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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3評論第1章 困鳥在籠
一
婉轉悅耳的啼鳴如清泉一般流淌開來。
尖而長的小嘴,水而亮的眼睛,軟而密的羽毛,那是一只美麗小巧的百靈鳥,在窗臺的竹籠里張著翅膀歡唱。
隆冬時節,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雪,紅墻碧瓦都披了一層白紗,打碧軒窗里映進來,與籠中的鳥兒相映成趣,仿若一幅栩栩如生的美麗畫卷。
“你說這鳥兒多有意思,明明被關在籠子里,哪兒也去不了,唱得還這樣起勁兒?!?
“也許只有這樣,它才能獲得片刻的自由吧。”
兩名年輕的女官圍著籠子,你一言我一語地逗弄著籠中的鳥兒。
一名老嬤嬤靠在火爐旁的藤椅上,正就著爐火烤柿子,聽了這話忍不住嗤笑一聲:“你們懂什么?它這是心里高興,你們仔細聽,它唱自己有福氣哩?!?
“嬤嬤這話好沒道理?!逼渲幸幻献幽樑俜瘩g,“被人逮來關籠子里,怎么還是福氣了?”
“就是?!绷硪幻麍A臉女官接茬,“在外面自由自在的多快活。”
“自在快活?哼哼。”
嬤嬤不緊不慢地給柿子翻著面兒,語氣里滿是嘲諷:“它要在外面,得時時刻刻提防著,小心被鷹叼了去,被貓捉了去,被蛇吞了去,這些還不算,單就是這大雪天兒,連口吃的都找不著,哪兒還有心思快活。”
嬤嬤一邊說著,一邊揀了個烤好的柿子,撕開外面被烤得焦黑的皮,柿肉如同蜜糖一般流了出來,她拿到嘴邊狠嘬了一口,才又接著說道:“這籠子雖是小了點兒,可替它擋了外頭多少風霜雨雪,三災六禍。更別說每日還有上等的谷米喂養著,就它這一口,外面窮人家賣了孩子還不一定吃得上嘞?!?
兩名女官雖不服氣,一時之間卻也找不出話來反駁,爐子里的炭火噼噼啪啪,烤得柿子香味撲鼻,她們的注意力被引過來,不再理會方才的話題,各自拿起一個剝開了吃。
“好吃,真好吃。”
圓臉女官很快吃完一個,仍不解饞,伸手又來拿第二個。
嬤嬤啪一下打開她手臂,朝里屋努努嘴:“春妮和映雪還沒吃呢,給她們留點?!?
圓臉女官訕笑:“春妮身子不舒服,沒胃口吃,映雪呢,出去給她找醫官了,也沒空吃?!?
“你瞎胡扯吧?!眿邒哙茑苤割^肚上的余味,“咱們這些沒品沒級的低等奴婢,便是去討副湯藥喝,也得看人家的臉色,還找醫官?哼,那不是貓舔狗鼻子,自討沒趣?”
“哎喲,嬤嬤!”圓臉女官撇了撇嘴,“您這飽經世故的百事通,什么時候成了木雕的腦袋,竟然不通風了?”
嬤嬤一怔:“這話怎么講?”
圓臉女官湊了過來,挑了挑眉:“映雪不比咱們,人家攀上了個好哥哥,有靠山呢?!?
“哦?”嬤嬤直起身子,滿臉好奇:“誰呀?”
圓臉女官嘻嘻一笑:“你讓我再吃一個,我就告訴你?!?
“嘿,你這死丫頭,還吊我胃口呢。”
嬤嬤一邊伸手去擰她,一邊朝那瓜子臉女官揚揚下巴:“你說。”
瓜子臉女官是細嚼慢咽的作風,手里柿子還有小半個,咽完嘴里那一口,才笑著回答:“汪直,汪公公。”
“呦!”嬤嬤不自覺地松開圓臉女官,“那不得了呀,聽說這汪公公是貴妃娘娘跟前兒的大紅人,正得勢呢?!?
“可不是?有他的面子,還怕醫官請不來?”
說罷,圓臉女官趁機又撿了一個柿子在手,捧著往嘴里送。
嬤嬤正要說她,忽地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
“想是人到了。”
瓜子臉女官恰好吃完最后一口,起身去開門。
門扇打開,果見映雪帶了兩個人來。
一個是三十歲左右的女子,穿著女官服,自是醫官無疑。另一個是位十六七歲的小宦官,肌膚白皙,容貌清秀,稚嫩的眉目間暗藏著精光,便是她們口中的汪直了。
進入屋內,同大家打了招呼,三人各自去解披風。
映雪瞥見汪直帽檐上落了雪,自然而然地舉袖幫他拂去,這親昵的姿態落在同屋人眼里,笑著起哄:“呦呦呦,好貼心哦。”
“映雪發梢也落了雪,汪公公,你也給擦擦唄?!?
汪直好脾氣地笑笑,映雪羞得睨了她們一眼,嗔道:“我這迎風冒雪的好不容易求人請來了醫官,你們倒取笑,下回你們誰再鬧毛病,看我管是不管?”
“說的是!”嬤嬤趕緊打圓場,“給春妮瞧病才是正事兒,快別耽擱了?!?
她帶著人進了里屋,躺在床上的春妮一見醫官,立時變得緊張起來,連連擺手:“我沒事,我沒事,不必勞煩醫官了?!?
“怎么沒事?都幾天沒好好吃東西,沒好好睡覺了?”映雪給她掖掖被角,“取的藥湯也不見效,還是得找醫官當面把把脈才行?!?
門口的圓臉女官附和:“是呀,春妮,醫官多難請啊,別的衙門想請還請不來呢。”
汪直也浮起一個真誠的笑容,溫聲道:“別怕,我們是來幫你的?!?
春妮不再抗拒,由著醫官撫上自己手腕。
聽了會兒脈,醫官意味深長地看了汪直一眼,清了清嗓子道:“想是天冷的緣故,染上了傷寒,因此食欲不振精神萎靡,我給你熬點藥喝吧?!?
汪直微一思索,道:“傷寒容易傳人,還請您再熬點防傳染的藥,給這屋里的姐妹都喝上一碗,保個萬全?!?
一個時辰后,熬好的藥一碗一碗分發到各人手中,汪直含笑囑咐:“大家伙喝完,先去別的屋里擠一擠,好生歇著,春妮這邊,自有醫官照料?!?
“我們呀,也算是沾了映雪的光,享了汪公公的福!”
“可不是?平日里哪有這待遇呀,要不說映雪眼光好呢?!?
大家伙一面恭維著,一面灌下藥湯。
倒是映雪,只喝了兩口,便嫌那藥苦,又不忍拂了汪直好意,便趁著他們說話的功夫,背著人悄悄倒進花盆里,然后裝作喝完的樣子,和其他人一起去了隔壁房間。
沾上榻沒一會兒,她便覺頭昏腦脹,困意沉沉,打眼一瞧,嬤嬤等人已呼呼大睡。
映雪也闔眼小瞇起來,不知過了多久,朦朦朧朧間,忽被一陣聲音吵醒。
艱難地睜開眼,環顧屋內,其他人睡得正酣,哪有人發出聲音?
正疑惑間,那聲音又傳來,似是女人的慘叫,在漆黑的夜里尖利刺耳。
映雪一個激靈,睡意褪了大半,忙披了衣服,循著聲音過去。
竟然是春妮房間發出的。
隔著門縫悄悄望去,她的屋里不知何時多了兩名小宦,其中一名按著她,另一名拿了塊布塞她嘴里,春妮一面奮力掙扎著,一面死死瞪著對面的汪直。
汪直唇角噙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好聲好氣道:“瞪我做什么?我是看在映雪的情面兒上幫你呢,你說你私自懷上龍嗣,這不是鐵了心找死嗎?灌你一碗滑胎藥,去子留母,總好過連小命一并丟了不是?”
映雪大驚,難以置信地捂住嘴巴。
床上的春妮痛苦非常,卻發不出聲音,一雙腿蹬了一會兒,漸漸停住,忽地腦袋一歪,就此沒了氣息。
醫官上前掀開被褥看了眼,向汪直搖了搖頭:“她失血過多,血崩而死。”
汪直頗為惋惜:“那便以傷寒而死上報吧。”
窗外的映雪被震驚與悲痛包裹,她看著那個俊俏的小宦官,只覺生分。
那不是她的情郎,那是作惡的倀鬼。
她轉過身,只想逃離他,卻不小心被花架絆住。
啪——
架倒盆碎,她亦摔倒在地。
這動靜驚到了里面的人,不等她起身,兩名小宦已奔了出來將她死死摁住。
汪直隨后走出,待看清是她后,神情一震:“怎么是你?”
映雪登時紅了眼眶,痛聲質問:“這就是你幫人的方式?”
汪直沒有回答,俯身到她面前,眼神復雜難言:“你為什么不乖乖喝藥呢?”
映雪凄然一笑,眸底漫出悲楚:“你要怪我鐵了心找死是嗎?”
汪直眸光一閃,翻涌出不忍,沉思了下,輕輕將她抱住:“放心,有我在,會保你的命。”
映雪一頭霧水,只見他放開自己,起身到醫官耳側低語了幾句,便背轉過去,再也不看自己。
接著,醫官緩步走過來,蹲到她對面,拈出一根長長的銀針,對著她眼皮上方的攢竹穴,一點點刺了進去。
“啊——”
凄厲的慘叫劃破夜色,映雪像春妮那般掙扎不得,被塞上布條,被迫承受著這錐心刺骨的疼痛。
揪心的痛感襲遍全身,額頭青筋暴起,隨著銀針逐漸沒入,她的眼神卻開始變得渙散。
整根針全部扎進去后,眼睛已不復清明,混混沌沌,等整根針被抽出,她已變得與傻子無異,不再喊叫,只會沖他們呵呵傻笑。
汪直這才回身來,百感交集地望著她,目露憐惜:“對外就說,她感染傷寒燒壞了腦子?!?
天漸漸破曉,太陽打地平線緩緩冒了出來,晨光揉碎了夜幕,照在房檐的積雪上,無聲無息地,將它融成一攤冰水,順流而下。
一滴露水滴入水桶中,落進飄浮的水瓢里。
水桶一側,汪直兩膝跪地,雙手穩穩捧著粉彩描金祥云白瓷壇,微微低著頭顱,大氣不敢出。
醇厚馥郁的檀香直往鼻里鉆,帶著少許的奶香與甘甜,密密地圍著他,裊裊青煙自視線里飄過,一縷一縷的,像游蕩的孤魂,在晨曦的照耀下一點點消散不見。
一片祥和寂靜中,柔軟圓厚的玉手不疾不徐地伸來,自他掌中取走瓷壇,輕輕放進地上刨好的小坑里。
“寶寶,娘昨晚又夢到你了?!?
說話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著一襲緗色立領長襖,五官生得秀麗端正,白凈細膩的面皮薄薄施了層脂粉,一頭烏發簡單地挽了個墮馬髻,只零星點綴了幾朵天水碧絹花,簡樸素凈之外,別有一番淡雅平和之韻。
單看這樸素的裝扮,很難令人想象得出,她就是寵冠后宮的貴妃萬貞兒。
侍奉在側的內侍遞來一株小樹苗,她左手接過放進土坑中,正正好好壓在瓷壇上,右手從托盤里拿起小鏟子,一邊往里埋土,一邊喃喃自語:“你那張小臉呀,紅撲撲的,呵呵笑個不停,直沖我樂,要多招人兒有多招人兒。”
“話說今年你也九歲了,正是長個頭的時候,上次給你做的衣服會不會小了?也不知道你的尺寸是多少,罷了罷了,為娘干脆讓尚服局把所有尺寸都做一套,一并給你燒過去,哪件合身,咱就穿哪件。”
“入冬了,這時令的水果就少了,你先將就著吃。等開春了,那些個荔枝啊枇杷啊石榴啊,頭一茬摘下的,留的尖兒都給你,讓你嘗個夠?!?
說話間,土坑填滿,樹苗栽好,她拿起水瓢舀水澆了一圈,才在內侍的攙扶下悠悠起身,早有兩名侍女端了溫水呈上巾帕。
洗過手,擦干后,她緩緩望向中央,滿目慈愛,唇角含笑:“寶寶,你又有伴兒了?!?
中央是座小型石塔,不到兩丈高,青石基臺,四角為神態各異的獅頭,尖拱門楣,塔身正面為佛龕,龕口以火焰狀石雕為飾,兩側各雕守護天神一尊,另有樂伎、力士、飛天、云霧等圖案遍布各層,可謂是精美絕倫,繁復多姿。
宮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座石浮屠,專為早夭的皇長子祈福。
她又伸出手來,輕輕撫摸那棵剛剛栽好的小樹苗,就像撫摸嬰兒的臉蛋,面色和藹可親:
“乖,陪你大哥好好玩,不許打架哦。”
言罷,她抬起眼簾,淡淡掃視四周,溫柔的語氣滿是威脅之意:“誰要不聽話,我就拿他的骨灰喂烏鴉。”
精美繁復的石浮屠,被一圈圈櫻樹環繞著,從小到大,從低到高,錯落有致,縱橫交叉,如一列列井然有序的朝臣,如一排排整齊劃一的軍士,依附于最中央,效勞于最中央,亦受控于最中央。
凜冽的北風吹過,大大小小的櫻樹隨之搖擺,依次彎下驕傲的樹梢,宛若在向最中央的石浮屠行禮,表達著自己的臣服。
她滿意地笑笑,施施然離去。
汪直連忙起身跟上,空曠的西苑不比紫禁城,有道道紅墻重重樓閣能擋下點冷風,何況這西天禪林的空氣更要寒幾分,他不過跪了一會兒,膝蓋便有些受不住,趁著這空檔,趕緊搓手回暖。
出了禪林,穿進竹竿搭成的棚架,前面的人想起什么似的,頓住了腳步,微微側過身問:
“對了,這回懷上的,是在哪里當差來著?”
“回娘娘,是內藏庫?!?
“內藏庫?”她輕蹙眉心,“我印象里,前幾年是不是就出過一回,好像孩子都生下來了?!?
“娘娘好記性,那是成化六年的事,當時奴婢還小,您讓張敏公公去辦的差,犯事的人至今還在安樂堂關著呢?!?
汪直說著,往安樂堂的方向望了眼,高低錯落的殿宇樓閣擋住了他的視線,紅墻黃瓦將他們牢牢圍住。
而圍墻中心,那個跺跺腳太液池都要震一震的貴妃,輕嘆著搖了搖頭:“果然,就不該對她們太心軟。正因為前邊的罰得太輕,后邊的才存了僥幸,妄圖來個暗度陳倉,打我一個措手不及。看來,唯有株連蔓引,才可防患于未然呀?!?
“可那些人并不知情,若是牽連她們——”
她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不知情被牽連,其他人才會引以為戒,往后的日子更會想辦法知情,充當你的耳報神?!?
“娘娘高明。”汪直微笑附和,緊接著話鋒一轉:“恰好這里邊有個給奴婢報信的,可以樹為楷模,好教下邊的人知道,娘娘賞罰分明,更加唯您馬首是瞻。”
她忽然笑了一下,輕飄飄地望過來:“映雪,對吧?”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深邃難測,漆亮的瞳孔宛如兩口窺不見底的古井,歲月的風風雨雨落入其中,皆化作平靜無波的沉水,漾著難以名狀的魔力,仿佛一個不注意,就會將你吸食進去。
汪直心下駭然,卻仍穩著心神,直直迎向她的目光,用沉著的語氣回稟:“是,奴婢與她有些交情,穩妥起見,未經請示,自行做主把她變成了傻子,還請娘娘責罰?!?
她盯著他看了片刻,又笑了一下:“無妨,雪究竟是自己化了,還是被熱水潑沒了,在我這里并不要緊,不礙事就行。你既有這份心,便成全你吧。”
汪直心下大喜,面上神情卻依舊,沉著地跪下雙膝:“謝娘娘。”
“你辦事妥貼,又講情義,是個可靠的。正巧萬歲爺想開個西廠,明兒個我就和他說說,由你去做總管?!?
“謝娘娘!”
萬貞兒面上又閃過一抹煩悶,微微皺眉:“有個叫張岐的御史,著實討人厭,近來上折參我弟弟搶奪人妻,惹得我爹心煩意亂,常來找我說道。”
汪直會意,伏地叩首:“娘娘放心,奴婢定當肝腦涂地,為您掃清一切荊棘釘刺!”
日頭又爬得高了些,陽光灑上斑駁的紅墻,照出廊架的影子,那根根筆直的竹子映在墻上,連成了一座不見出口的長籠。
墻上的籠影落進萬貞兒眼里,她忽地悵然一嘆:“男人為什么都喜歡拈花惹草呢?我弟弟如此,萬歲也如此,若是他能只愛我一個,我又何必這般費心?”
汪直想了想,出聲道:“娘娘說笑了,這天底下,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何況是最尊貴的帝王呢?”
“是啊,男人本色?!彼猿暗匦α诵Γ笆裁粗邑懖挥迩楸冉饒??都是哄小孩子的話,信了,你就輸了?!?
說罷,不怒自威的貴妃收起那份悵然,邁著嫻雅而深沉的步伐,在一眾宮人的簇擁下,流水一般滑過墻上的影籠。
日落月升,隨著夜幕降臨,墻上的影籠在黑暗中隱去。
月落日升,隨著晨曦來臨,墻上的影籠在陽光中重現。
只是這一次,陽光照耀出的卻不是皇城西苑的紅墻,而是跳至一個月后,落在河間府興濟縣城東張家的灰色院墻上。
院墻旁也有一座用竹竿擋成的棚架,棚架下坐著一個四歲女娃娃,姓張名夢齡,是這家的小姐,生得雪膚花貌明眸皓齒,一看就是美人坯子。
此時她眉眼帶笑,一面低頭勾著指間的彩線,一面輕快地哼唱著:
“月兒圓圓,圓圓喲;
爹爹擺筷娘放碗,八月十五團圓宴,團圓宴。
月兒圓圓,圓圓喲;
鞭兒輕甩車輪轉,夫君陪我把家還,把家還。
月兒圓圓,圓圓喲;
恩恩愛愛情意堅,爹娘直贊好姻緣,好姻緣。
月兒圓圓,圓圓喲;
團圓美酒滋味甜,闔家歡樂真美滿,真美滿?!?
稚嫩童真的歌聲回蕩著,棚架一側,還坐著一個大她兩歲的女童,乳名阿蓮,是奶娘的女兒,平日里總與她一處玩耍,此時也專注地編著手繩,編得累了,便揉揉泛酸的手腕,瞥眼間,瞟到了墻上映出的影子,似發現了新大陸,興奮地叫道:“夢齡,你看起來像在籠子里唱歌誒!”
二
夢齡抬眸,歪著小腦袋看了會兒墻上的影子,彎起一雙眉眼,捧著臉笑:“哈,我被太陽公公抓到了!”
阿蓮也笑道:“太陽公公真厲害,明明離得那么遠,卻能照出影子來抓咱們。”
夢齡眨巴著眼想了會兒,忽然收了彩線,離開小板凳,繞出墻上的影籠,一把牽起阿蓮的手,撒腿就往屋里跑:“阿蓮,咱們去屋里,這樣太陽公公就抓不到了。”
院里正亂成一片,仆人們一個個腳步匆匆,或抬著家具出去,或背著包袱離開,面容瞧起來疲憊又傷感。
然而孩童與大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她們不關注外面的動向,只一心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銀鈴般的笑聲散落空中,天真明媚,不識愁味。
兩人魚兒般在嘈亂的人群中穿來滑去,剛到堂屋門口,一名婦人迎面擋住,一把扯住阿蓮手臂,低聲喝道:“阿蓮,別鬧了?!?
阿蓮頓住腳步,仰面來喚:“娘。”
夢齡也停下,清脆地叫:“奶娘!”
這婦人正是夢齡的奶娘,一聽到這聲呼喚,目中陡然劃過一抹悲涼,微微蹲下身子,摸摸夢齡的小腦袋,柔聲道:“小姐,我們要走啦,阿蓮不能再陪你玩了?!?
夢齡這才注意到自己奶娘身上也背著包袱,眨巴著眼又想了會兒,拍手笑道:“啊,我知道了!你們和小燕子一樣,要往南方過冬是不是?”
奶娘鼻子一酸,張臂抱夢齡入懷,喉頭涌上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如何開口,默了片刻,哽咽著道:“小姐,你要好好的。”
說罷,她猛地松開夢齡,迅速起身,扯著阿蓮的手臂快步離開。
“阿蓮!”夢齡沖著她們背影喊,“你別忘了編手繩呀,等春天到了,你們回來了,咱倆是要交換的!”
“放心吧!”阿蓮揚揚手上的彩線,遠遠地喊:“我一定給你留著!”
步至院門,奶娘不由自主回過身,眼底含淚,雙手交疊,向這邊遙遙一拜。
一聲嘆息自夢齡身后傳來,仰臉一瞧,這才發現,自己父母不知何時立在那里,默默目送著奶娘,沖她輕輕擺了擺手:“去吧?!?
奶娘點了點頭,拉著阿蓮跨出門檻,于他們視線中消失。
張母心里不是滋味,悄悄偏過臉去,舉起衣袖擦去眼角淚花,夢齡探過腦袋,好奇地問:
“爹,娘,咱們不和奶娘一起去過冬嗎?”
張母苦笑:“咱們和奶娘去的不是一個地方?!?
夢齡頓時興奮起來,拽住母親的衣襟追問:“那咱們去哪兒?東方?西方?”
“明日就知道了?!睆埬篙p輕推她進屋,好聲哄著:“夢齡乖,去屋里玩,免得在外邊磕著碰著?!?
“噢?!?
夢齡乖乖進了屋,廳堂里的家具早已搬空,只留四面墻壁,陽光打窗欞照進來,投下幾道光影,成了唯一的點綴。
小孩子不覺凄涼,反覺自由許多,順著那幾道光影蹦來蹦去,和太陽公公玩起了捉迷藏。
漸漸地,光影越來越弱,太陽公公悄無聲息地隱沒,夢齡再也找不到它的痕跡,無處可玩,便出了堂屋。
靜沉沉的夜幕下,又簌簌下起了雪。
那些忙碌的人影都已散去,院里變得空曠寂靜,飄落的雪花為這里鋪上一層厚厚的白毯,遮去了地上散亂的足印,抹掉了那些離散的痕跡。
張父張母攜手立在廊下,靜靜掃視著自家院落,每一眼都透著不舍,唏噓之間,張母又忍不住掉下眼淚:“官職沒了,家財散盡,往后就只剩苦日子了?!?
張父亦是酸了眼眶,無奈安慰:“想開點吧,大哥落在西廠手里,破財消災,總好過全家發配邊疆,一個個客死他鄉呀?!?
夢齡來到他們身前,不解地問:“爹,娘,你們在說什么?干嘛一直站在這里呢?”
張母連忙斂去傷感之情,沖她笑笑:“明天就該搬走了,爹和娘想再好好看看咱們的家?!?
話音方落,院門外傳來一陣踏雪之聲,似有人往這邊而來,張父立刻抬頭:“誰?”
張母神色一凜,惴惴不安:“不會是公差吧?”
只聽門外之人朗聲一笑,悠悠吟道:“野水千年在,閑花一夕空;近來浮世狹,何似釣船中。”
說話間,那人邁步入院,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迎著漫天風雪大步流星地走來。
張父眼神一動:“這詩,這聲音——”
那人步履矯健,須臾便到了廊下,摘掉斗笠脫下蓑衣,露出里面一襲淡青色的道袍,于雪夜之中更顯仙風道骨。
再細看他面容,朗目疏眉,氣宇軒昂,頦下輕須飄飄,明明身上衣裳洗得發白,發間也只插了一根木簪,眉宇間卻自有一股矜貴之氣,猶似謫仙下凡,風度翩然。
這道士叫周辰安,早年曾在張家借宿過,因氣質出眾談吐不凡,令張父過目不忘,因此一下認出了他,驚喜叫道:“周道長!”
周辰安朝張父拱了拱手,微笑道:“一別經年,再見張兄,恍若夢中啊。”
張父拱手還禮,望著他的清俊容顏,不由得感慨:“多年未見,周道長風采依舊,我們家卻是天翻地覆,今非昔比了?!?
提及此處,張父忽然變了臉色,又歉疚地拱了拱手:“道長,非是張某不愿再招待于你,只是家兄犯了事,族中上下皆被牽連,官職被免,家財散盡,大家都怕雷霆之怒未消,再掀新的風波,如此節骨眼上,您還是快快去吧,免得被我們連累。”
周辰安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若怕連累,我又何須專程到此?”
張父一怔:“?。磕菍3虂淼模俊?
周辰安頷首:“聽聞張兄家中出了變故,辰安特來慰問,以報當年的款待之情。”
張父面露感動,一把握住周辰安的雙手:“道長有心了,您是得道高人,高明遠識,還請指點一二,我們全家該如何絕處逢生,東山再起?”
周辰安輕嘆:“辰安半生坎坷,深感生在這無常的人世間,富貴如云,榮華似煙,福禍相依得失難料,張兄,勸你一句,名利亦是罪戾,莫要執著于此,不如看淡世俗物欲,隨遇而安?!?
張父面上一紅,囁嚅道:“是,周道長說的是?!?
張母垂眸,斂去眼底的失望之情。
一片安靜之中,夢齡仰著小臉,好奇地打量周辰安,奶聲奶氣地問:“你是畫里走出的人嗎?”
周辰安莞爾,瞟眼看來,誰知這一瞟,竟被夢齡的面容吸引住,驚訝道:“寬額鳳眸,此乃母儀天下之相呀?!?
張父聞言,眼睛先是一亮,后又黯了下去:“這孩子打一出生,就被算命的說有福相,然父母刑克,兄弟無靠,易被六親所累。唉,此話果然應驗,家族淪落至此,做女兒的長大了,哪有資格入選良家女進宮選妃呢?道長,張某這一生埋于塵土,不敢再有奢望,但實在心疼小女,委實不忍她跟隨我們夫婦挨苦受罪,還請您收她為徒,帶她去往異鄉,另謀出路吧。”
周辰安略一沉吟,道:“我與令愛頗有眼緣,收徒自是不難,只是究竟去往哪里,需得看一看她的八字,才好定奪?!?
張父一聽,忙不迭地請他入屋,當即點燈鋪紙,研墨落筆,寫下夢齡八字,恭敬遞于周辰安。
周辰安端詳片刻,搖了搖頭:“這——難吶?!?
張父忙問:“道長此話何意?”
周辰安道:“我隱居南方,可令愛偏偏是壬子日出生,水木兩旺,南方屬火,恰與她五行相克,若隨我前去,怕是難以持久。”
“啊?”張父皺眉,“那、那該怎么辦呢?”
周辰安放下宣紙,負手在屋內來回踱步,飄逸的袍角隨著步履上下來回起伏,一如翻飛的思緒。
張父也不敢催問,只靜靜地等著。
坐在母親腿上的夢齡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只覺兩人對話乏味,不說話則更乏味,再加上白日玩得累了,不知不覺間竟靠著母親的懷抱合上眼睛,漸漸進入了夢鄉。
也不知過了多久,周辰安總算有了決斷,緩緩停下腳步,目光落在熟睡的女童臉上:
“她命里帶貴,利北方,不如送往紫氣皇城,當一名普通宮女,我會助她一臂之力,屆時或可轉禍為福,另有一番作為?!?
次日,年幼的夢齡在父母的引導下,對著上座的周辰安端端正正磕了個響頭:“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周辰安唇角含笑,招手示意她到近前:“來?!?
夢齡乖乖起身,到了他面前,周辰安溫聲道:“夢齡,從今以后,你便是我的俗家弟子了,咱們師徒一場,為師送你一份禮物。”
他自懷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麻核桃雕,那桃雕的中心打了孔,由一根紅繩穿成吊墜的形態,輕輕掛在了夢齡頸間。
夢齡好奇地拿起小小桃雕,辨認著上面雕刻的圖案:“梅花鹿?”
“對,寓意永享祿壽?!敝艹桨泊认榈孛哪X袋,“這是為師贈你的護身符,你貼身戴著,切記,十五歲之前,若非遇到危險,不要輕易示于人前。如此,方能在關鍵之時護你性命,化危為安,保你周全?!?
夢齡似懂非懂,張母俯身幫她把護身符小心放于領內,囑咐道:“記住師父的話,千萬別弄丟了?!?
這時夢齡想到一處,掏出兜里彩線,一臉犯難的模樣,竟嘆了口氣:“唉……”
張母嗔道:“你這個孩子,師父送你禮物,你看這彩繩做什么,快收起來!”
張父則趕緊向周辰安賠笑:“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道長莫要見怪?!?
“無妨?!敝艹桨残χ鴶[了擺手,耐心詢問:“夢齡,你因何嘆氣呀?”
她撥弄著指間彩線,撅起了小嘴:“師父送了護身符給夢齡,夢齡也想送師父條五彩繩,可是夢齡正在編的這條答應好了要與阿蓮交換,怎么辦呢?”
周辰安哈哈一笑,捏捏她的小臉:“夢齡的心意,為師心領了,送不送五彩繩不打緊,只要你與人為善,此心光明,便是送師父最好的禮物了?!?
夢齡重重點頭,童音響亮:“好!”
行完拜師禮,周辰安并未多做停留,在一家三口的目送下,戴上斗笠穿上蓑衣,迎著風雪飄然遠去。
緊接著,夢齡跟隨父母搬去新宅。
那是一處偏僻殘敗的小院,院里長滿荒草,房梁下結著蛛網,破舊的家具鋪滿了灰塵,簡單的打掃歸置后,張父便一個人出了門,剩下的留給張母操持。
張母被仆人服侍慣了,如今需得自己生火炒菜,著實生疏,沾了滿臉的黑煙不說,做出的飯菜亦難以下咽。
夢齡一口吐出夾生的米飯,沖母親喊:“娘,我不要吃這個,我要吃驢肉火燒,我要喝羊腸湯!”
張母嘆氣:“夢齡乖,家里沒別的了,忍一忍,先吃這個墊墊肚,等去了皇城,好吃的多著呢?!?
“皇城?”夢齡眨巴著眼想了下,“是我過冬的地方嗎?”
張母一愣,隨即點頭:“對,是你過冬的地方。”
“太好了!”夢齡笑逐顏開,“這兒又冷又破,東西還難吃,我一點也不喜歡,娘,咱們趕緊去皇城,吃那些好吃的!”
說著,她放下碗筷,就要拉著娘親的手離開,張母哭笑不得,連忙拽住她哄:“傻孩子,皇城哪是說去就能去的?得等你爹爹找人疏通完關系,才能送你去呢?!?
“?。俊眽酏g蹙起眉心,“那得多久???”
“快了快了,來,先把飯吃完,不然餓著肚子,你可上不了路?!?
張母重新把碗筷遞回她手中,在去皇城過冬的信念支持下,夢齡一口口吃下那難咽的飯菜,每日里巴巴望著院門口,等著父親歸來。
終于,她等回了父親,還有一輛馬車。
馬車上下來一個未曾見過的中年男人,父親對他畢恭畢敬,請進屋內又是奉茶又是賠笑,母親更是大方,直接花錢置辦了一桌席面。
時隔月余,夢齡終于又嘗到肉的滋味。
耳旁傳來客廳里父親頻頻敬酒的聲音,側眼掠過母親頻頻進出的身影,都分散不了肉香的吸引力,雖只分了一個雞腿,她也一個人窩在后廚吃得滿嘴流油津津有味,吃完還意猶未盡地舔舔雞架子,嘬嘬手指頭,不放過任何一點油星子。
等父親宴請結束,夢齡被母親換了一身最干凈漂亮的衣服,仔細擦了臉,扎好小辮,拉著到了中年男人面前,行了個大禮,叫了聲伯伯,接著便隨他一起出門。
登上馬車,夢齡開心得像只小喜鵲,歡欣雀躍:“好喂!要去皇城過冬嘍!”
張父張母的臉上也漾著笑意,你一言我一語的囑托:“夢齡,皇城不比家里,那里規矩森嚴,你這咋咋呼呼的性子得改改,可不能再亂跑亂喊了?!?
“對,你要學阿蓮,聽話乖巧,勤快周到,切莫與人沖突爭吵。”
“尤其到了貴人面前,更要謹慎謹慎再謹慎,萬不可出丁點差錯?!?
“夢齡,一定要好好表現,咱們家的前程,爹娘的余生,全指望你了?!?
夢齡一句一句聽著,懵懂地點頭,見他們說了這么多,仍在地面站著,忍不住催促:
“爹,娘,你們怎么不上車???”
張父與張母對視一眼,神色變得尷尬,支支吾吾道:“呃,皇城、皇城是夢齡去的地方,爹娘去不得,在家等著你就好了。”
夢齡一聽,起身就要下車:“那夢齡也不去了!”
“哎,那可不行!”
張父趕忙來攔,張母厲聲喝道:“別鬧,快坐回去!”
夢齡鼓起腮幫子,氣呼呼道:“不,夢齡想和爹娘在一起!”
張父張母皆是心中一軟,再舍不得對她說丁點重話,到底是張母更了解女兒,很快想到了說辭:“夢齡乖,你不是要送師父五彩繩嗎?可咱家沒彩線了,留在家里,你怎么編你怎么送?皇城就不一樣了,那里不僅有好吃的好穿的,還有好多漂亮的彩線,只有去那里,你才能給師父編五彩繩呢。”
“噢……”夢齡明顯被說動,卻仍不甘心:“可爹娘為什么不能陪我一起呢?”
路口的桑葚樹落入張父視線,他頓時有了借口,指著那棵樹道:“爹娘要守著這棵桑葚樹,給你摘桑葚吃啊?!?
“桑葚?”
夢齡循著他的手指望過去,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
“是呀?!睆埜傅?,“你平日里最愛吃桑葚,但咱家現在哪有錢買給你吃?只能等開春了,樹上結了果摘給你吃??蛇@桑葚樹不是咱一家的,它長在路口,人人都能摘得,爹娘要不在家守著,等你回來,樹上的果早被人摘完了,你怎么吃?”
“好吧……”
夢齡終于不再鬧騰,乖乖坐了回去。
張父張母總算松了口氣,中年男人見孩子已被哄好,便向他們道:
“那我們走啦?!?
張父肅了面容,端端正正朝他作了個揖:“犬女就拜托你了?!?
中年男人點點頭,上車放簾,馬夫一甩鞭子,車輪滾滾轉動,向遙遠的皇城駛去。
張父張母望著馬車離去的背影,目中燃起希望的光:“都說咱們夢齡有福相,這去了皇城,不會真做了娘娘吧?”
“不好說,反正啊,往后日子再苦,總算有了盼頭,心里也好受多了?!?
“爹!娘!”
車簾忽然掀開,夢齡探出小腦袋,沖他們大喊:“那桑葚你們記得給我多摘點??!我、我可能吃了,只一盆可不夠!”
張父莞爾,揚聲回道:“放心!等桑葚一結果,爹第一個上樹,把頭一茬最鮮最甜的,全給你摘了!摘一大筐,讓你吃個夠!”
“好!”
夢齡嘻嘻一笑,呲著一口小白牙,放下簾子,滿足地退回馬車。
張父笑著搖搖頭:“到底是個孩子?!?
“是啊,才四歲嘛?!睆埬刚f著,臉上笑意陡然僵住,喃喃道:“四歲,她才四歲呀。”
在這一刻,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四歲的小女孩,遠離父母,去往陌生的異鄉,意味著什么。
不舍、心疼、擔憂……后知后覺地浮上心頭,猝不及防地蓋住先前帶來喜悅的“盼頭”,擊得她心底一顫一顫,眼淚奪眶而出。
“夢齡!夢齡!”
她不管不顧地往前跑,追著遠去的馬車,用盡全力喊話:“天冷,晚上別踢被子,千萬蓋嚴實了!還有!別老光著腳在地上跑!在那兒著涼生病了,可沒人給你診脈!”
張父經她一提醒,也急步來趕:“夢齡!夢齡!爹忘了說,這歷來啊,做多錯多,你別太實心眼,要學會偷懶,遇到事能躲就躲,出了錯全甩給別人,知不知道?”
然而馬車已經去遠,人力如何追上?
雪地又滑,沒幾步張母便滑倒在地,連累得張父也跟著摔下,兩人撞在一起,大腿絆著大腿,胳膊攔著胳膊,更難起身了。
車簾卻始終未曾掀開,眼見女兒離自己越來越遠,跌坐在地的夫婦二人別無他法,只能扯開嗓門嘶喊:“夢齡,你聽到沒有???夢齡!夢齡?”
行駛的馬車在浩瀚的天地間逐漸化為一個小點,那一聲聲“夢齡”注定得不到回應,無助地湮沒在冰冷的空氣中,凜冽的寒風吹過,吹散了母親心碎的哭聲:
“夢齡,我的孩子,你半夜鬧騰的時候,誰唱歌哄你睡覺啊?!?
三
路途雖然顛簸,夢齡卻只覺新奇,目之所見,全是陌生的田野、街道,只是冬日里冷,又才下過雪,凍得她小腳丫又麻又僵,好在路程不算遠,約莫兩天時間,便進了皇城。
皇城好大啊,房屋一排又一排,車馬一輛又一輛,她整個腦袋探出去也望不到頭。
兩側商鋪鱗次櫛比,小販的叫賣聲不斷,那售賣的各色商品看得夢齡眼花繚亂,也不知馬車怎么走的,漸漸地,商鋪、叫賣聲、行人遠去,大路越來越空曠,一堵長長的紅墻進入視線,車輪放緩,停在一座琉璃門前。
中年男人先跳下車,到了門口守衛跟前,塞了粒碎銀,不知低聲說了什么,過會兒一個宦官走了出來,兩人看起來是舊相識,講了幾句話,中年男人返回車里,將夢齡抱下,帶到了門口。
那宦官打量了下夢齡,點點頭道:“模樣周正,面帶福相,不錯,不錯?!?
中年男人便笑著把夢齡的文書路引遞到宦官手里:“那就有勞您了?!?
宦官接過,放袖子里揣好,然后沖夢齡招招手:“隨我來吧?!?
跨過門檻,夢齡頓覺眼前豁然開朗,里面竟是別有洞天,蒼松翠柏,疊石巖洞,另有小橋流水穿插,亭臺樓閣點綴,尤其在冬日的白雪覆蓋之下,宛如置身畫中仙境,真是美不勝收,不由得感嘆:“哇,這過冬的地方也太美了吧?!?
走在前面的宦官聽了,哼笑一聲:“過冬的地方?你當這是哪兒?這是皇城西苑,萬歲爺避暑的地方!冬天沒什么人,才把你們這幫新來的小宮女安排在這里學規矩,擱平常,哪是你想進就能進的?”
“萬歲爺?”夢齡瞪大了眼睛,“我竟然和萬歲爺在一個地方?”
那宦官料想她是被父母哄來的,見怪不怪,便不再與她多說,只哼了一聲,領著她繞了幾繞,來至一處院落,帶到一名女史跟前,交接過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院子里站著一群女孩,都是十歲以下,一個個顯是剛到此地不久,面對這陌生的環境好奇又不安。
“原來小孩子都往這兒過冬啊?!眽酏g恍然,又噘起小嘴:“可為什么阿蓮不隨我一起來呢?”
正疑惑間,人群里一個女孩引起她的注意,旁人都是這里看看那里瞅瞅,只有她安靜地立在那里,微微低著頭,攥著衣襟一言不發,也不知在想什么。
瞧那身高,那側臉……真熟悉。
夢齡大喜過望,撒開小腿跑過去,拽住她的手臂,興奮地叫:“阿蓮!”
那女孩抬頭,卻是一張陌生面孔,只不過身高側臉與阿蓮有些相似而已。
發現認錯,夢齡愣在那里。
那女孩搖搖頭,低眉垂眼,羞怯道:“我不叫阿蓮,我叫阿綿?!?
她的聲音細細柔柔,與阿蓮的高亢有力截然相反,再細看皮膚,白皙嫩滑,像是水潤出來的一樣,倒教夢齡沒有了距離感,呲起小牙回之一笑:“噢,阿綿呀?!?
阿綿是個靦腆的,只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夢齡卻有些自來熟,也不松開人家,順茬搭話:“阿綿,你這里有彩線嗎?”
阿綿又搖搖頭。
夢齡扭頭去問其他小女孩:“你們有彩線嗎?”
女孩們也都說沒有,夢齡面現迷茫:“那誰有呢?”
旁邊的阿綿也不說話,只輕輕往廊下指了指。
廊下擺著一張書案,掌賓女官正帶著名女史核對路引,一一登記造冊,夢齡心下恍然:
是了,大家都是剛來的,當然不會有了,還是得問這里的大人。
手上松開阿綿,噠噠跑到廊下,她仰起一張小臉,奶聲奶氣地問:“彩線呢?”
掌賓女官頭也不抬,揮揮手道:“去去,別搗亂,回去待著!”
夢齡蹙額:“我得編五彩繩呢。”
“什么五彩繩?”掌賓女官眼睛瞟來,沒好氣道:“你當這是趕集呢,看清楚,這兒是皇宮!來了,就得給我守這兒的規矩,不讓你說話,你就得給我閉嘴,不讓你動彈,你就得給我杵著,讓你干什么就給我干什么,懂不懂?回去!”
夢齡千金小姐出身,自小被人捧慣了,便是后來家道中落,也依舊被爹娘視為掌上明珠,哪里被人這般兇過?當下扁起小嘴,叉起小腰,氣呼呼道:“我不跟你們玩了!”
“小家伙,誰有心跟你玩?老實待著去!”
掌賓女官不以為意,接著忙自己的事,卻不知夢齡已跺著腳往門口走去,那邊廂守在門口的女史見了,立馬攔住:“干嘛去呀?”
夢齡鼓著雙腮,脆聲喊道:“我要回家,找我爹娘!”
她這一聲立馬引來掌賓女官的注意,啪地放下手中文書,瞪著眼道:“嘿,小家伙,我看你是皮癢,想挨板子了!”
一聽挨板子,夢齡更不樂意,也不管那么多,拔開雙足就往外沖,幸而守門女史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放回到院子里。
這邊掌賓女官已快步趕來,揚起手掌,啪啪朝夢齡屁股上打去:“讓你不老實!讓你不老實!”
夢齡哇的一聲嚎出嗓子,眼淚金豆似的往下掉:“爹,娘,我不在這兒過冬了,我要回家!回家!”
院里旁觀的其他女孩聽在耳中,一下也勾起了思鄉之情,有些年紀小的先跟著哭嚷起來:
“我也想回家!”
那些年紀稍大點的,則默默抹起眼淚,一時間院里哭聲一片,放聲大哭的,嗚咽低泣的,來回交錯此起彼伏,嚎得掌賓女官頭大,氣得指著她們道:“都給我打一頓,長長記性!”
不待手下女史應聲,忽聽門外一個清麗的女聲傳來:“這么多,打得過來嗎?”
聽到這個聲音,掌賓女官立即斂了神色,率著院內女史面朝門口,一起行了個簡單的揖禮:“司賓?!?
來人五官清秀柔和,氣質溫文爾雅,令人觀之可親,正是尚儀局的司賓女官沈瓊蓮。
她在典賓女官的陪同下踱步進來,沖她們點了點頭,掃了眼院內哭嚷的孩子們,皺眉道:
“老遠就聽見這兒吵吵嚷嚷的,怎么回事?。俊?
“回典賓,這小娃娃——”掌賓女官伸手一指夢齡,“才一來就要彩線編手繩,我說了她兩句,她就吵著鬧著要回家,引得其他人也哭了起來?!?
沈瓊蓮到底是六品女官,級別比她們都高,行事更為沉穩,當下也不著惱,只向院內孩子拍了拍手,朗聲宣道:“誰不哭,晚上我就給誰糖吃。”
對于幼小的孩童來說,糖,怕是這世上最有魔力的東西了,此話一出,哭聲果然依次止住,夢齡也抹了抹淚,眨巴著眼問:“那你能再給我點彩線嗎?”
沈瓊蓮莞爾一笑:“那要看你能不能乖乖聽我講完話了。”
夢齡見她生得慈眉善目,天然便多了分親近與信任,忙道:“我能,我能。”
沈瓊蓮目光和藹,一一掃過女孩們稚嫩的臉龐,溫聲詢問:
“你們是爹娘的好孩子嗎?”
夢齡想也不想,帶頭喊道:“是!”
“好。你們爹娘把你們送來,自有你們爹娘的道理,現下你們還小,講了也不懂,但你們既是爹娘的好孩子,是不是該聽從爹娘的安排呢?”
夢齡又帶頭答:“是!”
“那爹娘把你們托付給我們,就是要讓我們來管你們,你們是不是該聽我們的話?”
夢齡撓撓小腦袋,想了一會兒,懵懂地點頭:
“是?!?
刺頭都繳械了,其他孩子自然也無異議。
“真是聰明的孩子。”沈瓊蓮給她一個嘉獎的眼神,“那接下來的話,你們給我聽仔細嘍。”
“噢……”
孩子們一個個盯著她,等待她的下一步指示。
沈瓊蓮清清嗓子,道:“不論你們以前是官家的大小姐,還是街上的叫花子,往后就只有一個身份:奴婢!”
“奴婢是什么?”夢齡一頭霧水。
“奴婢是伺候主子的。”沈瓊蓮答。
“主子?”夢齡好奇地打量她,“是你嗎?”
“當然不是?!鄙颦偵徯χ鴵u頭,“你們進的是皇宮,主子呢,自然是指萬歲爺、太后,還有各宮的娘娘們。”
“我知道了!”夢齡茅塞頓開,“戲臺上的萬歲、娘娘身邊總跟著一群人,那群人就是奴婢,對不對?”
“對。”沈瓊蓮微笑頷首,又道:“我呢,也是奴婢,只不過比你們早來二十年,因此懂得比你們多,也知道該怎么做。咱們這些做奴婢的呀,只有伺候好主子,在這宮里才走得下去,活得長久;只有伺候好主子,才能跟著吃香的喝辣的;只有伺候好主子,心里頭想要的才會成,莫說區區彩線,只要主子一高興,銀線金線也賞得!”
夢齡霎時來了興趣,巴巴地問:
“那怎么才能伺候好主子呢?”
“問得好!”沈瓊蓮豎起一個大拇指,“這里是尚儀局司賓司,我們這些人呀,就是來教你們怎么伺候好主子的!打明兒個起,我們就開始學,好不好?”
“好!”
夢齡帶頭響應,亮晶晶的眸子里滿是期待。
當晚,這群新入宮的女孩被趕到大浴池里一起洗浴,熱氣騰騰,到處是人,夢齡新鮮不已,洗完后也不好好穿衣服,興奮地光著腳在地板上跑,負責看守的掌賓女官連忙喝道:
“嘿,不能亂跑!”
想起白日沈瓊蓮的操作,她又補充道:“要是磕著了涼著了,就沒氣力好好伺候主子了?!?
果然,此話極是有用,夢齡乖乖停下,老老實實地去領自己衣服。
那是一套嶄新的宮裝,領完之后,大家一起住進一間廡房,長長的通鋪從這頭連到那頭,女孩子們嘰嘰喳喳去占床鋪,夢齡也分不清哪個床位好,只站在那里瞧,不經意間,瞟見阿綿兀自來到最邊上的床位,躲其他人遠遠的。
因著她與阿蓮有幾分相像的關系,夢齡自然而然對她多了幾分親昵,二話不說跑了過去,叫道:“阿綿,我跟你一起睡!”
阿綿性子孤僻,最怕與人接觸,登時不知所措起來,夢齡已將鞋一踢,魚兒一般滑溜地鉆進被窩,開心地笑:“真好呀,在家有阿蓮,在這兒有阿綿。”
說罷,她閉上眼睛,徐徐進入夢鄉,在睡眠中緩解旅途的勞頓。
阿綿盯著她發了好一會兒呆,最后默默扯好被她蹬開的棉被,輕手輕腳躺了進來,與她相對而眠。
第二日起,她們換上嶄新小巧的宮裝,梳著兩個羊角辮兒,開始接受尚儀局女官的教育:
“要說伺候主子,這里頭的規矩就多了,站有站姿,跪有跪姿,見了主子和上級,該有的禮數,一樣都不能缺?!?
“走路更有講究,行不回頭,笑不露齒,步履要輕盈,身姿要好看,不能吵著主子,還得主子看著順眼?!?
“送東西時,不論你是端是拎,是抱是扛,手上都給我穩住嘍,要是壞了主子東西,吃不了兜著走!”
“平時呢,記得保持安靜,不可大聲喧嘩,要是擾了主子清靜,你們嘴里那舌頭,怕是就保不住了!”
“總之,規矩學好了,乖乖地聽話,就有賞,規矩學不好,不安分鬧事,就挨罰。”
掌賓女官手里拿著戒尺,雙眼緊盯著她們,但有一個姿勢不對,戒尺就啪地打上去,上手給糾正。
許是有彩線吊著,夢齡學得認真極了,小身板有模有樣,偶爾被戒尺拍一下,也不鬧情緒,反而練得更加起勁兒,惹得掌賓女官向前來視察的沈瓊蓮感嘆:
“這小家伙,剛來時屬她哭得最兇,結果現在竟成了學得最好的那一個?!?
沈瓊蓮笑道:“小孩子嘛,你跟她講大人的那些道理,她聽不懂,你累她也累,不如順毛捋,按她的思路來哄,就事半功倍了。”
掌賓女官忽地一嘆:“唉,想想咱們那時候,管你聽得懂聽不懂,全是一頓板子下來,打到你不懂也得說懂?!?
憶起幼時辛苦,沈瓊蓮眸底劃過一抹悲涼:“正因為咱們是這樣過來的,明白其中的苦,才要用新的方式對她們呀。”
掌賓女官微微一怔,漸漸紅了眼圈,咕噥道:“碰上沈司賓,這群小崽子可真好運,我都要嫉妒她們了?!?
旁邊的典賓女官插話:“等她們學好禮儀分到各宮各局,就該嫉妒你能跟著沈司賓這樣好的上級了。”
“這倒也是?!闭瀑e女官喜笑顏開,“宮里像沈司賓這樣好性兒的可不多見,到時候我多去她們面前轉悠轉悠,讓她們好好嫉妒我。”
“好啦,別貧嘴了?!鄙颦偵徯谎?,“該給小家伙發獎賞了?!?
彩色的絲線遞到夢齡手中,她仔細捧著,依照所學向沈瓊蓮行了個禮:“謝、謝——賓——”
她左思右想,實在憶不起沈瓊蓮的官職,最后道:“謝姑姑?!?
“是司賓?!闭瀑e女官糾正,“這小家伙,旁的都學得挺好,就是官職總分不清。”
“罷了罷了?!鄙颦偵徯χ鴶[手,“小孩子嘛,隨她叫吧。”
夢齡小臉笑成一朵花:“姑姑真好,夢齡最喜歡姑姑了?!?
得了絲線,夢齡一下了課,就窩在房里編手繩,阿綿見了,便也去要了把小刀,尋了竹片子,坐在一旁削起竹蜻蜓。
外邊冰天雪地,室內童趣盎然,小家伙編好手繩,便整日里趴在窗前,眼巴巴等著春天的到來。
終于,積在墻檐上的冰雪一點點化去,冬季的寒氣在時光中悄無聲息地退場。
轉眼間邁進成化十一年,春風如約而至,挾著溫暖的氣息,吹綠了枯黃的大地,喚醒了沉睡的百花,撥碎了結冰的河水,天地萬物處處透著生機。
這日是個艷陽天,春光明媚,微風和煦,沈瓊蓮望著外面的粉花翠浪,微笑道:“一整個冬天都關在院里,小家伙們怕是要悶壞了,再過兩天就是花朝節,放她們出去采些花,透透風吧?!?
于是,孩子們挎著小竹筐,興高采烈地出了院門,沿路采著花,不知不覺到了西天禪林附近,穿過廊架時,紅墻上的籠影隱隱約約映入夢齡眼簾。
“啊呀,太陽公公都找到這里了!”
粉嘟嘟的小臉綻出天真無邪的笑顏,她當即放下竹筐,興奮地往那里跑去。
奔至近前,卻見紅墻前有一名宮女,長得眉清目秀,神情卻呆呆愣愣的,不是別個,正是瘋傻的映雪。
此時,她立于影籠之中手舞足蹈地唱:“楊樹葉兒嘩啦啦,小孩兒睡覺找媽媽?!?
這歌夢齡也會,蹦蹦跳跳跟著唱:“乖乖寶貝兒你睡吧,麻胡子來了我打他?!?
一曲唱罷,兩人同時望向對方。
似籠的紅墻映出兩個人影,一大一小,一個傻子,一個孩子,竟然構成一幅莫名和諧的畫面。
四目相對,靈澈如水的瞳仁,呆滯似灰的眼神。
她們的身體離得如此之近,眸底的情態卻又恍若分處塵世的兩極。
夢齡撲閃著一雙大眼睛,巴巴地問:“你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回家……對,回家,就不用喝藥,不用扎針了?!?
映雪喃喃轉身,夢齡想也不想就跟著她走,還好奇地問:“喝什么藥,扎什么針啊?”
話音方落,臂間忽然一緊,一把被人拽了回去。
抬眸,正對上沈瓊蓮冷若冰霜的俏臉。
啪!
梆硬的戒尺狠狠打在夢齡的小掌心,白嫩的肌膚上登時現出一道紅印。
夢齡身子一緊,手心傳來一陣鉆心的疼,須臾,這股疼傳遍四肢百骸,牽得她哇地哭出聲來。
沈瓊蓮氣得身子直哆嗦,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嚴厲:
“平日里怎么教你的?不可大聲喧嘩,你倒好,不管不顧地唱歌,還和人家搭話!我看你是活膩了!”
夢齡淚眼汪汪:“我過完冬了,她來接我回家,我為什么不能唱?為什么不能說話?”
“回家?趁早斷了這念想!你爹娘把你送來,就沒打算接你回去!你一輩子都要待在這里,明不明白?”
“你胡說!”夢齡跺著腳嚷,“我爹娘不會不要我的!姑姑是個大騙子,我不喜歡姑姑了!”
“好,那就打到你明白為止!”
沈瓊蓮氣急,一把抓過夢齡那縮在背后的手,強行掰開她的手指,啪啪啪連抽不停,夢齡疼得嗷嗷大哭,想躲又躲不開,只能生受著,哭得小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
那一下下抽打,徹底打碎了孩童的幻想,正式將這個四歲小女娃置身于遍布荊棘的叢林,承受成人世界的殘忍與冷酷。
見她掌心腫紅一片,沈瓊蓮總算收了戒尺,徐徐掃視圍觀的眾女童,沉聲道:
“記住,往后你們只能在這宮里,守著這兒的規矩,伺候這兒的人,要是不聽話,就挨這兒的打!”
女娃娃們看得膽戰心驚,愈發規規矩矩老老實實,齊聲應道:“是?!?
“張夢齡,有違宮規,罰站一個時辰,面壁思過!”
丟下這句話,沈瓊蓮拂袖而去,余人在掌賓女官的指揮下繼續采花,只留夢齡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太陽徐徐落山,沈瓊蓮的話仍舊縈繞在她腦中:“你爹娘把你送來,就沒打算接你回去!”
不,打死她也不相信!
爹娘不來接她,她就自己回家,找爹娘問個清楚!
恰逢有人采花時摔倒,趁著掌賓女官帶人去察看,夢齡邁開雙腿就跑!
耳旁風聲呼呼掠過,眼側樹木花草不斷后移,身后傳來掌賓女官的呼喊,然而四歲的孩子要回家,誰也勸不住。
她身形矮小,很快掩映在樹叢巖石后,加之光線變暗,沒幾步便瞧不見影,掌賓女官只得吩咐兩名女史:“你,帶她們先回去,你,快去稟報司賓!我先去找著!”
“是?!?
兩名女史領了命,掌賓女官趕緊四處尋來。
夢齡并不識路,只依稀記得自己來時是往北,就一個勁兒往南跑,可長長的甬道一條接著一條,縱橫交錯,像一張大大的網把她罩在其中,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出口。
轉了幾轉,竟進了一條幽靜的小胡同。
紅墻斑駁脫落,一片片被雨水常年沖刷的地方灰撲撲的,蔓延著,擴張著,似要把紅墻吞噬為灰墻。還有那瓦檐上稀稀落落的鳥屎,風干已久,結成了塊,甚至裂開,也牢牢地粘在黃瓦上,誓要掩蓋掉它的體面光鮮。
夢齡越跑越累,腳步漸漸放緩,偏偏肚子餓得咕嚕嚕叫,春天的夜風還涼,吹得她裹緊衣領,強撐著往前,繞進轉角,也是一條小胡同,比之先前經過的胡同更加荒蕪。
這里完全背陰,泛著微微的潮氣,斑駁的墻皮已經脫落了不少,露出里面一塊塊灰磚,不知道是不是年久失修的緣故,又或是長期遭受雨水腐蝕,墻面竟裂出幾道縫隙來,甚至出現了孔洞,在夜幕之下顯得詭異又神秘。
夢齡不由得害怕起來,忽然腳下一絆,跌了一個屁股蹲,舉目四望,不見半個人影,不自覺地,淚珠又涌了出來,泣聲道:“爹,娘,你們真的不要夢齡了嗎?”
片刻,背后陡然傳來一個人聲:“爹是什么東西?”
那人聲甚是稚嫩,帶著滿滿的疑惑之意,卻清晰飄入耳中。
夢齡瞬時一個激靈,坐直了身子,忙回頭去看。
可身后除了那堵斑駁的墻,哪還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