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疼痛的真相
- (英)蒙蒂·萊曼
- 3671字
- 2024-05-24 18:12:40
序
“好消息是,您的身體再正常不過了……”
我們對疼痛現有的一切認知都不正確——這是一個很大膽的說法,但它基本是事實。我說的“我們”指的是社會這個整體,是醫療圈內外的大多數人。我們誤解了疼痛的本質,而這樣的誤解正在毀掉數百萬人的生命。
我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實習醫生(1)時就曾親眼見證這種誤解帶來的惡果。還記得那是某個晚上的9點,我在急診科精疲力竭的一天終于要畫上句號。太陽早就西沉,院里的病房浸染在一片病懨懨的蠟黃燈光之中。急診科可不是什么能輕易忘記的地方:這兒的混亂程度堪比黑色星期五的大眾商場,背景里斷斷續續的儀器電子音和病人們的呻吟拼湊成一曲混亂的交響樂。像我這樣的實習醫生一整天都要先在醫院的急診室里不停接診新病人,再把他們轉到急診科接受進一步的檢查診斷,最后會有顧問醫師來決定他們需不需要住院。我沒精打采地跟在當班的顧問醫師后頭,左手緊抱住厚厚的一沓文件,右手潦草地記下幾乎看不清的筆記,唯恐被大步穿行在病床間問診的他落下。毫無疑問,他是位杰出的醫生,就是行事著急了點兒。腎功能檢查……膀胱容量測量……組織患者家屬談話……我剛緊趕慢趕地把他為病人提的計劃記好最后一個字,他便消失在我跟前,已經在去找下一位病患的路上了。
我扔下筆記就在藍色油氈地板上小跑起來,同時努力不撞上飛快穿梭的茶水車和忙碌的護士們。我的兩眼掃過下一個病房,在床簾和輸液架形成的叢林間仔細搜尋著那位顧問醫師。他在那兒,手拉開又一面床簾,正準備看看我們的下一位病人——保羅。
保羅是一位年近50的IT(信息技術)顧問。他躺在病床上,后腰墊了個枕頭,五官則一如既往地因痛苦而扭作一團。汗珠從他锃亮的頭頂上滲出,不時沿著他皺起的眉峰淌下。持續性腰疼已經頑固地纏了保羅好幾年了,在保羅看來,這全要怪他那張讓人總忍不住趴桌上打瞌睡的辦公椅。起初,他只是后腰右側會時不時地刺痛,痛感也很快就會消退。可自去年以來,他的腰疼就越來越持久,痛感也越來越強烈了。漸漸地,保羅不得不與他的社交生活說再見:他先是放棄了打高爾夫的愛好,很快也不能再前往酒吧和朋友們小酌,如今他更是申請了長期病假,幾乎足不出戶。私人生活的變故也在壓垮他的脊背:數月前他的父親與世長辭,上周——顯然這與他的腰疼發作關系不大——他又失去了他的愛妻。最近幾天,保羅的左腰和右腿也開始疼了,今早他甚至連床都下不了。他抱怨社區醫院的醫生老是更換,而且那里的人好像根本體會不到他的病情有多嚴重,所以他干脆不再去他們那兒,而是直接讓兒子開車送他來大醫院。不過這邊的醫生在了解過他的病史后顯得有些困惑,保險起見,他們為保羅做了一次磁共振掃描。磁共振掃描能讓醫生排除患馬尾神經綜合征的可能性,這是一種脊髓神經受壓迫引起的罕見病癥。
掃描結果毫無異常,之后神經科醫生又為保羅做了更具體的檢查,照樣沒有發現不對勁兒的地方。血檢結果也很正常,顯示保羅的身體并沒有病毒感染或免疫系統出錯之類的狀況。顧問醫師一邊快速地瀏覽著檢查結果,一邊解釋給保羅聽:“如您所見,所有的檢查結果都完全達標。好消息是,您的身體再正常不過了……”
“你是想說,這些痛苦全是我想象出來的?”保羅又疼得咧了咧嘴,他看起來是如此難受,連我們都下意識地跟著他齜起牙。
“不,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呃……總之,最重要的是您的生理功能并沒出大問題!我也可以開點兒強效止痛藥給您帶回家服用,但這件事最好還是由您的社區醫生來做比較合適。”
我們離開保羅的床前時,顧問醫師讓我記錄下相對最合理的兩種診斷結果:
(1)非特異性腰痛;
(2)精神性疼痛。
“非特異性腰痛”從字面上很好理解:生理原因不明的腰痛。事實上,超過九成的背痛案例中的病人都檢查不出組織損傷。[1],[2]“精神性”這個概念則復雜得多,它表示人體感受到的疼痛主要由心理或情感原因引起——在大多數病人耳中,這就等于“純屬想象”。得知自己的脊柱沒有嚴重損傷,保羅最后還是回家了,但那是他本次看病經歷中唯一能得到的確定信息,因為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以及疼痛究竟從何而來。可能性有兩種:要么是他體內藏著當前醫學技術無法判別的病因,且多半無法被治愈(聽起來很嚇人);要么他感受到的疼痛純屬心理作用,這意味著他的大腦產生了某些紊亂。保羅并沒有享受到問診的得體待遇,他甚至都不能確定折磨著自己的病痛是不是真實存在。而我能確信,類似的故事每天都在成千上萬遍地重復上演。
整件事的問題在于,上述兩種推論從根本上就都錯了。這個社會正被我提到的“對疼痛的錯誤認知”欺騙著,我們認為疼痛是衡量生理疾病的準確標尺,在這種謬誤的引導下,我們理所應當地覺得既然感到疼了,就一定是身體或心理出了問題。多數人和醫療機構都被一種“二元主義”束縛了,把身體和心理當作完全分開的兩件事。這不單是現代疼痛科學不認可的邏輯,也不單是對占人口總數近五分之一的持續性疼痛患者的不公與冒犯,還在真真正正地摧毀著一條又一條生命。
以實證為基礎對疼痛進行探索,本書將帶領我們從全新的角度看待這個現象以及我們自身。讀者將從大量的案例與研究中解讀疼痛真正的本質:它是人體的保衛者,而不是疾病探測儀。痛覺是一種促使人們自我保護的糟糕感覺,當某個身體部位疼痛時,我們會迅速將它從可疑的危險源頭中撤離,開始做些什么來保護或支撐它,同時避免某些會加重疼痛的行為。疼痛不是傷情的憑證。其間的差異可能微乎其微,但注意到這一點絕對具有革新意義。弄清了這“微乎其微的差異”,你就能知道為什么疼痛由大腦產生,而不是“純屬想象”;你會認識到疼痛的絕對詭異之處,就如安慰劑效應(2)和幻肢疼痛現象(3)中發生的那樣;你會明白為什么即使很多人的疾病被徹底治愈了,疼痛也可能在很久后的某一天卷土重來;你會懂得所有的痛感都是真實的,因此物理損傷的存在與否并不能判定疼痛的真假。最重要的是,對那些受不明疼痛折磨的人來說,“疼痛不是疾病探測儀”的事實為他們身處的窘境提供了一份答案,也點亮了一絲痊愈的希望。
和大多數同行一樣,我過去常將疼痛看作疾病中一項重要卻無趣的癥狀,這簡直是大錯特錯。我還發現醫生們在實際診斷中很難接受一點:組織損傷和疼痛之間的關系確實很弱。我們總愛把事物一板一眼地擺入醫學診斷的分類盒里——最好是那種不用考慮患者情感與生活經歷的理想化盒子。我們希望病情易衡量、可見、可治愈,可疼痛它就是一團糟,它就是那樣出奇地“人性化”。
對疼痛的無知正對人類和社會產生著巨大的影響,因此事實需要得到傳播。我們正生活在一個持續性疼痛橫行的時代,它在全球范圍內是致殘的第一大因素[3],而我們的社會卻并無與之對抗的相應知識儲備。盛行的關于疼痛的錯誤看法不但讓持續性疼痛患者處于不利的境地,還耽誤了精神疾病患者、嬰兒等傳統意義上被視為“信不過的”病情陳述者的有效治療。面對身體狀況無法得到詳盡科學檢測的部分群體,或是疼痛缺乏可見源頭的人們,醫生會假定他們不過是夸大或捏造出了自己的痛苦,這種不公正是時候改變了。
本書的讀者可以是正為疼痛而煩惱的人,可以是關心這一群體的人,也可以是單純想對痛覺這一奇妙知覺有更多了解的人。我希望書中的內容對任何背景的讀者而言都簡單易懂。如果愿意進一步研究,讀者還可以參考書末的術語表與參考文獻。希望大家在閱讀后能夠明白,你不必屈服于疼痛,也無須窮盡一生來和它斗爭,我們有其他出路。話雖如此,我還需強調這并不是一本自救書。我的確對一些有證據支撐的治療方法進行了研究,并將其簡要總結為非完全列舉清單,放在最后一章,但我最希望本書能做到的,還是讓讀者了解疼痛的基本原理,并在任何實際場景中得當利用這項原理。
有疼痛的地方就有爭議,痛覺在本質上就容易激起人們的情緒,所以討論它時人們也都帶著各自的鮮明觀點。但世上恐怕不存在能完全做到不受個人偏好影響的人,而情況各異、不具普遍性的個人經歷大概最能讓我們產生偏見。比如,最近我似乎通過催眠療法治好了困擾我已久的嚴重偶發性腸易激綜合征。此前,催眠是我從沒在醫學院的課堂上聽過的東西,我向來對它嗤之以鼻,但它在本人疼痛的治愈過程中發揮了近乎奇跡的作用。同時,盡管確實有充分的科學依據表明,催眠療法對部分受疼痛折磨的患者有效,我還是需要按下想把它捧成萬靈藥的沖動,因為這肯定與事實不符。疼痛還是一個復雜多變而又極難度量的事物。我們本不缺乏這方面的數據,但那些數據的來源與采集方式卻十分繁雜,有時甚至出自一些結論互斥的研究,科學家和醫生們總是就如何分析疼痛的相關數據而爭論不休。還有一點,從大型藥店到小診所,利益上的沖突總是存在,畢竟尋找疼痛的源頭并將其治愈是這些機構維持收益的前提。盡管經濟競爭不是什么錯,它卻意味著在看待和參考對痛覺的各項研究時,我們應當更加謹慎。
雖然逃不開數據矛盾和實際利益糾葛的影響,近幾十年的現代疼痛科學還是以驚人的速度進步,并披露了一個確鑿的事實,那就是:疼痛是身體的保衛者。這一原則正成為疼痛研究革新的基礎。若能理解這一事實,人們的疼痛終將減輕。在寫作過程中,我盡我所能地在遵循質疑精神的同時做到謙遜與包容,希望讀者朋友們也能以相同的心態來閱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