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炎炎夏日,顧府的丫鬟婆子們都懶怠起來,安靜的午后整個院子靜謐得只剩蟬鳴聲。
打破這寧靜的是兩輛直接奔向顧府后院遠道而來的馬車。
即便在后院門口,小廝平日接待往來者也都是達官貴人中的女眷,馬車也非富即貴。
因此見了這兩輛風塵仆仆、簡陋至極的馬車,幾個看門小廝相視一笑,笑道:“哪里來的狗東西,顧府的門也是敢隨便亂闖的。”
說著,打頭的馬車上跳下來一人,此人粗布麻衣,穿著個破布鞋,面上刻意抹著煤灰,看起來自然是落魄寒酸。
但是小廝們平日迎來送往,何等的眼尖,早已瞧見這人白皙細嫩的手,以及此人耳垂上微不足道的耳洞。
是個女扮男裝的貴婦,小廝們立馬低頭不敢多看,恭敬問道:“敢問貴人上門尋何人,容小的們去通報。”
貴人一開口,果真是女子的聲音,艱澀地咬牙道:“快去通報給你們老夫人,說金陵金氏求見。”
小廝們拔腿去了,貴人蒙上斗篷,望著兩輛灰撲撲的馬車,在烈日下眼睛辛辣地刺痛著。
顧府大房夫人金氏出自金陵金氏,沾了這層親,她才敢千里迢迢來此。
江南之地,名門望族互相聯姻,正是為了這盤根錯節的紐帶。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因此,一石激起千層浪,誰也不能獨善其身。
溫翎歌和顧蘭韶在屋子里對賬時,老太太身邊的大嬤嬤上了門,打發了屋里伺候的其他人,這才諱莫如深道:“兩位主事的,老太太有急事要請你們過去商量。”
二人面面相覷,一般的事都是差丫鬟來說一聲即可,專派了大嬤嬤來說,還打發了其他人不讓偷聽了去,定是什么不尋常的大事。
一進門,大嬤嬤就站在外頭將門關上,站在門口如尊神像一般守著,不讓不相干的人靠近半步。
顧蘭韶挺著肚子,驚喜地見到了自己的親娘金氏和從金陵而來的舅母周氏,剛高興地喊了人之后,陡然發現母親和舅母的臉色都極差。
屋子里竟還坐著許久不露面的老太爺,懷里趴著一只黑貓。
周氏一個箭步沖出去跪在地上,對著老太太和老太爺磕頭道:“金家這次出了大事。其他的事,咱們的手也伸不上去幫忙。蘭韶如今沒了姻親,越舟還沒做官,金家也不指望你們能救人,只求你們幫忙給金家留下點值錢的家當,往后幾個孩子若流落到外頭,也能偷偷接濟他們些。”
金氏早已聽了一遍娘家的遭遇,此時已經哭成淚人,也跟著自己的大嫂跪下來,涕泗橫流地哭著。
聽她斷斷續續說著,溫翎歌和顧蘭韶才聽明白了發生了何事。
金陵金氏是香料皇商,上月按定例為宮中貴妃娘娘獻香,用以點爐、沐浴、熏衣等各種香料共十八種,皆是今夏新調的精品。
香料離開金陵時密封好,金氏的船隨著運河而上,此船上僅運這十八種香料。
當今貴妃娘娘備受寵愛,皇上已年過花甲,后宮這幾年未進新人,頗有些手段的貴妃娘娘自然獨占鰲頭。
更何況,貴妃娘娘還是當今太子的親娘,這自然比歷經風波而黯淡的皇后更風光。
這樣的供品怠慢不得,于是金大老爺親自跟船,處處小心翼翼。
大老爺一連跟船走了十二日,按理說早到了京城了,但一直沒有家書遞回來。
金老太爺年事已高,早不摻和家中事務了,這次突然在家里開始吃齋念佛,總說要有血光之災。
家中人惶恐,忙派了小廝上京打探,一連又數日過去,連打探的小廝都再無回音。
“你們是自家人,蘭韶也知道這點秘密,金家一直和右相有些往來,金陵的生意也有上供給右相蔣家的一份子。我們趕緊叫了兩個得力的人上京去見右相,豈知被右相府中打了出來,還給割了舌頭,話都說不成,就這樣逃命般逃回來了。”
“因此,我才明白,一定是出大事了,右相也要撇清和我們的關系了。我們沒門路也沒法子,但是家里還有幾個小的,最小的才十五六歲,金氏一門萬萬不能讓他們也受牽連……”
不同于金氏已經哭成一團,周氏雖敘述苦難,但眼神堅毅,她是金家如今的主母,她要為所有人考慮打算,絕不能自己先倒下。
顧老夫人長嘆一口氣,諱莫如深道:“這回可是不知道究竟犯了何等的過錯了。你們還記得崔家嗎?若是那種程度的,那就是大羅神仙來了也保不住金家任何人。”
周氏強撐著身子和臉面道:“老夫人,這次我用兩輛馬車偷運過來的東西,都是我一一清點出來的,從未在金家賬上出現過的東西。便是往后追查起來,也沒人會知道這些東西曾經是金家的,只求你們做個來歷,能給這些東西過個正路,給金家保留點財產。”
周氏繼續狠心道:“若是這回也落得像崔家那般凄慘,金氏滿門沒人了,那這些東西就留給越舟打點仕途,往后還能為他舅舅保留靈牌香火,我們就感恩戴德了。”
“若是金家的幾個小的能保住,那就交給他們,保他們生活無虞。我這個做娘的,九死也不悔了。”
老太太仍只是嘆氣,看得出她并不愿接下這個燙手山芋。
老太太若是不同意,金氏再怎么哭、周氏再怎么求,也無濟于事。
此時眾人沉默,豈料老太爺突然掐了一把懷中黑貓,嚇得黑貓弓起身子來“喵”了一聲后飛快跳下來溜走。
老太爺站起身來,走至周氏面前扶起她來,正色道:“我做主了,這東西就收下了,做個來歷自然簡單,這兩個能干的小輩自然能辦。”
“回去讓金家的小輩們放心,不管發生任何事,顧家都想法子護著這幾個小苗苗。”
老太爺雙手操在背后拎起黑貓又走了,門吱呀一聲打開,他倒走得瀟灑。
周氏也告退,也不留下吃飯,要急匆匆趕回金陵。
留下的老太太在屋里憤怒地戳拐杖,“他倒是回回喜歡充俠義,當好人,可撿回來的爛攤子,總也不是他來收拾!”
但也無法,即便是顧府主母,也得無條件聽丈夫的話,即便這甩手掌柜什么都不做,只發號施令。
溫翎歌寬慰幾句,便卷起袖子開始去清點金家帶來的東西,自然是要一一登記對賬,卻越看越心驚肉跳。
周氏說這是金家沒有記賬的東西,因此可以拿出來渾水摸魚地存在別處,可這些東西竟十分貴重,數額之大,令人瞠目結舌。
金陵名門,一點微薄的不值得記賬的東西,竟已如此奢侈。
這樣的家當,若是真要查起來,怎么經得住查呢?
溫翎歌生出一身的冷汗,清點完東西就急匆匆去找老太太,擔憂道:“金氏顧氏,說來說去家中底子差不太多,老太太,咱們也該未雨綢繆。”
老太太目光深沉地望著孫媳,伸出枯瘦的手指了指屋子外頭,“你瞧瞧,這院子里頭住著多少的人,人人又藏著多少的貓膩。隨便查查,都是說不清的。”
自崔氏抄斬后,溫翎歌已經在老太太授意下開始清點了顧府財產,但是家大業大,各類東西賬目繁雜,這么些日子過去,也不過清點了冰山一角。
更何況,之前清點的都是明路的帳,如今按老太太的意思,暗的也得徹查一番了。
老太太沉沉道:“你要在顧家立個真正的威,要從我的東西開始查起。”
“放手去做吧,如今這偌大顧府,我自然全心全意撐著你做。”
日暮夕陽,老太太將手垂下來,坐在夕陽下,已然是一個雞皮鶴發、力不從心的老人。
“我現在身子骨大不如從前了,是時候選一個人替我明著出面打點顧家了,你意下如何?”
老太太突然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捏住了溫翎歌的手,目光灼灼。
溫翎歌忙退一步低頭道:“老太太說笑了,家里還有兩位夫人、蘭韶姐姐,她們自然都比我合適些……”
老太太搖頭道:“你的長輩們沒一個成器的,做不了主,一點小事就知道哭,不成事。”
“至于蘭韶,她如今懷了孩子,再怎么鬧,孩子也姓蔣,往后也可能會再回蔣家。那孩子的性子我知道,若是回了蔣家,定和從前一樣,只顧著自己的利,哪還記得娘家人。”
老太太將手捏了更緊了些,“你踏實能干,是個能做事的好孩子。更何況,你是不會再嫁人的,自然永遠是我顧家人。”
溫翎歌神情恍惚了一瞬,她腦中猛然浮現許京煦的臉。
她也許不是那種不會再嫁人、死心塌地守在顧家的女人,老太太也許要失望了。
可是,她又苦澀地想起許京煦曾說的那些話,至少現在,至少一段時間內,他們二人都不能再走近一步了。
直到他所說的那些陰霾被驅散開來。
她抬頭望著夕陽,云靄明滅間,不知有多少陰霾隱秘地流淌。
顧府偷溜進一個客人,竟然是京城右相家的公子蔣佩云,與顧蘭韶和離不久。
顧蘭韶以胎動危險的名義差人大張旗鼓去給蔣佩云遞了個消息,聽見此等消息,蔣佩云自然是火急火燎地趕來了。
蔣佩云的新妻子戴氏是個將門虎女,手中捏著一柄金絲垂花槍追了蔣佩云三里地,終究還是沒能喊回她的丈夫。
蔣佩云緊張了一路,千里奔襲而來,跑殘了兩匹馬,匆匆進了顧府,直接跑進顧蘭韶房中。
顧蘭韶聽他說了半日新婚妻子戴氏種種潑辣,不禁嘆氣道:“你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要避嫌。”
蔣佩云火冒三丈:“小爺避個什么嫌!你肚子里頭那是我的種,就算再娶一百個女人,那也是我的種,比其他女人都重要。”
顧蘭韶心知此人若是知道被欺騙,自然更要惱火,只得裝作身體不適,忸怩了幾下。
蔣佩云忙將她扶上床榻,又是倒水、又是打扇,忙前忙后伺候著。
顧蘭韶可憐巴巴側身躺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曾經的丈夫,一邊面不改色地騙著他,一邊訴苦道:“我舅舅去了京城給貴妃娘娘送香料都沒回來,我還說讓舅舅去你府里給你遞個消息呢。”
“你知道我夏日最喜歡吃酥山,尤其喜歡吃你家府上廚娘做的那一味‘眉黛青’,淮揚家中做的總不是那么個味道。”
顧蘭韶一邊撒嬌,一邊還扯住了蔣佩云的袖子,搖晃道:“我本想托舅舅去府中要個做酥山的方子,可誰知他杳無音信。你見沒見過他,京城錦繡繁華,他去哪里逍遙去了呢,你自是知道的。”
蔣佩云此時專心摸著顧蘭韶那隆起的肚子,想到這里頭有個小生命,他心都化了,此時聽見這話自然也不加防備,只道這還是尋常夫妻間的密語,便解釋道:
“我跟你說了,你可切莫透露出去。你舅舅啊,在京城出了點事。”
“他給貴妃娘娘奉上的那批香料啊,有問題,倒也并非有毒這么嚴重,只是受了潮有股子霉味,聽聞娘娘的侍女試香熏衣之后,娘娘侍寢后穿衣,讓皇上聞到一股子惡臭霉味,當晚出丑。于是娘娘雷霆大怒,當晚金家人就被關了起來。”
“再后來,娘娘徹查那批香料,竟然還有一批貨里面摻著沙子。于是京城大審皇商,你舅舅的貼身老奴經不住刑就招了,說是撥下來的香料費用都被金家貪了,這才以次充好。”
“對了,你舅舅這老東西膽子可真大啊!這老奴還說金家來之前在家中私自議論貴妃娘娘,說只有皇后配用他們金家的極品香料,貴妃娘娘的規格自然是比不過皇后娘娘的。”
“誰不知道這些年,貴妃娘娘在宮里壓皇后一頭,敢這么說,那可是觸了逆鱗了!”
顧蘭韶努力忍著全身寒意,繼續道:“這香料進了京城,會不會經了別人的手?我舅舅可是出了名的老實人,他哪里敢做這等的事呢。”
蔣佩云連連搖頭道:“宮里要呈給貴妃娘娘的東西,都只經太子之手。你想想,太子怎么可能動他親娘的東西,讓他親娘在皇上面前出丑丟臉呢?”
顧蘭韶的臉冷了下來,推說身子不適要睡覺,便打發蔣佩云出去了。
蔣佩云走后關上門,藏在屏風后的溫翎歌才走出來,這自然是顧蘭韶早已與她商量好的,要打探打探消息。
二人對視,面色都十分蒼白。
顧蘭韶坐起身來,雙手微微顫抖道:“怎么可能,舅舅那般小心翼翼準備,誰不知道貴妃如今是宮里最重要的人物,定是有人陷害!可東西一直在船上,舅舅親眼盯著,不可能有差錯,進京后又只過了太子的手……”
溫翎歌坐下來,沉默想了半日道:“你盡快將金家送來的那些東西做個來歷,讓它們在顧府清清白白的。有些事情,我出去查證一下。”
顧蘭韶生怕蔣佩云出去亂說此事,差人去平康坊請了四個歌舞姬來家里,專為蔣佩云收拾出一間屋子,在里頭聽曲看舞,整日灌酒,喝得醉生夢死,不省人事。
外頭自有幾個小廝看門,蔣佩云樂在其中,自然不知道自己被“軟禁”了。
兩日內,顧蘭韶便已撐著身子,為這些金家來的東西絞盡腦汁做了些來歷,天衣無縫。
興國禪寺內,溫翎歌去翻閱本朝頒發的統一典冊,仔細核對了幾個數目,面色蒼白地望著喬先生和許京煦。
許京煦手執黑棋,搖頭嘆道:“金家的錯,不在香料,只在很久前做了錯的選擇。”
溫翎歌冷靜地道:“江南水患時,太子曾出私庫并動員手下親隨捐款賑災,數目十分大,但無人生疑,畢竟他是太子,所有人默認太子私庫便該如此充足。”
“但典冊律例中明確記載,本朝有實官職者及其親眷不可在京城屯田經商。既然如此,太子私庫,一定來自于京城之外,江南是國朝貿易重地,怎可沒有太子的人。”
“賑災之后,崔氏便迅速點了鹽政,升遷速度如此之快,朝中竟然無人彈劾,且崔氏又迅速與舶司結親,二人同力,幾乎掌控了淮揚郡經濟命脈。”
“所以,崔氏和江氏,都是太子的人吧,在淮揚郡一個做鹽政,一個做舶司,財源滾滾,都落進了太子的口袋。這樣的兩顆妙棋,竟雙雙沒了,自然是要報復。”
“右相從前與顧府結親,又與金氏私下有往來,太子要報復,第一個下手的,就是金氏。至于貴妃,以她如今的地位,為了兒子出個丑也并不算的了什么。他們的斗爭,竟也能波及這么遠,將一些不知所措的無辜女眷們逼上絕路。”
許京煦落下棋子,波瀾不驚道:“你不在旋渦之中,隔了這么久,竟也能看清。”
溫翎歌突然望著他的臉,良久才小聲道:“推崔小姐落水的那件事,其實并不是夢川做的吧。”
許京煦側臉棱角分明,光影明滅中,并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是笑了笑道:“若就是他做的,那你會怎么想?”
溫翎歌也淺笑道:“若真是他做的,那倒好了,也不枉他遭了崔小姐那么多的罵名和痛恨。”
“只是……我聯想到這些事,總覺得當時退親一事并不簡單,他倒更像是順水推舟,白白承擔了崔小姐的罵名。”
許京煦仍是淡淡道:“那又如何,他那樣的人,又哪里在乎別人的罵名。”
溫翎歌輕輕搖頭,想起半年前的事,望著眼前這張側臉上鑲嵌著的、狹長的眼睛,一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她第一次見到顧夢川的那個午后。
紅衣公子與眼前的白衣公子的身影有時交疊明滅,讓人心生恍惚。
聯想起那么久遠的事,再胡思亂想,那時顧夢川死了,沒多久許京煦就憑空出現了……
她想起許京煦每每提起顧夢川時那不同尋常的憂愁與敏感,想起上次在許京煦受傷、中毒時,她不經意瞧見他那一身的傷疤……
一個更為大膽的想法在她腦海里蹦出來,心驚肉跳。
這兩個人,怎么就有這么多巧合……
后來崔家被滿門抄斬,引發禍事的是那顆珠子,聽聞崔公子在大牢里哭喊那顆珠子是薛承安送給他的。都說崔公子胡言亂語,如今想來,若是真的呢?
溫翎歌給老太太獻策將珠子送給崔老夫人那晚,許京煦恰好出現在府中。若是沒有她獻策,這計策是不是就會由許京煦獻給老太太呢?
一環一環,竟天衣無縫。
再后來,那當眾刺殺舶司江瀾的侏儒,正是許京煦帶回去一手調教后又賣給蔣佩云的,期間侏儒到底是誰指使的,也不言而喻。
她搖搖頭,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但是手心已經沁出一層細密的汗來。
許京煦轉過頭來,面色蒼白,他的病態仍然沒有恢復完全,開口輕輕問道:“都想明白了?”
溫翎歌只是反問道:“很早以前,你就知道他們是太子的人了?”
許京煦點點頭,竟毫不避諱道:“他們的死,都是我的手筆。”
許京煦又站起身來,逼近溫翎歌一步,望著她的眼睛,苦笑一聲道:“我知道以你的聰明,會有看穿的那一天。不過,我也不必隱瞞什么,我是個雙手沾滿血腥的人,如今,你全都知道了。”
“許京煦!”喬先生重重呵住他,不讓他繼續言語。
許京煦卻只是枉顧喬先生阻攔,繼續道:“推崔小姐下水的主意,是我給江喚明出的。他倒也愿意賭一賭,若是能娶到崔四小姐,可是做鬼都不后悔。”
“那天,我將夢川的折扇交給他,告訴他,只要偷偷推崔小姐下水,再英雄救美,然后用那把扇子嫁禍給夢川,一切就天衣無縫。”
“他問,為何如此幫他。我只告訴他,因為夢川不想耽誤一個好姑娘。”
溫翎歌帶著那個隱秘的猜想,微微觸動道:“那么夢川多委屈啊……”
許京煦垂首,“是啊,他很委屈。他也替我背負了許多罵名。”
“那么,你還有什么想對我說的嗎?”許京煦仍垂首,今日徹底交底,這樣的黑暗面如此赤裸裸地鋪陳開來,他不奢求什么。
他甚至知道喬先生在擔憂什么,這些隱秘,本不該被旁人知道。
可是眼前的女子對他來說,早已算不得是旁人了。
這些手段本來隱晦,對外人做得滴水不漏,只是他并未刻意避著溫翎歌,身在其中,能漸漸看出他撥弄棋局的手段,是遲早的事。
他信她不會拿住這些把柄害他,但他并不相信知道了這些之后,他們二人還能一如從前的相處和接近。
他在等一個審判,將這段不明不白的情感就此做個了結。
溫翎歌一直望著他的臉,想了許久才問道:“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你抬頭看著我說。”
許京煦抬頭,雙目相視。
溫翎歌問道:“我想問,那個侏儒還活著嗎?他是否能回到他的家鄉?報了仇以后,他痛快嗎?”
許京煦怔住,他怎么也沒想到,她提出的,竟然是這樣的問題。
雙目微微顫動,他想了片刻便想明白了。
溫翎歌并不在意他背后的黑暗,仍是站在他身邊,不懼那些讓他不敢說出口的陰霾。
心中一陣暖流溫熱,將萬千冰雪融化,他認真答道:“侏儒還活著,家鄉已經沒有親人,他留在平康坊暗處,喝酒吃肉,很是痛快。他會好幾種語言,龜茲、大食、波斯語……平康坊養著的昆侖奴很喜歡和他說話。”
溫翎歌點點頭,輕輕笑著,“那我問第二個問題,如果有一天還能碰見崔四小姐,你可不可以答應我,把當時的真相告訴她?”
“為何?若知道了真相,相依為命的那夫妻二人最后的緣分都沒了。”
溫翎歌鄭重道:“本就是假的,變不成真的。而且,夢川的名聲,我也要一步一步幫他討回來。”
許京煦點點頭,眼角泛起笑意,“好。”
溫翎歌又道:“第三個問題,你覺得江南貢院李監事之子李秋明如何?”
許京煦思量片刻后答:“心性單純質樸,但才略不行,往后只能由他爹安排做個偏安一隅的小官,沒有大出息。但此人純良,家中情況簡單,書香門第,配青棠尚好。”
溫翎歌滿意地點點頭,又問道:“第四個問題,淮揚郡中,還有誰的死是出自你的手筆?”
許京煦想了想,認真地搖了搖頭。
他雖沾過別的事,但除了崔江二人之事,沒有其他人直接死在他的手筆下的。
溫翎歌再問:“當下,金氏的事,還有沒有什么辦法救人?”
許京煦搖搖頭,“太子親自出手,大羅神仙也難救。但金家不至于像崔家那么凄慘,貪腐之事一定會徹查,抄家在所難免。”
他忍不住伸手按在溫翎歌的肩上,擔憂道:“聽著,金氏和顧氏都曾和右相沾染,在旁人看來,即便是顧蘭韶已經和離,也與右相脫不開干系。唇亡齒寒,一定要早些防范。”
溫翎歌點點頭,“你放心,我這就回去仔細打點。”
告辭的話同喬先生說了之后,溫翎歌想起了什么,又走至許京煦身旁特意道:“你放心,今天這些事只有我知道。我是站在你身邊的人。”
許京煦看著她轉身離開的背影,身上隱隱約約開始暖融起來。
隨后,他突然快步追出門去,后知后覺地問:“你方才,為什么突然問我對李秋明的看法?青棠的事,顧家已經有安排了嗎?”
溫翎歌回頭笑道:“沒呢沒呢,青棠還小,不著急的。問你,只因為你是她哥哥呀。”
她又轉頭急匆匆離開了,許京煦站在日頭下看著她的身影,一陣胡思亂想。
她好像猜到了些什么,卻又只是試探。
無論如何,即便這炎炎夏日,從前于許京煦而言,也是冰冷的。
如今,終究開始冰雪消融。
顧府大肆整頓,每日由溫翎歌在各房查驗所有東西,雖然少不了得罪人,但有老太太撐腰,也還算是順利。
果不其然,各房太太姨娘、丫鬟婆子手里頭,多少都藏著些說不清來歷的東西。
還有些地契田冊給人包出去的,一律查清收成,賬上果然不清不楚,中間對不上的都落盡了誰的口袋,也要一一核查。
里里外外,除了財物,各類文書、書信等,只要帶文字的、可能出問題的東西,都一一給銷毀了。
顧越舟氣得跳腳,也毫無法子,幾冊他所收集的大儒詩集,有反對過貴妃娘娘的言論,這些大儒后被排斥貶官,這樣的東西放在家里自然危險。
顧越舟身為文人,自然理直氣壯地抱著幾冊詩集死活不肯上交,溫翎歌給他出了個主意道:“大哥,這等東西在家里斷然是留不得的,但佛門清凈,你大可以捐贈給佛門中人,自然讓書卷文字有個好去處。”
顧越舟得了指點,頓覺醍醐灌頂,飛快收拾了一簍子書冊奔向大明山頂。
顧府忙里忙外在整頓時,金氏抄家的消息傳至了淮揚。
據說,朝廷查處金陵香料皇商金氏貪腐,家中數額巨大的財產來路不清,金銀綾羅無數,奢侈的金家被抄家,所有東西都盡數充公。
金氏老太爺當日抱著自己的金絲楠木老躺椅不肯離開,被官兵當場釘死在那張華貴的椅子上,當街游行。
其余人等,男丁流放至嶺南,女眷皆要充作官妓。
主母周氏三尺白綾吊在金府門前,再也沒能見她丈夫一面,她一把年紀了不能去做官妓,那是屬于主母的尊嚴。
一時間,金陵城血雨腥風,誰能知道那顯赫富貴通天的金氏,竟能一朝家破人亡,凄慘至此。
顧府之中,老太太召集了府中所有人,示意溫翎歌將金氏抄家的告示讀了一遍。
溫翎歌正色道:“諸位,金氏與顧氏何其相似。富貴只是黃粱一夢,要真正守住富貴,守住現在的日子,就必須未雨綢繆,把咱們自己府上所有能被人抓出來的把柄自己清理干凈。”
“如果各位還是不肯好好打算起來,金氏的今日,就是我們的明日。”
唇亡齒寒,自然戰戰兢兢。
很快,顧府上下人心惶惶,人人都主動起來,互相查驗、主動上繳,一時間肅清了許多賬務,也銷毀了許多可能被人作文章的物件。
如今,顧府干干凈凈,聞著親族金氏的血腥味,在刀尖上戰戰兢兢地繼續往前走。
溫翎歌和老太太都清楚,大家族的興盛衰敗,有時候也只是上面那些只手遮天的大人物的一句話而已。
但是她們能做的,就只有讓這個家堅韌起來,即便面臨狂風暴雨,也能挺住。
江南之地大家族人人自危,朝野手段雷厲風行,皇商們更是如履薄冰,一時間風聲鶴唳。
江南皇商,富貴滔天,哪個又沒有尋個京城靠山,各家族與上頭的人藕斷絲連,自然都留存著一些見不得人的證據用以自保。
金家說是被流放,但男丁們在流放路上不是重病而死,就是遭了賊人劫殺,最終竟沒一個真正到了嶺南的。
“許……許大哥……”少年躺在柔軟的床榻上,身上血跡斑斑,終于睜開了眼。
許京煦就坐在他的床前,輕聲安撫道:“你放心,東西我已經拿到了。”
少年想撐著身子坐起來,卻仍力不從心地摔落在床榻上,雙眼紅腫求道:“有了那樣的罪狀,一定能治他的罪,對嗎?”
許京煦點點頭,“現在還不是時候,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到那個時候。”
“你年紀小,沒有出過金陵,淮揚郡也沒有人認識你。從今天開始,你就努力習武,我會為你找最好的師傅教你。”
十五歲的少年咬牙切齒道:“許大哥,我一定努力,早日救出我姐姐,早日為我全家報仇!”
許京煦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從現在開始,你就不再叫金子周了。”
金家十五歲的幼子,在流放途中被賊人劫道,慘死,據說一張俊秀的臉都被刀刮花了。
那些賊人在他身上什么都沒找到,將尸體付之一炬。
如此,就算是這個小子身上藏匿了金氏與右相來往的秘密賬本,也都燒成了灰了。
那時,金子周站在遠處的山頂上,遙遙望著許京煦為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從牢里換出來的死囚替身被燒死,拼命擦著眼淚。
他跪在地上,重重地磕頭道:“許大哥,救命之恩,我這輩子當牛做馬也要報答。”
“好好活下去,這是最重要的。”許京煦只是這么說。
他望著這小小少年,風吹拂著,恍惚間竟也想起從前。
那時,他也曾和這少年一樣絕望,不過那時可沒有一個人出現在他身邊,救他幫他。
不過現在,那個人出現了。
笑靨溫柔,不懼他身上的謎團與黑暗,也要努力站在他身邊,知心貼近的人。
許京煦站在風中閉上眼睛,想起那日,溫翎歌問他的第四個問題。
淮揚郡之中,還有哪個人的死,是出自于你手?
仔細思量幾日,許京煦終于明白了她到底要問什么。
她果真聰明,這件事不知還能瞞多久。
的確還有一個人的死,出自于許京煦之手。
顧夢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