憶。那照片拍的也是它從高爾夫球包里伸出來的樣子,球包同樣放在院子里。

“高爾夫是孤獨的運動,但我相信它的價值正在于此。”——這是泰介的口頭禪。

不管怎么看,這都是山縣泰介自己維護的賬號。

不是因為不了解泰介才被騙。越是了解泰介的人,越會相信這就是他的賬號。連泰介自己都快有錯覺了,這真不是自己的賬號嗎?這個賬號太巧妙、太自然,因而也有種扭曲的異樣。

這不是偶然的巧合,也不是飛來橫禍。

有人在網上扮演了十多年的泰介。

你到底是誰?就在泰介心中提出這個問題的同時,手機振動起來,差點從他手里滑下去。是妻子芙由子的電話。他想起自己還沒聯系家人,慌忙按下通話鍵。芙由子的聲音顯得很慌亂,她抽泣間說的話不成字句。

“兼職的,高橋那邊,聽高橋,說……網上,剛才……”

“我知道,沒事的,正在處理。”

泰介不斷用堅定的語氣回復、安撫芙由子。芙由子在化妝品網購客服中心兼職,大約是叫高橋的同事把事情告訴了她,于是她從公司打電話過來。

“你知道的,全都是假的,不用相信。誤會肯定馬上就會消除,放心。”

對于這些只能算是一廂情愿的話,芙由子連“知道了”都沒說,只顧著嚶嚶哭泣。泰介叮囑她絕對不要回家,可能有危險的家伙過來湊熱鬧,又讓她和女兒夏實一起回娘家住一晚上。芙由子的娘家也在萬葉町,十多年前,由大帝住宅施工,在距離泰介家步行10分鐘左右的地方蓋了一幢獨棟樓,住過去應該沒問題。

“能聯系夏實嗎?”

“嗯。”泰介聽到微弱的一聲應答。

“估計沒什么問題,我是無辜的。告訴她在學校里挺起胸膛來,也沒必要讓她早退。網上那些話全都是徹頭徹尾的污蔑。”

大部分時候泰介都分不清電話那頭是抽泣的聲音,還是表示知道的聲音。他反復告訴芙由子“沒事的、別害怕、沒關系”。等終于聽到清晰的“知道了”,他才說了一句“拜托”,掛掉了電話。他刻意沒說“對不起”。不管怎么想,這都不是自己的錯,沒有任何必要對公司、對社會、對妻子說什么“對不起”。

他調出后臺的瀏覽器App,又看了看匯總網站,發現最下面有一處能寫留言的空間。盡管不知道誰會看這里,也不知道能有多大效果,但他需要把自己的意志、唯有自己掌握的真相,刻在某處。

“山縣泰介不是兇手,他沒犯罪,別再鬧了。”

點擊發布按鈕,然后手指上滑關掉了瀏覽器App。

泰介雖然很震驚,但在心靈的深處——核心的部分,依然堅信總有一天會迎來圓滿的結局。偽裝泰介的賬號發布了有問題的推文,但實際上并沒有發現尸體。這必然是有人在刻意陷害泰介,但只是把他栽贓成殺人犯而已。如果最核心的案件并不存在,事態也不至于繼續惡化。

盡管想不出那會花費多少時間,但誤會遲早會消除的。

但問題依然存在。罪犯到底是誰?

泰介的精神狀態還不適合投入工作,不過有事情做總比胡思亂想要好。他正要從包里取出電腦來擺脫消極情緒,剛好注意到有封郵件——從辦公室帶來的信。

估計是什么新人培訓教材或者研討會的廣告,他打算瞅一眼就扔掉,于是撕開封口,取出折好的A4紙。從讀第一行開始,時間就仿佛停止了。他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山縣泰介先生:

事態比你想象的更緊迫。

不可相信任何人,誰都不是你的戰友。

如果說還想有獲救的可能,你只有一條路可走。

逃,拼命逃。僅此而已。

我希望你能逃脫。

如果堅持不住,“36.361947, 140.465187”。

Sezaki Haruya

泰介讀完A4紙上的內容,抬起頭來。電視還開著,聲音傳到他耳朵里。警察的跟蹤紀實節目已經結束了,女性播音員正在演播室里播報新聞。不一會兒,屏幕上出現了熟悉的萬葉町第二公園的公共廁所。

女性的尸體,被發現了。


(1) 原文“敷居が高い”的直譯是“門檻太高”,但實際的意思是指出于某些緣故(比如欠了主人的錢)不好意思登門,所以泰介認為宣傳冊中不適合用這個詞。翻譯成中文時對這個詞做了調整。

(2) 日本的縣相當于中國的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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