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明不是我!
- (日)淺倉秋成
- 2653字
- 2024-05-29 17:39:21
山縣夏實
得知父親干的事情,夏實像被捆住了似的,癱在教師辦公室的椅子上無法動彈。
“其實我們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第三節社會課剛下課,夏實便被叫了過來。等在辦公室里的是年級組長和班主任。為了讓她更容易接受這個可怕的事實,他們盡力用平穩的敘述把情況告知夏實。
“……我爸爸,真的……”
夏實眼中含著淚問。年級組長苦澀地點點頭。
“教導主任說了,讓你休假和這件事沒關系。不過,嗯……”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爸爸他竟然——
夏實近乎期待地認為爸爸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但也不知道自己的信心來自何處。無論如何,夏實這個五年級的小學生,就算知道了這個消息,也什么都做不了。事實到底如何,信息是怎么傳播的,她不知道如何確認,也不知道該怎么阻止。她只能陷入混亂,被腦海中翻滾的種種思緒折磨。
“……總之,先回去吧,山縣同學。”
這位班主任一向因為對待學生太過機械、不夠關心而飽受家長批判,現在連他也顯得無所適從,好像既不能毫無根據地安慰她說沒事,也不方便像是對待易碎品一樣過度保護。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中帶著某種評估,仿佛在衡量這孩子是不是真值得保護。
可悲的是,年幼的夏實也體會到了這種成年人的猶豫。推開教室門的時候,該擺出什么樣的態度才對呢?爸爸,媽媽,我接下來應該怎么做?我會遭遇什么?夏實感到呼吸急促。
不可能,不可能的——她拼命告訴自己要樂觀,但殘酷的是,這并不是情緒所能影響的東西。第四節課開始她已經有所察覺,午餐時分轉為確信。
毫無疑問,教室的氣氛正在變化。
自從夏實回到教室——不對,可能從更早一點開始就已經變了,只是她沒注意到而已。不知道是誰從哪里得知了爸爸的流言,也許是在教師辦公室偷聽到的,或者是從某個夏實無從想象的途徑泄露出去的。她盡管有所察覺,但無從回應,也不想向朋友打聽。不可能從朋友口中聽到那樣的話——“對呀,我聽說了你爸爸的事情。”但是很顯然,夏實周圍的世界正在慢慢變化,就像自己正在一點點偏離和弦。
當然,并不是說突然開始有人打她、踢她、罵她,做這類常見的霸凌行為,而是就像突然一切常識都不再管用似的,好像自己是來自不同文化圈的轉校生。不管是誰,只要和夏實視線相交,就像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一樣迅速轉移視線。夏實知道,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一個又一個人,流言傳遍整個教室,不知道該怎么對待夏實的人慢慢增加。人際關系的親密度,以每次幾公里的頻率無聲無息地后退。
不,這可能只是自己的錯覺。
夏實拼命這樣告訴自己,但當她把前面座位傳過來的打印紙交給坐在后面的朋友時,不得不認清現實。朋友接過打印紙的手指像是痙攣似的微微顫抖。她垂頭看著桌子,像是在避免視線的接觸,但可以看到她的眼角緊繃。她全神貫注,做好了一切防護。
她在害怕,怕夏實的爸爸,和夏實。
夏實發現了這一點,心被逼到了懸崖邊上。
你聽說山縣的事了嗎?
聽說了聽說了,要是真的就太可怕了。
肯定有人在某個地方竊竊私語。一旦有了這樣的預感,每次聽到細微的聲音、有人壓低說話的聲音,身體就會反射似的動一動。夏實想說話,但找不到合適的詞。流言到底是什么樣的,夏實對細節一無所知。
強烈的悔恨和羞愧讓她眼角發熱。啊,可能會哭。一旦想到這個,淚水又往上涌。要忍住,必須忍住。夏實拼命忍著淚水,迎來第五節英語課。
外聘的英語教師是日本女性,她似乎有種扮演開朗歐美人的使命感,肢體語言十分夸張,臉上永遠掛著笑容。她對夏實周圍發生的種種情況一無所知,在彌漫著不安氣氛的教室里,她比平時顯得更格格不入。
“讓我們來用英語說‘對不起’。”
看到她在黑板上寫下的課堂主題,夏實剎那間低下頭,咬緊牙關。
“大家會在各種場合說‘對不起’,對吧?‘對不起,是我的錯。’今天我們要記住怎么用英語說‘對不起’。”
從成年人的角度來看,小學生大概都屬于年幼的兒童,但一年級和五年級之間的成熟度天差地別。大部分男生都會消除自己對戰隊英雄的憧憬,大部分女生也會開始更喜歡打扮自己而不是玩洋娃娃。以這樣的態度對孩子開展教學——不考慮年級,表現得如同幼兒節目主持人的老師,不可能受到五年級學生的歡迎。
夏實也很不喜歡她。強迫人發卷舌音,聲音稍小一點就會要求重來好幾遍,這些地方都叫人喜歡不起來。而在今天,那種體察不到人情冷暖的愚蠢的歡快,比平時更讓人心情沉重。
“‘Sorry. It's my fault.’這句話的意思是,對不起,這是我的錯——也就是我的責任。大家跟我念。”
她讓學生念了兩遍。
但是緊接著,淚水滴了下來。
老師能第一時間發現夏實的異常算是稱職的,但她猶如在戰場正中間發現嬰兒似的大驚小怪,這更讓夏實悲上心頭。老師輕拍夏實的后背,一個勁地追問她為什么流淚,這讓夏實怎么回答?對于一無所知的人,她什么都不想說。不要知道我是山縣夏實,不要知道我爸爸干的事,你什么都不要知道。
課堂暫時中斷。老師想帶夏實去保健室,但說真心話,夏實只想一個人待著。我一個人可以走。夏實張了幾次口,但原本她就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意思,最終還是讓老師陪同她去了保健室。
“山縣同學,你媽媽的電話。”
在床上蜷縮了10分鐘,班主任老師出現在保健室。夏實揉了揉通紅的眼睛,按照班主任的指示拿起辦公室的電話。聽到媽媽的聲音,小小的安心感又讓淚水滲了出來。“你沒事吧?爸爸的事情真的很抱歉。你有沒有受苦?在學校有沒有人排擠你?”夏實想要隱藏不安、偽裝堅強,掩飾自己的感情,但五年級的小學生還做不好。
“爸爸說不要早退,但你如果覺得太難受,早退也沒關系。你一個人能去外婆家嗎?”
第五節課快結束了,再堅持一會兒就到放學時間了。夏實抬頭去看辦公室墻上掛的鐘。被問到能不能堅持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沒有返回教室的勇氣。即使是平時,一旦離開教室再回去,也會產生相應的羞愧感。教室已經回不去了。
“……我想回去。”
話一出口,在旁邊觀察情況的班主任表情便微微放松下來。這樣啊,要回去啊——雖然擺出驚訝的表情,但就連夏實都知道,那只是為了不讓自己察覺她松了一口氣。
班主任問要不要幫她去拿書包,夏實決定接受這份好意,在辦公室里等來書包,鉆進電梯,按照媽媽的吩咐走向外婆家。
外婆家離自己家很近,她也經常去。夏實并不討厭外婆,只是有點不太喜歡她對待自己的態度,說起話來總像是把自己當成剛出生的小寶寶。她對夏實很好,但會毫不掩飾地表達對外公和媽媽的不滿,這也讓夏實感到疏遠和恐懼。
少許憂郁在心中吹起寒風,眼角又滲出淚水。
夏實走了一會兒便忍不住蹲下來,背靠在護欄上,淚流滿面。
這憤怒、這悲傷、這委屈,到底該向誰發泄?真的是我的錯嗎?就該我挨罵嗎?不,肯定不是的。
“爸爸……”
夏實低低地喊了一聲,用袖子去擦眼睛,但眼淚怎么也擦不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