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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八萬春
  • 織爾
  • 8106字
  • 2024-05-22 17:47:24

遇到祁晏之前,我一直覺得,天下沒有哪個父母會不愛自己的孩子。

我幼時的那場大病,父親告假三天,與母親一同在我床前守了三天三夜。

江淮嶼雖總因偷懶被將軍夫人責(zé)罰,可只要從他嘴里說出來的,夫人便會盡全力辦到。

我與祁晏真正相識在貞徽十九年的尋梅宴,聽說會是百年間最好看的寒梅。

我求了母親好久,才得了允許讓江淮嶼陪我去。

又求了江淮嶼好久他也不答應(yīng),我頗為氣惱:“為何不許!”

“如今太冷,你身子受不住。”

“我能!”

江淮嶼往我口中喂了勺我盼了好久的甜漿。

“我真的能……”

話說到一半,又喂一口。

“我真……”

又是一口。

如此五次下來,江淮嶼看著空空如也的碗底,又看看我,才恍然:“你在這騙甜漿喝呢?”

我偷笑,甜漿喝了,尋梅宴也能去,一舉兩得。

去了才知道,這次的尋梅宴聲勢十分浩大,各地的文人墨客、閨閣姑娘,只要想來的都來了。

人太多,江淮嶼怕與我走散,早早安排了個屋子讓我在里面待著,還圍上一圈暖爐。

他說先去探探路,看看哪邊的梅花開得最好再帶我去,省得我多走路。

我便透過緊閉的窗戶努力看外頭的景色。

聽到門被推開,我回頭看,一個與我一般大的姑娘身后跟著個身著白狐大氅的男子。

“隔老遠(yuǎn)就能感受到這的熱氣,沈云意你住煉丹爐里啊。”

祁瑤一襲姜黃錦裙,頭上的步搖被風(fēng)吹得亂晃,面容明艷,一顰一笑靈動又高貴。

不等我說話,春嫣上前一步擋在我身前為我擋住從門口吹進(jìn)來的冷風(fēng):“奴婢見過二殿下、公主殿下,外頭涼,還請快到里面來。”

“阿瑤,沈姑娘吹不得風(fēng),進(jìn)屋。”

說來與四公主祁瑤的緣分,還得從我們出生那日起。我倆同日出生,遇上靖國那年的第一場雪,欽天監(jiān)說這是吉瑞之兆。

公主出生時哭的差點(diǎn)背過氣,可突然又不哭了,正在皇帝歡喜之時,我的父親進(jìn)宮請求陛下派太醫(yī)去沈侯府。

母親生我難產(chǎn),我出生后不哭不鬧,臉都憋得通紅,后來太醫(yī)連施十針才就回了我的命。可我還是非常虛弱,欽天監(jiān)又說,許是因?yàn)槲以谔婀魇茏铩?

皇帝為公主積德,將無數(shù)珍寶往沈侯府送去。

我與祁瑤三歲那年,先是她在宮道上玩磕傷了腿,過了一月我又感染風(fēng)寒大病一場。皇帝更加確信我是替公主受罪來了,對沈侯府愈發(fā)的好,祁瑤有的,基本都會送給我一份。

母親不喜這個說法卻也無法,卻也只能在下無人時偷著和我說:“我們寶珠兒才不是替別人受罪來的,寶珠兒是我與你父親的掌上明珠,是我們的嬌嬌兒。”

祁瑤作為宮里唯一一個公主,上頭有三個哥哥,被皇帝寵的無法無天,曾偷跑出宮到沈侯府偷看我。不想?yún)s被侯府家丁當(dāng)作小偷抓住,氣得她大鬧沈侯府,最后還是江家嫡長子江瀟屹給她抓回江府。

后來,祁瑤的生母江妃送了些藥材來,算是歉禮了。

江妃是江淮嶼父親的親妹妹。

“今年是冷冬,本公主還以為你這個病秧子不會來呢。”祁瑤脫了大氅想要坐到我身邊,卻被祁晏一把撈了回去,坐到了我對面。

“皇兄!”

“你身上帶著寒氣,別涼著沈姑娘。”

合情合理,祁瑤也不好說什么,只能做個鬼臉繼續(xù)和我說:“我上次給你的藥方你試過沒有?那可是我查了好久的醫(yī)術(shù)總結(jié)出來的神方,說不定就能治好你的病呢。”

“祁瑤瑤,你那個方子有幾味藥都是相克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想毒死我呢。”

祁瑤雖驕縱,但心思純凈,知道我的病很重之后便總會給我些她覺得很好的東西,有古蜀的人參,太白山的雪蓮,據(jù)說年久失傳的武林秘籍還有這次親自制作的藥方。

“怎么會呢?我看了好久的。”祁瑤蹙眉,“那心經(jīng)呢?你照著上面練,說不定能有真氣,護(hù)住你的心脈。”

“我的公主殿下,你就饒了我吧。”我哀嚎,那心經(jīng)一看就是市井小販寫來騙人的,也就祁瑤這個傻瓜公主會信,“沒你這些餿主意,我病早好了。”

“好哇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瑤心!”

我與祁瑤打鬧一番后,祁瑤看向祁晏,伸手推了推:“二哥你別愁眉苦臉的,今日生辰,宜開開心心。”

“你今日生辰?”

我有些詫異,皇子的生辰日按理說都是各自生母給辦,怎會今日還有空出宮?

“小姐。”春嫣在我身后叫了聲。

我吐吐舌頭,改口:“殿下今日生辰嗎?”

“沈姑娘無需多禮。”祁晏淺笑著。

祁瑤看出我的疑惑,癟癟嘴:“還不是母后偏心眼子,三皇兄的生辰還有半年她早就準(zhǔn)備好了生辰禮,二哥的卻沒有,滿靖國找找,就沒有這樣當(dāng)母親的。”

“母后有整個后宮的事要操勞,阿瑤不可如此說母后。”

“二哥不說委屈,我替你委屈,”祁瑤從懷里翻出一個平安鎖,又指了指我,“這是我兩月前讓沈小意給我的圖紙,和她的平安鎖一樣,保佑二哥平平安安。”

“祝殿下平平安安。”

我這才知道她兩月前派人給我傳信要我平安鎖的圖紙所為何事。

“說到圖紙,你不是要給我兩錠金子嗎?”我手一攤,“拿來。”

“不給了不給了,”祁瑤捂住自己腰間鼓鼓囊囊的荷包,“就當(dāng)是我們一起送給皇兄的生辰禮吧。”

“好哇,你堂堂公主欺騙良民!”

“就你這樣的算什么良民,刁民好吧。”

“沈姑娘,小妹性子直,今日的話還望姑娘莫要記在心上。”

我看看春嫣,不懂他這話是什么意思,春嫣福了福身:“殿下放心,今日所言絕不會傳出這間屋子。”

我和祁瑤這才聽明白,同時開口:“皇兄,沈小意才不會亂嚼舌根呢。”

“我才不會亂說話。”

“小妹如此刁蠻的性子,也就你能和她當(dāng)朋友了。”祁晏笑道。

我當(dāng)時覺得,祁晏也不過是十四歲的少年,說話卻如此老成。我沒怎么接觸過別的皇子,不知道他們是都這樣還是單單祁晏這樣。

只是聽說過祁晏在前幾日的宮宴上與北離唇槍舌劍。

說來也離譜,北離竟借著朝貢的名義,想要和靖國結(jié)秦晉之好,讓祁瑤和親北離。

她才十歲,皇帝自是不允,卻也顧忌北離的顏面只說公主尚小。北離得寸進(jìn)尺,說要定下五年后和親,氣的祁晏宴臺之上引經(jīng)據(jù)典的罵北離。

事情傳到坊間,被說書人美化夸張,聽的人解氣又舒暢。

我雖與祁晏并不相熟,但總能從祁瑤嘴里聽到些他的事。

——“我皇兄可好了。”

——“我皇兄今日為民請命卻被父皇責(zé)罰,但是他成功了,百姓的賦稅少了很多。”

——“我皇兄將來肯定是一個非常好的皇帝。喔這個不能說,沈小意你就當(dāng)沒聽見。”

因著祁瑤的緣故,我對祁晏的印象很好,更加對于皇后不喜祁晏而表示不理解。

江淮嶼回來的時候我和祁瑤正因?yàn)樵挶咀永锴Ы鹦〗愫透F書生私奔那一段起了爭執(zhí),我覺得千金小姐就不該和窮書生在一起,門當(dāng)戶對才是絕配。祁瑤認(rèn)為真心相愛勝過世間萬物,罵我是迂腐老道的深閨女子。

我倆差點(diǎn)打起來,還是祁晏攔腰抱走祁瑤才避免了這場“惡斗”。

故而江淮嶼來了之后就覺得屋內(nèi)氣氛不對——我和祁瑤坐在屋內(nèi)最遠(yuǎn)的兩端。

“又吵架了?”江淮嶼好笑的看看我倆,“好的時候恨不得在一個被窩睡覺,一吵架就隔著天涯海角。”

“誰和她好!”我把江淮嶼往我這邊拉,氣鼓鼓道。

“本公主才不稀罕和你好呢!”祁瑤嗓門比我大,說完又怒瞪江淮嶼,“二表哥你到底是誰那邊的,不許去她那里!”

“你親哥在那呢。”江淮嶼也不看她,把兔毛的大氅裹到我身上,又替我戴上帷帽和面紗確認(rèn)不會受一絲風(fēng)后才領(lǐng)我出門:“走吧,帶你去看開的最好的紅梅。”

我得意洋洋的朝她扮鬼臉,停在門口故意對江淮嶼道:“那條路是你辛辛苦苦找到的,只許帶我去,才不許滿腦子只有愛情的傻瓜看呢!”

祁瑤在身后跳起來大怒:“不去就不去,本公主才不稀罕呢!御花園的花比這好看上萬倍,你就是沒有見識!”

江淮嶼對于我和祁瑤的相處早已司空見慣,祁晏按著祁瑤的肩膀好生哄著:“好了好了,少說兩句,你倆怎么又吵上了。”

江淮嶼找的地方果然好看,紅梅掛于枝頭,凌冽清麗。

母親總是不許我出門,我對外面任何事物都心向往之,扯著江淮嶼的衣袖問:“這些紅梅合著遠(yuǎn)處的琴音,是不是就是書上說的‘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1]’?”

“先喝口熱湯。”江淮嶼拉開我的手,想要給我喂口熱湯。

我哪聽啊,欣喜的不行,快走好幾步,踮起腳晃了晃花枝,有雪落我肩頭,興奮地轉(zhuǎn)身朝江淮嶼搖手:“江淮嶼你快看,落雪了!”

玩得太忘我,導(dǎo)致我沒過一會便暈暈乎乎,察覺到不對就讓江淮嶼趕緊送我回去,一路上口中含著參丹,到家之后母親早早準(zhǔn)備好了藥浴。

祁瑤聽說我暈倒,讓祁晏帶了太醫(yī)過來,太醫(yī)說好在是沒有發(fā)熱,靜養(yǎng)幾天恢復(fù)些氣力就好了,只是日后冬日里還是要少出門。

祁瑤過了兩日又來看我,還帶了一幅畫,畫中桃紅襖裙的女子身披狐毛大氅,立于雪中梅下招手,明媚皓齒,傾城絕色。

“這是?”我瞇著眼看了好久,覺得有些眼熟,卻又認(rèn)不出來。

“這是你啊,”祁瑤興奮得點(diǎn)了點(diǎn)畫中的我的臉,“沈小意,你現(xiàn)在可是京城第一美人啊。”

這竟然是我。

我才知道,那日我呼喚江淮嶼的畫面被幾個外地來的文人看到,他們將我畫了下來,附上好幾首詩,每首都在說我是寒梅仙子,雪中神女。

一傳十,十傳百,我就這樣成了京城人們口中的病仙子。

“算他們有眼光,”我驕傲地看著畫,原本覺得不像的地方越看越順眼。

祁瑤吐吐舌頭白我一眼:“瞧給你美的,就你這蔫壞惡劣的性子,他們那是不知道你的真面目。”

“總比你這個刁蠻公主好得多!”

“你頑劣病秧子!”

“你刁蠻公主!”

我倆一言不合又吵了起來,以我裝作心悸呼吸不暢而結(jié)束。

祁瑤知道是假的,但是她怕萬一哪次是真的,便次次都會當(dāng)真,這倒讓我抓到了把柄。

祁瑤果然氣得跳腳:“沈小意,你就裝吧!等你好了,看本公主不把你頭擰掉!”

我又得在家靜養(yǎng)好些時日,所以外頭怎么傳的也不知道,只是江淮嶼來了好幾次,提及第一美人這個稱號他總有些不悅。

“怎么了?難道是覺得我被傳成第一美人你心生嫉妒?哼,有本事你讓他們說你是第一公子呀。”

“我是覺得,他們僅用外貌評判你太過膚淺。”

我心花怒放:“那你說說,除了美貌,我還有什么優(yōu)點(diǎn)?”

江淮嶼張了張嘴,又停住,思考良久,微微皺眉,最后放棄,搖了搖頭:“美貌確實(shí)是優(yōu)點(diǎn)。”

“江淮嶼!”

我回神搖搖頭,沒品味。

·

祁珹造反是板上釘釘?shù)氖拢实壅f,祁晏護(hù)駕有功,安心在家養(yǎng)傷。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將祁珩置于廟堂之上,如今的他風(fēng)頭正盛,無人比肩。

“祁珹會死嗎?”我問。

窗外有風(fēng)吹過,拂動樹葉,鳥兒飛走。

偌大的二皇子府,靜的仿佛時間都在靜止。

“或許會。”祁晏與我并肩坐在亭中長椅,往我手中放了個熱乎的湯婆子,“皇兄犯的是君臣之罪,罪無可恕。但父皇一向仁慈,不知道是否會忍心殺了自己的孩子。”

我沉默良久,道:“于公于私,他都不該活著的。”

·

我隨祁晏進(jìn)宮侍疾時,以兒媳禮要去拜見一下皇后,宮道轉(zhuǎn)角處,聽到有哭泣聲。

我本不欲多事,可終是不忍聽她哭得如此難過,便循著哭聲找了過去,是個瘦弱的宮女,小小的一個,靠墻蹲在地上掩面痛哭,看著就讓人心生憐惜。

“你是哪個宮的?何故在此哭泣?”

我的突然出聲嚇了她一跳,她慌亂的跪在地上:“貴人恕罪。”

“起來說話,”我扶起她。

她看了我一眼,像是不確定般:“二皇妃?”

“是我。”

只見她撲通一聲又跪了下去:“二皇妃,求求你了,你讓太醫(yī)去看看我家娘娘吧。我家娘娘生了重病,太醫(yī)院的人說沒有空給她看病,可是我家娘娘病的真的很重。”

我心下有些不好的預(yù)感,壓下心頭的異樣,問:“你是哪個宮里的?”

“奴婢是彩云宮的。”

我收緊手指,急忙道:“快帶我去。”

“皇妃,”云屏叫住我,有些遲疑,“不去拜見皇后娘娘了嗎?”

我輕眨眼,捻了捻衣角道:“你拿著我的手牌去將太醫(yī)請來,務(wù)必要請過來。”

“是。”

云屏接過手牌后轉(zhuǎn)身離開,我看了會她的背影便同宮女一起前往彩云宮。

祁瑤十三歲時和我說,她不喜歡江妃娘娘住的宮殿。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2]。沈小意,彩云宮這個名字多晦氣呀,李貴妃就是沒安好心,心眼子比蓮蓬都多。”

李貴妃那時和皇后斗得火熱,江妃做了被殃及的池魚。

李貴妃說她最近夜夜多夢,找欽天監(jiān)的人看了又看,還是覺得江妃住的錦悅宮最好,想要讓江妃讓出來。

祁瑤第一個跳出來反對,但是架不住李貴妃招數(shù)更高,江妃又是個與世無爭的性子。

新的宮殿裝飾得極為華美,與江妃的性格十分不符,祁瑤倒是喜歡,她與我一樣,素來喜歡這些艷麗精致的東西。

“呸,祁瑤瑤你會不會說話,怎么就不能是七彩祥云的彩云宮呢?”我拉著她的手摸了摸木桌,“什么散啊脆的,糖酥都堵不住你的嘴。”

看她還悶悶不樂,我突然想起前幾日看的書,翻翻找找終于找到,“書上說,放一面銅鏡對著屋外就能把污穢回彈給壞人,要不你擺一個?”

“一個哪夠?擺十個!”

后來聽說,祁瑤非得纏著祁晏派人把彩云宮屋角的每一個騎鳳仙人身上都掛了個銅鏡,所有的方向都是朝著李貴妃搶走的錦悅宮。

如今我站在彩云宮門口,仰頭看屋頂,還能看見那個被風(fēng)吹日曬了許久的銅鏡。

卻不見故人。

初聞江妃娘娘,是從祁瑤口中。

我與祁瑤當(dāng)時因?yàn)樵诿廊怂P圖上涂什么顏色的丹青更好看吵了起來,我說要涂杏紅色,是夏日驕陽的顏色,熱烈。祁瑤要涂水藍(lán),因?yàn)樗稿拖矚g穿水藍(lán)色。

“我母妃是宮里最好看的人,她喜歡的顏色也是最好看的,你要聽我的。”

“我阿娘才是最好看的。”

小時候口無遮攔,吵著吵著祁瑤的一句“你阿娘以前就是殺豬的,哪里懂穿什么好看”惹怒了我,我也絲毫不讓:“你母妃穿的好看是為了和其他娘娘搶皇帝,我父親只喜歡我阿娘一人,她才不用穿漂亮衣服討好誰。”

直到我因?yàn)檫@句話被阿娘罵了足足一個時辰才知道我的話對祁瑤與江妃有多冒犯,若再傳入皇帝耳朵里,爹爹會因?yàn)槲沂芰P。

見到江妃娘娘是在三月后祁瑤與我一同的生日,祁瑤好說歹說才讓母親答應(yīng)帶我進(jìn)宮。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江妃娘娘,一襲水藍(lán)宮裙,站在金黃一片的銀杏樹下。

我無法形容那個畫面帶給我的震撼,只覺得第一美人這個稱號放在我身上與江妃娘娘一比實(shí)在是差了太多。

江妃娘娘不像我阿娘一般風(fēng)風(fēng)火火,她溫柔平靜,像是一汪清泉。

我拿著自己編好的海棠花環(huán)送給她,鄭重其事的為我三月前的失言道歉,江妃娘娘只是輕柔地捏捏我的臉,聲音像春日細(xì)雨一般綿和:“寶珠兒和瑤瑤好好長大,就是讓我最開心的事了。”

我怎么都無法將眼前這個面如枯槁,在床上痛的蜷縮的女子與江妃娘娘聯(lián)系到一起。

我問宮女:“江妃病得如此重,可告訴陛下了?”

宮女們面面相覷,我厲色道:“說啊!”

“回二皇妃,并……并未。”其中一個宮女顫顫巍巍道,“自和豐公主出嫁,娘娘便日日將自己鎖在宮里,陛下來了幾次吃了閉門羹,漸漸地就不再來了。”

“這一年,可有人欺負(fù)娘娘,欺負(fù)你們?”

宮女低下頭小聲道:“回二皇妃,宮里拜高踩低的事做奴才的都習(xí)慣了,娘娘心善,不曾多說什么。”

太醫(yī)來得很快,讓宮女們抓著江妃的手腳,在她頭上扎了三針才讓她漸漸冷靜下來,把了脈,看了又看,嘆著氣走出來。

我跟著一同出去:“太醫(yī),如何?”

“娘娘一年前中毒時已是毒入肺腑,這毒發(fā)作起來的疼痛非常人所能忍受。施針后緩解了疼痛,只能配以草藥輔助,好生將養(yǎng)著。”

太醫(yī)抬步欲走,我叫住他:“劉太醫(yī),藥方沿用先前的嗎?”

他愣了一下,點(diǎn)點(diǎn)頭:“從前那個就行。”

“那便好,”我又道,“太醫(yī)自乾明宮而來吧?”

見他詫異,我笑著解釋:“太醫(yī)院離得遠(yuǎn),你能及時趕來,算算時間,也只能是在乾明宮了。我今日隨二殿下一同進(jìn)宮,心中掛念父皇的傷勢,敢問太醫(yī),父皇可好些了?”

“陛下龍體有損但并無大礙,多的還望二皇妃恕臣不便多言。”

“有勞太醫(yī)。”我點(diǎn)了個宮女,“你去送送太醫(yī)。”

又對云屏小聲道:“你也去,給些銀兩,讓劉太醫(yī)多照看些。讓那宮女學(xué)著點(diǎn)。”

云屏?xí)猓煌x開。

院內(nèi)只剩方才在甬道哭泣的宮女,我問:“你叫什么名字?在彩云宮多久了。”

“奴婢青枝,去歲娘娘中毒前才到的,如今一年過半。”

“當(dāng)時為何選擇攔我?認(rèn)識我?”

“奴婢在娘娘書房的畫卷中見過二皇妃與和豐公主的畫像,便記下了。今日巧遇,想著您如今是二皇妃,一定能幫幫娘娘的。”

“你就不怕你如此冒犯了我,會被責(zé)罰?”

“奴婢的命是娘娘給的,若是為娘娘死了,奴婢不怕。”

“你倒是一片赤誠,我有一事只能你做。”

“皇妃請說。”

“從今之后的五日,你將娘娘每日用藥的藥渣收集起來,分開保存。五日后自會有人來取,能做到嗎?”

青枝點(diǎn)頭:“奴婢遵命。”

“不問問?”

“不問,”青枝語氣堅定,小了些聲音道,“如今能救娘娘的只有您了,您要做什么奴婢一句不問。”

“是誰來了?”屋內(nèi)傳來細(xì)弱的聲響,我急忙朝里面跑去。

江妃看清是我,想要掙扎著起身,我扶起她,在她身后墊了個枕頭,又蹲在床前。

她像幼時撫摸我的頭一樣摸著我,語氣一如往前的溫和,如今卻帶了絲沙啞:“我在屋內(nèi)聽著像你的聲音,還以為是在夢中,竟真是你。”

“娘娘,”我鼻頭微酸,忍住眼淚,“是寶珠不好,沒來看您,往后,我會經(jīng)常來。”

“傻孩子,哭什么呢?”她冰涼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臉,“你好好的,就是最好了。”

“娘娘也要好好地,你答應(yīng)過我們的,可不能食言。”

我伸出手指勾住她的小指,像兩年前那樣:“娘娘金口玉言,可不能騙小孩子。”

“母妃金口玉言,可不許騙我和沈小意。”

祁瑤穿著明艷的宮裝,笑容燦爛地拉著我的手,一人一只手和江妃拉鉤鉤。

約定著等她從北離回來,我與江妃一個不少,都要去接她。

要從京都城門口就掛上彩條,從宮門口就開始撒花瓣,一路敲鑼打鼓,讓全天下都知道和豐公主回家了。

那天我哭了,江妃也哭了,只有祁瑤沒有。

我不明白祁瑤為什么一定要去和親,幾千里路,她才十五歲。

她是靖國唯一的公主,靖國三百年來為數(shù)不多的一出生就有封號的公主。

她曾坐在皇帝腿上同皇帝一起上朝,曾剪掉連陛下都要禮讓三分的韋相爺?shù)暮右膊辉艿揭唤z責(zé)罰的公主。

她是那樣的尊貴,皇帝是那樣的寵愛她。

她是護(hù)國大將軍攜江家男子跪在乾明宮前跪了一夜只為皇帝下旨出兵也不要讓她去和親的公主。

她是江家的至寶,是靖國的明珠。

如此如此,抵不過圣意已決。

祁瑤說,不和親,會死很多人,成千上萬的人。

她說,北離抓了大皇兄,要她去換。皇子被抓與公主和親性質(zhì)是不一樣的。

她說她自出生起就比尋常人好過太多,穿著百姓織布的衣裳,吃著普通人家一輩子都吃不到的珍饈,難道還能讓百姓用命將她留在京都繼續(xù)享福嗎?

“偌大的一個靖國,怎可用公主換太平!”

“你怎么什么都敢說!”祁瑤捂住我的嘴,又擦掉我的眼淚,嗔怒:“人家姐妹出嫁都是歡歡喜喜,怎么到你這反而哭哭啼啼。拜托,我可是靖國最尊貴的公主誒,北離供著我還來不及,我是去那享福的。”

她眸中有點(diǎn)點(diǎn)瑩光,眼眶微紅:“沈小意,不許哭。我不在的這幾年你可得好好活著,把身子養(yǎng)好,別等我回來你還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我的公主,與我相伴十年的公主,我一路送她出城。

看著她在華美無雙的馬車上朝我招手,繁重的發(fā)飾壓著她,可她身板依舊挺直。

她和親的半年前,曾與我睡在一個被窩里,我問她:“祁瑤瑤,若有朝一日你真的和親了,你怕不怕?”

“怕。”

我還以為好面子如她,怎么也不肯承認(rèn)呢。

“但我相信,如果我真的去和親了,皇兄也一定會拼盡全力阻止,即便阻止不了,他也一定會接我回來的。”

“那如果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呢。”

“那我就等。”

“我總會等到皇兄來接我的那一天。”

那晚月亮藏在云后,公主的眼眸比月光還要明亮。

她將頭埋進(jìn)我的頸間,有點(diǎn)點(diǎn)濕熱浸潤。

我的公主,連哭都是寂靜無聲的。

我如今同祁瑤一樣落淚,江妃娘娘沒有同我勾手指,只是說:“你來我這,皇后知道了會生氣。”

“沒關(guān)系的,只要娘娘好好的,誰生氣都沒關(guān)系。”

我將江妃的手握在手中,仰頭看她:“娘娘,你得好好的,祁瑤瑤的脾氣可不好,等她回來生起氣來會把您的彩云宮都掀了。”

“我怕我撐不到那個時候,”江妃哽咽一聲,靜靜垂淚,“她嫁過去也兩年了,只能聽到些只言片語,她這孩子太過剛直,身邊沒有人,不知道要受多少苦。”

“有的啊,您當(dāng)時安排了好多聰明伶俐的宮人一同前去,祁瑤冰雪聰明,她可是咱們這最尊貴的公主,北離不會待她不好的。”

“我回去、回去就讓祁晏告訴北離皇帝,讓瑤瑤寫信回來,好不好?娘娘,瑤瑤不能沒有你,我也不能沒有你。江家沒有人了,我的爹娘也沒有了,我現(xiàn)在只有你了。你的病會好的,一定會的。”

“我方才發(fā)病,嚇到你了是嗎?”江妃抬眸瞧我,溫柔的眼眸滿是心疼:“寶珠兒別怕。”

江妃娘娘說,寶珠兒別怕。

像我幼時懼怕打雷,母親也是這樣溫柔地看著我,輕聲哄著我,和我說。

寶珠兒別怕。

我揚(yáng)起笑:“娘娘,五日后會有人來給宮里除蛇蟻,您記得讓他進(jìn)來,幫您將臥房除一除。這幾日的藥,莫要再喝了。”

我從懷中掏出從小到大都會備著的藥丸,將瓷瓶放到江妃手中:“這藥每日睡前用上一粒,有養(yǎng)心靜氣的作用。還有這個,若您又痛了,便吃這綠色瓷瓶中的。”

江妃靜靜看我說著,嘆道:“后宮爭斗陰暗骯臟,你不該踏進(jìn)來的。”

“總要有人去做的。娘娘,我如今厲害著呢,娘娘只管好好養(yǎng)病,剩下的交由我來。”

注釋

[1]取自《雪梅·其一》。

[2]取自《簡簡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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