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拜占庭文學的社會性質
文學是人類精神生活最開放的一個領域之一,無論貧富貴賤,都可進入。社會各種勢力自然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進來占一塊地盤,形成各自的分野。參與占領拜占庭文學領域的,大概有兩大階層、五種社會勢力。兩大階層即封建統治階層和社會下層。封建統治階層又可分為四種勢力:皇權、教會上層、知識界上層和外省貴族。社會下層則指平民,包括下層神職人員、士兵、市民及自耕農。這五種勢力,相互之間有對立,也有勾結。總體而言,封建統治階層與社會下層是對立的。皇權、教會上層、知識界上層和外省貴族,在對付平民這方面,絕對是一致的;但是,有時外省貴族也會拉攏平民,以對抗乃至奪取皇權和教權。皇權與教會上層,在對付平民和外省貴族時,又是絕對一致的。但若沒有其他動靜,他們又會互相拼個你死我活。知識界上層則游移不定,相機而動。教會上層與知識界上層也矛盾重重,主要表現為古典異教觀念與教會信條的矛盾。
但是在教會內部,還有正統與異端之爭。因此,拜占庭社會上層總是不斷地出現宮廷政變、軍事政變、宗教沖突,幾乎國無寧日。至于平民,雖然處于社會底層,與皇權、教會以及外省貴族都會有矛盾,但又時時與上層的某一種勢力聯手,掀起社會動蕩的波瀾。何況平民自身也并非鐵板一塊,有時平民內部的分裂與沖突也會釀成大禍。尤斯廷尼安諾斯(?ουστινιαν??,約482—565年)時期的尼卡暴動,就是先由民間兩派沖突,最后導致兩派一致對政府的大暴動,而政府則靠雇傭兵進行屠殺鎮壓,死傷數萬人。正因為社會動蕩如此,這五種勢力在文學領域所占的地盤,也經常處于動蕩不定之中。大體而言,皇權、教會上層與知識界上層一直占據著最大的地盤,處于統治地位。自9世紀以后,外省貴族嶄露頭角,迅速壯大,建立自己的文學領地,政治上則與皇權和教會上層發生沖突,乃至奪取政權,建立新的王朝。但紫袍加身后,他們自身又與皇權以及教會上層合二為一。至于平民,雖然從5世紀開始,即已在文學領域中找到自己情緒的表達者,如那些寫春秋史話的作者約安尼斯·馬拉拉斯之流。然而,即使如此,這些代言人也言必稱基督,頌皇威,以求教會和皇權的庇護,所以,終究沒成為大氣候。直至13世紀,尤其第四次十字軍攻陷君士坦丁堡后,拜占庭國家內外交困,每況愈下,對草根小民的控制已是力不從心,平民文學才迅速發展壯大起來,其成就浸浸乎直追乃至超越上層社會的文學,直至拜占庭國家滅亡。
如果就每種社會勢力在各自領域中的專長看,那么,異教知識界存在時間最短,從君士坦丁大帝于330年定都起,到尤斯廷尼安諾斯于529年查禁雅典學院為止,正式存在近兩百年。在它合法正式存在的時期,出現了不少修辭學家、詩人和歷史家。如農諾斯(Ν?ννο? Παν?πολιτη?,約300—400年)、普羅克羅斯(Πρ?κλο? ? Δι?δοχο?,412—485年)、普羅闊皮奧斯(Προκ?πιο? ? Καισαρε??)、阿噶希亞斯(?γαθ?α? ? Μυρ?να)11等。他們的作品主要有古典銘體詩、史詩、歷史。尤其是拜占庭嚴肅的當代史,就是由這些異教史家,如普羅闊皮奧斯、阿噶希亞斯所創立和奠定基礎的。不過,雅典學院之被查禁,也并不等于異教文化和文學就此斷絕。阿開亞風格,即仿古之風,其實與拜占庭國家的命運相始終。研究古典之風,一直持續到拜占庭滅亡。甚至在它滅亡后,拜占庭的著名大學者貝薩里翁(Βησσαρ?ων,1403—1472年)等人,還把拜占庭的古典研究帶到意大利,為在意大利開始的文藝復興奠定了基礎。尤斯廷尼安諾斯的查禁,只不過在形式上禁止了異教文化與異教文學。實際上,異教文學不論就內容或是形式而言,已被教會文學和世俗文學所吸收消化,成為拜占庭文學的有機組成部分。
皇權領域便是王室文學,往往以頌歌、恩括密翁(贊詞)、訓諭、祝詞、悼詞、歷史等見長。這些作品的作者,有皇室御用文人,如尤瑟比奧斯(Ε?σ?βιο? τ?? Καισαρε?α?)12寫《圣君君士坦丁傳》、普瑟羅斯(Μιχα?λ Ψελλ??)寫《春秋》。甚至也有皇室人物,如君士坦丁七世(Κωνσταντ?νο? Ζ? Πορφυρογ?ννητο?)的治國方略、安娜·孔穆寧娜(?ννα Κομνην?)以及約安尼斯六世(?ω?ννη? ΣΤ? Καντακουζην??)的歷史著作13,曼努埃爾二世(Μανου?λ Β? Παλαιολ?γο?)14的詩歌和葬詞,一直流傳至今。總體而言,王室文學雖然在內容和體裁方面喜歡仿古,但并不妨礙其中產生了杰出的乃至偉大的作家和作品。杰出的如安娜·孔穆寧娜的《阿萊克修斯紀》(?λεξι??)。偉大的就數米哈伊爾·普瑟羅斯了,他的《春秋》雖然也冠以“春秋”之名,但已徹底摒棄了民間“春秋”的草莽性質,可與頂尖的嚴肅當代史相頡頏,堪稱拜占庭“春秋”類歷史文學的巔峰之作。
教會文學則是拜占庭的一大創造。宗教文獻與歷史文獻當然自古有之。近者如基督教所自出的《舊約》,使徒們所說的“福音”,遠者如印度的“吠陀”,都不乏文學趣味。但究其實,它們確實不是文學作品,而是宗教文獻。到了拜占庭時期,自覺的宗教文學作品產生了。基督教的神職人員和平信徒們自覺地用文學手段來歌頌他們的主,探討與神合一的精神境界,詩歌與音樂是最常用的。納齊安澤諾斯的格列高利奧斯、妙音羅曼諾斯(?ωμαν?? ? Μελωδ??)、卡西雅娜(Κασσιαν?)、蘇蒙(Συμε?ν ? Ν?ο? Θεολ?γο?)15等人的詩至今仍在傳唱。宣講教義、駁斥異教和異端,布道詞、論戰檄文,成就了卡帕多基亞三杰、金口約安尼斯,以及后來的大馬士革人約安尼斯以及帕拉馬斯(Γρηγ?ριο? Παλαμ??)16。圣徒和隱修士們的生活也得到刻意的記述和傳播。
在教會文學中,早期教父們的著作意義重大,因為它在人類思想史上,第一次提出了關于“絕對存在”的思考,標志著人類第一次徹底擺脫巫術文化,進入宗教文化。這不僅僅是宗教信仰問題,實在是人類告別巫術時代“人物不分,以物觀物”的思維方式,第一次思考超自然、超物質的“絕對存在”問題,這才是真正的“形而上”的根本哲學問題。這個問題從拜占庭時代提出,經過人類整個宗教文化時代,直到今天,人類雖然已經進入科學時代,也仍然未能真正解決。盡管這個問題至今也未能真正解決,但它確實使人超越了“物”的品格,開始步入“人”的范疇。雖然人類至今仍不能說已經真正成其為“人”,距離真正的“人”的歷史為時尚遠,但無論如何,總算有點兒人味了。追根溯源,不能不歸功于拜占庭教父時代基督教教義的思考和辯論。在世界各大思想體系中,除了佛學、18世紀德國古典哲學以及馬克思主義哲學外,還沒有其他哪個思想體系能上升到這種思維的高度。
外省貴族早期承擔著防守邊疆,尤其是東部邊疆的重任,晚期則逐漸問鼎首都,乃至登上皇帝御座。貴族的風度,軍人的豪氣,富豪的胸襟,很適合史詩的歌詠。于是,他們創造了中世紀最早的英雄謠曲與英雄史詩。《狄格奈斯·阿克瑞忒斯》(Διγεν?? ?κρ?τη?)引領了歐洲封建英雄史詩數百年。
至于草根小民,在文學領域真正有話語權,至少已是馬其頓王朝以后的事了。比如,瑟奧多羅斯·普羅卓莫斯(Θε?δορο? Πρ?δρομο?)17的創作,還有不少無名氏作家的作品。但是,草根小民雖然發聲晚,發出來的聲音卻在拜占庭非同凡響。他們訴說了人間的不平,揭穿了上層社會的卑鄙。當然,這些都是拐彎抹角說的,如用動植物故事影射人間。有時,他們甚至會哭窮。這在世界文學史上真是罕見。而且,在草根小民的代言人們正式系統地發聲以前,拜占庭產生了一種新詩體,即“政治體詩”(πολετικ?? στ?χο?)。“政治體詩”的“政治”一詞,與現今“政治”一詞的含義有很大的不同,它主要不是指政權問題,其實際意思是指“城市”生活。而當時拜占庭的“政治”活動,確實多半發生在城市之中,尤其市民之中。所以,這種詩體名稱的含義,可說是“市井詩體”。這種詩體植根于中世紀希臘語,也就是植根于民眾活的語言之中,便于表達販夫走卒的思想感情,也較易于為販夫走卒所接受,因而,逐漸成為拜占庭詩歌一大詩體,后來也為文人們所使用。拜占庭一些重要的羅曼斯(傳奇)和史詩,如《卡里瑪霍斯與赫露娑蘿》(Καλλ?μαχο? κα? Χρυσορρòη)就是用這種詩體寫成的。
1204年,第四次十字軍攻陷君士坦丁堡,建立了幾個拉丁王國。而拜占庭帝國則只剩下尼西亞王國(Βασιλε?α τ?ν ?ωμα?ων;Empire of Nicaea)、特拉帕宗塔王國(Α?τοκρατορ?α τη? Τραπεζο?ντα?;Empire of Trebizond,在黑海南部沿岸)和埃裴婁(莫萊亞)王國(Δεσποτ?το τη? Ηπε?ρου;The Despotate of Epirus;伯羅奔尼撒地區)幾個相互獨立的政權。這個歷史的不幸引起了文學領域的一些變化。那就是貴族和教會對文學的控制被大大削弱。民間通俗文學反而發展起來,常見的形式就是歌謠、傳奇乃至個別民間戲劇。傳奇比較出名的有《莫萊亞春秋》(Το χρονικ?ν του Μορ?ω?)、《亞歷山大傳奇》(Δι?γησι? το? ?λεξ?νδρου;Alexander Romance)和《阿奇萊伊斯》(?χιλλη??)。小亞細亞沿岸羅德島(Ρ?δο?)上出現了最早的新希臘情歌集,名為《羅德島情歌集》。此書除了各種歌曲外,保存了一部以數字游戲的形式講述的傳奇,說的是一個小伙子向一位少女求愛,在這位少女回答之前,他必須為這位少女寫一百首詩,悄聲說給這少女聽,而且每首詩必須符合一到一百的順序。克里特島也出現了通俗詩歌,有的雖然產生較晚,甚至在拜占庭亡國之后,但仍保持了羅馬、拜占庭和東方的因素。看來,拜占庭的通俗文學雖然成就較晚,但其生命力似乎比官方正統文學更頑強、更長久一些。
這樣的分野,目的在于說明拜占庭各種社會力量對拜占庭文學的貢獻,也說明其中體現了哪些社會力量的思想感情。當然,這種分野只具有相對的意義,只是為了說明拜占庭文學內涵的豐富多彩。其實,這種分野在拜占庭一千余年的歷史中,是不斷變化、交互滲透的。有些作家,其思想傾向雖有所側重,但并非從一而終,甚至同時有幾種化身。比如,米哈伊爾·普瑟羅斯身為國家重臣,又是學界泰斗,但對皇室的鉤心斗角、帝王的狼子野心的揭露卻不遺余力。又比如瑟奧多羅斯·普羅卓莫斯也曾接近宮廷,但拜占庭文學中著名的乞討詩居然歸在他名下。因此,對拜占庭文學的分野只具有相對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