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日珥
- 既零
- 4730字
- 2024-05-28 23:02:33
“一條縫,”肖十七手撐在桅桿上,說到:“哥求你幫個忙唄!”
“哥,你這是說哪里的話!”叫一條縫的那個肉舌尖在他大門牙之間的寬縫里擠了下,從嘴里說出的話里面的個別字像赤腳踩到了滑溜的青苔上:“什么事(哧)只要我能辦的,你只管開口。”
肖十七從懷里摸出兩張銀票,四周望了望,先塞了一張塞在一條縫手里,“自從你弄來這跑油的生意,哥還沒單獨謝過你。一點意思。”
“不能收,太多了!哥,不能收!你有什么事吩咐就是。”一條縫一瞅,是張一百兩的銀票,他本能的兩只手一個勁兒往外推,卻被肖十七一把摁住:“小里小氣的,快收起來!哥還有話說!”
“那,那我先謝謝哥了。”一條縫說著話,收起了銀票。
“這才對么!”肖十七看著他笑了笑:“哥還有個事要求你。你跟那些東洋人熟,是這,”肖十七故意停了下來。
“哥,有什么事你說!”
“額······是這樣······”肖十七的大拇指頂在鼻子側(cè)縫里蹭上上下下蹭了蹭。
“哎呀!哥!你有什么話就直說嘛!”
“嗯,是這,”肖十七現(xiàn)在想起來,才覺得以前自己的確粗心,一條縫跟那些朝鮮人、東洋人那么熟稔,一個南方人,咋這么大交際呢!他由火燒鬼跟他說起時的狐疑變得越來越信了。娘的!徐駝子真不是盞省油的燈啊!“是這,老弟,哥哥就想跟你打聽一下,遼東灣那邊現(xiàn)在方便么?”
“什么意思?”一條縫心里像養(yǎng)了只感受到一點異動就會直楞起身子,豎起耳朵,敏感的貓。
“不瞞你說,”肖十七的拇指又在鼻翼的縫里推了幾下,道:“哥哥這次有批貨要送到營口去,再把去冬山上下來的皮貨帶回上海。”
“那有什么問題?”一條縫就像用一根草莖逗弄磚縫里的蛐蛐兒。
“嗨!”肖十七有些急了。但他可不會現(xiàn)在就去揭一條縫的底。他把巴掌重重拍在船舷扶木上,快速權(quán)衡了一下厲害,道:“按理這事兒該跟你明說,只是擔著掉腦袋的干系,哥哥之前才沒告訴你。”
“哦?!”一條縫眼睛都亮了。作為長期潛伏在中國的日本人,他并非一般的耳報神。潛伏在中國的各個階層當中,了解他們的生活、興趣、性格特點、精神狀態(tài),他會將自己看到的、聽到的,自己體會、感受無巨細記錄下來,進行整理、匯編,然后交給自己的上級。只有在非常必要的情況下,他們才對一些具體的情報做出反應(yīng)并上報。自從中日開戰(zhàn)后,上海和天津都有日諜被俘處刑的報道,一條縫他們這樣的日本人個個都夜不安枕。直到和議簽訂,才稍稍放心了些。
“是這,”肖十七把另一張銀票也塞到一條縫手里,道:“是啥貨你別問,俺這當哥的也不好跟你說。哥就想要你一句話,交了油船要往北,要是撞上了那些日本兵船,你能不能幫哥哥應(yīng)付應(yīng)付?”
“這個蠢貨!”一條縫心里冷哼了一聲,這個除了掙幾個現(xiàn)錢,找女人喝花酒,對什么都一無所知的混蛋!這個傻瓜連德意志聯(lián)合法蘭西幫助俄國從日本人嘴里奪走了遼東半島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日本人勃發(fā)的意興被三個列強硬生生打折,不得不退回到朝鮮——說起來,作為大日本國民的他,正憋著一股氣呢——這個時候帝國海軍哪里還能梭巡遼東灣啊!他鄙夷肖十七的同時感覺到正在為帝國服務(wù)的自己越發(fā)高大,仿佛就要從他那不足五尺的軀殼皮囊里噴薄出來,那偉岸的身軀脹得他喘不過氣來,眼眶都濕潤了。一條縫借著夜色好容易才克制了自己的激動。
“就為這事嗎?哥,說句不怕得罪的話,”一條縫沒輕易松口,他越發(fā)好奇,想弄清楚這個清國佬到底運的是什么。他把還攥在手里的銀票又遞了回去,道:“哥,你不告訴我運的是什么,我可不敢擔這個事。那些當兵的厲害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句話不對,輕則打得爬不起來,重則當場就丟了命!”他把銀票直往肖十七手里塞,“你信不過我,我是沒辦法應(yīng)對那些東洋兵的。這事啊,我真不行。這個錢我也不敢收!”
“瞧你這個屌樣!那個不信任你了?”肖十七一使勁兒,把銀票連著捏著票子的手重新塞了回去,“不是怕你知道了怕么!肏!”
“是這個!”肖十七望四下里掃了眼,快速做了個據(jù)槍的動作。
“銃?!”
“什么銃!”肖十七道:“都是正兒八經(jīng)的洋槍。”
“哈哈,”一條縫大聲打了個哈哈兒,他意識到自己剛才沖口而出的話差點讓自己露餡兒,好在肖十七好像也沒注意。“就為這個啊?哥,你放心,我保你平平安安到營口!”
“真的么?”肖十七的臉還沒來得及展開笑,又有些將信將疑。這猴崽子剛才還千難萬難的,怎么告訴他是槍反倒一下子拍上胸脯子了!“你可別逗你大哥!這可是······”
“放心!”一條縫高興地拍了拍肖十七的肩,“我保證!”
肖十七看他把銀票揣進了懷里,臉上這才露出了笑:“你小子!全看你的了!”
肖十七眼見這個日本人拍了胸脯,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
“俺睡去了!”他對火燒鬼喊,“你多盯著些!”
“你去睡。你去睡!這有俺!”
船航行在夜海里。
桅桿上張著的篷帆吃風時發(fā)出幾聲“吱吱嘎嘎”的響,腳下的船首劃開波浪時的低笑。
一條縫兩肘搭在船舷邊,他注視了一會兒船首劈開的浪花,又仰首望著天空。
今晚的天空只有不多的幾顆星高掛。大朵的云被風吹著一路往北,似乎在跟這艘沙船競速。
“怎么,這風那么好吃,不去睡覺?”
一條縫沒留意火燒鬼什么時候到了他身邊。等他聽到聲看到火燒鬼,嚇了一跳:“你他媽的!好在今晚不太黑,夜里撞到你真的嚇死人!”
“瞧你那副慫樣!還嚇死人!你咋不跳海里!”火燒鬼嬉皮笑臉往他肩窩打了一拳,“要是個娘們兒俺也就算了!一個人在發(fā)春啊?!”
“喂,火燒鬼,”一條縫反過身靠在船舷上,“你說你以前當兵的時候快活,還是現(xiàn)在快活啊?”
“啊!咋沒來由問這些鳥話!這俺還真沒想過。”火燒鬼倚著船舷對著天看了半天,道:“俺那當?shù)纳侗』炜陲埑粤T了。沒想到碰上了真打仗!沒有肖哥帶著,那時候怕要死在關(guān)外當野鬼呢!說起來,跟著來上海的這一年把,比當兵的時候自在。真要說快活,那還是衣食不愁,在家里炕上有妻,膝下有兒,那才是快活咧!”
“啊!”一條縫看了眼火燒鬼,看了看天,感嘆著抻了個懶腰。
“沒志氣的支那佬!”他在夜色里快速瞥了眼火燒鬼,心想。
“今年很快沒這樣的好運氣了。”
“什么?啊!”一條縫凝望著船頭劈開的浪花,沉浸在自己的心潮澎湃里,沒注意聽火燒鬼說的什么。他看了看火燒鬼,才意識到他指的是這般的好天氣。
“是呀!跑了這趟,老天賞臉或許還能再跑一趟,今年也就過了。”一條縫倉促的笑了笑,“啊!有時候我倒很愿意這樣呆在海上呢!”一條縫自己也沒明白自己怎么就發(fā)了個由衷的感嘆。
“嘿嘿,你倒是會放輕巧屁!要不是為杯里有酒,碗里有肉,以后能娶個娘們兒生個娃子續(xù)香煙,”火燒鬼拍了拍船舷,“他娘的,哪個愿意一天到晚呆在這搖搖晃晃的船上!死了腳都踩不到地!”
“你這個傻瓜!”一條縫眼角一挑,月光在他眼里狡黠的滑過,“富貴險中求。大哥說這一趟還要去營口,你知道么?”
“聽他說了。”火燒鬼從一條縫剛才的話里覺著了一絲異味,不過沒容他多想,這個東洋人就提到了去營口的事,火燒鬼也就沒循著嗅到的那一絲氣味尋下去。總的來講,即便是在知道一條縫是個日本子以后,火燒鬼也沒因此對他產(chǎn)生什么惡感。大家都是混口飯吃,就這個層面而言,日本也好,江南也好又有什么區(qū)別?管他是哪里的!肖十七既然把去營口的事告訴了一條縫,那他又有什么必要藏著掖著呢!“肖哥說運批貨上去,換匹皮貨回來。”
“你知道是什么貨么?”一條縫笑著。
“俺不知道。也不打聽。”火燒鬼一副全無興趣,不屑聽下去的口吻回到:“只要夾到俺碗里的肉沒比去年少就行。”
“你這家伙!”一條縫在火燒鬼肩上打了一拳,“沒看出來!有點鬼聰明!”
“俺一個老粗!吃飯的人只看勺里頭滿不滿。”火燒鬼笑起來的時候,那張臉在夜色里真的連鬼都會嚇一跳,“要說腦瓜子好使,那還得是你們江南人。要不這一條船,也只有你能跟大哥分肉吃呢!”
“你看你這話說的!都是投緣一起發(fā)財?shù)呐笥眩 币粭l縫笑起來,瘦臉上兩條法令像孫猴子給他師父在地上畫的圈,把那張幾粒大牙總在搶風頭的嘴括在里面:“都是投緣的朋友,何況肖大哥從來沒虧待過我。”
船第二天天沒黑的時候就到了朝鮮附近的海面。
等接貨的船一到,火燒鬼奇怪海上平靜得不得了,連洋船的煙都見不到一縷。他指揮著船上的伙計把油桶搬到了東洋人的船上。月亮還沒到頭頂?shù)臅r候,油就全卸完了。
一條縫一個人去跟船東做了交接,等到貨點的差不多齊了,他也回到了船上。
“哥,那些東洋人講現(xiàn)在一路去營口不大會被攔呢!”
“哦?!不攔?”肖十七很痛快地應(yīng)道,“怎么回事?不會是敷衍俺們么?”
“放心吧,哥。他們不會胡說的。”
“嗯···嗯···”肖十七心里沒底,可也沒別的辦法坐實。只好喃喃道:“好,好。”
兩艘船解了纜,東洋人的船往東,沙船調(diào)整了航向,鼓著帆一路往北偏西的方向。
“你管船。有啥事叫我。”肖十七打著哈欠對火燒鬼道。
“放心吧,哥。”火燒鬼知道他煙癮犯了。
甲板上只剩了他和一條縫,還有幾個看帆索的伙計。
“欸!一條縫!”船剛把山東半島的尖尖甩在身后,天還在麻麻亮之前,火燒鬼望著漆黑的海面,他突然急促的拍著一條縫的肩,一只手指著遠處:“欸!看見么?那是什么?!”
“哪里?!什么?!”一條縫順著火燒鬼手指的方向望去,他看了一會兒,才注意到極遠處有一個黃色的“不知火”(日本人把跳躍又不明來歷的光稱為“不知火”。)似乎在往他們的船游過來。
“喂!看到么?!”火燒鬼吼道。
“看到了!”
兩個人眼睛也沒眨一下的盯了一陣。
“船!日本人的兵船!”一條縫先喊起來,“快把肖哥叫起來!”
肖十七耳朵里的耳屎早就被他的大嗓門震得跳了起來。他抹著臉從艙里鉆出來:“吵啥?!”
“哥!準是日本人的船!”火燒鬼那半張怪臉上的凸起處反射出小片小片魚鱗般冷藍的月光,顯得特別猙獰。“朝俺們來咧!哥!”
“慌什么!你慌什么!”肖十七把眼睛使勁兒揉了揉,朝火燒鬼指的方向望去。他看了半天,朦朧的才看到那點光亮的確在往自己這邊來。他往海里吐了口唾沫:“娘的屄!還是撞上了!”
“欸,”肖十七看著一條縫,“這一船人都仰仗你了,怎么樣?”
“大哥,你言重了!我盡力就是。”
“俺說了,這一船人都在你手上,”肖十七惡狠狠盯著這個小個兒,“俺要的,可不是盡力!”
“哥······”一條縫被那兩道凌厲的眼光逼得不敢再說別的,只好唯唯:“總之要死我先死······”
“這話中!”肖十七的大巴掌重重壓在一條縫肩上,臉上展出了笑容:“是帶把兒的說的話!”
船上被吵醒的人也陸陸續(xù)續(xù)湊了過來,看到往近駛來的日本船,肖十七他們?nèi)齻€從迸出的凌亂碎嘴里都能感覺到這些人心里的惶恐。
“吵什么!你們瞎吵什么!”肖十七回頭厲喝道:“留幾個人管船!其余的蠢尸都給老子滾回艙里去睡覺!”
那點黃光越來越亮,突然,肖十七他們在海天之間看到黃光后面一個黑魆魆的輪廓,像是突然從海底冒出來,長著犄角,頭頂冒著黑煙的怪獸。肖十七從來沒見過蒸汽船,他心頭一凜,手不自禁在一條縫肩上用力一捏,“老弟,你老哥這張嘴巴今天以后還吃不吃得上飯,就全靠你了!”
一條縫的身子在微微的顫抖,眼眶也濕潤了。自從日中開戰(zhàn)以來,他草間彌八郎就一直為皇國的武運擔著心。去年聽到條約簽訂,他興奮得連著好幾夜睡不著覺,夢里都喊著“萬歲”。他的目光始終放在那艘逐漸駛近的船上,重重點了下頭。這種方式在中國人里很少見,好在肖十七沒心思在意那么多。
“欸!哥,”一條縫的兩只手在船舷的木頭上緊了緊,“這里交給我,你也去吧。”
肖十七沒說話,只是拿眼睛看著一條縫。
“真的,哥,”一條縫道:“你就放心吧。”
“嗯。耐點煩,嘴巴上多抹點蜜,多講幾句好話。”
“哎呀!你別擔著心了!”一條縫透出點不耐煩,道:“我應(yīng)付得來!”
肖十七還想在說些什么,到底閉了嘴,轉(zhuǎn)身去了。
“火燒鬼,”一條縫對火燒鬼說到:“一會兒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亂動!”
“行!你是大拿,俺全聽你的還不成嗎!”
“把帆下了!”一條縫說到。
“把帆都下了!”火燒鬼對幾名留下的船工喊到。
船工們應(yīng)聲七手八腳收了帆,船在海面上緩緩?fù)A讼聛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