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這是個啥?”
“表尺。”金滿從可旺手里把槍拿過來,在手里掂了掂,撇了撇嘴。他看了看表尺上的刻度數字,兩個蘿卜般的手指卻顯出一種賞心悅目的靈巧。金滿捏住表尺刻度兩邊的卡筍前后滑動了幾下,照門隨著他的滑動豎了起來。
“叔,這玩意兒是做啥用的?”可旺也就是從去年到黃水洼子以后,開始在金滿的指導下開始接觸洋槍,進步很快。至于用槍,去年初清軍在田莊臺又吃了敗仗退出關外之前,黃勝春暗地里就開始收集了一些都送到了黃水洼子。不過那時候沒個明白人,收到手的槍長短各異,亂七八糟的,消磨完大伙兒的興致又整不明白后就被丟到了一邊。直到潘先生帶來了金滿。這才從中挑揀了幾支能用的,且有相應彈藥的,帶著可旺他們幾個正經學放槍了。這種新式的后膛鋼槍他見都沒見過。
“忒笨。”金滿反復拉了拉槍栓,舉起槍看了看,搖了搖頭,“不趁手。”
“那怎么的?”可旺一聽金滿說的,他就透著急了。
“怎么的?”金滿一笑,“難道還扔了?先留著唄!只是要請黃老爺給上海那邊遞個話,要這種,”他拖過張紙,在上面歪歪斜斜寫了個“十三響,美國”,“要這種!新舊都可以。子彈越多越好!”
“十三響?叔,那不是俺們手里那幾支老家伙嗎?”
“是呀。老不老咱不管它,關鍵是趁手,好使呀!”金滿從身邊抓起槍,一只手握著槍頸,即便是金滿的臂力,那支槍在他手里仍然顫顫巍巍。他把槍往可旺手里一塞,道:“明白了吧?你試試!”
“他娘的!”黃可旺臉憋得通紅,才單手把那支德國造勉強舉起,馬上又掉落下來,道:“費這么大勁,弄了批沒用的玩意兒!”
“嘿嘿!怎么會是沒用的玩意兒!”金滿看著可旺那張沮喪的臉忍不住又笑了:“這些槍可以留給守寨和沒馬的弟兄。你看看這表尺上的數字,打的多遠!這要操練出二百號使這個使得上手的,嘿嘿,別說一般的綹子,就是那些日本子也不敢隨便打注意吧!”
“潘先生說關外馬上會演成一出三國,會嗎?”
“啥?”金滿將步槍翻來覆去的看著,把槍一拄,道:“哦!潘先生說會,八成就會。”
“嘿,”可旺露出些孩子挑逗時的神氣,“跟說的是諸葛亮似的!”
“欸!諸不諸葛亮俺不好說。你不懂。”金滿放下槍,看著可旺,“怎么說呢,潘先生他是個見驢撅腚,就知道拉啥屎的人。在嵩武軍的時候,俺們這些掄勺吃飯的從來不操這心。潘先生的腦袋瓜就是俺們的腦袋瓜。嵩武軍老板還在世的時候,連他對潘先生的說的話都是照收的。”他察覺到可旺臉上浮現出一絲得意的詭笑,可他剎不住自己的話:“你家老爺不就是聽了潘先生的才悄沒聲把家當往山里搬嗎?你小子!逗俺是嗎?”
可旺快活得大笑起來。
可旺比金滿小了近十歲,加上金滿長得顯老,他一直叫金滿“叔”,可是處了些日子后,金滿更多時候會不自覺把他當作平輩的老弟。尤其是這孩子處理起事情來有一種這個年齡難見的從容,金滿既欣賞又欽佩,時間長了也不以在其下而感到曲抑。看到可旺偶爾展現出的這種年輕才顯現得出的,帶著陽光氣息的大笑時,他也會被感染,不自覺跟著笑起來。這時他也才會意識到,哦喲!雖然身板、個頭甚至超過自己了,唇邊稀稀拉拉也長出了胡子,可到底還是個孩子呢!金滿便會在心里暗暗滋長出一些呵護的情愫。
金滿在關外剛找到潘盈九,潘盈九高興壞了,對他又捶又打了一遍,便把他引薦給了那位姓黃的老爺。接著就安排他來了黃水洼子,成了黃可旺“黃大總管”的協辦。
在魏老大那里和上海來的人交接完后沒多耽擱,他押著這批槍和子彈趕回了黃水洼子。他順著大清河進了山,可旺去了蓋平城見他的老爺。路上算是出奇的順,過旅順到蓋平的大道時,遠遠看見一隊東洋人的長夫往南,車隊的日本騎兵遠遠也看見了他們。那一下金滿的心都沖進了喉嚨。可是那幾個日本兵也僅僅就是朝他們望了望而已。直到進到山里,金滿揩了揩額頭的汗珠子,那顆懸著的心算是落回了肚里。這可真是菩薩顯靈!
“老潘,”黃勝春借著蠟燭的光很快寫完了一張紙,他從水晶鏡片后面抬起眼看著把水煙抽得“嚯啰嚯啰”響的潘盈九,“這個金滿來的是時候!可旺這孩子辦事雖然沉穩,到底于兵事不熟稔。唉!”他把筆一擱,“金滿來了,那邊我就徹底放心了。唉!上海那邊,還是要個明白人去跑一趟才好。”
“先生藥囊中可有此選?”潘盈九吹了吹紙媒,點著了煙又吸了一筒。他看黃勝春兀自還在發愣,便把水煙袋放下,起身來回踱了兩步,道:“不如在下走這一趟。正好把仁黨的棺槨送回家。如何?”
“哈!哈哈!那再好不過!”黃勝春高興起來,“哎呀!先生愿走這一趟,鄙人那再放心也沒有了!這樣好!這樣好!”黃勝春搓著手,皺眉撅嘴了一會兒,道:“先生莫嫌鄙人多心,唉!鄙人只有一憂,嗯~~去而能返么?”
潘盈九聞言稍稍一楞,一下子覺得有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嗆得他眼淚差點掉了出來。潘盈九瘸著條腿又踱了兩步,回過身大笑道:“何出此言呀!先生高義,冒大禍收留在下和仁黨遺體。潘某本是野鶴,蒙先生不棄,豢養至今,飄零豈若長駐,如何不歸!何況關外日俄已是明爭,一出大戲開場,在下這樣好熱鬧的人豈會錯過!料理完仁黨的后事必定速返!”
“那就好!那就好!”黃勝春那張松弛的臉被燭光映成了朵花,“明天我讓人去營口安排,你坐英國人的船去。”
“在下聽從安排。”潘盈久笑了笑,道:“眼下東洋人大概開始要往朝鮮撤,俄國人聯絡法、德迫使日本交還遼東,意豈在敦睦大清?在旅順也。那些黃頭發的俄國佬可沒有什么好東西。靠力戰得來卻被迫將到口的肥肉吐出來,那些矮腳賊必不心甘。未來未可測也。日俄相爭,只可憐我為魚肉。”潘盈九情緒平靜下來后,重新坐了下來,把水煙壺握在手里,嘴窩圓了,舌頭頂著門牙一彈一彈,把紙媒吹得亮起來,“不過這也不見得全是壞事。”他看了眼黃勝春,慢悠悠的繼續說到:“上海洋人麋集,消息最靈,在下打算走這一趟,正為多得見聞,以為將來計。蓋平當要道通衢,不避兵鋒,不是可以安身之處。”
“嗯。是這么個理。”黃勝春摸了摸下巴,正好看見梅姐托著個煙盤子進來,他立刻打了個哈欠,“唉!原來讓可旺去收拾黃水洼子,俺本來因為這次東洋人突然打過來,預留一個躲兵的去處。沒想到!嘁!”說著話,他站起身走到煙榻邊,梅姐伺候他脫了鞋,黃勝春身子往后一蹭,倒在繡枕上,長嘆了口氣。
“許多事本就是無心插柳的么!”潘盈九又吹燃了紙媒,就著白銅煙嘴“咕嚕咕嚕”吸了幾口煙,“天時、地利、人和,這三樣有哪一樣是可以刻意能得到的呢!還記得你我在黃水洼子的那次聊天么?”
“天意,天意所定,”潘盈九詭笑著朝上望了望,“非人力能拒。”
黃勝春瞥見他那樣子,也笑了笑,一翻身,接過梅姐裝好的煙吸了一筒。
“他呀,”梅姐伸著臂,拿著把絹質寫竹團扇在黃勝春頭上輕輕搖著,輕輕一笑:“平常能掐會算的,真要干了又怕這怕那。要拿個準主意,還要吸上幾筒煙。好像拿主意的不是他的腦仁兒,反倒是噴出的那幾柱煙。他自己那點膽水,唉!”
“你個娘們兒!懂啥?我要不吸煙了,你干啥去?”黃勝春也笑了,他把煙槍遞給梅姐,道:“有些事一腳踏出去,再要收回腳就難了!豈能不怕!”
“是的是的,正是那句話:明者未形而知懼。”潘盈九手里夾著紙媒子,在自己跟前揮了揮,仿佛要把馬上鉆進鼻子的大煙味兒勾兌、稀釋一下,道:“哪個敢跟傻大膽謀事呢?”
黃勝春“嘿嘿”一笑,坐了起來,和潘盈九對視了一眼,邊咳嗽邊朝梅姐招手,梅姐把一盞茶遞給了他,他淺淺喝了兩口。
潘盈九沒說話,嘴巴吧嗒吧嗒的吸著煙,眼光卻略帶笑意看著煙榻這邊。
“喲!潘先生這在說奴就是個傻大膽嗎?”梅姐突然問道。
屋里突然安靜了僅僅一霎那,潘盈九也大笑起來。
“好了,好了!”黃勝春收不住笑,嘴里卻道:“潘先生和俺,都沒這么說過。連想都沒這么想過!”他望了望潘盈九,又沖梅姐笑起來,“你急著自己一屁股坐上去干啥!”
“你們!”梅姐一副嗔怨的模樣。梅姐雖不復少女,襦襖難掩身肥,然而“嬌憨”兩個字出現在她身上,一點也不讓人不適,甚至不會意外。
她是一個調味的高手。
很明白什么時候,往哪里,加多少,加什么樣的調料使得氣氛讓人更加愉悅。她對分寸的拿捏和不藏拙的性格也使得她能在他們聊天說事的過程中毫不避諱的安然在座,敢于暢言自己的看法。
“去年釀的菊酒喝得了嗎?”黃勝春眼一挑,問梅姐。
“留著過重陽節的。怎么?”梅姐理了理煙盤,正準備接著給黃勝春燒煙泡,黃勝春搖了搖手。“嘿,”梅姐一笑,道:“今天怎么抽兩口就過癮了?”
“你呀,去張羅幾個菜,開壇酒。”黃勝春懶洋洋的坐起身,捶了捶腰,打了個大哈欠,“潘先生過些天要回趟南方,今晚我陪他喝幾盅。”
“怎么?潘先生這就要走?”梅姐以一種意外、不可思議又難以琢磨的眼光對著潘盈九,沖口而出說道:“這里不好嗎,就那么留不住人?”
潘盈九的心臟仿佛被什么快速的捏了一下,瞬間一陣說不出的酸麻,血一涌,突然感覺自己的臉很熱。這讓他有些進退失據的慌,竟連氣也嘆不出,一時呆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黃勝春還沒有從大煙的勁里緩過來,他抻了個懶腰,“大驚小怪!又不是不回來!我說,”他那個懶腰抻到盡了,身子也軟了下來,“你倒是趕緊去吩咐廚房呀!太陽都落山了。”
“欸,欸,好!這就好!這就去!”梅姐像是感覺到了潘盈九的一切變化,黃勝春的話一出嘴巴,她的話也跟受了驚,竄出洞的兔子一般。梅姐匆匆起了身,挑簾子就往外走。
“就擺在院子里。”
“欸!”
潘盈九傻里傻氣看著梅姐出去,他的鼻子卻不自禁在空氣中的大煙味里辨尋她留下的隱隱約約的香。
“正好,”黃勝春道:“有件事鄙人已經放在心里好些時候了。趁你走之前,先要請教。”
“哦!”潘盈九的心思從梅姐那里掙扎出來,他稍稍帶些回過神來的尷尬,笑了笑:“那里就談得上‘請教’二字!頌元兄盡管說,潘某絕不藏著掖著便是。”
“芝百兄,你在敝宅也有些時日了。”黃勝春一只手搭在小炕桌的邊上,以一種探詢的狀態看了看潘盈九,“你覺得可旺那孩子如何?”
“頌元兄的這個‘如何’究竟如何?”潘盈九猜著個七八分,于是一笑。
“走,走,太陽落得差不多了,我們去外面坐。”
兩人走到院子里,在石桌子邊落了坐。
“我不瞞你,”黃勝春的中指急速的石桌上戳了幾下,道:“你知道,我膝下無兒,只有個閨女······”
“哈哈,公欲詢以家事嗎?”
“你只管直言。”黃勝春看著他。
“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這樣的事情,哪里輪到潘某置喙。”潘盈九笑道。
“你別管是啥事,我就想聽聽你老兄對這孩子的看法。”
“哈哈哈哈,這是撤了梯子了么(潘盈九用劉琦撤梯問計的典故調侃黃勝春)?”
“啥?”黃勝春一下子沒聽明白,可是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也大笑起來:“哎呀!此處雖不說上不著天,下不沾地,可好歹只有你我二人,不妨的!”
“既然頌元兄問起,說說也無妨。”潘盈九道:“三個字。可妻也。(可妻也,《論語》里孔子對公冶長的評價。)以在下看,可旺天資甚好,只看造化了。”
“怎么說?”黃勝春聞言一愣,聽得潘盈九把話說完,復又莞爾一笑。
“在下講兩件事。”潘盈九的手指卡著桌子的邊來回捋了捋,“我聽頌元兄說過,他是東洋人在旅順屠城后逃回來的。對嗎?”
“正是,正是。”
“若是尋常人有過這番經歷,可能早就或瘋或癲了,”他看了眼黃勝春,發現黃勝春也在看著他,“而他竟能以一己之力恢復,說明他心智堅強,非常人可比。”
黃勝春點了點頭。
“經營黃水洼子,事情做得有條不紊。雖然是有金滿的協助——順帶說一句,連金滿這種兵油子很多時候也要高看他一眼——可最終的主意還得是他拿。老實講,可旺這孩子這個方面起初讓潘某覺得有些詫異,如今倒讓潘某著實生出后生可畏的佩服。不瞞你頌元兄,自從搬到黃水洼子以來,我一直在觀察可旺這孩子,原本我以為他只是將把自己某個部分掩藏了起來,可是和他處久以后,又發現他待人處事全無陰鷙之氣,并沒喪失天真。所以這是我講這孩子天資甚高的緣故。”
“那造化怎么說?”
“究竟頌元兄主意如何?”潘盈九露出一絲狡笑。
黃勝春咬著后槽牙,撅著嘴,沉默了那么一小會兒,“嗯”了一聲。道:“我是有這個想法的。只是······”
只是!潘盈九當然明白黃勝春這個“只是”的意味。黃家的家事他一開始本不愿多嘴,可他經不住黃勝春一纏,自己直覺黃可旺這孩子的心性必然于黃家有益。潘盈九是個痛快脾氣,肚皮里有了想法便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非要說透。正因為這個他自己稱為的“狗脾氣”,他到了沒混進官場。最主要的,替人作伐,很能滿足潘盈九那種管閑事的快感。他有心促成這樁婚事,可他到底不是個莽漢。
“可旺,黃可旺······”他手指敲擊著桌面,嘴里自言自語。突然,他對黃勝春道:“頌元兄,你聽過米元章的故事么?”
“米元章?”黃勝春納了悶,怎么扯到米芾那里去了!他不解的看著潘盈九,猶豫著搖了搖頭。
潘盈九一樂,道:“我講給你聽。米元章有潔癖,待選的女婿里有個建康人叫段拂,字去塵。他看了半天,嘆道:既拂矣,又去塵,真吾婿也!以女妻之。”
說完他詭笑著看著黃勝春。
黃勝春以一種迷惑的狀態看著潘盈九。
“哈!”隔了那么一會兒,他才恍然大悟,“哈哈!哈哈哈!”他大笑起來,“好!好!好!真吾婿也!說的是!”
“哈哈哈哈!”潘盈九也大笑著繼續說道:“頌元兄可知,米芾雖癲,可他這個女婿挑的還是有眼光咧!南渡后,段拂可是做到了參知政事的!”
“什么說的是?”梅姐抱著壇酒從月亮門走進來,詫異道。
“哈哈哈!好!好!”黃勝春那張因與太陽睽違已久和長期吸煙而顯得灰白的臉上少見的泛著紅光,“快把酒滿上!今天要陪老潘好好喝幾盅!”
“這才走開多久!啥事兒就讓老爺高興成這樣?”梅姐笑盈盈的看著潘盈九。
潘盈九也只是笑,并沒回她。
“好嘛!你兩個大老爺們兒做得好大事,卻只瞞住奴!”
“的確是好大事!”黃勝春止不住的笑,“卻沒有要瞞你。你快把菜上了,再講給你聽。老潘,”他沒再顧梅姐,問道:“那造化呢?”
梅姐一心想聽聽潘盈九到底說些啥,兩只大腳板快速移到月亮門,嚷道:“告訴廚房,吃的做好了趕緊上!”喊完她又飛快的走到石桌子邊,自顧自揀張石凳坐了。
黃勝春、潘盈九笑瞇瞇看了看她。
“這娘們兒!”黃勝春笑嗔道:“啥事兒也不能少了她!”
“造化么,你看······”
“潘先生,請你等一下,”梅姐帶著點癡氣看了看潘盈九,又看了看黃勝春,說:“老爺,先把你兩位老爺剛才的高興事說出么!”
兩老爺們兒對看了一眼,又大笑起來。
“好好,今天不難為你這個急性子。”黃勝春笑著說:“告訴你,招可旺那孩子婿。就這么定了!”
“哎呀!真的么?!”梅姐也快活起來,“老爺你終于肯了呀!”
“還是潘先生的故事講得好。”黃勝春微笑著看了看潘盈九,“有些事情不能反復想,越想就越難取舍。”他把潘盈九剛才講的典故給梅姐說了一遍。
“奴就說么!”梅姐秋水般的眼光在潘盈九臉上滑過,“可旺那孩子一定能成老爺的佳婿的!”她低著眉,眼睛卻鬼使神差的又落到潘盈九那里,“奴只是沒潘先生那般好口才罷了。潘先生,米芾這事兒是真的么?”
梅姐站起身,把酒壇的封揭了,給黃勝春和潘盈九滿上了,又給自己碗里斟了淺淺一層。那酒體倒在細瓷白碗里呈現出一種晶瑩的綠色,她喝了一口,嘴巴咂了半天。
“哈哈哈哈!”潘盈九興致也很好,看著梅姐的樣子,詭笑道:“哎呀!你這樣的急著發問,我再跟你講一個他的軼事如何?”
“那當然好!”
“蘇東坡在揚州當太守的時候,喲!這酒可比在下以前喝的菊酒的菊花味來得馥郁!”潘盈九看著這酒就漂亮,但他只淺呷了口酒,問道:“這用的是什么菊花?”
“您先說,說完了奴再告訴你!”
“嘿嘿,這個老娘們兒!”潘盈九學得半吊子的關外口音道:“東坡在維揚,有一次請客,在座的都是當時的名士。米芾也在座。”潘盈九帶著調皮的神色看了眼梅姐繼續說:“酒喝到一半,米元章突然站起來,對在座的賓客大聲道:天下人都說我米芾瘋瘋癲癲,今天我就當面問問子瞻,是不是這樣?”他再看了下梅姐,梅姐正聽的認真,他剛想往下說,“這個米芾是個什么人?”梅姐卻笑了,“還有這樣問人家的?”
潘盈九看了眼黃勝春,又詭笑了一下,黃勝春一下子才反應過來,知道潘盈九是在拿梅姐的癡逗笑。他沒作聲,按捺住了笑意,也想聽聽蘇東坡怎么說。
“米芾是什么人先不去管他,”潘盈九樂呵呵的賣著關子。
“那蘇東坡怎么說的么?”梅姐急著追問。
“吾從眾。(東坡這個回答其實用了《論語·八佾》里“子曰: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的典故。東坡巧妙的改成“從眾”。也就是遵從眾人的看法。)”
“啥?”
“吾從眾。”潘盈九看著梅姐,眸光里糅合了詭譎、頑皮還有幾分他自己都沒意識到會流露出的憐愛。
“奴看這人瘋瘋癲癲倒不見得,倒是有幾分傻!”
“是真傻!是真傻!他還端著酒,大概咂著嘴呢!”黃勝春大笑起來,端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大口,只是他好久沒這樣大口喝過了,酒走得太猛,嗆得自己眼淚都流了出來。
潘盈九不作聲,也只是笑。
梅姐一下想出了端倪,對黃勝春道:“好呀!奴忙里忙外侍候你們吃喝,老爺!潘先生,你們倒!哼!”她嬌哼了一聲:“讀書人心竅多,說個故事就把奴裝了進去!奴可不饒的!”她做出個要打的樣子,可終究沒落下手。
“哪個說了你傻?”潘盈九被梅姐的樣子弄得心旌不穩,好笑的同時不自覺又生出幾分憐楚,“不信問頌元兄。”
“吾從眾。”黃勝春話接的全無縫隙。
黃勝春的話讓潘盈九笑得用手叉住了腰。黃勝春也笑了,梅姐跟著一莞爾,那雙黑水銀般的眼珠子卻一滑,又在潘盈九臉上一掃而過,自己臉頰上便映出兩朵桃花來。
梅姐的這個一瞬間的細微舉動恰好全都落在了黃勝春眼里。這女人在自己這里六、七年了,沒見她對誰,包括自己,展現出如此嫵媚動人的狀態。他也從沒覺得梅姐還這么好看。啊,對!女為悅己者容!黃勝春想到這句話的時候,一滴酸也不偏不倚,恰好滴在了他的心尖上,酸的他心里一抽,臉上的笑全靠慣性才得以維持。
“菊花酒以前我在關里也喝過好幾回,也愛喝。那點隱約的花香甚是誘人。然而聞味既不如這個酒來得足,入口酒也沒有這個味厚。梅姐仙家妙手,不知用的什么菊花,釀出這般味道?”
“潘先生最精明!先奉承再發問!不似奴那般沒鋪墊。”梅姐秋波一轉,潘盈九一手掩面,微微一哂,梅姐滿足地一笑,道:“奴不睚眥必報。這個酒并不用菊花。而是菊花開得快過的時候,用其莖葉,味厚么,那是加了高粱米的緣故。”
“難怪!我就說么!若只是用花,哪里出得來這個酒味!”潘盈九嘿嘿一笑,一口喝了碗里的酒。
“芝百兄真是飲者!”黃勝春看著他干了那一碗,看了看梅姐,說道:“剛才被這個程咬金打斷了,我還想接著聽你講‘造化’的那一截。”
“什么造化?”打梅姐進院子,潘盈九就漸漸由高興進入到亢奮的狀態,之前跟黃勝春的聊天他早就扔到了一邊。他看黃勝春微笑著望著他,他才在自己腦子里搜了一遍,仿佛在身后一堆亂紙里找到了講稿:“哦!哦!你看我!”他有些不好意思,可眼睛卻往梅姐那里看了看,才轉到黃勝春這里,道:“一說到酒,把別的都忘了!”
“幸虧沾著這些酒肉的濁氣,不然指片祥云便飛走了!”黃勝春呵呵一笑,“梅姐,晚上吃啥?”
“稟老爺,讓廚房燒了段鲅魚,蘑菇燉了只笨雞,再做了兩個涼菜,給潘先生吃高粱米水飯,你吃面。”女人笑起來像一朵白芍。
“好,好,這樣好。面吃完酒再拿來。我只要一筷子就夠了。你去把把關。順便把這酒讓人浸水井里浸一浸。去吧。”
梅姐本想在院子里聽潘盈九說話,黃勝春這么一打發,她不動又不好,只好站起身,沖黃勝春飛快的白了一眼,抱著那壇酒出了院子。
“與日本開戰的時候中國(這個“中國”的涵義與今日不同。)尚為同光中興,中法之戰猶能一戰的氣象所惑;不止中國,列強也以為我大清到底是東方雄主。豈料甲午一戰,竟是虛弱到這個地步。”潘盈九站起身,拄著拐來回踱了幾步,“頌元兄,在下只需說一個變化你就能明白。自英法攻入北京,文宗爺木蘭秋狝,俄國侵我土地多為詐取。而這次不同,既詐取又強奪。表面上是從東洋人嘴里奪,可奪的卻是我中國疆土。”他說得越來越激動,拐杖在地上敲得“砰砰”響,“頌翁,如今的形勢,兩強一弱,沙俄兇兇,日本陰鷙。而我中國在猛獸血盆大口之間并非全無余地。”
黃勝春情不自禁“哦”了一聲。
“甲午以后,士人灰心。皆謂中國之弱,人種也不善戰。可笑之極!腐儒不知,便是孱弱如當年南宋,也有中興四將、孟珙輩撐起半壁江山么!我中國如今弱,”潘盈久一笑,“可畢竟是地主呀!地利未盡失、人和未盡喪,本錢還在嘛!不過是久未得風氣,動輒眩暈,頭腦不清,腳下不穩罷了。搞不清局面的時候人家贏一點就贏一點,無論怎么樣,只要沒掉下桌子,有賭不算輸嘛!”潘盈九說得高興起來,主要是覺得自己這個比方打得不錯。他眼睛在桌子上尋了半天,最后落在自己面前那只酒碗。潘盈九只一停,舉起碗,把碗里那幾滴殘酒滴進了嘴,“勢不順的時候就抱雄守雌,以待天時嘛!可旺那孩子如能在將來之夾縫中不為近利所惑,游刃其間,那黃家便是一方實力。日俄雖強,勢均時則需借力······”他看了看黃勝春,那雙被煙毒消磨的眼里竟然顯出了光彩,“大則為國守土,小能偏安一隅自保,不使有損黃氏一門,此即我所說的‘造化’。”
“潘先生!唉!你比黃某看得遠多了!”潘盈九一番話把黃勝春說得臉上都潮紅了。那顆久沉鴉片迷香里的心難得的激動起來,“黃某真是慚愧,也是三生有幸!早知······唉!我真恨自己當年荒唐!自從抽上這口煙,雖有心志,精氣卻難斂!不瞞你說,我看著可旺經營黃水洼子,竟有些嫉妒呢!”
潘盈九這一輩湖湘讀書子弟,受湘中前輩影響,對鴉片大多就算不是深惡痛絕,起碼也是避而遠之,不肯沾染的。可是他既不忍也不想看著黃勝春陷在沉重的自怨之中,“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潘盈九笑了笑,仿佛只是撣了撣衣上的細塵,“晉滅吳,杜征南之功也。而當時歸功于羊祜,以規模出自祜也。頌元兄先立了規模,使可旺藉此成功,裨益黃家,不正是頌元兄擘畫之功嗎,何必身為?何況頌元兄正值盛年,或者橫心一奮,未必不是一番氣象吧!”
“謝謝你這么說。謝謝······”黃勝春笑的很應付,他出了會兒神,“老潘,我,”他一沖動,很想說自己這酒就決意戒煙的,可一轉念,他又把那個正要成形的決心捏破了吞回去。談何容易!又不是沒試過,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折騰得死去活來,到頭來吸得越發厲害。
說著正事怎么會突然又想到戒煙!
莫非自己腦子糊涂了!黃勝春把自己從任意闖蕩的遐思里揪了回來,“我今晚就寫封書子,你走的時候連我的名刺一起帶上,到上海后,拿我的名刺直接去見海關道叫吉星的吉大人。”這個人的確讓黃勝春覺得很放心。他很喜歡潘盈九這樣話說得明白,卻會照顧對方顏面的性格。聽這個人說話就像坐在一個好胃口,但吃得不狼狽的人身邊,搞得他自己也想試試。可是不成。或者說多年養成的習慣成了本能,不會讓自己如此。黃勝春帶著笑意,扯了扯眉毛。
“芝百兄,我原本想的,不過是感亂世將至,欲尋一桃源避世自保,求僥幸終老罷了。”黃勝春多年來除了吸煙這件事,作為蓋平城數一數二的富戶,又有舉人的身份,就是蓋平城的老父臺,對黃家也是禮敬有加。他從來沒對自己有過什么不滿意之處。可是自從收留下潘盈九,朝夕相處的這段時間里,和潘盈九交談時這個瘸子說的很多話如同平靜水面上蜻蜓的振翅,看著水波不興,其實已經不再平靜。這樣的悸動越來越使黃勝春心癢,也使他越來越驚訝地發覺自己居然以賬房先生的心態,在煙榻上,鴉片的煙霧中滿足的過了半輩子!
黃勝春的心里很掙扎。他頭回覺得自己就像踩進了泥淖深處的牲口。好容易兩只前蹄都搭上了干地面,可怎么蹦蹭兩只后蹄也使不上勁,身子也脫不出來。黃勝春對自己生出恨意,連帶他之前平坦、舒適卻了無趣味的幸福時光。仿佛那些他人眼里的好時光正是不知不覺吞沒他的淤泥。
黃勝春調理了一下自己的心緒,接著道:“也許命里面就這般定的。家父與袁子久大人(袁保齡,袁甲三次子,袁世凱叔父。1882年擔任旅順港塢工程總辦。1889年歿于任上。),后來我和龔道(龔照玙,字魯卿。安徽合肥人。1890年經李鴻章的推薦,接任總辦旅順船塢工程,會辦旅順船塢營務處。甲午旅順戰前事實上的防務最高領導人。開戰前渡海私逃煙臺。1895年1月判死刑,以銀賄,得以延命。1900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城,龔照玙被開釋。)都比較稔熟,很多與關內的生意也是走的這條線。”黃勝春拍了拍桌子邊,“講起來,黃家到關外后,雖未有過進士及第,連我算在內,中過鄉試的幾輩人里也都有,算得聞過書香。只是人都是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自從搭上淮系這條線,精力便都著落在孔方兄身上,圣賢書都交還給了孔夫子。嘿!”他自嘲的一笑,繼續說道:“心思多在錙銖之間,用智全在計較得失。天幸得遇老兄!才使黃水洼子格調不同。今天這番話,對黃某而言,可謂醍醐。”
“頌元兄言重,倒使潘某有些惶惶了!”他的確有些“惶惶”,不過不是因為黃勝春的話里對他的恭維。即便是,那也只是極小的一部分。潘盈九知道自己有個頑疾,要不撬口不言。只要開說,那就一傾到底。而這之后他一方面覺得酣暢痛快了,轉眼又后悔自己剛才嘴巴太快,說得太多。只是這樣的自我檢肅幾乎都不會在說話之前發生。好在他后悔,自責那么一小會兒之后,通常都會選擇原諒自己。有什么辦法呢?說都說了。子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下次,下次注意點。
“‘君子不器’”。黃勝春道:“芝百兄,我慶幸自己不是官身,能夠使你以朋友之義相待。這個攤子是我支起來的不假,但將來規模怕不在我的范圍。雖不全是你的緣故,但這里面少不得你的慫恿。這一桌菜不管生熟,要吃還得一起!”
“啥生的熟的?”潘盈九和黃勝春誰也沒注意到梅姐捧著那壇浸涼了的酒,帶著兩個家仆已經站在了桌子旁。
“你看!每次都被她踩了尾巴!”黃勝春笑笑,“正跟芝百兄約期呢!”
“唔~”潘盈久知道,黃勝春生怕他這個萍水相逢又了無牽掛的南方人一去不返。他得有個說法,黃勝春才算吃了定心丸呢!他撅著嘴想了想,道:“潘某自己倒沒什么牽掛,此去只有兩件事。一是把仁黨遺骨送回他老家安葬;一是在上海盡量多探聽些消息。回來時潘某打算先去趟北京,再由天津找船渡海。桃杏尚在之時,潘某必能趕回來。”
“潘先生說話可要算數!”梅姐道。
“這樣好,這樣好!小梅把我想說又不好說的話給說了!”黃勝春大笑道:“不是怕老兄不歸,”黃勝春在潘盈九膝上輕輕拍了拍,“是真怕呀!”
潘盈久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可他接著也大笑,藉著拐杖的力站起身,看了看梅姐,打著呵呵對黃勝春道:“蒙老先生錯愛,潘某斷不復為游云。必歸的,必歸的!我走之后,有一句話請頌元兄切記,也要讓可旺記住。”
“你說!你說!”黃勝春失臂的擔心消除了,說話的語調也變得輕松。
“不敢。”潘盈九微微一笑,道:“朱升當年獻朱洪武三策,吾取其二:高筑墻,廣積糧。對那些敢上門惹事的胡子、紅槍會,一定要先打,打得服帖了,再言其他。”
“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