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日本船也離得近了,黃色的探照燈直直的釘在他們的船上,照得火燒鬼他們幾個睜不開眼。
“哐”!然后是幾聲讓人心里發毛的吱呀聲,那艘日本船橫著撞在了這艘沙船的側邊,等兩艘船搖晃的頻率接近時,幾個日本水兵跳上了船,“你們,干什么的?”一個大概是當官的日本人用狐疑又傲慢的眼神把甲板上的所有人掃了一遍,用生硬又凌厲的中國話問。
一條縫試圖走近那個軍官,卻被軍官身邊的兩個士兵上了刺刀的步槍一逼,停下了腳步。
他趕緊用日語說了兩句,那個軍官一臉詫異,朝兩個當兵的揮了揮手,一條縫走上前去。
火燒鬼站在不遠處,被日本兵用槍逼著進不了前,聽不清一條縫和日本人說了什么,只見那個日本當官的臉上變得和藹了,還笑了笑。火燒鬼正感嘆一條縫這狗日的還真有點本事,那個當官的已經把身子一讓,同時招呼兵船上的人,讓一條縫登上了日本船,然后眼睜睜看著一條縫進了船艙。
沙船上的日本兵也不再那么聲色俱厲,而是拄著槍,靠在船幫點起了煙卷。這種煙卷火燒鬼只見過洋人抽,自己沒碰過。他由不得多看了幾眼。這個小動作被那幾個當兵的看在眼里,他們嘰里咕嚕了幾句,“欸!”一個當兵的朝他招了招手。
火燒鬼疑惑的看著那當兵的,又望了望四周,才拿手指指著自己的鼻子。
當兵的點點頭,又朝他招了招手。
火燒鬼帶著幾分小心地走過去。
那當兵的取出支煙卷遞給他,火燒鬼一時倒有些無措,兩手在褲腿上使勁兒揩了揩,兩手接了。
幾個日本兵大笑起來,又嘰里咕嚕說了幾句,遞煙的那個士兵擦著了根洋火,示意火燒鬼點上。
火燒鬼一只手兩個手指捏著煙卷,另一只手顫顫的扶著捏煙卷的手,就著洋火連嘬了幾口,把煙卷點上了。沒想到煙味兒很濃,他一下沒適應,吸得又倉促,他咳得歇斯底里,那張本就發紅的怪臉皮下血管都脹成了紫紅,嘴里流滴出一溜溜的清口水,眼淚、鼻涕都嗆出來了。那幾個日本兵又笑得手舞足蹈。
火燒鬼彎著腰,把手里的煙卷扔進了海里,一手撐著膝蓋,一只手盲目的搖著。
“欸!”
火燒鬼側起身往喊聲處一看,是一條縫站在兵船的舷梯旁。
“沒事了!叫他們起帆!”一條縫興奮地喊道。
“哈!”火燒鬼一聽便高興起來,可他沒發得出聲,扶著船幫把一口清口水呲到了海里。
“升帆!升帆!把篷帆都升起來!”他喊起來。
在他船上的兩個東洋兵也把煙頭扔了,順著兵船的舷梯爬了上去。
“走了!走了!”一條縫跳上了船。
兵船上的兵用一根篙桿在沙船船幫上一撐,“突突”的冒著煙走了。
沙船的篷帆扯得高高的,船像個心急的小腳婆娘動了起來。
“老子的心臟都快從喉嚨里沖出來了!”肖十七高興得一條手臂摟了摟一條縫,搖了搖他:“不含糊!老弟!等回去了哥哥虧待不了你!”
“看您說的!”
“狗日的!沒想到你能說這么好一口東洋話!販油的飯俺們以后就不吃了。跟哥說說,你怎么唬住那些東洋人的?”
“我哪里有唬住他們的本事!”一條縫笑起來,“那些當兵的會直接把我扔海里喂魚的!”
“那那個當官的還對你那么客氣?”肖十七看著他。
“哦!”一條縫身子扭動了一下,肖十七的手從他肩上放開了。他舔了舔唇,深呼了口氣,說到:“因為我跟他說的實話。”
“實話?!什么實話?你怎么跟人說的實話?!”肖十七詫異的看著一條縫,他一下反應不過來一條縫所謂的實話指的是什么。
“我說你們是運槍去營口啊!”一條縫話說得既平又問。
可這句話進到肖十七耳朵里的時候,他都懷疑自己的耳朵里是不是還有個人在說話。
這太難讓人相信了。
一旁的火燒鬼也以為自己錯聽了。他驚愕的看著一條縫。
“你啥意思?”肖十七眼里的光變得又冷又厲,話也變得肅殺了。甲板上的空氣都被凝住了。
“大哥你先不要急著動氣。”一條縫臉上流露出一種混合著嘲弄和諂媚的表情:“你當初把這件事交給我辦,你我都知道,想要蒙混過去,那才是很容易把自己的命丟掉的真正的冒險吧。有些事你們······”他也掃了眼火燒鬼,繼續說道:“再過些日子,日本軍就要從遼東撤回到朝鮮······”
“哦?!有這樣的事?!”肖十七的臉因驚訝和疑惑顯得陰晴不定。
“真的。”一條縫的舌頭在門牙縫里擠了擠,“今年俄國聯合德意志、法蘭西要求日本歸還遼東半島,否則三國有對日本開戰的可能。日本屈服了。我上他們的船只是確認一下這件事。”
“你知道得挺清楚。”火燒鬼在一旁看著他。
一條縫有點尷尬的笑了笑。
“其實你就是個日本子,是么?”肖十七突然問道。
“唔······”
一條縫低著頭沉默了一小下,點了點頭。
“就為俄國佬這事兒,你們日本人才放俺們的行?”
“是的。這是最主要的原因。”一條縫眼睛發紅,眼眶濕潤,他看著肖十七,“我們總會聯起手趕走這些白種野蠻人的!”
“你在講夢話嗎?”火燒鬼一下子起了高腔,“你們搶了俺們的地方,人家幫俺們拿回來,還要俺們和你們聯手?”
“做夢的怕是你啊!”一條縫嘴角顯出明顯的鄙夷:“今日之世界,弱肉強食而已。你什么時候見過俄國佬白幫人忙的?它不過是同樣覬覦旅順罷了!”
“好了!好了!肏你的娘!你講的那些跟老子沒關系。不過,”肖十七惡狠狠地瞪著一條縫,道:“要在去年,老子非要在你身上扎幾個透明窟窿!”只停了那么一會兒,一轉臉他又高興起來:“不過如今無所謂了!以后的事以后說!這趟差跑得跟唱戲般,你雜種倒真讓老子起起伏伏的長了見識!”
“徐駝子這個人,以前真是淡看了。”肖十七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哥,你······”火燒鬼聽了一怔,望著肖十七。
肖十七也看了看他,突然道:“娘的!你想哪里去了!他那么粗的腰,哪個敢動他!再說俺們這一攤子正缺老徐這樣的明白人呢!”
船經過旅順對面的小島后把帆偏了偏,船頭指向東北向,沿著看得見遼東半島海岸線的距離一路上駛,在看得見橫著的海岸線的地方便下了碇,把篷帆也收了。海面上靜悄悄的,只偶爾有幾只水鳥從頭上掠過時“啊啊”的叫幾聲。
船上的人用搭鉤把船尾掛著的舢板拖到船邊,火燒鬼帶了兩個弟兄下到了舢板上。
“記得升堆火!”肖十七靠著船舷喊道:“看到火堆老子就過去!”
“知道了!”火燒鬼把手揚了揚,低頭看了看肖十七借給他的表。天全黑之前應該可以上岸。
火燒鬼抓著船頭系著的繩子,一條腿壓在船頭木柱上站著,由著舢板在海水里起伏。他兩只眼睛似乎空無目的的望著前方。一條縫說的關于日本和俄國佬的那通話他一直在腦子里琢磨,卻怎么也想不明白,仿佛吞了一塊半生的肉,不上不下的硌在腸胃里。
再有就是,真的,一起吃糧的時候不覺得,他現在對他這個大哥真有點說不出的心怯。
他腦子里一下在想一條縫說的那些話,一下又跳到對肖十七的看法上,這種狀況把他平時本就因為不太舍得用而顯得干干凈凈的腦子搞得有些亂,讓他對在腦海里蹦跶的事情一時既得不出什么結論又擺脫不開。
天色變成了很深的灰藍,天上的云跑得快起來。起了些浪。火燒鬼把手伸進水里,運氣不錯,剛好趕上了漲潮。
肖十七要人從艙里拿了壺酒,弄了一小碟鹽水煮的花生米。沒有獨飲習慣的他往碗里倒了一碗,卻沒叫人陪自己,而是一個人尋了個船頭看得見火燒鬼那只舢板的位置,端著酒很久才呷一口,捏起一粒花生丟進嘴里讓細細的嚼磨,看著那只舢板去得遠了,一雙眼睛搜著遠處的海岸線。
表不在身上,時間就像灶頭的老鄧爹攪釅粥,既費力又緩慢。
肖十七望了望頭頂被游云遮得時隱時顯,云母片般的月亮,南邊遠處有一片很厚的云正在追過來。亥時都過了一半了吧?他站起身,一只腳踏在船舷上,端著那碟花生捏著一粒放在嘴邊啃了半粒,用門牙細細的碾碎。
“娘的!這個火燒鬼!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他躁起來,呷了口酒。肖十七擔心變天。
“喂!喂!煙······”一個年輕的小伙計喊起來又停頓了一下,然后手繃得筆直,指著海岸喊道:“是煙!火!看!是火!”他激動得嘴角都快裂到了耳朵根,連人都不會喊了。
“哪里?”肖十七把碟子一丟,也顧不得花生滾了一艙板,順著那年輕人指的方向看過去,“哪兒?!”
“你等一下!順俺指的地方看!等火大些!”那孩子著急的給蕭十七指引。
是的!是的!那煙子被風吹得淡了,半天沒看清。肏他娘的!的確是火光!
“你這小崽子眼力好!”肖十七的巴掌在那孩子腦袋上使勁兒揉了揉,“一會兒吃飯的時候讓老鄧爹給你碗里頭多加兩塊肉!”
“俺不稀得要那兩塊肉。爺不能給俺幾個賞錢嗎?”那孩子問到。
肖十七一愣,跟著用兩個手指夾住娃兒的臉蛋晃了晃:“行!不簡單!猴崽子!讓你逮到了,賞錢就賞錢!”他大笑著從懷里摸出吊錢來一扔,那娃子迅捷的接在了手里,朝肖十七一笑,跑開了。
“娘的!留著娶媳婦吧!猴崽子!”肖十七端著酒碗看著那娃子跑開的背影,把碗里的殘酒一口盡了,把那只陶碗信手扔下了海,“升帆!把帆升起來!”
“自家搬來的柴火?也不把火弄旺些!”肖十七興高采烈踩著水上了岸,水清清涼涼,他故意蹚著走,把水弄得濺起水花來,“喲!老魏!”他沖著迎來的魏老大大聲道:“老子還擔著心呢!沒想到徐駝子楞把你老小子拖下了水!哈哈!給老子做事不會虧了你,老子說話跟以前一樣,照樣是當得釘子的!好!好!”
“肖爺,不是俺們不想升堆旺火,如今這一片不比從前,那些東洋人本就不是吃干飯的,如今高鼻子的老毛子也來了,厲害得很!這要是讓他們逮著了,嘿嘿,銀子打了水漂不說,一家老小可就要重新投胎了。”
“哈哈,哪里的話!不怕!不怕的!別聽那些瞎詐唬!”肖十七拍了拍魏老大的肩,“別人興許輕易就得搭上性命,你是誰?第一次打交道俺就知道你魏老大不是一般角色,難不到你!打漁摸蝦的,那是委屈你了!”
“下貨!下貨!”徐駝子在不遠處喊道:“別愣著了,趕緊!這里燒堆火,十幾里外都能看到天是紅的。趕緊裝桶水來澆了!老魏,”徐駝子拎著鞋喊到:“你帶上肖哥去你那里吧,正好給他弄些吃的。肖哥,接貨的兩個人也在老魏那里。你正好和他們見個面,順便把濕衫換了。”
“好!你也一起來吧。正有幾句話要跟你說。”
“你先去。俺跟火燒鬼把貨收拾了就來。”
“嗯。也好!忙活完了俺們哥倆好好喝兩盅!這趟差事沒少讓你操心!”肖十七很高興,“老魏,俺是餓了!你看,就他娘在船上嚼了幾粒花生!”
“走,走!肖爺,徐爺在這里,你放一百二十個心。何況俺家大小子也在,從這旮到遼河口,他都熟著呢!”老魏撫著肖十七的后背,“你運氣好,留了肚子!俺那婆娘把今天才出水的鲅魚收拾了,巴掌大的肉片子一起燉,還貼了餅子,一會兒你可勁造!”
“那是!老徐在,老子還有啥不放心的!”肖十七“嘿嘿”笑了笑,“什么?鲅魚燉豬肉?好呀!把老子肚皮里的腸子全都叫起身了!”
魏老大家離海岸不到三里地。兩個人說著話就到了。那是一處用枯樹枝和一些灌木枝條湊成的籬笆圍起來的院子。院子里朝南一溜三間茅草頂的夯土房子,正房的窗戶上貼的紙發了黑,只在靠中間一兩格窗紙稍白些的位置油花兒般漾出點昏黃。
天已經全黑了。肖十七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院子里其他地方,就被老魏牽扯著讓進了屋。
那屋子門一開,一股子醇厚的混著魚香的肉香“哧溜”就鉆進了肖十七的鼻孔,勾得他腸子里一抽,眼睛情不自禁就循著味兒搜了過去。蹲在火門子邊上塞柴看火的八成是老魏家的婆娘,她在暗影里只看了眼他,又顧著自己那一攤去了。魏老大個頭大,天王似的身軀顯得屋里特別小。他側著身領著肖十七繞進了屋。屋里的炕上坐著倆人,炕頭墻上的油燈太暗,肖十七隱約瞧著近燈的是個唇髭不濃的后生,另一個離燈離得遠些,黑咕隆咚的,他沒來得及細看,只把手先抱了,做了個要拱手的架勢。
“黃爺。”魏老大指著那個后生,又指著肖十七,道:“接貨的貨主。這位是肖爺。”
“黃勝春,黃爺?”肖十七不敢相信這個后生就是來接貨的主兒,一拱手,試探著問到。
“肖爺一路上辛苦!不敢稱諱,您說的那是俺家老爺。”黃可旺說話直起身,朝肖十七也拱了拱手,“俺叫黃可旺。這位是俺一起的,金滿,金爺。”
“哦,哦!”肖十七心里放下了一大半,他趕忙朝暗處坐著的那人也拱了拱手。那人也回了禮。
“俺陪您二當家的去找的,還能錯?上炕!上炕!”老魏讓出炕沿,道:“牛他娘!吃的好了么?”
“二當家?”肖十七愣了一下,臉上就做出許多笑:“哦,哦,老徐是吧!哈哈,是的,是的。不是俺心重,到底是托付著干系,問清楚些好!”
“肖爺想得周到。”黃可旺道:“俺們吃的這碗飯,是要多長幾個心眼的。”
“就知道站在那里喊!里里外外啥事都得俺來做!一早到晚屁股沒挨過凳子!”原先在灶膛邊的那個女人端了一只巨大的瓦盆過來,重重的撂在炕桌上,“有啥用!”
她一轉身,又在炕桌邊“哐”撂下一把筷子和一堆粗瓷大碗。
魏老大尷尬的笑了笑,把桌上的碗筷分了分,對肖十七道:“肖爺,你們先吃。俺去接下老徐他們。”
“老魏,你等等!”坐在暗處的金滿也起了身,道:“兩位老板在這里寬坐,俺也跟你去看看。”他說著話,只一蹭就坐到了炕沿,兩只腳跟著下了地。他往地上一蹲,摸著自己的鞋把腳往里一套,手一勾,站起身一拍老魏肩膀,倆人前后腳出了門。
“老魏,你跟這位肖爺很熟嗎?”金滿一出院子門就問老魏。
“嗨!金爺!你是不知道,”老魏把他認識肖十七的經過一路上跟金滿說了一遍,金滿明白了,原來這個肖十七是當年的逃兵。怪道他瞧著有點眼熟,總覺著在哪里見過。
“那個肖爺那時候惡聲惡氣,”老魏自顧自一邊走一邊說到:“不過到最后答應給的都給了,還多給了些,也沒為難俺和俺那兒子。”
“嗯嗯······”金滿邊走邊點了點頭,“你剛才說啥?”
“沒啥,沒啥,嘮點閑嗑。”老魏臉上擠出絲笑,看了看金滿。
“哦,哦,是么!”金滿靦腆的笑了笑,道:“哈,俺剛走了神。對,對,你是說他說話還算話。那就好,那就好。那還是條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