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日珥
- 既零
- 4801字
- 2024-06-04 00:23:51
府衙外面的拴馬柱上拴了一頭黑色的叫驢。一個比那頭驢更瘦的鄉(xiāng)下人弄了抱青草,正一把把往驢嘴里塞。閆武義沒有跟洪用舟他們說話,帶著人超到了前面,先在府衙門外擺布開了。
那頭驢在東昌府太出名,它的長臉比它主人的那張長臉好認,名也比他主人的好記。常在街面上走的人就沒有不知道它的。它的主人伴它的福,也得了個“驢大人”的諢號。閆武義一看到這長臉的畜生就明白了七八分。
可這頭驢自從當差以來和侍弄它的人都沒見過這么齊整的陣仗,它的嘴停止了從那個鄉(xiāng)巴佬手里扯出草莖,尾巴打著轉兒的甩了甩,四個蹄兒不自覺的往旁邊挪了兩步。東昌府見過世面的人見過兵見得多了,可這般齊整的也是頭一回。也有眼尖的一下在行伍里逮到一張熟臉,興奮的嚷著打招呼,可是那短小隊伍里沒人理他。
“他娘的!難道老子眼花,認錯了人?”
衙門那幾個原本散漫的、掂著肚子,從來眼皮子往下瞧人的號房、捕快、弓子手,看著衣物不整齊,人卻很齊整,身上沒有號褂號標,卻都腰扎牛皮帶,背著新式洋槍的這么一小隊人一下子摸不清來路。哥幾個被那股氣勢震懾住了,一個個身子順墻順門框的站直了些,腳也不自禁的往兩邊挪,把占慣了的府署門外敞亮的部分讓了出來。在自己的地盤上竟頭回有了些扭捏生分,顯得羞羞答答了。
府衙前來瞧新鮮、看熱鬧的人聚的越來越多。
洪用舟嘴巴硬,心里卻很忐忑。自從去年這個姓克的德國和尚來了東昌府,除了第一次見面還算勉強得過去,以后只要他來,沒有一回不是把個公廨鬧得雞飛狗跳。尤其是這個怪物咆哮著揮舞拳頭的時候,他的那些巡捕和拿著水火棍的班頭衙役先嚇得抖起來,有的竟顧不得他這個大人還在堂上,自顧自順著摸著墻壁溜了。
荒唐!事后洪用舟狠狠罵過他們,太過分的也賞過板子。
不過洪用舟知道,這沒什么用。
也難怪他們。
畢竟那些人不過就是在衙門混口飯吃,作威作福慣了,在這個地頭上哪里見識過比他們狠的!
唉!洪用舟不是不知道,遇到事情是指望不上他們的。可真遇到事的時候,看到這些不爭氣的死相,他心里就由不得自己產(chǎn)生出一種被賊逼到絕境時的顫抖,讓他覺得極其無助。餐餐吃人參都沒那么足的精神受這份氣。
“還是為了郝莊的地!”洪用舟邊喘著氣,對身旁的老夏道:“運河里的王八也沒他咬得緊!”
“東翁,可不能讓給他!”夏夫子聲音不高,但急促有力,“那不然······”
“我知道。”洪用舟腳下一停,“玉皇廟那只葫蘆還沒摁下去,不能讓這里又起來個瓢。”他看了眼夏夫子,道:“那我就真的要先掛冠了!”
說完他把衣袖一甩,把袖口緊緊攥在背在身后的手里,邁開了腳。
洪用舟回到衙門口的時候,閆武義的帶的勇丁已經(jīng)分布站好,一個個繃得筆直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哎呀!他舒了口氣,斂了斂神,上了臺階。
閆武義站在門旁對他行了個叉手禮。
洪用舟腳沒還跨進門檻,先停了下來,看了看這些勇丁。
“你跟我進去。”
“大人回衙!”的呼聲從大門一直傳到上房。
閆武義檢查了一下身上,三步并兩步的跟了上去。
洪用舟走到大堂的時候,那個德國人正坐在堂上一側的如意椅上旁若無人,兀自欣賞著手指上的那枚在伊斯坦布爾等船期間從一個希臘人手里買下的藍寶石戒指。
見到洪用舟時他并沒起身,直到知府大人兩只腳入了大堂,難得他抬了抬屁股,勉強做了個要站起的姿勢,跟洪用舟打了個點頭招呼。他正要開口說話,卻被洪用舟手一舉,攔住了:“請稍坐,喝茶。本府換了衣服就來。”
只片刻,衙役們排好了班,喝聲“大人升堂!”那個德國人下巴微微揚起看著這一切,他臉上流露出一縷難以自抑,自己都不會察覺到的,看劣等表演時才會出現(xiàn)在臉上的蔑笑。
洪用舟換上了頂戴和袍服馬褂回到堂上。
他正了正冠,在屏風前的案子后坐下來。
那個德國人坐在椅子上對他略一欠身。這讓洪用舟非常的不快。他的兩只手縮在袖子里捏了捏拳頭,把氣放平了,道:“貴神父今日造訪,不知所為何事?”他那口四川口音的官話把“貴”說得像“鬼”,閆武義覺得挺是那么回事,他站在洪用舟身后看了眼洪用舟,想笑,卻只能放在肚皮里。
“洪大人,我想······”德國人想了半天,沒找著合適的詞,漲得通紅的臉使他那雙眼珠子顯得越發(fā)的藍。
“克大人,恕本府直言,”洪用舟蜷在袖子里的兩只手伸了出來,在案子邊掄彈了彈,“你不是帶著通事嗎?讓他說嘛。等你把話說完,怕是要吃夜飯了!”
洪用舟的那口四川官話那個德國人沒法聽全,甚至連個大概都難。但他能感覺到這個“The Mandarin(滿大人,西方當時對中國官員的蔑稱)”是在嘲笑他。
“驢大人”那張被傲慢浸淫徹底了的白臉被自我揣測的嘲諷激怒,不過這回他克制住了自己,沒有搶身到案子后眼睛盯著眼睛,鼻子對鼻子頂著案子后面這個只要一抓能捏成紙球兒的老頭。畢竟他也注意到了,這回這個狡猾的中國佬身后還站著一個根本不為他雷霆震怒所動,也不看他,似乎不怎么怕他的黑漢子。“驢大人”來過東昌府幾次,以前沒見過這個中國佬手下還有這樣的人。
洪用舟端坐著,完全沒看這位神父,但這位“驢大人”的一切都沒逃過他的眼睛。沒想到今天總算能壓這混賬一頭,洪用舟心里頭舒爽極了。
那個德國人白臉上的紅褪到幾乎正常了,他手指一勾,身后的通事湊近了他,“驢大人”偏轉了頭跟他說了幾句,那通事點點頭,走到大堂中間,對洪用舟鞠了一躬。
“大膽!跪下!”兩旁的皂役斷喝了一聲。
那通事“噗通”就跪了下去。
德國人卻站起身,兩步搶上去,一把把通事從地上拽起來,看了眼洪用舟,然后瞪著眼盯著那些衙役,用參雜了漢語的德國話道:“你代表的是我,獲得圣父授權護教的克勞德神父。圣父的仆人,偉大的德國皇帝威廉二世在東方的臣仆。除了圣父,不準你向任何人下跪。”
洪用舟以輕蔑的眼神看著這個德國人的表演,沒攔他,也沒說話。
那個通事站起身,佝僂著身子,看了看洪用舟,仿佛有一千個不是都讓他背在了身上。
“你就站著說吧。”洪用舟蔑笑著淡淡的說到。
“老爺,不,大人,”那通事仍然弓著身子,兩只手仿佛是黃花閨女的玉指第一次碰著男人手一般,扭扭捏捏拱在一起,道:“克神父這次來,就是想求您把郝莊那間廟讓給他。其實就這么個事。”
他總算在心臟跳出嘴巴前哆哆嗦嗦把話說完了。
“據(jù)本府所知,你說的那間廟,本是當?shù)胤鹚拢銈冊局皇墙栌茫@才不到一年,如何變成了讓他呢?荒謬!何況郝莊隸屬莘縣,這樣的事應當找莘令與地方縉紳商處,上次不是跟你們說過了嗎?”
通事唯唯應著,又跑到德國人那里跟他咬了陣耳朵。
“我們神父大人說了,”等他再回過頭跟洪用舟回話時,似乎氣壯了許多,“莘縣縣令不過從七品的小官,與我們神父大人不對等。而且他也說了,莘縣縣令和地方劣紳都是都是,額,穿一條褲子的壞蛋······”
“哈哈哈哈,”洪用舟沒等通事把話說完,兀自先大笑起來。他手指在案子邊彈了彈,道:“莘縣維護地方而已。不如他的愿,”他飛快地掃了眼德國人,“就是壞蛋。人家一座廟香火未斷百幾年,你們一句話說‘借’,便把人家連和尚帶菩薩統(tǒng)統(tǒng)擠出了門。如今又要地方‘讓’給你們。你們倒是好人!”洪用舟一臉冷笑的看著那通事,兩肘撐在案子上,身子往前一傾,“欸,本府問你,你們的上帝是不是有句話是這么說的:有人打你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給他打。要拿你的里衣,連外衣也由他拿去?”
“是的。”通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這是《圣經(jīng)》里的教導。”
“那你問問他,”洪用舟又朝那德國人瞟了一眼,“他是不是把你們的《圣經(jīng)》讀反了呢?”
“西教自前明傳入中國,世祖爺?shù)臅r候也有許多教士在華,未聞如此跋扈。你也像個讀了幾句書的人,宗教總在功德善行而已,你不懂嗎?怎么反而為虎作倀呢?”
通事被洪用舟的話頂?shù)萌珶o退路,但他又不敢把這位知府大人的話明明白白說給“驢大人”聽。他惶惶的站在那里,有點不知所措。
“你說出來,”洪用舟對他道:“把我說的話原原本本講給他聽。怪不到你身上。”
通事看了看洪用舟,又望了望那個德國人。
那個德國人正以疑惑的眼神看著他。
通事的兩個手絞在一起攪了一會兒,似乎把自己的那點膽汁兒給翻攪出來。他走到德國人跟前,細聲跟他說了一會兒話。洪用舟聽不清晰,也聽不明白,但從那德國人的臉色看得出,這個通事必定把他的話原樣講給了德國人。
“我要!”只見那個德國人把那個通事一把抹開,站起身對著洪用舟用怪里怪氣的漢語低吼道:“我要去濟南!去你們撫臺那里告你!”
“請便。”洪用舟把茶一端,迅即把碗往桌上一跌,茶湯濺落在案子上,起身回后衙去了。
衙役們齊聲喝道:“大人退堂咯!”
“哈哈!東翁!”一見洪用舟回到上房,夏夫子趕緊迎上去,遞上一盞溫熱的茶,“天天隨侍,竟不知東翁背得出洋經(jīng)書里的內(nèi)容?”
“哼哼!何難!”洪用舟接過茶喝了一口,把茶碗遞還到夏夫子手里,伸開雙臂,由著仆人給他寬衣,然后踱到一張桌子跟前,拉開抽屜,拿出一本硬皮燙金的洋書往桌上一放,道:“只要不被‘非禮勿視,非禮勿聽’蒙了眼,找一本來翻翻不就行了?”
“哎呀!我今天,”夏夫子說道:“嘿!好看!一文一武,盡顯漢官威儀呀!”
“對,去把閆爺請來。”洪用舟邊扣領扣,對他的仆人吩咐道。
“嘿!今天有個典韋在身旁,就是不一樣!哎呀!這上過戰(zhàn)場的,就是不一樣。不怒自威!加上那副身板!哼!那個德國佬是招人討厭,不過他那雙琉璃珠子倒是識得人的!哈哈哈······”洪用舟瞥了眼夏夫子,伸著兩臂任由仆人幫他脫袍,臉上帶著些許得色道:“唉!如今這世道,老子是看透了。跟這些色目犬羊只講道理是講不通的。手臂沒有二兩勁,腰里沒有那塊鐵,他就敢騎到你脖頸上拉矢!”
“大人!”閆武義進來,對洪用舟行了個禮。
“來,來,來!老弟!坐!快坐!”洪用舟一看閆武義進來,高興的喊到:“給閆老爺上茶!”
“今天有老弟在側,”夏夫子逢迎道:“咱東昌府氣象立刻不同!要不然還不知道那洋鬼子要鬧到啥地步!俺坐在后面都擔著心呢!”
“這話說得是。”洪用舟點點頭,“老夫剛才還在講,東昌府要有,”他頓了頓,仿佛思考了一下,“五百!”他伸出個巴掌,“這些驕橫跋扈的洋鬼子就要收斂得多!”
“原本是為了彈壓地面,”夏夫子雖然沒在大堂親見,但是從洪用舟的態(tài)度看得出,他這位東翁今天不同往日,便也順著話頭說到:“沒想到這些洋人也是會看菜下筷子的!嘿嘿,老弟!剛才東翁還說你是典韋咧!”
“是彈壓地面呀!”洪用舟捋著須子笑道。
“標下不敢當!”典韋!閆武義心想當誰不好,偏要當這么個橫死鬼!他簽坐在如意椅上,對洪用舟拱手一禮,“大人儼然不可撼,那洋鬼子才不敢囂張。標下豈敢僭越冒功!”
“當?shù)茫‘數(shù)茫 遍Z武義的話讓洪用舟很受用,他的手往下壓了壓,示意他不必多禮,“老弟,好好練勇!一切有我!”
“你剛回來,”洪用舟拇指和中指捏著茶碗蓋沿著茶碗邊沿轉了一圈,發(fā)出細細的“呲呲”聲。他把碗蓋一放,道:“原先那些法國人還好一點。自從這些德國人來了之后!唉!那真是一言難盡!別的不講,只講河南邊巨野的那個,”他想了半天,嘴里細細念著。
“是不是那個姓薛的?”夏夫子提醒道。
“正是他!正是他!在地方上把些個原本地方上不受待見的腌臜地痞弄了進去,這些混賬仗著洋人的勢,把個地方搞得烏煙瘴氣。這個姓克的現(xiàn)在又把主意打到我東昌府!別說莘令有主張,就是他那里肯,報到我這里我也要壓下它!那不然還有個清凈覺睡啊!”
“講起來這些德國人的確蠻得很。”夏夫子道:“連之前那些法國人也拿他們沒辦法(光緒十六年,德國人從法國手里奪得山東省傳教的護教權。)。這個莘令算是有骨頭,這個佛廟改洋廟的事硬是讓他給頂住了。”
“嗯,嗯,是這話。不過他這個父母官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所以我說老弟,”洪用舟長長嘆了口氣,對閆武義道:“今天你也看到了,胳臂沒那二兩勁,手里沒塊鐵,這些德國人根本不把你當人呢!你說我如何不急!”
“標下明白大人的苦心。只是······”
洪用舟沖他搖了搖手:“我不是催你。我急我的,你練你的。”
閆武義和夏夫子都笑了。
洪用舟自己也笑起來。
“把這二十個人練出來,”閆武義對洪用舟道:“大人要的五百人也就不是什么難事了。”
“嗯嗯,我知道。”洪用舟點點頭,“是這個局勢,讓老夫常常有洪水將至,猶坐堤堰之上的感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