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過了,太陽還高,卻不那么曬人的時候,肖十七如約來到四馬路的一家茶館。
只一眼,肖十七就看到了坐在靠里頭一張桌子邊,正捏著顆瓜子在嗑的老葉。
自從昨晚上回到家,他的腦殼里隱約覺著這回可能會有點事情做,而且絕不會是這一年多里那些雞零狗碎的事情。他連夜召來了幾個說得話的弟兄,聊了半宿,大伙兒聽他說完,也覺著這回大概是攀了根高枝兒。于是幾個人湊了些錢,肖十七覺著這幾張票子拿在手里沒份量,多了又有些舍不得。靈機一動,揀了幾張掐頭去尾,湊了個二十兩的整數(shù),一早去熟的銀鋪兌了個元寶,揣在身上,捂得都熱了。
他徑直走到桌旁,與老葉見了禮,自己也坐了下來。他扭扭捏捏的寒暄了幾句,從懷里踅摸出那個元寶,推到老葉跟前,趁老葉還沒張嘴,先說到:“本來你老吩咐一聲就是,還要勞煩你老人家親自跑一趟。車馬、茶水總是要的,葉老爺休要見怪,只是小的一點孝敬。”
老葉不再說什么,笑了笑,把元寶收下了。
等茶博士提著水銚子給二人蓋碗里沖上茶,去了,老葉以不屑的眼神瞥了眼茶碗,才對著肖十七開口道:“我就開門見山吧。我們有批貨要往關外去,在營口上岸。上岸后有人接應。”老葉的眼睛在肖十七身上打量了一下,“敢去嗎?”
肖十七既沒說敢,也沒說不敢。他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望著老葉道:“在遇上吉大人那次以后,關外我還去了兩趟。那時候洋面上還有東洋人的炮船。所以不存在敢與不敢。”
老葉嘬了下牙花,點了點頭。
“再者昨晚我已經(jīng)跟吉大人說過,大人讓我跨一步,我就跨一步。這點事我能辦。不過······”
“什么?”這個人說話還甚有條理,老葉不再那么倨傲。,“說出來我聽聽。”
“嗯,常言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是我好奇包打聽,只是這些貨既然是大人與葉老爺叫小人辦,必不是一般之物。為保險起見,還是要請葉老爺您給小人點個夢才好。”
“哈哈!”老葉笑了起來,“嗯嗯,老兄是個有心人!話說得在理。今天我自作主張,告訴你也無妨。”他掃了周圍,捏了粒瓜子擱在嘴邊,道:“兩百條槍,五萬發(fā)子彈。如何?”
“我猜著總不會離了這些。”肖十七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水,“不瞞葉老爺您,去年我往旅順去了兩趟,往那邊送了幾百桶桐油。他們的人,”肖十七的手在桌旁比劃了個矮個兒的樣子,一笑:“他們再運往日本。這個事體交給我來辦,大人和葉老爺您沒找錯人。”
“嗯嗯,很好。”老葉淺淺的呷了口茶,眉頭隱隱皺了下,又換了副模樣:“你打算怎么辦?”
“這好說!博士!”肖十七大喊了聲,接著問到:“老爺們什么時候備好貨?如今這個季節(jié)······”
沖茶的博士走過來,肖十七瞪著雙惡眼對他嚷道:“你這上的什么鳥茶?把老爺喝得直皺眉?!怕老子給不起錢?換好的來!”他說著話把一枚鷹洋(墨西哥銀元)扔在桌子上。
茶博士嘴里唯唯,手一抹,把那枚銀元抹在了手心,去了。
老葉不由得笑了笑。
“如今這個季節(jié),”肖十七繼續(xù)說到:“吹南風,最合適。過了八月就不好了。”
“拖不到那時候!”老葉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您給我個具體時間,我今天就安排弟兄先去營口找接貨的船和躉貨的地方。這些包在我身上。”
“這樣,”老爺說到,“你等我的消息,再安排人去前站,順便就跟蓋平的人接上頭。船到卸貨就直接運走,要少擔許多風險。吉大人這邊還有些事體要厘清楚,貨物總在十日之內(nèi)能準備好。你還有什么需要?”
“嗯······能不能請葉爺你老給沿途地方打個招呼,再給我份公文。”肖十七想都沒想,“船中間要靠威海衛(wèi)或者煙臺,如果情況不好,我會在廟島附近等待機會,要是遇上好風,我就一直到山海關。到了那里基本就不怕了。這一路,有蓋著關防大印的公文,嘿嘿······”
“你想的倒是周到。不過要能這么辦,嘿,”老葉看著茶博士新?lián)Q的茶,聞著味就不同。他呷了口,略略點了點頭,看著肖十七說到:“我自己就去了。何必再花錢費這么多事!再說,你說的那兩處地方,還質(zhì)押在東洋人手里呢!”
“怎么!哎呀······這一路那就真······”肖十七當然知道日本人駐在膠東,他也知道那些東洋兵才懶得管他的事。他當然不知道,那些東洋兵賴在那里,是等著大清國的皇帝老子履行賠款,給錢呢!
“廢話我不跟你多講。多輕多重,你自己掂量。”老爺手輕輕一劃,手指五爪金龍般壓在肖十七肩窩上,冷冰冰的道:“只一句。船出海后,萬不得已,寧可人、貨上不了岸,也不能牽扯到我家大人。這一點你心里要有數(shù)。”
肖十七看了下老葉,老葉那突然變得冰冷的眼神讓他心里打了個寒噤。他不自然的剔了剔眉頭,順從的回道:“小的明白了。請葉老爺代為轉達,小的一定盡心辦差,請大人寬心。”
“嗯。那最好。”老葉的臉上漸漸轉了顏色。他稍稍停了下,道:“你剛才說今天就可以安排人先去,是嗎?”
“今天不成了。明天,明天小的可以派兩個弟兄先去。”
“那好。明天一早我會把那邊人的地址和一封信帶過來,”老葉摸出個表虛著眼睛看了下,“早上辰末巳初。還是在這里。”
“小的知道了。一定準時恭候!”
老葉點了點頭,站起身走到茶館門口停住了腳,把瓜皮小帽抓在手里卻沒往頭上扣,他似乎在看了看天,才把小帽扣在腦袋上,走了。
第二天的見面很順利。
肖十七帶了火燒鬼一早來了。
火燒鬼像個門神一般站在茶館門口。
好在這個時間來喝茶的人不多了,偶爾來那么一兩個,也被他那副尊容嚇了一跳。
“五天后的戌時,你把船停到······”老葉摸出一張手畫的地圖,把位置用指甲掐了一下,標給肖十七看。
火燒鬼眼睛始終盯著茶館外面,耳朵里就落進來這么半截話。
“走!”肖十七的巴掌已經(jīng)結實落到了他的肩頭。
“哥,怎么?”
“怎么?要么早投胎,”肖十七摟著火燒鬼的肩往外走多幾步后,乜斜了他一眼,道:“要么,嘿!你就是那半邊臉也燒糊了,哥也保準給你說上房好媳婦!”
“嘿!”火燒鬼先是一愣,竟還顯出幾分不好意思了。
“高興吧?!”肖十七一樂,勾著肩的手頭使了使力。
“要有個人先去關外打前站,”肖十七說到,“你覺著誰合適?”
“那當然是俺呀!哥,你這還要問嗎!”火燒鬼話接得很快。
“來的路上俺都這么尋思。要不怎么叫上你一起呢!”肖十七手頭又使了使勁,在火燒鬼肩頭的肌肉上拍了一巴掌:“可是這一趟到了海上俺身邊一定要有個靠得住的。剛才跟那位一聊,嘿,你猜怎么!你還記得那個姓魏的船老大么?”
“記得呀!怎么的?”
“俺尋思把他扯上,那邊的地面他準熟,把他那里做個躉貨的地方。”肖十七說到,“以后往關外走貨,對俺們來講就方便了許多。你說呢!”
“大煙么?”
“大煙?”肖十七哈哈一樂,“那俺們就在海上,做到岸的生意就足夠了,要跑那么遠!”
“是這個!”肖十七快速作了個瞄準擊發(fā)的動作。
“啊!啊!”火燒鬼有點吃驚,“哥······”
“怎么?”肖十七看了他一眼,“怕?”
“有啥好怕!”火燒鬼“嗤”了聲,“端了俺們這碗飯,撐死膽大,餓死膽小。有啥好怕!”
“就是么!要得套富貴哪那么容易!”肖十七說到:“一點腳力錢俺不在乎。做這件事,嘿,”他有些得意,“俺早想好了。一是有機會長短落幾桿放的響的,上海這個地界,那些混碼頭的還能不高看俺們幾眼?最要緊的,做這個事俺們就和官府、洋人都能搭上,那叫啥?手里有錢,腰里有鐵(他指的是槍),身后有大人!嘿嘿,明白了嗎?”
“嘿,叫俺怎么說呢!”火燒鬼那半張過火后皮膚黃得有些透明的鬼臉底下翻出些粉紅色,“俺就知道跟著哥準沒錯!”
“這話說得有良心!”肖十七一臉得色,“你看那些個回家的!穆老二那個表弟,你記得吧,左眼睛下面有個瘊子的那個,俺勸過他吧?死都要回去!還不是被‘咔嚓’了!哪個吃到了好果子!喂,除了你,你說讓誰去合適?”
“要俺說,”火燒鬼的眼睛在燒得只能勉強包住眼球的眼瞼里翻了翻,“依俺看,哥,駝子腦子好,嘴巴緊,把四眼帶上,他認得那個老魏,手上腳下又有兩下子。合適跑這一趟。”
“嗯,俺也這樣想過。”肖十七應著火燒鬼的話,把火燒鬼說的這個人在心里過了一遍。他倒不是沒想到徐駝子,只是因為這哥們使他們在碼頭上混以后才混熟,做的兄弟。這個人平時話不多,禮數(shù)都在,肖十七卻總覺得自己把不到他的脈,拿不住,這人的斤兩他也有點掂不出來。不過剛才火燒鬼的話像一塊布,把他心里那層油一下抹了大半。是呀!這么一個下筆寫不過秀才,動手打不過好漢的家伙······
“哥,別怪俺多嘴,”火燒鬼笑了笑,“容俺先問你一句,你對老徐,徐駝子是不是挺不放心的?”
“怎么?”
“你就說是不是吧!你跟俺說怕啥!”火燒鬼那半邊扭曲的臉笑起來讓人既感到別扭,還想多看兩眼。
“怎么會!”肖十七只稍稍猶豫了那么一下,“都是自己弟兄!”
“嘿!鬼話!”火燒鬼沒有正眼看他,“老徐那人心挺細。”
“是啊!俺知道,俺知道。”肖十七咬著唇應著,突然道:“他說啥了嗎?”
“他那種人,哥,你不用琢磨。”火燒鬼說到,“他跟俺一直還行。他說他跟俺們原不是一個池里的魚,比不得咱們的交情。大哥你······”
“他這樣說的?!”肖十七道。
“他的來路······”火燒鬼道:“不怕哥你聽了不高興。俺們這個廟對他來說,興許也就歇歇腳。”
“你什么意思?”肖十七詫異的望著火燒鬼。
“你看著吧。”
“你還瞞著俺?”肖十七很不滿意火燒鬼這樣的回話。
“不是瞞著你,哥,”火燒鬼用那只怪眼看了看肖十七:“是俺感覺罷了。至于為啥?俺也說不上個具體,不過俺敢保證,徐駝子絕不是會對俺們不利的人。”
“是么?”肖十七用那種火燒鬼熟悉又討厭的神情望著他,“你是說俺們這小魚塘里還盤著條過江龍嗎?”
“哥,真的,你說的那些俺不懂。”火燒鬼停下腳,對肖十七說道:“但俺撞見過來找他的人。他們說話,杰格勾啁(鷓鴣鳴叫的聲音。形容粵語如鳥語。)的,那樣的說話,俺聽都沒聽過。哥,只要不礙俺們弟兄發(fā)財,管他呢!你說是不?”
“杰格勾啁,杰格勾啁,廣東人?”怪道徐駝子不愛多說話!難道跟南方三合會那些亂黨······肖十七一醒神,兩個指頭捏著嘴角,把話關在了嘴巴里。
“就聽你的。”他突然手一松,在火燒鬼肩上拍了一巴掌,“讓老徐帶上四眼,他倆去。”
五天后天將晚未晚,西邊的地平線上還有一線濃郁得要滴出血的紅霞的時候,肖十七帶著火燒鬼,把一只沙船安靜的駛進了和老葉約好的河汊。
老葉正坐在卸下的板條箱上等著他。
“你們怎么走?”老葉問道。
肖十七叫來了火燒鬼:“你來講給葉老爺聽。”
老葉瞅了眼火燒鬼,等火燒鬼把汽燈壓在地圖上的時候,又瞧了他一眼。
趁他們說話的功夫,肖十七指揮弟兄把貨一箱箱用苫布包了,困扎結實了,上了船,碼在最底層,再覆上了一層苫布,然后在上面蓋上了木板。
“怎么樣?”他把落下的一只褲腳卷了卷,走到老葉他們身邊。
“老肖,”老葉又看了眼火燒鬼,“怎么,你昨天不是告訴我走廟島嗎?”
“哦!哈哈!為這個呀!葉老爺,”肖十七打了個哈哈,道:“聽他的。聽他的!俺是個半桶水。到了洋面上也得聽他的。總之俺拿腦袋保證,這趟差事只要老天爺照顧點,給幾分臉面,決計不會出差錯!”
老葉將信將疑的看了看他:“那好。既然我家大人覺得你能干,我也不多說。總之你要留心慎重些才好。”
“葉老爺說的是。”肖十七揖了一揖,“請轉告大人,小的絕不敢給大人添憂!”
老葉點了點頭。他看到岸上的貨都上了船,自己也踩著踏板上船周遭里外走了一圈,沒看到搬上去的貨。他踩著晃晃悠悠的板子回到岸上,對船上的肖十七一拱手:“就拜托你和這幫弟兄了!”
“放心吧!”肖十七規(guī)規(guī)矩矩作了個揖:“你老請回吧!”說完他也沒再顧老葉,叫人抽了板,道:“開船!”
船在肖十七伙計的操弄下很快離了岸,又向著來的路駛去。
“一條縫是個日本子?你怎么知道的?怎么現(xiàn)在才告訴俺?”肖十七串珠兒般問到。
“那還不是怪老徐!”火燒鬼說道:“他走之前才跟俺說!”
······肖十七沒說話。他心里恨得癢癢。
要是一條縫在他面前,興許他二話不說就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了。不過他對一條縫并不生仇恨,而是這個日本子竟敢瞞了他一年多,如今知道了,宰了就完了。可徐駝子不同,肖十七現(xiàn)在恨不得把他撕成八瓣兒,這雜種讓肖十七感覺什么事好像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自己像個懵里懵懂的大傻瓜。他自己弟兄的影子在他心里也起了皺了。
“哥,一條縫的事,”火燒鬼必須把臉側一下,他的眼光才能沖過燒得繃緊了的眼角看到肖十七,“老徐告訴俺的。他兩次見到一條縫進了一個叫什么館的,名字俺忘了——聽老徐講,那里面通常都是些東洋人住——第二次老徐好奇,跟在棍子身后,前后腳進去卻沒見到他。再想到俺們這油從來都沒遇過麻煩,俺一合計,的確!你看是不是!”
肖十七拿到走私桐油的活兒,的確是這個一條縫介紹來的。最開始提心吊膽跑了一趟,那些接貨的東洋人沒找過麻煩,給錢也痛快。以后越跑越?jīng)]當回事。畢竟有錢賺,哪個還顧得了那些!現(xiàn)在回想起來,的確。不過這東洋雜種圖個啥呢?
“所以你要俺趁一條縫進城,先來裝這邊的貨,然后去裝他那邊的油,直接過海?”
“老徐走之前講直接過海,要哄著把一條縫推在前面應付才是最穩(wěn)妥的一條路。”
“嗯。你不早跟俺說?”
“都說是老徐臨走前告訴俺,除了你,誰也不能說。他怕你急,才要俺動身的時候才告訴你。”
“怕俺急?!你他娘的腦子長在他肩膀上?他叫你吃屎你就吃?!”肖十七把股邪氣全發(fā)泄在火燒鬼身上,等他罵完了才輕輕冷笑了下,“他讓俺當了魯子敬,自己倒唱起了草船借箭的諸葛亮!不過說得在理。這駝子!俺知道他腦殼里盡是算盤珠子!你呀!要幫俺”肖十七本想說“多看著點”,但他把話的后半截剎在了嘴里。
“幫你干啥,哥,你吩咐!”
“干啥?!”肖十七歪嘴一笑,“你說還能干啥?幫俺照顧好這些弟兄!”
“那不在話下!還用得著你專門吩咐!”火燒鬼嘿嘿一笑,側臉看了下肖十七。
“他約了在哪里裝貨?”肖十七問。
“中午。還是洋涇浜(原來是黃浦江支流,在公共租界與法租界之間。后被填,即現(xiàn)在的延安東路。)。”
“阿曉得啦!”肖十七模仿著上海口音,“俺會留著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