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金氏,富甲一方,豈料上頭的人一出手,短短數日被抄家,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過往奢華如浮夢一場,皆飄散為云煙。
顧家身為金氏親眷,自然更是如履薄冰。
溫翎歌有老太太撐腰清查顧府,從前查那些明面上的賬,如今見不得的暗處也要查得一干二凈。
這一查,倒也查出許多腌臜事來,比如大老爺二老爺偷養著的外室。
好在兩位老爺體面,都沒在外面留下子嗣,只是平日給外頭送些綾羅綢緞、金銀首飾,老太太都一概不追究。
為了不惹出事端來,身家干凈、沒有親族的外室,都被收進了府里,做了正正經經的姨娘。
兩位老爺院里多了好幾個姨娘,顧府后院里自然不太平。
二老爺的長子顧夢川已經歿了,膝下還有個幼子在金陵讀書,已經好幾年未歸家了。
如今顧府內,二老爺膝下除了青棠并無別的子嗣。
青棠的娘是個姨娘,早在青棠幼時就沒了,二老爺也不大寵青棠,總推說瞧見女兒就想起她早死的親娘,連見面都是淡淡的。
二老爺那些年紀輕輕的外室姨娘,有兩個年歲不過和青棠一般大。
顧青棠像只貓兒似的在嫂嫂溫翎歌身邊咬耳朵,嘲諷她爹道:“我說怎么連我做個生日宴他都不來露面,原是怕臊得慌!如今新收進來的姨娘,年紀不過和我一般大,進門那天奶奶氣得臉都綠了。”
雖然是賭氣言語,可溫翎歌卻分明瞧見小姑娘的眼睛微微紅了起來,這個年紀最是藏不住心事,青棠多少還是因為這些荒唐事傷心了。
溫翎歌伸手將青棠攬在自己懷中,撫了撫她的發絲,安慰道:“青棠,別太難過了,不能強求的東西咱們就不去想它。疼你的人有的是呢,我總是疼你的,還有你煦哥哥……”
青棠將腦袋在溫翎歌的肩上親昵地蹭了蹭,淡淡的香氣縈繞在頸間,她點點頭道:“是呢,我只管珍惜對我好的人便好。既不疼我,我便也不想著他了!”
溫翎歌只管逗她,繼續道:“我還沒說完呢,在外頭,還有那位李公子……瞧著也是會疼你的人。”
青棠紅了臉,也不惱,抬頭道:“嫂嫂瞧得出我們走得近,他的確是個極好的人。只不過,往后的事情誰知道呢,說破天我也是個庶女……”
溫翎歌早已打探了幾次,江南貢院李大人家中情況,書香門第,雖不算高官,但在江南文人士子中地位頗高。
青棠的擔憂不無道理,她在顧府雖然養尊處優,但婚姻大事,顧家人總不如對顧蘭韶那樣的長房嫡女上心。
溫翎歌揉揉青棠的腦袋,安撫道:“青棠放心,你的事情,我會想盡辦法幫你。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心。”
青棠點頭,多了幾分坦然大方:“嫂嫂也放心,我已不再是從前那般天真心性了,如今但行好事,莫問前程。這個和我一同打馬觀花、風度翩翩的少年郎呀,若是往后當真無緣,我也不后悔與他相識一場。”
青棠當真長大了,落落大方,生得越發美麗。
待她出了門去,溫翎歌這才皺起眉頭來。
近幾日在清查的一處二老爺名下的田產,處處透露著古怪。
幾個小廝去打探,探知此地處于淮揚郡遠郊,是怪石峻嶺之間的一處幽靜宅院。
地契上明明寫著這塊地是農用,誰知農田竟變成了宅院。雖然出了這樣明顯的紕漏,但二老爺的私產,從前又哪里有人敢追究。
若是直接改成宅院倒也可以,但是這處“農田”每年竟然還有數筆進賬,明顯是作的假賬,但這些銀子卻真真切切以田租的名義入了庫。
賬目已經過了明路,這樣一來,這處田產就非查不可了。
溫翎歌不敢貿然去查,只得先私下請示老太太。
老太太抿了口茶,長嘆一口氣道:“我不必想也知道,恐怕又是在外頭養了個見不得人的娼婦。近日都給了他收進府里的機會,還藏著掖著這一處,這孽障恐怕就是喜歡在外頭偷偷摸摸的感覺,放進府里來他反倒是沒個新鮮了!”
溫翎歌身為孫輩,不敢多言,只等老太太作個決斷。
“今日被咱們查出來,不過丟丟面子。總好過往后被外人翻出來這些爛事,惹顧府滿門一身腥臊!”
老太太深深看了她一眼,重重道:“我給你撐著腰,你去查!查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若是他有什么不滿,盡管搬出我這老骨頭來!”
溫翎歌知道這件事必須要揭開,只是不知道到底又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等青棠知道了,免不了又要傷心一場。
她遙遙站在青棠的小院中,聽見青棠在里頭撫琴,日光溫柔地照在院子里。
有那么一刻,溫翎歌很希望今日的陽光就這樣停駐在這方小院中,希望青棠能永遠如此刻一樣歲月靜好。
溫翎歌遣了兩個小廝去那處宅院打探幾日。
小廝們在外偷偷觀察,后來其中二人喬裝作貨郎想進門探看,誰知道話也沒說完,便被院子外頭看門的幾個壯漢鼻青臉腫地打了出來。
小廝回來后捂著腮幫子描述道:“少奶奶,那院子里頭住的可不像是女人。院子外頭看門的可都是練家子,小的好歹也是會幾招的,就被打成這樣。”
“而且他們根本不分青紅皂白便打,小的們躲在山間樹上探看的幾日,只見總有穿著打扮十分貴氣的公子哥兒進了門去,那幾個狗眼看人低的看門狗則笑臉相迎。”
“站得高些,遠遠望去,那院子里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公子哥兒們進去后,直接進了屋子,即便是晚上,屋子里也并未亮燈,黑燈瞎火。只見進去,卻也不見出來,就和憑空消失了一般!”
另一個小廝添油加醋道:“您猜怎么著,我們蹲守的第二日,有一位已經進去沒見出來的公子哥兒竟然又進去了。可是我們哥兒幾個輪著盯梢兒,沒見有人從那院子里出來過!”
溫翎歌皺眉想著,這處宅院其實并不大,占地也很小,只有局促的一塊,不過是顧府中一個小院的大小,怎么還能有這樣蹊蹺的事。
她細細問道:“你們可是瞧清楚了?確實是同一個人?有沒有可能是穿了一樣的衣裳?”
“少奶奶,千真萬確!那公子哥兒腰間別著的一塊紅瑪瑙十分稀奇,絕不會有一樣的物件。”
溫翎歌打發了小廝們繼續遠遠盯著,心中疑竇叢生,之前的推斷怕是想錯了。
二老爺平日大多不在府里,總在外頭到處跑差事,這處地方既然能容許其他的公子哥兒們出入,那必然不會是二老爺養的外室。
淮揚郡中有許多文人雅士喜歡集會的地方,比如興國禪寺內就有這樣的亭子。
但是文人墨客們集會,多是為了揚名立萬,自然是喜歡去熱鬧、有詩情畫意的地方。
何必巴巴地跑到荒山野嶺中一處局促的院落,其中定有古怪。
溫翎歌突然想起顧越舟那些詩集來,上頭字字句句都見不得人。
如今朝野之中對文字十分忌諱,但凡有詆毀如今當權的貴妃、外戚的,都會被肅清整頓。
這樣的地方,總不會是專供他們私下密會,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地方吧……
溫翎歌心中大為警覺,若真是如此,但凡有一個人越雷池半步,顧府必定受牽連,還會受最大的牽連。
她必須盡快將這件事引起的火苗踩滅。
二老爺可以不管不顧家里人,隨意為了自己的私欲行事,反正如今顧府里頭也沒他重視的人。
但是顧府還有一大家子,那么多的女眷,她們本可以有光明美好的未來,絕不能因別人的錯而受到那樣的牽連。
若是只有貴公子能進入這樣的地方……
她打開錦盒,吹響了一支哨子。
這次,她當真需要許京煦的幫忙,旁人都信不過。
許京煦喝完一盞茶,面色也冷了下來,“我同你想的一樣,如此刻意隱藏,想必除了風月事,還在議論時政。”
他匆匆站起身來,大病初愈的身子顯得更瘦了幾分,“我先去找承安打聽,看看誰能帶我們進去瞧瞧。”
他也心急,轉身就要走,剛走兩步,又回頭道:“你在查這件事,不要輕易露面,千萬不能讓二老爺知道。”
“他這個人最是薄情,知道了他的秘密,使盡手段也要讓人閉嘴,就算是親眷也不例外。”
溫翎歌欲言又止,片刻后點點頭道:“那你也要答應我,這次去查這些事,不管遇到什么事,絕對不可以再以身犯險。”
她馬上又補充道:“就算查不成,也絕對不要將計就計受傷。”
許京煦瞧著她擔憂的目光,輕輕笑了笑,點了點頭,鄭重地答道:“好。”
端午佳節早已過去了,腕間的五彩繩結卻依然牢牢牽掛在此,片刻都舍不得摘下。
一感受到腕間縈繞的糾纏,他就明白,有個人在如此真心地牽掛著他。
打聽這樣隱秘的圈子并不算太難,薛承安在淮揚郡結交廣泛,沒有世家公子哥兒是他不認識的。
薛承安平日并不喜歡吟詩作對,最近突然開始在平康坊辦宴,與坊中女子們大談詩歌風月,嚷嚷著要以詩會友,還從懷中寶貝似的掏出一本詩集來,正是顧越舟已故的岳丈,大儒唐先生從前的筆墨。
唐先生當年也曾在京城國子監就任,德高望重,桃李滿天下。
只可惜后來不知為何卸任離鄉,隱姓埋名。世人再聽聞他的消息,就只知道他悄聲無息地死了,只能扼腕喟嘆,卻連去何處吊唁都不知道。
這樣的東西出現在薛承安手里,自然在淮揚郡的文人中引起了些微震動。
從前顧越舟刻意隱藏,知道他是大儒唐先生的女婿的人本就很少。如今即便有人知道此事,也都聽說了顧越舟的夫人唐氏已經出家皈依,是大明山福寧庵內的一名女尼。
既然唐氏已看破紅塵,與顧越舟劃清了界限,也不再有紅塵牽扯,故此無人因唐先生而去叨擾。
此時憑空出現唐先生的筆墨,自然引人注目。
平康坊中多了許多熱鬧,每日都有不少人排著隊求見薛承安,全是為了討論詩文。
華燈初上,薛承安結束了辛勞應付文人的一天,叫苦不迭,從未覺得討論詩書竟然如此無聊透頂,他還是喜歡做生意。
“再堅持幾天,一定會有人找上門來的。”許京煦坐在屏風后面,每日靜靜地不出聲,觀察來人。
一連三日過去,終于有位公子上門之后,與別人不同。
此人開門見山,作揖道:“聽聞薛兄近日渴望探究詩文學問,手中更有一冊唐老先生的遺作,可謂是同道中人。只是此等煙花之地魚龍混雜,說話不便,小心被人聽見大做文章,惹來事端。因此我特地來請薛兄去個清靜地方探討。”
薛承安心中竊喜,這樣無聊的日子終于結束了,他刻意裝得斯斯文文,作揖道:“我從前眼中只有銅臭,近日得了這些筆墨,只覺得醍醐灌頂,一個人研讀卻也總心里癢癢,還希望能和像兄臺一樣的聰明人針砭時弊,談天論地。”
這位公子名叫李述,薛承安并不認識,據他自己介紹,是一年前來到淮揚郡準備科舉的學生,有幸得到淮揚郡的貴人資助。
這樣的事也并不稀奇,淮揚郡多富商,若是家里沒有做官的后輩,總喜歡選些人品正直、家境貧寒的學生資助,以求往后若有一人科舉入仕,能念舊恩庇護一二。
薛承安自然也問了是哪家富商資助,豈料回答出人意料。
李述拱手答道:“弟由顧府二老爺資助,老爺如今痛失長子,幼子在遠門讀書,對弟猶如父親般,故此認作義子。”
與李述約定好了之后,薛承安便將他打發走了,隨后才懶懶對許京煦道:“真沒想到啊,這老家伙在外頭還偷偷摸摸資助寒門士子,還要認人家當兒子……”
許京煦的臉一陣蒼白,心中一股揮之不去的不快涌上心頭。
薛承安并未發現許京煦不對勁,只仍罵罵咧咧道:“李述一年前可就得了銀錢資助來淮揚生活了,那會兒顧夢川還沒死呢!這老家伙竟然迫不及待地找了個干兒子,也不知道他九泉之下的兒子會怎么想。”
再轉過頭來,許京煦已經恢復了平靜,方才那一瞬間的波瀾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許京煦淡淡道:“這兩日準備好,去會會他們。”
李述聽聞薛承安要帶另一個人來時,明顯面露難色。
但薛承安如此描述:“我這兄長是個京城高官家的公子,不屑與那些追名逐利的京城公子哥兒們為伍,這才來咱們淮揚郡長住。我偷偷告訴你,他骨子里可清高呢,這唐先生的筆墨,就是他四處搜尋來的,可是真跡!”
“這樣的人,如清風朗月,他肯來與我們談天論地,那是萬般難得的,平日任誰請他都難于上青天,他平日都不屑與俗人說話呢!”
薛承安只管將許京煦吹得天花亂墜,不過他說的倒也沒有半句假話。
唐先生的詩集,的確是真跡,也確實是許京煦親手交給他的。
這幾天,從文人們對這本詩集的反應來看,這樣的東西十分珍貴,是孤本。他哥果然神通廣大,這樣的東西都能弄來。
他自然不知,這本冊子從顧越舟的箱籠之中輾轉至大明山上,又由溫翎歌上山所求,親手帶了出來。
這樣的孤本詩集果真是最好的投名狀,李述聽薛承安吹了幾句,心中對未謀面的這位兄長已經崇拜得五體投地,甚至激動得臉都發紅。
他這樣才學不高的寒門學子,若不是機緣巧合撞上了貴人,這一輩子哪有機會和那些出生就含著金湯匙的京官公子同處一室呢!
二日后,就是集會的日子,在此前,許京煦差小廝去顧府請了溫翎歌出來。
在興國禪寺幽靜的后院,許京煦遞來一套素凈的男子衣裳,細細說道:“這次去了并不打草驚蛇,因此也不會有什么危險。因此,我想讓你和我一起去,扮作我的書童。”
溫翎歌微微驚訝道:“如果二老爺在,難免不會認出我來。”
許京煦胸有成竹道:“今日半夜,二老爺在金陵的莊子會出一件大事,免不得糾纏他五日不得歸來。集會他不會去,況且去之前我會為你細細裝扮,連青棠也不會認出你來。”
溫翎歌回去的時候忍不住在想,什么樣的裝扮能夠這樣神奇,可以讓青棠如此親近的人都認不出來。
她也不明白為什么許京煦要帶著她去,這樣全是公子哥兒出沒的地方,她畢竟是個女子,萬一讓人認出來不是男子,豈不是白白惹人生疑。
不過無論如何疑惑,她也全心信任許京煦,他一定有他的安排。
既然要查,她自然也該親力親為。無論有沒有危險,她都不想躲在后面,只想與他肩并肩。
集會那日一大早,溫翎歌便帶著幾個小廝出門來到興國禪寺。
僻靜的房間內,她站在屏風之后換好了那身衣裳,許京煦才從門外進來。
坐在銅鏡面前,溫翎歌望著微微昏黃的鏡中映著她的臉頰。
從未有一個男子為她梳妝打扮,此刻許京煦就站在她身后,冰涼的指尖將她的發絲撥開來,指縫間青絲溫軟清香。
頭發被梳成了簡單的書童樣式,許京煦又讓她轉過來,正對著她。
他微微屈膝,將手中的妝奩盒打開,里頭陳列各式各樣的東西,竟然比閨閣小姐梳妝的東西都要多。
許京煦伸手捻起一樣又一樣溫翎歌從未見過的妝造物品,仔細描畫著。
這樣一個貴公子,為人梳妝的手法竟然如此嫻熟。
他微微傾身低頭,眼眸溫柔,神色認真。
溫翎歌極少以這種角度這么近地瞧他的臉,病態未褪,他的臉色仍然蒼白,眉眼間卻不似平日那般淡淡的,透出一股掩不住的溫柔愜意的笑意。
良久,許京煦收起妝奩,雙手輕輕捧起溫翎歌的臉蛋,輕輕笑道:“扮成書童,倒也好看。”
溫翎歌只覺頸間一片冰涼,只片刻,許京煦就有分寸地松開了手。
“你瞧瞧吧。”
溫翎歌望向鏡子,鏡中的確是個書童模樣,令人驚訝的是,這張臉竟然如此陌生。
雖然眉眼間仍然有自己的幾分模樣,但是經過一番精心裝扮,儼然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世上竟然真有如此神奇的裝扮之術,除了眼神不會騙人之外,一張臉竟可以如此不同于常日。
“不必太驚訝,我幼時曾病過一場,有個云游方士為我卜卦,帶我云游了半年,路上體會人生百態,他便教我了這樣的易容之術。”
許京煦輕笑,“我曾扮作過道士、乞丐、和尚、江湖騙子,也扮過酒樓小廝、廟會上的觀音、戲文里的青衣與武生……三教九流,說到底也都體驗了一番,也頗有野趣。”
“人的模樣可以扮作多種,但人還是那個人,真的能有不同的體會嗎?”溫翎歌瞧他的眼睛,猛然又想起顧夢川那雙美麗的桃花眼。
竟然如此相似。
許京煦心中泛起一絲難言的苦澀,淡淡道:“是啊,人還是那個人,可穿了不同的皮囊,你便會發現旁人對你是如此不同。”
“身為乞丐,人人唾你罵你,恨不得踩你的骨血,連路過都是污了旁人的眼睛。”
“可扮作觀音,人人敬你愛你,恨不得將全身血肉供奉于你,奉為神祇,目光虔誠。”
“可唾你罵你的,和敬你愛你的,其實都是同一些人。”
許京煦的衣袖滑動,露出一段潔白的手腕來,腕間的繩結微微松了松,掩不住那道狹長的傷疤。
溫翎歌心中難過,伸出雙手來,大膽地握住許京煦的手腕。
腕間的傷疤早已存留多年,他本早已不在意。
卻在冰涼的腕間突然傳來這一陣難掩的溫柔暖意時,突覺腕間的傷疤在不受控制地震顫跳動。
“我不是那樣的。”
溫翎歌輕輕說。
“無論你穿著哪副皮囊,我也一如從前。”
許京煦的腕間,如千軍萬馬從那猙獰傷疤上踏過,忍不住地發顫。
如荒草叢生的陰暗溝壑,在溫暖日光一縷縷踏進來后,花樹忍不住生根發芽,藤蔓纏繞。
“嗯。”
許京煦輕輕點頭,他幾乎忍不住想抱一抱眼前的女子。
他只一瞬便克制住了一切沖動,微微側過頭去。
這一回,他無比地希望,有這樣一個知心人站在身邊。
連即將面對的那些糟污黑暗,也顯得不那么令人不適了。
李述帶著三人拐拐繞繞來到偏院郊外的院落外,此間恰好有些怪石嶙峋,是一處天然的洼地左右鄰間都是石頭山,荒無人煙,怪不得他們在此處集會神不知鬼不覺。
李述顯然經常在此招徠客人,看門人都對李述恭敬行禮。
走進庭院,院中一切樸素簡單,并無什么特別之處。
廳堂之內,連幾件像樣的椅榻、屏風都沒有,墻上更是沒有書畫掛在左右,實在不像是讀書人集會的地方。
更何況,所謂集會,屋子里卻空無一人。
許京煦云淡風輕地搖搖折扇,玩味道:“看來此處定然是別有洞天了。”
李述從箱籠中取出三個一模一樣的狐貍面具來,拱手道:“兄臺們都要知道,來此地只為盡興,但人多眼雜,若是但凡說上那么幾句不合時宜的話,被有心人記了下來,掀起軒然大波,可是不妙。”
“所有人的面具都一模一樣,在集會開始之后,所有人噤聲,并不說話。桌上俱有筆墨。為防止有人辨出筆跡,則請兄臺們各自狂放書寫,防與平日筆跡不同。”
“在此,美酒佳肴,美人列席,針砭時弊,彈壓江山,諸君皆可暢所欲言。”
說罷,李述簡單打量了一遍溫翎歌,瞧見她明顯的女子體態,便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樣,對著許京煦會心一笑道:“兄臺高雅,品味專一。既然已經帶了美人相伴,那便不必再嘗野味兒了。”
溫翎歌尚未明白過來他在說什么,許京煦也淡淡一笑對李述道:“野味未必就香甜可口,不過帶著家中書童,來這嘗野味的地方品嘗,倒也別有野趣。”
李述大笑,連道:“京城公子,見多識廣,果然別有新意。”
薛承安從小泡在紈绔兒郎們里頭,什么腌臜齷齪的沒見過,此時也十分上道,揮手道:“小爺卻不同,小爺在平康坊都呆膩味了,倒瞧瞧你這里有什么新鮮的。”
“我敢打包票,全淮揚郡再沒有這樣新鮮的地方。”
三人戴好面具,李述帶著三人穿過重重屋內連廊,一轉身竟走進了一條極黑的道路。
路兩旁皆是石壁,陰氣森森,涼意陣陣。
路上昏暗,許京煦突然伸手握住溫翎歌的手,輕聲道:“山間石壁,小心滑倒。”
另外二人都不約而同地笑了笑,李述還打趣道:“好個憐香惜玉的公子。”
這屋子偷偷修進了山里,拉攏了這么多公子哥兒。
穿過長長的石壁路,進入一方廣闊的天地。這里是一處石山下天然形成的洞穴,石壁兩側掛著幾盞長明燈奴,光色昏黃。
每位公子都佩戴著狐貍面具,并看不出來誰是誰,他們每個人的面目都隱匿在這面具之下,因此也不必再考量自己的形象。
天然野趣,解脫天性。
有幾位在長長的桌前潑墨寫著些憤世妒俗的文字,書法狂亂無章,上面的字其實已經難辨究竟是什么,但只瞥見幾句,就能瞧出其中的離經叛道。
自然,寫下的文字會被別人看到,有心附和者就可在旁寫下自己的見解。
所謂高談闊論,竟是這樣的形式。
人人都戴著面具,寫下的文字便可以無所顧忌,如此才算真實。
再轉過頭,雖然戴面具的人并不能說話,以防暴露身份,但此中并不安靜。
女子的嬉笑聲、嬌喘聲,在洞穴的環繞下重疊隱現,好不熱鬧。
溫翎歌才終于后知后覺地明白,他們口中所說的野味是什么。
轉過頭去,一名妙齡少女穿著一層薄薄輕紗,正歡快地笑著。
一位公子突然快走幾步沖上前去,伸手便撕了那層薄紗,布帛碎裂,女子卻并無惱怒,反倒將身子往公子胸前一貼,發出些嚶嚶喘息來,嬌媚難挨。
公子并不出聲,卻將女子往這洞穴的地上一按,當下便脫了外袍,兩人滾作一團。
許京煦伸手擋在溫翎歌眼前。
雖然看不見,但淫靡之聲卻從四面八方傳入耳來,不過此地只允許女子出聲說話,因此公子們即便享盡歡愉,也咬著牙一言不發,這樣的規矩,反倒多了幾分禁忌帶來的刺激。
不止一位道貌岸然、衣冠楚楚的公子哥戴上面具后,如此放浪行事。
戴上面具,如換了身皮囊,在此處卸下了所有的禮儀道德。
薛承安不負期望,果然迅速找到了此地玩樂有趣之處,伸手也攬過來一個姑娘,上下其手。
許京煦伸手攬溫翎歌,也假似混入其中,走馬觀花游樂一圈,基本上也看清了此地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極樂窟。
淮揚公子,或出于世家貴族,或出于高官富商,家中的期望與管束自然與普通人不同。
個個被養成知書達理、溫文爾雅的公子哥兒,竟也需要這么一副匿名的皮囊來宣泄自己的私欲。
或是大罵朝政的私欲,在紙筆上暢所欲言。
也或是男女之間那些放浪的情欲。
長桌之旁,已有好幾個潑墨的公子被這洞穴之內的美色牽扯而去,在各個角落盡情戴著面具釋放自己。
許京煦走過去,打眼望著那些不羈的字跡。
罵朝廷,罵貴妃,罵右相,罵九千歲秦公公……
罵父兄,罵娘親,罵夫人……
竟有不少詞句寫得文采斐然,字句中卻是句句痛恨。
平日不敢說出來的話,都會留在這里,據李述說,寫下的所有字句,只在今日狂歡之間供眾人觀看,待集會結束,一切也就付之一炬。
看了半日,長桌面前只剩一個公子,懷中摟著一個香肩半露的溫香軟玉似的美人兒,他的左手在美人兒身子上上下游走,但卻任美人如何勾引,右手也仍不停地寫著些什么。
許京煦牽著溫翎歌湊過去瞧,書法狂亂無章,字句難辨。
依稀可辯什么,“天地不慈,如夢幻影”之類的自怨自艾的話語。
許京煦不知想起了什么,站在此人身后久久看了一會才離開。
待集會結束,薛承安已經灌了幾口葡萄美酒,身上酒氣縈繞,脂粉香也沾染在衣衫上。
他們仍一起往外走,李述一一接待各人獨自從各不相同的出口離開,各隊一起來的人與其他人群都不會相逢。
果真貼心,這處極樂窟盡可能地保護了來此客人的匿名隱私。
李述送三人出去的地方,正處在石頭山的腹地,小路可直通往附近的農田,早有馬車等候在此,將盡興的客人們送進城內。
李述拱手送別道:“今日兩位公子是第一次來,若是喜歡此地,便可于城內順福巷來尋我。不過要告訴二位,這樣的美事下次過來,可就要收錢了。”
薛承安大手一揮:“小爺有的是錢。”
李述說了個數字,價格不菲,果然盯上的都是富貴人家的公子。
溫翎歌總算是明白了這處田產的賬目是怎么來的了,這處宅子成為這極樂窟至少一年,財源滾滾地進入了二老爺的私賬中。
天色已晚,許京煦站在星光黯淡的天空下,淡淡問道:“承安,里面的人都有誰,你可都認出來了嗎?”
薛承安先是抬頭望向溫翎歌,見如此一個良家女子面對這樣的極樂場面竟然能波瀾不驚,淡定坦然,心中暗自喟嘆萬分。
早在許京煦讓他開始打探這處地方的時候,他按照多年流連在紈绔公子中的經驗,猜出來無論這幫人是以什么目的集會在一起,這樣的場合絕對少不了溫香軟玉。
他早就提醒過此事,更何況許京煦身為京城公子,認識的紈绔也不少,自然明白這里頭可能會瞧見何等夸張、香艷的場面。
沒想到,許京煦竟然真的帶了喜歡的女人來。
真是一個敢帶,一個敢來。
且溫翎歌面色平靜,也并沒有絲毫被嚇到,反倒是他這個外人虛驚一場,擔驚受怕的。
薛承安搖頭喟嘆道:“里面的人,我幾乎全都認識。”
“我真是沒想到,其中還有個我家親戚的孩子,論輩分是我的遠房侄兒,小小年紀,卻不學好。”
“雖然都戴著同一張面具,但是一個人的姿態、動作、走路的習慣,都是各不相同的。淮揚郡里哪個公子哥兒我不認識,而且穿衣打扮,身上配飾的玉墜子、寶石瑪瑙,我都過了多少眼,誰身上慣常掛著什么東西,我都一一清楚。”
“不過……哥,這地方確實不該帶著女眷來啊,你瞧瞧那場面……雖然這些個公子少爺們人前都正經,誰知人后是這么荒淫無度呢?”薛承安擦擦腦袋上的汗。
許京煦轉過頭望著溫翎歌,目光溫柔,輕聲道:“你遲早會知道這是一處什么樣的地方。但我想讓你瞧見,我雖然也去這樣的地方,但我和他們不一樣。”
薛承安轉過頭去,連蹦帶跳上了馬車,趕忙回避。
許京煦叮囑道:“承安,把他們的名字謄寫一份。”
薛承安撓頭想了想,從馬車簾子里探出頭來,搖頭道:“不過有一個人,我倒是怎么也沒認出來他是誰。就那個,一直坐在桌子邊寫字的那個狂人。”
溫翎歌想起來,那位疏狂公子,雖然懷擁美人,但是一如既往如發狂一樣不停地寫字,沒有停歇。
許京煦淡淡道:“那個人我知道,是舶司江瀾的公子,江喚明。”
溫翎歌驚訝道:“那位公子,娶到了名動淮揚的崔四小姐,卻也出門尋歡……”
許京煦朝前走去,冷笑一聲,“他們于這極樂之地金屋藏嬌,豢養著如此多的籠中金雀以供玩樂。他們自己,何嘗不是各府中豢養著的金雀呢?”
金雀們如陷云泥,有人知道自己被圈在籠中不得自由,有人是籠子破裂卻無人庇護,除了憤世妒俗,宣泄逃避,都別無他法。
溫翎歌回了老太太,刻意聽從許京煦的安排沒有在此事上公開露面,由老太太出面親自端了這處田產,將里頭的姑娘們團團圍住。
二老爺雖然身在院中,卻也只能跪在他親娘面前,不敢造次。
二老爺再怎么荒唐,再如何得勢,面對老太太也得乖乖跪著。
院子里跪了一地的女孩子,足足有三五十個,皆衣衫不整,一個個終日都被圈養在黑無天日的山洞里,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外頭的陽光。
老太太氣得幾乎喘不上氣來,她之前只以為,再怎么荒唐,院子里也只養上一兩個外室,誰知一下子查出來這么多。
老太太擺手,眼窩深陷,閉上眼睛,擺擺手對二老爺道:“萬不可給顧家帶來禍事,做個樣子一把火燒了,這些女孩子,想法子都處理了吧。”
溫翎歌站在身旁,心驚肉跳,所謂處理,言下之意明明白白。
那就是都殺了。
這些女孩子們,也要與那些見不得人的筆墨一樣,在繁華落去之后,被人簡簡單單付之一炬,不留任何痕跡。
二老爺答應得斬釘截鐵:“母親放心,她們都沒有親眷,也沒有名籍,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的。”
“不可。”溫翎歌出言阻止,細細勸慰道:“近日查處嚴厲,萬不可埋下這么多尸骨,追究起來,脫不了干系。”
“老太太,把她們交給我,我筑名冊收在鋪子里,以后設法再慢慢打發出去。她們在地下連光也看不清,也從不知道玩弄她們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掀不起什么風浪的。”
老太太瞇著眼睛,微微起風,想了許久才擺手道:“是了,這么多的尸骨,不好處理。罷了,你放手去辦吧。”
溫翎歌將女孩子們帶入房內,細細問話。
女孩子們起先沉默,突然其中有一個身子瘦小的女孩子跪在地上,哭喊道:“貴人,求您行行好,殺了我吧!”
“我從記事起就是娼妓行,后來輾轉被賣在這里。雖然每日不見陽光,但卻活得快樂自在,不用挨打受餓。每日給我們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緞,這樣的地方不讓我們住了,往后可哪還能受得了忍饑挨餓!”
也有其他人附和道:“對!不如一刀殺了我們痛快!”
籠中金雀,即便被放了出來,也仍懷念著籠中的紙醉金迷,即便她們是玩物。
溫翎歌想了想,心中已為她們選了個好去處。
“你們只是現下如此想,可若每日能呼吸新鮮的空氣,你們一定會想,自由是多么快樂。我能給你們自由,相信我,走出這樣的黑暗,外頭都是光明。”
“你們不入妓籍,若還想如以往一樣的,我送你們正正經經去個好地方,淮揚郡大名鼎鼎的平康坊。”
“去了若是厭倦了風月場,我還有別的營生可給你們。”
“不管做什么營生,全憑自己選擇。只要堂堂正正活著,自給自足,都比只靠著旁人的施舍強。”
這些女孩子們,竟然無一例外,全都選擇要去平康坊。
既然如此,溫翎歌也不阻攔,與許京煦商量之后,就風風火火安排她們去平康坊了。
平康坊新來了一批女孩子,個個膚色白皙至極,舞技出眾,平日從不與客人說話,只跳舞。
被淮揚浪蕩子們戲稱為“不語美人”。
在進入這里之后,貴公子許京煦也為她們立好了規矩。
“若是沒想好以后到底要不要入妓籍,就不要和客人說話,直到你們在這里想好了,再做決定。”
她們來此,想起溫翎歌當日所說的那些話,心中竟然也有了隱隱約約的憧憬。
不必現在就做決定,但也可以嘗試自己掌控往后余生。
于是,這些女孩子們,竟然真的都不與客人言語半句。
不久后,聽聞有個在淮揚郡讀書的貧寒書生,似乎姓李,不知怎的暴斃而亡。
不過一兩日后,這事也就煙消云散了。
李述本是心心念念讀書入仕的人,卻在這亂花迷叢中迷了眼睛,接管了一處全是貴公子的地方,便也以為自己能與貴公子們平起平坐了。
殊不知,公子哥兒們仍是家中珍寶,唯獨他這不值一名的干兒子,成了被滅口的刀下亡魂。
許京煦邀溫翎歌坐在興國禪寺茶室之內,目色沉沉道:“二老爺果然動手了,什么義子親子,都抵不過這樣的薄情父親。”
溫翎歌心中多少有了些猜想,但還不敢證實,只搖頭嘆道:“也許身為父親,也只是他不太重要的一副皮囊罷了。”
二人同時道:“可是……”
相視一笑,便也都明白了對方要說什么。
許京煦嘆道:“即便如此,我們還要盡量保全他的名聲。只為了青棠。”
門外,夕陽絢麗奪目。
淮揚郡中,許多公子哥兒收到了一個錦盒,打開之后,只敢匆匆收起來。
盒子中是一副狐貍面具,卻是新制的,釉彩明亮,在日光下流光溢彩。
一行小字附在盒中。
“薛承安贈。”
十日后,京官巡察淮揚郡,從各級官員、富商之中走訪,想推舉一個無官族根基又有能力的淮揚商人做舶司使。
舶司使雖然是個小官,但是淮揚郡獨一無二的肥差。
自上任舶司江瀾被刺殺后,人選一直沒有定下來,上面明顯不希望推上去一個官宦子弟。
本來應該是各大家族爭得頭破血流的位置,卻不知怎的,各家各族,不管是官還是商,多數人所推選的,竟然是個年輕的毛頭小子。
皇商薛氏的二公子,薛承安。
薛承安家中無官,身世清白,人又機靈能干,很快便定了下來。
許京煦放下手中的名冊,輕輕笑了笑。
被豢養的籠中的金雀們,有的已經在努力沖破桎梏,嘗試著適應外頭的陽光。
有的,已經被捕入一個更大的籠子里,而他們并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