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日珥
- 既零
- 5037字
- 2024-06-03 00:06:13
“東翁,臬司那邊又派了人來。”
“怎么?”洪用舟把手里的茶碗往桌上重重一跌,“他毓佐臣(毓賢,這個時候是山東按察使)還嫌染紅他頂子的血流的太少嗎?!”
夏夫子手快,把桌上的兩本冊子搶在了手里,翻覆看了看,見沒被水洇濕才放了心,又把冊子放回到桌上。
“老夏,”洪用舟繃著嘴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半天卻沒繼續跟夏夫子說話,她突然對在一旁垂手伺候的家仆道:“去!給我弄盆火來。”
“東翁?”夏夫子以一種猜出答案后難以置信的眼光投向洪用舟,“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洪用舟瞟了眼夏夫子。
“如何使得?”洪用舟長嘆了口氣,“不是如何使得,而是只能如此!三四百家,泰半還是紳衿富戶,千幾百人口。問題在于這些人并非匪類,不過是惑于鬼神禍福之說,借機斂錢而已。”他的手指在桌子邊彈了彈,道:“這名冊要交到姓毓的手里,曹州之血未干(毓賢曾署曹州知府,任上處理地方盜匪案時不分良莠,只以誅戮為能。),豈不又添新鬼?縱使原情釋放,此千幾百人家破矣!還嫌局勢不夠亂嗎!”
“唉!大人!”夏夫子一跺腳,“可這是重罪啊!”
“去吧,”洪用舟沒看他,揮了揮手,“去把臬司的人叫進來吧。”
很快,老夏進來告訴他臬司的人就在門外候見。
“叫他進來吧。”洪用舟習慣性的正了正衣領和衣襟,端正了坐姿。
進來的是按察使毓賢的戈什,他見著洪用舟,趕緊一甩馬袖,給洪用舟請了個安。
“起來。看座。”洪用舟淡淡的回到。
“大人面前,哪有卑職的座位!”那個戈什倒是挺有規矩。
洪用舟笑著點了點頭,一只手從桌上拿起了那兩本名冊。
“你家大人著你來,是為了這兩本東西吧?”
“廉訪(按察使的別稱)派卑職前來,正是為取教匪名冊。”
洪用舟一笑,手頭一松,那兩本名冊正掉進端來的火盆里。那戈什這才明白這還未到立秋,這位洪大人為啥會擺盆火在屋子里!
那戈什下意識的身子往前搶了一下,卻被洪用舟的眼光逼在原地。只能眼睜睜看著兩本冊子在火盆里快速化為灰燼。
“大人!”他急得喊起來。
夏夫子坐在一旁鐵青著臉,手都快把椅子扶手掰折了。他知道,毓賢一定會嚴參洪用舟的。那兩本冊子在火盆里燒得明明滅滅時,就意味著他這位東翁遣戍伊犁或者寧古塔的日子不遠了。
洪用舟一抬手,對那戈什做了個阻攔的手勢,回到桌子邊自顧自坐了下來,一手罩在茶碗上,說到:“回去跟你家大人說,說我說的。除了送到臬司衙門的那幾個為首,我已經細為查勘,這名冊里的人俱非會匪。如今地面不靖,不能再輕易掀起大獄。我在信中已經向廉訪說明,請你帶回。至于本府,哼,”他冷笑了一下,看了眼那戈什,把桌上的茶碗端了下又重重放回到桌上,道:“自然就在署中待罪聽勘。送客。”
洪用舟話音剛落,自己已經起身去了后衙。
那個戈什走了。
“東翁!”夏夫子急急跟在洪用舟屁股后趕到后衙,“何必······”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洪用舟一伸手,把夏夫子的話頭截住了,“可是你也很清楚,倘若把這兩本名冊交到毓賢手里,這一千幾百號人遭殃吃苦不講,玉皇廟的事彈壓下來費了多大勁?傷了多少腦筋?再要因這樣無中生有的事鬧出民憤,官府這點底子你還不知道嗎?那個叫什么‘趙老祝’的,和閆書勤那些,能指望幾句空口白話安撫得定嗎?地方糜爛了,如何收拾?”
“唉!”夏夫子苦笑了一下,“一方牧守!說起來竟是幾頭受氣!”
“你只沒把‘老鼠’兩個字說出口了。不過你這話說得貼切!”洪用舟望著夏夫子,苦笑了一下,“我不怕那個旗奴(洪用舟指的毓賢,他出身內務府漢軍正黃旗。后面說的“監生”也是指他。意即鄙視毓賢不是正途入仕。)。一個監生,既不顧地方艱難,又不管生民性命,為了染紅自己的頂子,要奪去多少顆腦袋!格老子!偏不遂他的意!玉皇廟之后,我老洪早將升沉視之度外了!”
夏夫子看著洪用舟說了這么一通,陰陰晴晴的臉上突然綻開,大笑出聲來。
“東翁這話,莫非欲以進為退,寧可遠戍也要出此泥淖嗎?”夏夫子豁然開朗。是啊!山東民教沖突這兩年愈來愈烈,地方官得罪不起洋人,又不能太曲抑地方,得罪了哪頭,只要一點火星,保不準就炸出朵大花。朝廷拿洋人很傷腦筋,然而地方蠢民鬧起來也著實勞神。朝廷不肯把事情攬上身,為了避禍,稀泥抹不過去的時候,那塊泥巴一定先落在地方的褲襠里,板子也一定先打在地方的屁股上。毓賢一道白簡參折,洪用舟固然會被奪職遣戍,可實際上卻躲開了這個是非窩。他一下子覺得自己猜到了洪用舟用意的同時,對洪用舟也生出幾分同情。兩權其害取其輕,這很好理解。可是洪用舟就這么走了,東昌府這攤子怎么辦?夏夫子是本地人,在衙門里混了一輩子,深知一個長官對事情的平衡拿捏,關系到一地的平安福祉。曹州殷鑒不遠(他指的是毓賢署曹州知府時,以緝盜為名,殘害地方。),于公于私,他不能眼瞧著洪用舟就這么的把自己摘出去。
“一鬼托生時。”夏夫子看了看洪用舟,兩個手指把著胡須梢兒捻來捻去,沉默了喝口茶的時間,說到:“閻王判他來世當個富翁。鬼就講:不愿做富翁,但求衣食不缺,無是無非,燒清香,吃苦茶,安閑度日就好。”
他又看了看洪用舟,見洪用舟只是在看著他,便一笑,繼續道:“冥王道:要銀子便再給你幾萬,這樣的清福,卻不與你享!”
洪用舟望了他一眼,用鼻子“哼哼”的笑了笑,端起茶狠狠喝了一口,喲!今天的茶水滋味這么甘冽!
“老夏,你呀!”洪用舟心情好起來,他晃了晃腦袋,示意夏夫子坐下喝茶,“我的私心還沒到那地步。你在我這里又不是一兩天了,我是輕易撂挑子的人嗎!他能寫折子參我,難道我就不會辯誣嗎?告訴你,”他一笑,“我早就寫了個節略,讓洪福帶去給薛侍御(御史),他知道該怎么辦。哼哼,我又不信,到如今這個時候了,滿洲還能一手遮天。不過還要勞你的駕,趕緊擬個折子,我看過后馬上拜發。”
“著啊!一著先手!這個折子好寫!”夏夫子帶著贊賞的快活,嘴湊在茶碗邊吸了口茶,“卑職今晚就擬出來,明早給東翁過目!”
“只講事情,切勿言人不是。”
“是,東翁提醒的是。”
“唉!東昌府,其實何止東昌府,山東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洪用舟又嘆了口氣,“說遍地干柴,明眼人知道,這么說絕不是虛妄之談。不能再讓毓賢這樣的人胡來了。和他斗一斗,要么就煞煞他驕橫顢頇之氣,要么老子卷鋪蓋滾蛋。我怕什么!”
“唉!東翁!”夏夫子回道:“不能圖這個痛快呀,花那么大勁招納小閆,東翁必是以綏靖地方為職志,怎么會俯身與豕犬酷吏爭一時之氣呢!”
“哎!對了,老夏!你不說起這些天這些民教相爭的事害得我差點忘了。閆武義他那邊怎么樣?”
“這又沒幾步路,”老夏笑了,“就請太尊移步一往,眼見為實嘛!如何?”
“好!好!正好散散心!”洪用舟從椅子上起身,“看看每個月關給小閆的幾百兩銀子都作了什么用!你等等我,我去換件衫就來。”
只片刻工夫,洪用舟披著件蔫舊白紗衫,罩了件天青紗馬褂,手里拈著柄蒲扇出來,道:“走!”
閆武義沒想著洪用舟他們會在太陽正往頭頂的時候來校場。
大太陽下二十來個漢子單腿跪地據著槍。
他手里抓著根藤條在這些漢子身后轉悠。
這些人一個個出水的芙蓉一般,由著臉上、手上的汗無聲的滴落在這些人跟前的黃土里,成了一灘灘的水漬。
不過沒有人敢動。
不遠處閱臺旁兩顆大梓樹上的知了叫的刺耳撩人,但是身后那根來來回回的藤條足以震懾住他們內心的焦躁。兩三個月來,這些漢子對勞苦的一切怨氣都在關餉時馬上就能到手的白花花銀子和訓練時會咬肉的藤條下。何況這個手握藤條的家伙也跟他們一樣,曝曬在白晃晃的太陽之下折服。
洪用舟和夏夫子站在樹蔭下看著這一切。
“不用你們下地種田,一天兩頓飽飯,間空吃肉打牙祭,每個月領著白花花的銀子,出些汗還有啥不應該嗎?”閆武義一邊來回走,一邊把印象里戚繼光說的那一套教訓著這些人。
“是塊料子。”洪用舟笑了。
“閆武義!”夏夫子喊了聲。
閆武義回頭一看,一眼就看見了洪用舟。
他抹了抹頭上的汗珠子,一溜小跑來到樹蔭下,跟洪用舟見了禮。
“都是你挑的?”
“都是標下挑出來的。”
“走,看看!”
洪用舟從樹蔭下走進了太陽里。
熱得很。洪用舟不禁揮了揮扇子。
“嗯!”洪用舟看著地上一灘灘汗水,“嗯嗯!”
“下槍!給大人請安!”閆武義厲聲道。
那些漢子如逢大赦,把槍往地上一拄,齊聲給洪用舟請了安。
閆武義一揮手,讓這些去樹蔭下歇涼喝水,自己陪在洪用舟身側。
“老弟,自你練勇以來,我也沒空來看過你,冗務纏身,不要見怪!”洪用舟停下腳,頭微微一偏,往閆武義這里瞥了一眼,道:“怎么樣,還順利嗎?”
“托大人的福,”閆武義恭恭敬敬的叉手回道:“有夏先生的關照,目前一切都還順利。只是······”
“不要顧忌。有什么話你就說。”洪用舟語氣輕松的說到:“我不怕麻煩。有什么麻煩你找老夏。”
這話一出口,夏夫子和閆武義都笑了。
“并無其他。”閆武義陡然回頭對樹蔭下的人群喊:“把賬本拿來!”他對洪用舟繼續說道:“目前這幾個人的賬俺還照顧得過來。可馬上就會招第二撥,標下既要管訓練······”
一個練勇將閆武義要的賬本送了過來,閆武義翻開后遞給了洪用舟。洪用舟只是飛快的瞥了眼,沒接過手。那上面沒幾行字,字不好,卻寫得工工整整,又沒有涂改。
“哦!還有結余!”洪用舟眼里透著欣慰的看了看閆武義,“你老弟是個有分寸的人。你說的我明白。眼下不急,你先受些累。這個事后面讓老夏幫你訪個合適的人。”
閆武義看勇丁們在樹蔭下擺好了椅子,便邀請洪用舟和夏夫子過去。三個人在樹蔭下落了座,兩個勇丁一人拿著三個粗陶碗,一人拎著把瓦壺走過來。
閆武義尷尬的笑了笑,道:“不知大人前來。這里沒地方燒茶,只好請大人將就了。”
“不礙事,不礙事!”洪用舟從勇丁手里接過碗,另一個勇丁給他碗里篩了一碗涼開水。他一口氣喝了。突然對身后的巡捕道:“你跑一趟。去街上買些瓜來,給這些弟兄解解暑。”
那個巡捕應了一聲,去了。
“老弟,怎么樣?”洪用舟摸了摸膝蓋,說道:“這些人放得槍了么?”
“回大人的話。”閆武義簽坐在椅子上回到:“還未曾放過槍······”
閆武義話音未落,夏夫子搶道:“也快三個月了,讓他們試試何妨?”
閆武義剛要張嘴,洪用舟看了夏夫子一眼,道:“小閆必有他的安排。你不要激他。”
閆武義感激的看了洪用舟一眼,回道:“放槍很容易。難在培養他們的沉著。”他又看了下夏夫子,見夏夫子也一臉慈光,便繼續道:“這些人多出身農家,未見過戰陣,以大人設想的人數和標下以往的經驗,將來必然常常以寡臨眾。倘不使他們養成沉著之氣,臨陣必慌。再說這般新式洋械,使用之法,遠非勇丁尋常所見。必先使其完全熟悉其中精妙,閉著眼也能精熟使用,而后可以教練新丁。至于放槍中的,那很容易。”
“有道理!有道理!”洪用舟又老又瘦的臉上一下子舒展開,“老弟!哎呀!我洪某人說句實在話,讓你帶這么幾個人,真是委屈了!”
“大人的話,讓標下無地自容了!”閆武義沒有得意便驕縱的心理。這是他遠勝于那些魚魯不分的粗蠢武夫的地方,也是洪用舟越來越不把他當一般武夫對待的原因。“這些日子標下也看到一些苗頭,能以區區之力為大人效勞,為地方稍盡綿薄,標下已經很知足了。”
“好!好!”洪用舟興奮地看了看老夏,道:“啊,啊,真義士也!”
洪用舟跟閆武義說話說的正高興的時候,老夏老遠就看見方巡捕一邊抹著額頭的汗,一邊兩腳并一腳的往這邊趕過來。
“糟了!”夏夫子心里暗道一聲。可是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糟了”。他不動聲色的起了身,朝方巡捕迎了過去。
“怎么?”他低聲卻急促的問道。
方巡捕拽著袖子在臉上揩了揩,把氣喘勻了,跟夏夫子耳語了兩句。他的眼睛注意到洪用舟也往他們這邊看了看,沒把頭回過去。
夏夫子的臉色變得陰沉了。
“你告訴他,大人今天下鄉去了!”夏夫子把下巴上的胡子都揪疼了,“叫他明天再說吧。”
“沒用,沒用!”方巡捕晃著腦袋,“要這么就能打發了,俺還能來給大人添堵嗎?”
洪用舟看著他倆在嘀嘀咕咕,終于,他從那小木靠椅上起了身,和閆武義一起走了過來。
夏夫子迎了上來,在洪用舟耳邊說了幾句。洪用舟臉色瞬間鐵青。
“這個洋和尚!老子也不是團面,由著他捏!倒要看他念得出什么經!走!”洪用舟話音越說越高,拿蒲扇狠狠在胸前扇了扇,來回踱了幾步,扇子在胸前重重一拍,抬腳就走。
“夏爺,怎么?”閆武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讓剛才還興致很高的洪用舟氣成這樣。他看著老夏。
“對!”夏夫子只顧追著洪用舟,沒顧得上回他,到走出幾步開外,他又回頭對閆武義道:“老弟,來不及跟你說了。帶上你的人,來府署吧!”
閆武義知道必是出了麻煩,他馬上跑了回去,把樹蔭下乘涼的勇丁全叫了起來,讓他們在井邊把那張混著土淌汗的臉洗干凈了,重新扎了包頭,系上了皮帶,配上了子彈盒子,在他的帶領下一溜煙跑出校場,在洪用舟他們還沒到府衙時追上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