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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起航(5)

杜春曉真當對艾麗絲充滿了興趣,興趣大到出航頭一晚,便混到一等艙的宴客廳去看她的表演。所謂的“宴客廳”,不過是一個不到六十平方米的公共艙,腐蝕的木壁板草草刷了一層米色的漆,地毯上的破洞被木頭凳腳壓起來了,吊頂燈不曉得是哪個舊倉庫里翻出來的,水晶掛墜上斑斑點點看得極清楚,燈光一打,照得廳內似被潑墨。紅酒味、雪茄味、刨花水味、頭油味、雪花霜味,甚至還有一點豬屎味,摻在一起,倒是與現場相得益彰。賓客也少得可憐,只稀稀拉拉坐了五六桌,都是懶洋洋的,操著廣東話的闊太們神情冷淡,一位年近五十的男子穿得西裝畢挺,站在桌前跟她們推銷一種裝在瓶子里的口紅;他熟練地旋開蓋子,將滴管里的猩紅汁液涂抹在手背上,趁色香味沒有散盡之前,迅速伸到闊太的鼻尖底下:“埃及人就是這么樣弄的,要裝瓶,才能保鮮……聞一聞,紅玫瑰香氣的,紅玫瑰顏色的,男人碰到要發狂的。”闊太們微微張了張眼皮,也不搭話。

三五個侍者也是不大動的,站在那里,手里執一個盤子,盤上擺的酒杯上還有口紅印。

一組五人樂隊坐在臺面上,一根單簧管,一根長笛,一把大提琴,一架鼓,一臺鋼琴,樂師穿著皺巴巴的白色禮服,打紫紅色領結,鋼琴手打了個哈欠,抖了抖肩膀。

像五條狗。

杜春曉心里想。

“像五條狗吧,上面那幫樂師。”鳳爺點了點臺上。

她不敢猜測他是怎么會有完全一樣的想法,只能坐下來,啜了一口紅酒。

逃亡生涯讓她基本上已經忘記穿好行頭是什么樣的感覺,但今天這一身,還是讓杜春曉沒丟面子。古綠色寬身旗袍,背上織染的銀色鳳頭已經抽絲了,只得用杏黃的絲綢圍巾披蓋住;頭發緊緊地扎盤起來,把臉皮拉得光溜溜的,口脂抹了三四遍,這樣便省去了敷面的花粉。即便如此,她的落魄相依舊顯而易見,之所以沒有在進廳的時候被阻攔,全仰仗鳳爺拋出了一個大洋的小費。

“看來,今天艾麗絲是不必表演了。”她咂摸出了廉價紅酒的味道,不是澀味,也不是酸味,是摻了水的、讓人會發火的味道。

琴師“嗞”的一聲,在弦上拉出長長的滑音,刺耳極了。

但是底下的人并沒有抱怨,反而是下意識地坐正了身體,打算看接下來的表演。只有鳳爺,身體往椅背上一靠,剪掉了一個雪茄頭。他的坦然令杜春曉很詫異,一個通緝犯竟也明目張膽到這種境界?轉念一想,又覺得正常,他若不是那么樣招搖,恐怕更像個逃犯。

燈光暗下的那一刻,杜春曉直覺氣氛完全沒變,賣口紅的男子不說話了,但仍然舉著那只紅艷艷的手背,坐到角落的一張椅子里。闊太們把紅酒杯推到一邊,低頭交談幾句,微光打在臉上,竟是很復雜的表情——期待中有一點兒不耐煩。

一段流暢的鋼琴樂音把杜春曉的百無聊賴擊碎了,她倒是未曾想到,這鋼琴師手藝竟然挺高明,這種彈奏水準,她只在上海灘的一個高級夜總會里見識過,也是爵士樂,甚至演繹的竟是《暗刀麥奇之謀殺敘事曲》。

這首曲子的前奏,聽得最入迷的當數鳳爺,因那差不多就是他自己的故事。眼部的朱砂記被昏暗洗褪了,那個辰光他堪稱是標準美男子,可以放到電影里去跟胡蝶配情侶檔的那種美。

舞臺中央一束燈光落下,艾麗絲就站在那里,穿一身紅絲絨跌膊連身長裙,濃卷發上扎了一根直沖天際的紅羽毛,在半空飄啊飄的,說不出來的好笑。

咦,不是男人的歌嗎?怎么要女人來唱?

杜春曉正納悶呢,艾麗絲一開腔,她便懂了。那老沉嗓子,像是油里泡過的,結了厚厚的包漿音,悶悶的,又啞啞的,胸口包著一個硬核一般,想吐又吐不出來,就這樣奇跡般地擁有了一副精致煙嗓。杜春曉也聽得出來,艾麗絲的英文唱白是聽上幾百次唱片模仿出來的,但是也似模似樣,每個吐字都在拍子上了。當日當時,她選了這樣的曲子,大抵是要唱給杜春曉一個人聽的,杜春曉明白,側臉瞟了一下鳳爺,他的手指居然還在膝蓋上打拍子。

“什么時候來啊?”坐在杜春曉前頭一桌的闊太終于扭頭問旁邊的侍者,那侍者尷尬地彎下腰,把闊太的空杯斟滿。

“急不得的,這一急,他(她)更不來了,人家什么都知道。”另一位闊太這樣勸道。

“哪個人要來?大明星么?”

杜春曉怎么都想不到,鳳爺居然探身到兩位闊太中間,笑嘻嘻打探起來。那塊朱砂記并沒有折損他的俊俏,所以闊太們剛把眼睛斜過去,表情便軟下來了。

“沒聽說么?神仙要來。”性急一些的闊太脫口而出。

“哎呀,不要亂扣名字。”另一位闊太掩著嘴巴,沖鳳爺嫣然一笑,“是古婆婆咯。”

“古婆婆?”鳳爺將臉更湊近了她們一些,“哪個古婆婆?”

性急的闊太又急起來:“古婆婆都不知道?可是個大神通喲。”

鳳爺剛想繼續問,一曲已終,燈光復又亮起來了,他的朱砂記暴露在兩位闊太眼前,她們臉上的嬌笑片刻凝結;他明白,是該抽身離開了。

杜春曉環顧四周,嘴唇愈揚愈起,一首歌的工夫,下面竟不小心人滿為患了。最遠處一張桌子邊,竟坐著幾個穿白色船員服的人,最顯眼的那位手邊擺了一頂大蓋帽,五十歲左右,面膛黑黑的,皺紋從眼角一直連接到嘴角,更像是僵固的肌肉線條;這種鋼鐵似的面孔,是專門長在領袖人物身上的,比如這位,任何人都看得出應是福和號上負責本次航行的船長。船長左側坐著一位周身散發火氣的船員裝男子,不停往喉嚨里灌啤酒,頭發剃得接近全光,露出一點青色的發茬兒;右側的船員要生得相對細巧一些,垂著眼,長睫毛微微蓋住了眼珠,拿余光瞟著臺上正在謝幕的艾麗絲,粗短的手指頻頻摳著杯沿。

剛剛那個口紅販子身邊,也多出一個人來,雪茄抽得嗞嗞作響,煙霧緩緩繞住他鼓脹的肚皮;這個人看起來處境相當不錯,擠進肥肉里的一雙小眼睛看誰都是笑瞇瞇的;活得富貴的人,看什么都順眼。

“哎呀,看來是要等那個什么古婆婆出場了。”鳳爺拍了拍手。

兩位闊太轉過頭,瞪了他一眼,鳳爺還以一記騷氣十足的口哨。

“你這要是在上海灘做個拆白黨,也挺好呀。”杜春曉忍不住要奚落他。

“一點兒也不好。”鳳爺突然嚴肅起來,直勾勾瞪著走下臺的艾麗絲,“我最恨這種人。”

杜春曉笑了一下,沒有再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限,哪怕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暴之徒。她是打心底里有一些喜歡鳳爺,又特別怕他;他令她想起史蒂芬,世上唯一一個能讓她遍體鱗傷的男人。

宴廳門再度開啟,進來一行人,其中有三位是杜春曉熟悉的——梁玉棠、李孟存和佩嫂;至于那不認得的,竟系個大美人兒,鵝蛋臉形,眼睛細細彎彎的,嘴唇上沒有搽口紅,顯得分外清爽,那一身蜜色和服也特別出眾,金紅相間的腰間垂下一個藍色織錦錢包。

“哎呀,今晚真是趕上大熱鬧了喲。”鳳爺的臉湊近了杜春曉。

這四個扎眼的人物一出現,全場便騷動起來,兩個闊太的聲音太尖,幾乎所有人都聽得到她們在講:“咦?不是古婆婆?”

梁玉棠瘸著一條腿,一起一伏地走到兩位闊太桌前,下巴抬得高高的。

李孟存擠出一臉尷尬笑容,道:“能不能請兩位……”

“滾!”

梁玉棠只吐出一個字,掐斷了僅存的友好氣氛。

性急的闊太自然不服,冷笑道:“憑什么?”

“滾!”

梁玉棠再度出聲。

一名侍者急匆匆上前,俯下身,在闊太耳邊叨了幾句,闊太面露驚恐,急忙起身,拉著另一名闊太往旁邊去了。

侍者以最快速度收拾掉桌上的杯盤,扯掉桌布;另一名侍者亦快步上前,蓋上干凈的桌布,擺上干果盤與三杯紅酒,這一系列動作的完成,花了不到半分鐘。

梁玉棠選了最正中的位置坐下,李孟存與那日本美女坐在兩旁,佩嫂仍是一動不動地站著。

“喂,靠邊去一點。”鳳爺抬手,輕輕推了一下佩嫂的背,“擋著本大爺了。”

佩嫂冷著臉轉過頭去,與鳳爺四目交集,怔了半秒鐘,便挪了一下位置。

鳳爺這一系列的表現,也讓杜春曉滿心歡喜,就是這樣快意恩仇,人生才有意思。

此刻,船長已帶著兩名船員登臺,他熟練地微微屈身,對著剛剛被艾麗絲用過的話筒,道:“各位,歡迎登上福和號,來享受這一次的旅行。鄙人是負責本次航程的船長魯運持。”

底下無人有反應。

魯運持顯然對這樣的冷遇早有預料,便指著身邊那位周身火氣的船員道:“這位是我的大副楊威。”又指向另一側略帶羞澀表情的船員,“這位是二副李志森。往后的十天,就由我們來為大家服務,希望這次旅程能帶給大家愉快的回憶。一路順風!”

魯運持舉起紅酒杯,底下的人愣了半晌,沒有一個有動作。

“一路順風!”高喊的是那位剛才一直在歡歡喜喜抽雪茄的大胖男子。

“一路順風!”

眾人這才有了反應,勉勉強強地舉起杯。

魯運持將酒一飲而盡,三個人走下了臺。

杜春曉下意識地摸出一張高塔牌,放在桌上,沖著牌發笑。

“怎么了呢?這么想玩牌?”鳳爺單手托腮,看著她手下壓著的高塔牌。

“沒什么,”杜春曉收起了牌,“我同大家一樣,等著見那位古婆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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