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近午的太陽越發的毒,曬得頭皮都生疼。
閆武義集合了勇丁們帶回到校場。
一輛板車上靜靜的呆在樹蔭下,里面堆的西瓜冒了尖兒。眼尖的勇丁先高興得叫起來。都是些十七八、二十來歲的小伙兒,肩著槍,揩著臉上的汗,一瞬間便把對太陽的怨毒淹浸在了對瓜汁的渴望和幻想里。
從府衙出來閆武義心情就很好。今天在堂堂的知府衙門里也有自己一個座位!以前有老長官楊壽山的關照,如今又深得東昌府的器重,何況這差事對他來說不比拿筷子吃飯,用勺子舀湯更難。他打心眼里覺著自己的命好。
閆武義正遐想的時候,勇丁拿了一大塊掰下的西瓜送了過來。
閆武義皺了皺眉,把袖子一擼:“娘的!也不切幾刀!”
“你老將就將就。”那勇丁嘿嘿的笑,朝樹底下一努嘴,回到:“您瞧!那里還在鬼搶齋咧!哪個還顧得去找刀!‘嘭’都是去拳頭豁開的!”
“操!”閆武義接過瓜,瞅準了開裂的縫隙,兩手一掰,把那塊瓜又分成了兩片,坐在小木椅上傾著身子,左一口右兩口啃起來。
給他拿瓜來的小伙兒那雙眼睛早就被他因生怕拿不到自己自己那一塊產生的不安的心拽到樹下的瓜車旁,眼見閆武義啃上了,他如同放了手的弓弦,倏的彈回了樹下,投入到揀了白瓤兒罵娘,搶到紅瓤兒先往嘴里塞的行列。
“這些個小崽子!”閆武義把一塊啃得都差點叫疼了的瓜皮扔在地上,捧著那塊大點的又連啃了兩口,把手上的汁水甩了甩,心滿意足的看著那群亂哄哄的年輕人。
西瓜汁水的沁甜讓他徹底放松了。閆武義的腦子里突然產生出一個極模糊極模糊的印象,好像今天看到了一張熟臉,在腦海里只那么一閃,便沒了。他想仔細點看看那張臉的模樣,可是連一點影子也沒了。
這個影子像一只嗅到了甜味,飛來湊了下熱鬧的蒼蠅,來得突然,去得也倏忽。
閆武義在腦子里尋了尋,完全沒了蹤跡。他沒再去管它。
“欸!吃完把槍收了!”看著樹蔭下勇丁們吃得差不多了,閆武義喊道。
勇丁們陸續的起了身,肩槍站隊。
“今天你們這些家伙還像個樣兒!”閆武義看了看他的兵,又掏出彈簧表看了看,“槍入架上鎖。下午給你們放半晌的假。”
勇丁們沒敢歡呼,只是互相擠眉弄眼的慶祝。
等勇丁們把槍交了,閆武義查看了一遍,收了槍架的鑰匙,把勇丁們解散了。那些小子們才快活得像群剛吃飽了的麻雀散了去。
閆武義把勇營里的事都過了一遍,在勇丁端來的水盆里洗了把臉,又對負責的棚長交代了幾句,便離了營房往家走去。
路過了瓜攤的時候他又折回到瓜攤跟前,是的,這么熱的天,該給娘們兒買一個。
瓜販子不是傻瓜,當然知道眼前這位爺是東昌府的紅人,不勞閆武義動手,左挑右揀,又敲又拍的給他挑了一個,取刀在瓜上挖了個三角眼,通紅的瓤兒。閆武義賞了他十幾枚大子兒,一手托著瓜走了。
“閆爺······”
閆武義聽到好像有人在喊他,他回頭看了看。
他很少在東昌府的街面上混,也就很少有人會這么的跟他打招呼。
今天他算在東昌府揚名立萬了,可不至于這么快便讓街面上的人就主動這么的叫他。
“閆爺······是閆武義閆爺么?”
聲音不大,但真真的。
“哪個?”
“爺!”
閆武義沒注意到他身后幾步外跟著一個身子佝得像在地上找錢的人。
“你叫俺?!”閆武義四遭望了望,狐疑的看著身后這個乞丐,“是你叫俺?!”他看不到這人的臉,他頭上的頭發起碼有寸半,辮子在腦后松松垮垮的幸虧在辮稍有根繩子系住,才保住他大清國子民的身份。腳上的那雙布鞋看得出原本不賴,不過眼下卻攔不住人來瘋的腳趾頭。
“你是誰?”閆武義詫異道,“怎么的認識俺?”
“俺是蔡,蔡家老大,”那人總算抬起來了頭,露出一張塵垢結成了包漿的臉,“你老還記得么?”
“啥?!”閆武義越發的驚訝了,“你說你是誰?蔡家老大?!把頭抬起來些,讓俺瞧瞧!”
那人把身子站直了些,把臉抬起來,讓閆武義仔細的瞧了會兒。
“俺的娘!真是你這老小子!”閆武義一只手捉住了他胳臂,“奶奶的,咋弄成了這副熊樣?!”
“爺!”蔡家老大見閆武義認出了他,也來不及說別的,只說到:“爺,能不能先賞頓飯吃?”
“唉!怎么回事!”閆武義把西瓜往腋下一夾,“來吧!”
閆武義帶著蔡家老大就近尋了個大酒缸坐了,掌柜的一看是閆武義,這可是平常不會來關顧的貴客,趕緊從柜上出來招呼。還沒等他開口,蔡家老大對閆武義先說道:“爺,管俺吃頓飽的吧,來二斤豬頭肉成嗎?”
“二斤?吃得了嗎?”閆武義差點笑出來,一抬臉對掌柜的道:“有嗎?”
“都有!都有!”
“去給他切二斤吧!”閆武義說到,“酒呢?要酒嗎?”
蔡老大沒說話,閆武義對掌柜的加了聲吩咐:“打兩壺酒。”
蔡家老大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酒缸上的桌面,兩只手反復的松開又抓攏,仿佛在為即將到來的大戰做準備。
不知等了多久,掌柜的總算把一大盤切好了的熟豬臉端了來,蔡家老大眼盯著肉從掌柜的手里放到桌面,他只看了眼閆武義,連筷子都沒來得及拿,先伸出一只黑爪抓了幾塊肉塞進了嘴里。
閆武義給他酒碗里倒了滿滿一碗酒,自己倒了半碗,呷了一口,把掌柜的叫了過來,道:“掌柜的,勞你的駕。”他把蔡家老大打量一下,“幫俺去沽衣鋪子沽兩件衫,等他吃完了再帶他去澡堂子洗個澡,剃頭修面。俺一會兒回來,賬俺來結。”
“啥話!還勞駕啥!平時巴結還巴結不上呢!”掌柜春風似的,“你老只管去。交給小的就是了。等你老回來,一準的換個人!”
閆武義笑了笑,夾抱著瓜去了。
等他回來的時候,的確,他一眼就認出了蔡家老大。
蔡家老大遠遠的看著他走過來,已經搶出店外,單腿跪著,行了個參見大禮。
還是和在關外的時候一樣瘦。
不過腦門兒亮了,臉上也有了光彩。
“起來吧。別現眼了。”閆武義說到。
“說說,怎么回事?”閆武義跟掌柜的算了賬,尋了張凳子坐了,“怎么糟蹋成這副模樣,還到了俺這里?”
“爺!都怪標下······”
“行了,行了!”閆武義一下就猜到了,蔡家老大的出現,讓他沒有過程的就回到帶兵的狀態。他看著面前這個家伙,想起他在關外著急取人首級換賞銀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別在老子跟前裝象了。輸了就輸了,你又不是頭一回。現下手頭要有兩個,你還得去。你哪回贏過?娘的!還有條褲子遮住你那兩個卵已經阿彌陀佛了!狗還能改得了吃屎?黑皮他們呢?”
“黑皮還在嵩武軍里,在膠澳呢。”蔡家老大暗自慶幸閆武義沒在賭錢這個事上糾纏,他覺著還是當年的那個閆爺,“他走了狗屎運,入了章高元的眼,聽說還得了個守備銜。”
“金滿呢?有他的消息嗎?”
“不知道。他比俺走的還早。”蔡家老大有了二斤肉,兩壺酒做底,說話的中氣也壯了許多,“黑皮說他送了你老回來后要去關外,不知道如何。反正沒再聽說起他。”
閆武義點點頭。
“你呢?下頓飯打算在哪里吃?”閆武義一看蔡老大那副窘模樣就知道他必定今晚把屁股落在哪張炕上都成問題。
“俺?”蔡家老大望著閆武義嘆了口氣,他一聽閆武義的問話就明白了自己這位老長官對自己的情況已經有了判斷。這位爺這不是擺明要老子的好看嘛!唉!有什么辦法!“俺也知不道。爺,”他終有些扭捏,“能在你老手下謀個差事么?”
“在俺手下?”閆武義猜到他會這么求他,不過用也用得上。只是這個蔡家老大不是金滿、黑皮那般,要是那兩個狗崽子來投他,他高興還來不及!閆武義好奇這人是怎么的就來到了東昌府。他在打量著面前這個人的時候,腦子里轉了好幾個圈,他一笑,道:“一頓二斤肉也長不到身上。這樣的折本買賣哪個做?”
“爺!”蔡家老大一聽閆武義的口氣,直覺告訴他這門是開了縫了,“你老就別擠兌俺了,您瞧,”他諂笑著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道:“擠不出油水了。”
“你咋知道俺在東昌府的?”
“爺!俺要知道你老在東昌府,就不會等到今天了!”蔡家老唱戲般大叫起來,仿佛他就是個遭了撞天屈的苦主,“你老是從營口回來的,不知道。營口丟了后俺們去了個叫田莊臺的,東洋人來得急,那些隨營做買賣的也沒跟上。俺相好的那個,那個臭婊子,呸!虧得老子那般信她!家底全在她那里!這么一亂,再沒見個人!”
“你怨不得人家。”閆武義笑了,他說:“好歹肉是爛在鍋里,強過你搖骰子白白送人。俺今天沒空,不聽你扯閑屁了,”他從懷里摸出吊錢扔在桌子上,“晚上自己尋地方歇一宿。明天一早來校場找俺。”
“謝爺的賞!”蔡家老大說著話就往地上跪,閆武義捉住了他胳臂,道:“得了!辦差勤快點比啥都好!”
練勇以來,閆武義常常好些天才回家一趟。剛開始還沒啥,越往后綠枝說話就夾槍帶棒了,說倒比從前在廣武軍的時候還難得一見。又問他外面是不是養了人,綠枝那張嘴,常常搶白得他張不得口。閆武義就不明白,這女人一直是睡在身邊那個女人,為啥過了門就不一樣了呢?如今綠枝把閆武義拿捏得死死的,每次閆武義就差一跺腳了,她只要轉個臉,或者恰好閆武義看到了她的那雙眼睛,又或者只是她無意中湊近了閆武義,他恰好聞到了這娘們兒嘴里和身上的氣味,他好不容易積攢起的無名火焰馬上就會像一支丟向深淵的火把那樣落到肚皮里看不見的最深最黑的地方,而迅速升騰起另一團烈火。讓他······
娘們兒!真他娘的厲害!他想起來都不自覺地笑。
閆武義原想跟姓蔡的多聊上幾句,無奈屁股坐不住。
閆武義有時候怯他的娘們兒。真怯。
可一個人的時候久了還想她。真想。
閆武義一路忐忑,路上他給女人帶了只熏雞。綠枝喜歡就著它喝粥。給自己切了二斤醬驢肉,回了家。
綠枝邀的麻雀局剛散了場。女人今天好像打得順手,見閆武義給她帶了熏雞,更是一百二十個的高興。晚上倆人又多喝了幾盅,微醺的綠枝自有一番閆武義無法按捺住自己的情趣。
他一把把女人搶在懷里,一張油嘴已經湊了上去。
女人在懷里時的半推半就,一剎那把他的心頭火燒得狂了起來。
他的手一攬,攔腰把女人抱起,連燈都忘了熄,就抱上了床。
這一晚屋里充斥著汗味和體香。蠕動,顫抖,呻吟,屋外卻顯得安靜。
村頭第一聲狗叫音還沒落,男人已經猛地坐起了身。
“不要亮!”他低聲叱喝住了在暗黑里打了下火鐮的人。
“大哥!”黑暗里一個聲音緊張的叫了一聲。
“別說話!”那漢子一蹭就下了炕,赤著腳就出了門。
很快他又回來,進了屋。
“狗日的!”他進屋后蹲地上摸了摸,摸著一只鞋套到腳上,又摸著了另一只,坐到炕沿,把那只鞋也穿上了。
“快穿鞋!”他仍然是那副不容分說的口氣。炕上一個人影已經跳到了地面。
“德潤!這是來捉你的?”一個模糊的身影撩開布簾道。
“臭婆娘!”德潤低吼道:“滾回去睡你的覺!”
“你惹了一身騷,對你媳婦吼啥?”
“欸,娘!”男人在靠墻的炕邊摸到一把沒有鞘的砍刀,不耐煩道:“你們睡你們的,起來作甚!哼!難道老子還會怕了那幾條狗!”
“德潤,你當然是不怕!你們劉家一個個的都不怕。你死了的爹就不是省心的人。娘打進了你劉家,這心啥時候落過地?!”倚在門框上的影子說著話,漸漸帶了哭腔,“如今你娘活不長久了,還怕啥?你媳婦苦命跟了你,你也不管,可你親閨女還未許人,你也不管?!”
“唉!”漢子像被根針扎了一般,跌坐在炕沿上。
“大哥!把老娘、嫂子和侄女兒送去劉莊吧!”暗處的黑影說到:“都是姓劉的,總有個照應。再說,巨野的狗還敢去鄆城咬人?”
“唉!就這么的吧!”男人恨恨道,“走!”
他摸著他娘的手,蹲下身,把那只手往肩上一搭,也不由他娘,便把她背在了背上,對他娘身邊的兩個影子厲聲道:“都走!”
那倆影子沒吭一聲,轉身一前一后跑進和老人住的屋里,在黑暗里一個把炕頭堆放的鋪蓋一捆一扎,另一個摸到屋子里唯一一只木箱,揭開了兩手一抄,把箱子里的幾件細軟都抄了起來,就在炕的另一頭打了個包袱,倆人一人背一個包袱皮兒,竄著跑的追出了屋門。
“想拿老子換賞銀!”背著老人的漢子走的離自己屋有些遠了,才回頭望了望,遠處暗夜里螢火蟲一般一溜黃色的燈籠正快速的接近他家。他鼻子里一哼,不屑的笑了下:“這些蠢狗!就這屌樣還想拿老子換錢使!姓魏的,等老子回來!不拿你的心肝下酒,老子不是姓劉的子孫!”
“走吧!走吧!還講那些作甚么!”他的老娘在他背上說到,“你爹要是不死犟也不會死在曹州府的站籠里。你還是逃遠些,好歹給你劉家留柱香煙。”
“老娘!閉上你的嘴吧!”漢子托著他娘屁股的兩只巨掌把他娘往上托了托,沒好氣的答道:“哪一回的白面、爛肉你也沒少吃!”
“怎么?!”他突然看到自己家的屋頂騰起一股比黑天還黑的黑煙,跟著火苗子也竄了出來。他驚得一連“啊!啊!”了好幾聲,他身后的女人默默地抹著淚。“哭啥?!”德潤既狠又不耐煩的看了眼他媳婦,又望回他那被燒著了的屋子,“好啊!好啊!姓魏的,肏你的娘!”漢子這下后槽牙都快咬碎了,“虧得老子當初把你當兄弟!今天你把事情做絕,落在老子手里的時候,三刀六洞,不要怪老子不給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