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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 日珥
  • 既零
  • 7875字
  • 2024-06-11 00:48:44

“俺出幾天門?!遍Z武義把辮子在脖頸上繞了一圈,戴了頂半新不舊的搭耳氈帽,拿了塊纏頭布圍著帽子一裹,把一角掖進縫里,在綠枝的梳妝臺前照了照,把前額的布往下拉了拉,直到完全遮住了他齊額那一圈官帽戴久了后的印痕。

他把搭在椅背上的一件從沽衣鋪子弄來的半舊短襖套在身上,拿一條舊麻繩攔腰比了比,覺得不合適,換了條寬點的絳布系了,將腳上趿拉的舊棉鞋一勾,跺了跺腳。

“正說要你換條系腰呢!系麻繩的哪有這么張胖乎臉!”綠枝笑著雙手捧著根三尺來長的木棍,“爺,把這個也帶上吧!”

閆武義一看,樂了。

他接過手,抓住木棍的一頭,一拔,一截鋒刃便在燭光的掩映下閃著錚亮的寒光。這是當年在關外他在那個叫大熊鵬的日本間諜手里繳獲的杖劍。

“不用?!彼χ颜葎Σ暹€入鞘,遞回到綠枝手里。

“怎么?”綠枝撅了撅嘴,“打狗也要三尺棍嘛!何況······”

“你看見那個叫花兒手里拿一根這么漂亮的打狗棍?”閆武義哈哈大笑起來,他雖然啥也沒跟婆娘說,但他知道綠枝擔心他。閆武義在婆娘臉上輕輕捏了一把,“手里拿著它反倒惹人注意了。再說俺還沒使過這玩意兒,真要有啥事還指望不上呢!”

“那你總要帶點東西防身吧!”綠枝悻悻道。

“防啥身?”閆武義快活地看著他婆娘,“只要你不把俺吸干喝盡,俺還要防啥身?”

“討厭!”綠枝臉一紅,嗔道:“俺這里擔著心呢,你也沒個正經!”

“十幾天就回來了!”閆武義心里一蕩漾,一把把他婆娘攬進懷里,臉對臉,眼睛對眼睛看了看,道:“又不干啥,放心吧!就是死,俺也死你這兒?!?

“你······”綠枝的話還沒出嘴巴,嘴巴就被另一張嘴堵上了。

夜色這幅黑幕在極遙遠的東方還只是底邊被掀起一條縫,露出一絲紅色,頭頂的啟明星還在耀眼的時候,閆武義出了門。屋子外的春寒讓他打了個寒顫。他攏了攏襖子,把手攏在嘴邊哈了哈。閆武義打算早點到城門邊等著城門一開就出城。這樣就不太會遇上什么熟人。

他縮在西門的墻邊。好容易等到守城門的士兵取了門閂,把那扇沉重的木門從外往里緩緩推開,他立馬站起身,快步超過了另外幾個要出城的人出了城門。

他一出城就看見一個個頭不大的漢子牽著個毛驢車,他沒像那些等著進城的人一樣一見開城門就往城門涌,而是站在離城門洞不遠的一棵柳樹旁。

閆武義知道,那八成是老槌給他約好的莊客。

本來老槌是想自己跟著來的,閆武義嫌他長相太易被認出,勸住了他。于是就給他找了個熟悉臨清、武城這一帶的莊客。

閆武義朝那人走過去。

天沒全亮。

那人也看到閆武義朝自己走,便抓著轡頭把驢往大道上牽。

“是閆爺?”

閆武義一點頭,跟他說了兩句,那人也點了點頭,閆武義便輕輕一躍,屁股坐在了驢車上。

漢子也不多說話,在空中稍稍甩了下鞭子,那驢兒就像個掛了鈴鐺的小腳老太,四條短腿邁著碎步小跑起來。

“爺,俺們怎么走?”

“過馬頰河,去冠縣。然后順運河去臨清,再去清河、梨園屯和沙柳寨。路上恁不要叫俺‘爺’,叫涂二哥就得了。糊涂的‘涂’。記住了!”

“嚯!你老可真是挑著熱鬧的地方看。不過,”那漢子一笑?!昂伲犇阃慷绲模 ?

閆武義一笑,拍了拍他肩膀。

兩人一路無話,晌午的時候倆人在路過的村里要了點水,休息了半個時辰,應付著吃了點干糧。

太陽落到了西邊那溜似乎一輩子也走不到,藍灰色的山里面的時候,閆武義他們剛好到堂邑。

客店的伙計幫著把驢兒牽去了牲口棚,閆武義叫了兩壺酒,十來個夾肉燒餅,一只熏雞,又要了幾根蔥和一碟醬。趕車的伙計也沒跟他虛聲客套,倆人刮風般吃了個罄盡。

閆武義腳浸在熱水里。兩個沉在水里的大腳趾頭動了動,那快活勁兒仿佛是他的身體把抻個大懶腰的儀式臨時改在了水下的腳趾頭上。

他一路上腦子里都是帶綠枝回東昌府時路上見到的那種景象,可這一路到了堂邑,路上卻沒看到那些練拳的人,一派人犬不驚的模樣。這讓他有些詫異。要知道堂邑這么個連芝麻都算不上的地方,當年因為黑旗而天下盡知的!閆武義還光著腚就聽過,也從那以后就把黑旗的威名刻在了心里。如今這里卻像從來沒發生過這么檔子事兒,地方也顯得沉悶無聊。如果不知道它的過去,全然不會讓人產生這里曾經翻天覆地,震顫過華北大地的聯想。

店里的伙計送洗腳水的時候,閆武義要他順道幫他把爐膛里的的火弄散了。天氣雖然還冷,可到底是春天了??粺锰每救?。

這會兒被褥也烘烘熱熱的正合適。

閆武義吹了燈,倆人無話,早早睡了。

“哥,你看!”李三從懷里掏出一匹緙絲團紋牡丹的大紅緞子,一抖,興奮地嚷著:“后天就是二月廿二了!亮拳這么大的陣仗,你當大哥的還不威風一下!豈不讓俺們十八魁臉上沒光!”

“就你奶奶的鬼點子多!”閆書勤把那匹紅緞搶到手里反復地看了看,把那塊紅緞往頭上一裹,道:“奶奶的,這往頭上一包,二里地外都準能看到!”

李三站他身后,把緞子折疊齊整,用根紅帶子系了,轉到閆書勤正面像欣賞自己作品一般左左右右的看了好幾遍:“嗯,還得是緞子中看!奶奶的!”

“欸!恁從哪踅摸來的這么好塊料?”閆書勤突然把裹在頭上的緞子拽下來,逼視著李三。

“瞧您!瞧您!”李三最怕閆書勤這樣看他,每次閆書勤一瞪眼,他就總覺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他恨閆書勤對他這樣,可這就是他的命,他只好認?!皠e說要塊緞子,如今像劉家、左家那些吃了大冤枉的,只要能出了洋鬼子這口惡氣,就是要他們把地再刨幾尺變成現錢,他們一準也干!”

“奶奶的!就恁最猴精!”閆書勤剛才還冷著的一張臉笑起來。

李三松了口氣,也和大伙兒一起,跟著笑了。

閆書勤把那塊緞子重新裹到頭上,對著面洋鏡子這拽拽那拉拉的看了幾回,“糧食派下去了嗎?”

“哥!你就把心裝在肚子里吧!”李三湊到他身后,“不說其他的,光長安家的(劉長安,因梨園屯案被革了功名,遭受過囚禁)就答應先出一千斤。不夠再說!另外幾家富戶也湊了千把近兩千斤。亮拳那天的開銷該是足夠了?!?

“好!好!”閆書勤臉都紅了,“大伙兒也都看到了!要不是憋了口鳥氣,這白面哪里拿得這般痛快!哪個家里的糧食也不是風刮來的!俗話講‘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回非得拿出些厲害,替大伙兒出口惡氣!”

“書勤講得對?!弊谂赃叺奈憾棺討曊f道:“是要拿出些厲害。亮拳嘛!”他那只好眼睛不那么快的把在屋里的人看了一遍,“說穿了就是立威。動靜小了,這個威怎么立得起來?所以嘛,”他的獨眼里透出一種詭譎的光,“只頭頂上紅亮,讓人家看得見那還遠遠不夠!要讓那些洋鬼子和吃教的,還有一味左袒洋鬼子的官府,還有其他那些,”老道突然把話剎住,咳了咳才繼續道:“都看清了,俺們的手腕子可不是泥巴捏的!”

“道士的話講得亮堂!”閆書勤站起身,“俺老子把話講白些!亮拳那天要干兩件事:一是拆了玉皇廟上蓋的洋廟;一是,”他的眼睛也快速從屋里的人的臉上掃過,手狠狠往下做了個切的手勢,“要殺他兩個!”

老道在暗處點了點頭:“不見點紅,還談啥立威!哪個會怕你?”

閆書勤最后那句話仿佛是在屋子里十幾條漢子的頭頂上“咣”的打了個豎霹靂。

“殺,殺洋人么?哥?”這個吭吭哧哧的發問,顯得闕中氣,卻又像說出了屋里所有人的心思。

閆書勤一下也答不上來。是呀!殺洋人還是殺別的什么人,他也明白,殺的人不同,效果和結果也就十分的不同。之前他的確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看了眼魏道士,卻看不清老道是否在看著他。閆書勤只是看著老道一只手不停的在薅自己那幾根須子。

那一刻屋里靜得出奇。

“奶奶的!”閆書勤有些躁,他在心里暗暗罵了句,眼睛像點名般往每個人臉上看過去。有幾雙眼睛對這種危險感覺似乎特別敏銳,閆書勤的目光還未全到自己臉上時,兩眼已經早早躲開。

“怎么,怕了?”閆書勤一下子找到了上風。

沒人接話。屋里仍然是一片寂靜。

閆書勤看著大伙的目光里漸漸流露出一種明白的挑釁。

“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蔽憾棺涌偹汩_了腔,“三哥的問題恁的回答不了,說明恁的心里頭沒個準注意。這眼瞅就到日子了,這樣子可不成!那么的,依俺說,今天咱們定個章程,以后大事都由三哥拿主意,大伙兒服從。恁的看如何?”

魏道士的話沒有直接應對剛才的問題,而是把話題引到了哪個當家的問題上。不過這樣馬上就打破了剛才那種讓人焦灼的沉寂。

“這沒問題!不用恁道士開這個口,在座的哪個弟兄不是這么想的?”

“這還要你牛鼻子專門問一遍嗎?”

屋子里那些棲身在暗影里的人們笑起來。

“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個事就這么定了!哪個反悔,不要說天打五雷轟,只俺這里他第一個過不去!這個話說到這里。至于亮拳那天拿誰開刀,”魏二瞎子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扣著須子一路掐下去,仿佛接下來說的話全是從這幾根胡須里掐出來的:“貧道以為書勤說的不能是洋人,而應該是打狗給主人看?!?

“嘿!還是牛鼻子那啥!”閆書勤臉上一下松快了,一只手在自己額頭上撓了撓,“話一到你嘴巴里就變明白了!”

“你們都聽到道長說了!”閆書勤嗓門高起來,“他說的就是俺的意思。俺們這回就是打狗!打給那些洋鬼子看!”

自從第一次替兩位跟神父走得近的教友牽牲口去衙門,甑五子就羨慕上了他們。講得準確點,是羨慕他們掛在脖子上,露在胸脯前那個小小的,用一根又細又亮的金鏈子系著的,金晃晃的十字架。

這玩意兒剛看到時,只那金晃晃的就便宜不了,招人稀罕。

這玩意兒等他有次湊近了瞧時又嚇了他一跳:這些洋人!咋還弄個吊死鬼在上面!看著就晦氣!

這玩意兒等他有了這回的見識,不止不覺晦氣,簡直,嗯······他一下都想不出好詞來。

這玩意兒!他從來沒想到有這般的魔力!

那天兩個教友憑著這個,也不等通報,直接進到縣衙,也不叩首、請安,大剌剌就跟縣太爺對坐說話。

這也就罷了。

讓甑五子眼珠子都快從眼眶里掉出來的是,他們說完話,縣太爺竟一路把兩位陪送出衙門!那可是縣太爺!便是那些有功名的老爺,也難得到這般待遇。

嘿!肏他的娘!連他這個牽驢的都覺著威風。

這件事在甑五子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波瀾,讓他越發一門心思想要在自己脖頸上也能掛著這么個玩意兒。原先他看到十字架上那個吊死鬼,總覺得說不出的別扭。那天后卻越看越覺著好看,越看越愛看。

很快,他受了洗。

雖然他沒太明白自己在水里浸那么一下是怎么個意思。

但他后來很快就明白了,打那以后他就是“主”的人了。

那些胸脯前掛著十字架的人都成了自己的兄弟姐妹。

甑五子爹娘死得早,一個姐姐在他還沒記清長相的時候就遠嫁了,再也沒見過。自己活了十六七歲,打記事起就沒抻過腰。這么多年他自己都說不清自己咋活過來的。就這樣也并不比街上一條狗招人待見。成了“主”的人,雖然長時間里這個“主”對于他而言還朦朧,不過教堂里的神父和教友讓他有了從未有過的親近的感覺。

他心里少有的感到暖乎乎的。

當然,他自己也得到了一個十字架,雖然只是個細麻繩穿著的木頭玩意兒。

金晃晃的那種喜歡歸喜歡,到底不是自己這樣的角色夠得著的。就算自己有那么一個,八成也會拿去換兩吊現錢。他尋思。

第一次如了個自己的愿,即便不是全部,也足以讓他興奮、滿足了。

他頭次把這十字架掛在胸脯前出現在大街上時,心里頭是忐忑的。然而沒用多長時間,他那顆長期被漠視和踐踏形成了“躲開”這種條件反射的心就感受到了街上人們看到他時眼神里的變化。那顆一直匍匐在塵埃里的心臟敏銳的意識到從前這些隨時會撕咬自己的家伙們如今既沒把他當作空氣,也沒像對付條偷食的野狗那樣對他。

一旦確認了的確如此,甑五子那幾乎從未感受過快活的心里如今快活就像一枚突然被風吹來的種子長出了芽,結了苞且迅速地、明確能感受到的怒放。

以前瞅準別人起個身,自己立馬跑去往面里吐口痰然后邊挨打邊吃人家剩面湯的日子似乎一去不返了。

他知道不是自己突然招了人喜歡,而是胸脯前的那個玩意兒,那些狗日的不敢隨便找他的茬。而他,嘿嘿!“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句話他不會講,這個理他明白。

如今他走在街上也不再避人,嗓門也漸漸的大了。

甑五子明白這樣子深深觸犯了街面上的人??稍竭@樣他就越發的快活。

胸脯上的那個十字架如今成了孫猴子在唐僧腳下畫的圈。那些從前正眼也不瞧他,隨時會在他頭上來一巴掌,在他身上踹一腳的人如今把臉伸過去讓他們打他們也不敢。

小人懷惠??追蜃釉缇驼f過。孟子的大義,經過道學的修飾,在不動蕩的時候對于上層讀圣賢書的人是一個有約束的框架??墒翘幱诘讓拥男∶瘢伙堧y得,生存猶艱,“懷惠”何嘗又不是一種美德呢?那些鄉風里俗,倘不能使人感到安全和溫暖,那么當另一種棲身巢穴出現時,他必然會被吸引;人一旦被原生的群體排擠、漠視,那他只要有機會,必然會對愿意接納他的另一個群體傾心。這個時候陌生是可以克服的。對他而言不但不是障礙,反而會激起他的好奇。

人的本質畢竟是動物。從這一點而言,小人、君子并無大異。

差別在于各自社會中的地位。

差別還在于時機、際遇和方式。

差別只在于識文斷字的人能講出一套道理來辯解,以維護自己的顏面;而甑五子這樣的,就只能在最直接的挑釁和報復的感受中得到不亞于射精的快感。

不過對于甑五子這就足夠了。

他跟孫猴子一樣,眼下很快活,以后沒想過。

孫猴子當年大鬧天宮有多快活,如今他甑五子就有多快活。

那個掛在他胸脯前的十字架,他并不由著它在胸前晃,而總是攥在手心里。時間長了十字架變得油潤起來,越來越就人了。

現在還有誰敢輕易招惹他呢?

然而,正如幸福來得突然,災禍臨頭時也絕不會提前報個信。

甑五子正往老申頭的羊湯鋪子走,腦子里被羊雜湯泡餅的滋味勾得迷了心竅。突然后腦勺“嘭”的一聲悶響,他連個“啊”都沒來得及,像是夜里的燈突然被捏熄,眼前瞬間一片死黑,他便啥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啥也看不見,不過他很快就明白,跟之前那一黑不一樣,這回那是眼睛被人蒙住了。他本能的叫了一聲,可是聲音只在他喉嚨眼打了個轉便回去了。他的舌頭隱約能感覺到嘴里塞的大概是核桃,嘴巴外邊也被緊緊纏扎了布條,這就使得他竭盡全力嘴里也只能發出含糊的“嗚嗚”聲。

他實在想不出綁票的人綁他干什么。就是把他放鍋里熬也熬不出二兩油來。

八成是綁錯了人。

嗯!肯定是綁錯了人。

一想到這兒,他不慌了,還覺著挺好笑。

“逮到了?”

甑五子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在說話。他聽著那聲音耳熟,但一下想不起在哪聽到過,是誰。

“逮到了!老子去了還能逮不到嗎?!”另一個聲音說到。

“皮筋,你小子!”另一個聲音道:“沒瞧出來!那潑皮的習慣摸得挺熟!得!這回咱閆哥準得好好夸你!”

??!是那小王八蛋!

甑五子心里一緊,那他們不是綁錯了票,要抓的就是自己!可為啥呢?雖然平日里和皮筋那小王八蛋不大對付可也就是個鬧著玩,不至于生出大仇恨來呀!

甑五子額上沁出一層牛毛汗來。

“你嚷俺的名字干啥?!”皮筋的聲音。

“怕了?”另一個聲音道,“喲!還真生氣了?放心!你還怕他能回去嗎?!”

甑五子聽到這話就覺得頭頂被個啥猛砸了一下,傻了。

怎么?這是······要殺俺?!

他不愿往這方向想。他一開始也壓根沒往這方向想過。

皮筋這小王八羔子竟然找了人要殺俺?!

甑五子聽到“皮筋”兩個字的時候就亂了神,沒聽到還有個“閆哥”。

甑五子整個人都陷入了混亂,有那么一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死了。

可也就只那么一會兒。

被裝在口袋的他猛地發起狂來,嘴里急促的發出“嗚嗚”聲,被捆住手腳的身體像魚一樣劇烈的扭動。

突然,他覺得身上一輕,可是馬上有根棍子重重舂在他身上。

“娘的!再鬧看老子咋收拾恁!”一個聲音厲聲道。

這一棍子戳得真狠哪!王八羔子!甑五子覺得自己肋巴骨都斷了。

他叫不出聲,額上的汗和眼淚都流了下來。

一塊什么東西往他身上一跌,重新壓在他身上。

甑五子兩個鼻孔全力搜索能吸入的空氣,一股羊膻味鉆了進去。

自己要倒大霉了。甑五子接受了這一點后反倒不鬧了。他知道自己現在是躺在一輛獨輪車上,剛才挨那一棍子的地方車子一顛就痛,好在他的身子一直蜷著。車子顛得頻繁了,那點痛他就適應了。甑五子就這樣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你跟著俺讀。家賊勾結洋鬼,敗我宗法,壞我風俗,毀我廟觀······”

他再次醒來時聽到一個人這樣說。

“家賊勾結······”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結結巴巴的在跟著念。

甑五子發現自己是坐著的,連口袋一起被綁在了柱子上。

他掙扎扭動了幾下。

“嘿嘿!這王八!”

他聽出來是剛剛還在粗聲粗氣學說話的那個人的聲音。

甑五子覺得身上的繩子松了幾圈,那只是從口袋外面捆在柱子上的繩子。之后頭頂上一陣悉悉索索,他知道,是在解口袋。很快,口袋被褪到他身上,蒙眼布也解開了。

還是白天??墒俏葑永锊⒉涣撂?。甑五子的眼睛很快適應了。一個頭上裹了塊猩紅綢緞的闊臉大漢正蹲在他面前打量著他。

那漢子把箍著他嘴巴的布條往下一拉,一只蒲扇般大小的手捉住他下頜一捏,他嘴里的兩個核桃混著他的口水掉了出來。

甑五子顧不得疼,猛烈地咳起來。

“毛還沒長全呢!”那漢子臉往旁一側,給他腦袋上來了一巴掌,站起身道:“怎么把個小崽子抓來了!”

“叔!他可不是啥小崽子!”

甑五子聞聲一抬頭,果然是皮筋那小王八羔子!

正巧皮筋也看著他,見甑五子看著自己,那娃子對著甑五子就是一腳,啐道:“三叔,臨清城里哪個不知道這王八!洋鬼廟里叫得最惡的狗!”

一個道士模樣的人走過來看了看,他背著光,甑五子看不清人模樣。那個道士在漢子耳朵邊咬了幾句。

甑五子一點也聽不清他在說個啥。

他正尖著耳朵,卻聽那漢子突然高聲道:“這他奶奶的還是娃呢!”

“書勤!做大事絕不能有婦人之仁呀!”那個道士聲音大起來。

“書勤叔!可不能放了他!”皮筋一臉急相,“他都看到俺了!”

那漢子瞪了皮筋一眼,一摔門,出去了。

那個道士一只眼瞥了下坐在地上的甑五子,跟腳追了出去。

“書勤叔”?!不就是那個······?。£滴遄右汇?,立刻跟遭了雷劈一般。

那個闊臉的漢子是閆書勤!他甑五子居然落在了閆書勤手里!皮筋這小雜種居然把自己送到了閆書勤手里!

甑五子雖算不得老教友,可跟在教堂里也混了些日子了。每次禮拜布道他都去,不過神父用那半通不通的中國話配上教友狗啃螺般的翻譯說的那些他沒幾句能聽的明白。好在唱圣歌的時候他也高一句,低一句的跟著充個數,領圣餐的時候他也學著人張著嘴接住那塊既不甜、又不咸,啥滋味沒有,反正吃不死人的玩意兒。不過這些都讓他自覺心安,自認為沒有對不起“主”。

不過在胸前劃十字,“阿門”、“阿門”的他都惟妙惟肖,挺像那么回事。

甑五子機靈得很。他知道畢竟僅憑掛個十字架還不足以在街面上那些人眼里證明自己已經皈依了“主”的身份。

他頷首看了看胸前,脖子上掛著的十字架不知去了哪里。

甑五子心里“咯噔”了一下,感覺踩了一腳空。

跟了天主之后,那個十字架早就成了他的護身符。

哪里想得到今天八成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他真希望那十字架是丟了。

可轉念一想,那有啥用?皮筋那小王八羔子他知道??!

現在所有的設想都如同攆到了一個快速旋轉的漩渦里,最終攪和出來一個結果。

這個結果是個啥,他當然知道。所以他在意識里在那個結果面前拼死往后退。

長這么大,即便是遭受最惡毒的打罵,他甑五子也未有過現在這般天旋地轉的感受。

天黑的時候有人進屋,帶進來一盞油燈。

另一個人端著個木托盤,上面放著一只扒雞和堆得冒了尖的一碗面,一個酒注子和一個酒盅。

“吃吧。”那人把托盤往甑五子跟前一放,繞他身后把繩子給他解開了,“閆爺吩咐給你上頓好的。老實點!別給老子添亂。”

“奶奶的!恁也配整只的吃雞!”起先走在前頭的那人把燈放在了炕頭的墻上,下了炕,蹲在甑五子跟前,在甑五子頭上來了一下。甑五子沒有任何反應。

那家伙說著話,兩只手已經伸進了碗里,從雞身上掰下了一只腿,正要往嘴里塞,“別胡鬧!恁吃了去投胎嗎?”他的同伴喊到,“書勤叔知道了不收拾恁!”

“恁不說,書勤叔咋會知道!”那家伙嘴里嘟嘟囔囔的看了眼他同伴,又看了看手上的雞腿,“娘的!”他悻悻的把雞腿丟回了碗里,把剛才握過雞腿的手指一根根放進嘴里著實吮了幾回,直到連一點咸味都沒了才放過了它們,站起了身。

“恁快吃!吃完俺們還要把你捆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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