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外恭候的護衛兵馬中,唯有收到圣諭的趙葵神情凝重,顯得與眾人格格不入。原因就在于史彌遠昨日的警告言猶在耳,他不知道自己目前處境,該站在何種立場去應對官家。
就在趙葵內心五味雜陳之際,麗正門兩扇宮門緩緩打開,一名身穿甲胄的年輕人出現在眼前。
趙葵身為邊軍將領,并沒有參與皇帝登基大典,意味著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趙昀。哪怕從未謀面,對方還特意穿著沒有身份標識的甲胄,直覺依舊告訴他眼前年輕人便是大宋新君。
說實話對于新君的形象,趙葵腦海中有過許多設想,唯獨沒有料到自己第一次面圣,會看到對方戎裝模樣。
“吾等拜見官家!”
相比較趙葵的詫異,皇城司上二指揮的將士們,見到皇帝一身戎裝出來,讓本就有些激動的他們,發出如同雷鳴一般的行禮聲。
武德充沛的官家,可能才是武人心中那個理想帝王吧。
“眾將士免禮。”
“謝官家!”
行禮完畢,畢榮海就牽著一匹戰馬來到趙昀身邊,躬身說道:“還請官家上馬。”
正常情況下皇帝出行應當乘坐御輦,這次趙昀卻提前吩咐備好戰馬,畢竟身穿甲胄就是為了拉近跟將士之間的距離,那么還乘坐轎子就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好。”
趙昀點了點頭便翻身上馬,只不過他的這個簡單動作,卻引發了上二指揮將士們的一陣歡呼。
騎馬還是御輦對于皇帝而言,無非就是選擇出行工具的不同,可對于底層士兵而言,還代表著一份對于武人身份的精神認同!
就在一切就緒準備出發將臺山校場的時候,趙葵卻神情凝重的從隊伍中出列,站在趙昀馬前抱拳行禮道:“末將淮西安撫司參議趙葵,拜見官家。”
這同樣是趙昀第一次見到理宗朝三大名將之一的趙葵,與傳統五大三粗滿臉絡腮胡的悍將形象不同,趙葵面容白凈僅下巴留有一縷長須。如果沒有身上甲胄以及末將的自稱,氣質給人的第一印象更像一名穩重的中年文士。
難怪后世把趙葵稱之為“儒將”,看來并不是沒有原因。
“趙參議,朕可是久聞大名。”
久聞大名?
聽到官家的稱贊,趙葵趕緊自謙道:“末將愧不敢當。”
京湖制置使趙方去世不過三年,之前趙葵都是在其父麾下領軍作戰,雖說在襄陽對陣金國打了幾場防守勝仗,但遠遠稱不上什么聲名遠播。
有那么一瞬間,趙葵都懷疑皇帝是不是想要捧殺自己。
“趙參議過謙,朕恰好想與你閑聊幾句,策馬隨行吧。”
“是,官家。”
趙葵躬身領命,懷著忐忑的心情騎上戰馬緊隨在官家身后。
百余騎的隊伍行進在臨安官道上,趙昀用著新奇目光不斷掃視著周圍場景。說實話這還是他穿越以來,第一次置身在千年前南宋臨安的街頭市井。
街道上遍布挑著擔子的小販,喧囂的叫賣聲不絕于耳,兩旁鋪行擺放著琳瑯滿目的商品,布莊發兌、茗茶玩物、畫脂杭粉等等,可謂是應有盡有,活脫脫一副清明上河圖躍然眼前。
趙昀知道兩宋時期商業繁榮,卻沒料想能達到這種程度,著實讓人大開眼界。
相比較趙昀的放松跟新鮮,王忠對于來來往往的人群就緊張萬分,這次出宮沒有經過朝堂商議,就意味著萬一出現什么意外他需承擔全責。
誰也不敢保證人群中有沒有刺客,亦或者金國方面派來的暗探。百余騎看似很多,實則相比較皇帝正常出行成千上萬的護衛兵馬,簡直不值一提。
趙昀眼角余光恰好看到王忠嚴肅神情,他反而不以為意的笑道:“王押班何需緊張,如果連京師都無法保證安全,那大宋萬里江山朕可有立錐之地?”
“官家,情況不同,不可相提并論。”
趙昀知道自己肯定無法說服王忠,于是笑著搖了搖頭把目光看向另一側的趙葵,開口道:“趙參議,你好像也有些緊張。”
皇帝這個話題轉換讓趙葵有些猝不及防,他只能硬著頭皮答復道:“末將第一次面圣龍顏,確實有些緊張。”
“趙參議乃將門世家,又領軍多年獨當一面,不應表現如此。”
趙昀這意味深長的話語,讓趙葵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新君的行為舉止完全超乎了他的認知,完全揣測不到對方到底想要做什么。
見到對方不敢接話,趙昀沒有繼續說下去,一行人就這么出了臨安府的城門。
相比較城內的繁華盛世,城外景象就可謂截然不同,無數流民乞丐分布在道路兩旁,祈求來往路過的行人能施舍他們一點錢財,一口飯食。
見到這一幕,趙昀感到諷刺無比,果然這才是歷史上那個真正的“富宋”。
“趙參議鎮守兩淮邊鎮多年,你來告訴朕為何一邊太平盛世,一邊卻民不聊生?”
趙葵是萬萬沒有想到,官家會突然問自己這種問題。
如果說之前問題趙葵是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么這個問題就屬于不敢回答。
身為邊疆守將,他見識過太多哀鴻遍野,生靈涂炭的場景。臨安府之所以會燈火輝煌,不代表它真的處于什么太平盛世,僅僅是人為打造的海市蜃樓罷了。
可問題在于這是誰打造的,又是為誰打造的,別說趙葵區區邊關武將,就算他身為當朝宰執,恐怕都無法說出真相,唯有沉默以對。
“趙參議,如果你連這都不敢答的話,那朕太失望了。”
趙昀之所以會問這些東西,就在于他知道趙葵不僅是個將才,還是個帥才。
要知道歷史上趙葵在宋朝極度重文輕武的現狀下,頂著言官“宰相需用讀書人”的彈劾,達成了“出將入相”的成就,于理宗朝淳祐九年擔任了右相兼樞密使。
別看歷史上南宋還有幾十年國祚,事實上早已進入到王朝末年病入膏肓的階段,財政、稅收、軍制、田賦等等,已經處于瀕臨崩潰的階段。
趙昀想要破局,那么就必須得啟用一批銳意進取之輩。先不說什么解決問題,要是連提出問題的勇氣都沒有,甘愿當沉默的看客,那如何能打破僵化的體制?
他對趙葵這種出將入相的人才寄予厚望,就意味著對方必須擁有同樣破局的勇氣,才能成為志同道合之輩前行下去,否則只會與王朝末世一同沉淪。
“官家,這是兩淮地區的百姓,他們活不下去只能淪為流民四處求生。”
“百姓們以為臨安府乃我大宋京都,能得到朝廷的賑濟救災,事實上城防森嚴他們連這道城門都進不去,最終聚集在官道兩旁茍延殘喘。”
趙葵臉上帶著苦笑,用著無比沉重的語氣訴說出了真相。
兩淮地區放在古代本是塊沃土,北宋末年宰相杜充下令掘開黃河大堤阻擋金兵,就如同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導致洶涌的黃河水改道奪淮入海,徹底摧毀了當地的水系。
但兩淮地區悲慘的命運還未結束,這里成為了南宋跟金國對峙的前線,連年戰爭造成了無休止的破壞,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只能流離失所四處求生。
三年前趙葵從京湖調任淮西,種種人間慘劇皆看在眼中。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如果再沉默下去他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趙參議,你知道朕為何問你嗎?”
趙昀側過頭去,神情極其認真的望著趙葵。
“末將不知。”
趙葵搖了搖頭,說實話這種問題根本不需要他來回答,朝廷文武百官誰人不知?
“因為你是淮西的地方官,親眼見證過那里的現狀,能理解百姓為何會掙扎求生。”
“朕想要改變這一切,讓兩淮百姓不再流離失所,讓天下子民不再饑寒交迫!”
“可單單靠朕一人之力是無法改變這個世道,需要胸懷家國天下之士一同砥礪前行。”
說到這里,趙昀把頭轉了過去目視前方,用著平靜的語氣繼續說道:“朕不知道史相公與趙參議談了些什么,不過朕相信趙參議同樣有著保家衛國的理想,有著天下己任的情懷。”
“吾道不孤。”
往往在時代黑暗烏云蔽日之時,總有人選擇散發自己光芒去沖突云霄,哪怕粉身碎骨依舊在所不惜。趙昀期望自己能找到這樣的人,也期望趙葵能成為這樣的人。
這就是趙昀用天下大勢,去對抗史彌遠的權謀之術。
聽著趙昀的話語,趙葵整個人陷入迷茫之中,官家今日表現與史相公嘴中描述的形象迥然不同,心懷子民的君王真的是個不擇手段的陰謀家嗎?
到底是史相公騙了自己,還是說官家欲擒故縱,他一時間分不清楚誰說的才是真話。
但不知為何,官家的話語讓趙葵內心忍不住的悸動,趙氏一族世代守邊,追求的不正是國泰民安,讓邊關百姓不再流離失所。
為了這個理想父親帥邊十年,哪怕病重期間依舊向朝廷上疏論述邊疆大計,直至病逝在襄陽任上。讓這座戍衛了一生的城池,依舊屹立不倒的擋在金國鐵騎面前,始終無法撼動。
如今這份責任落在了趙葵兩兄弟身上,可官家真的能放下對于將門世家的忌憚,放權讓自己領兵去為了家國天下奮戰嗎?
趙葵無法確定答案,他還需要官家用行動去證明自己所言非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