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卑與超越(專家伴讀版)
- (奧)阿爾弗雷德·阿德勒
- 11687字
- 2024-05-10 15:00:30
第一章 人生的意義
人類生活在充滿關系的世界之中,這些關系被賦予了意義。我們所了解到的并非事物的客觀本質,而是人類賦予事物的意義。事物對人類的用處,便是其意義。被稱為“木頭”的物質,只有在和人類的關系之中,才被稱作“木頭”;而“石頭”這種物質,只有成為人類的生活元素時,才是“石頭”。假如一個人試圖剝離事物對于人類的意義,只專注其客觀的本質,他將變得不幸:這樣做就是孤立自己,其行為既無益于自己,也無益于他人——簡言之,這種行為毫無意義。不過,并沒有人可以擺脫自己與世界的關系,因而也就沒有人可以回避意義。這些意義一定符合事物的本質嗎?那倒未必,我們所了解到的現實,早就經過了前人的解讀。這種經由主觀解讀得出的意義或多或少并不完整,尚待補充,甚至并非完全正確,因而也可以說,這個充滿意義的世界是一個充滿謬誤的世界。
倘若我們詢問某人:“人生的意義是什么?”他也許無法給出答案,畢竟人們通常不會為了這個問題而傷神,也不會試圖找到答案。但不可否認,這個問題如同人類的歷史一樣古老,即使是在今天,無論一個人年方幾何,他也常常會發出這樣的疑問:“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人生到底有什么意義?”然而,人們只有在遭遇失敗時才會如此發問。只要生活的小船一帆風順,沒有狂風巨浪需要戰勝,便沒有人會將這個問題宣之于口。不過,一個人對于人生意義的理解,其實早已蘊含在其行為之中。倘若不聞其言而靜觀其行,便不難發現,對于人生的意義,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他所有的觀點、態度、行為、表達方式、禮儀、志向、習慣以及性格特征都符合他所理解的人生意義,他也遵循著自己的理解而生活,并且相信:“這就是我,這就是世界。”這是他賦予自己的意義,也是他賦予人生的意義。
有多少人,便有多少種對人生意義的理解。而每一種理解,正如我們發現的,或多或少都包含了錯誤,沒有誰的理解是完全正確的。也可以說,這種理解只要合乎某種目的,便不是完全錯誤的。所有對人生意義的解讀排布于“完全正確”和“完全錯誤”這兩極之間。我們能區分出哪些解讀較好,哪些解讀較差,哪些解讀的錯誤較小,哪些解讀的錯誤嚴重;也能找出較好解讀的共同點,以及較差解讀的不足之處。通過這種方式,我們可以科學地構建“人生的意義”,得出普世的、正確的意義,讓自己有能力應對現實生活。然而我們必須明確,“正確”一詞意味著“對于人類而言的正確”,即符合人類的目的[1]。倘若存在另一種“正確”,但和人類無關,我們自然無法賦予它意義,也就無法理解它,那么這種“正確”對我們而言也就毫無用處。
1. 人生的三大問題
每個人都面臨著三大制約,這是我們必須考慮的事情。這三大制約構成了人類的現實生活,囊括了人類遇到的所有問題。我們必須不斷探尋這些問題的答案,因為每天都會被這些問題所困擾,而尋找答案的過程暗含了我們對人生意義的理解。
第一個制約是:我們生活在這個資源有限的地球上,沒有其他地方可去。我們的發展依賴于地球提供的資源,并受到它的制約。我們必須強健體魄、增益心智,以保證個體的存活以及人類的存續。這是所有人都面臨的一項挑戰,沒有人可以逃避。一個人的行為,對“人類如何生活”這一問題做出了個人的解答;這一解答揭示了他將什么視作必要的、合適的、可能的和向往的。而無論如何行事,我們都不能忘記,“我”是人類的一員,而人類是地球的一員。
考慮到人類身體的弱點以及處境的不確定性,為了個人的生活和人類的利益,我們所理解的人生意義必須有著堅實的基礎,必須全面且富有遠見。這就像一道數學題,我們必須努力尋找答案,不能依靠運氣或僅憑猜想作答,必須運用所有可能的方法來解題。對于“人類如何生活”這個問題,肯定不存在一個完美且通用的答案,但無論身處何種環境,個體仍需竭盡所能,找到更優解,并且每個答案都必須考慮到:我們被束縛在這顆小小的星球上——只能在地球上生活,既享受著自身處境帶來的所有優勢,也承受著所有劣勢。
現在讓我們來談談第二個制約:“我”并非人類唯一的成員。“我”的周圍還存在其他人,“我”和他人共同生活在社會之中。個體的弱點和局限性使之無法獨自達成目標。獨自生活,并試圖孤身克服困難的人會走向滅亡。這樣的人將難以維持個人的生活,更不用說保障人類的延續了。獨木難支,因為自身的弱點、缺點和局限性,我們總是需要同伴。社會是個體和人類獲得利益最重要的前提。因此當生活出現問題,我們在尋找解決方法的時候必須考慮到自身與他人的關系,絕不能忽視自己身處社會這個事實。如果選擇自我封閉,便是選擇了滅亡;倘若選擇活下去,個體的情感甚至也要吻合一個最重要的任務、目的和目標,即和他人一起在居住的星球上延續自己及人類的生活。
我們受到的第三個制約是:人類由男女兩性組成。為了維持個體以及人類的共同生活,我們必須考慮到兩性關系,其中包含愛情和婚姻的問題,任何一個男人和女人都無法逃避對這一問題做出解答。當個體面臨愛情和婚姻問題時,我們能從個體的行為之中窺見其對兩性關系的理解。解決這一問題的方法多種多樣,一個人的行為總是會透露出他所理解的唯一的解決方法。
基于這三大制約,我們能夠提出人生的三大主要問題:為了在資源有限的地球上生存下去,我該如何工作?為了和他人合作共處、利益共享,我在群體中該如何自我定位?既然人類處于兩性關系之中,人類的未來及延續都和我的愛情息息相關,我又該如何應對?
在個體心理學(Individualpsychologie)的范疇中,所有的人生問題都可以被歸入三大問題:職業、社交和兩性關系。每個人的行為都清楚地揭示了自己所深信不疑的人生意義。設想一下,有一個人的情感生活不盡如人意,工作不求上進,好友寥寥無幾,而且同周圍人的交往常常使他感到無所適從。根據此人在生活中受到的種種限制,我們可以推斷,生活于他而言是一件非常艱辛和危險的事情,他在生活中良機難遇,四處碰壁。其生活圈是如此狹窄,他似乎遵循著這樣的座右銘:“生活就是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封閉自我,方能全身而退。”與此相反,另一個人在情感中和伴侶關系親密,在職場上成績斐然,在生活中交友廣泛,我們可以斷定,此人把生活當作一項富有創造性的任務,他的生活中到處蘊藏著良機,即使遭遇失敗也毫不氣餒。面對生活的難題,他決不退縮,因為對他而言:“生活就是關心他人,與他人合作,為人類的福祉做出貢獻。”
2. 真正的人生意義
通過以上兩個例子我們可以發現,對于人生意義的解讀,存在著一個普世的衡量標準。根據這個標準我們可以判斷出,哪些解讀仍有欠缺,哪些解讀正確無誤。所有所謂的“人生輸家”——例如神經官能癥患者、精神病患者、罪犯、酗酒者、問題兒童、自殺者、性偏離者[2](Perverse)和妓女——其人生之所以“失敗”,是因為缺少同情心和社會興趣[3](Gemeinschaftsgefühl)。這些人并不認為,有關職業、社交和兩性關系的挑戰可以通過與他人合作而得到解決。他們賦予人生的意義是私人意義,也就是說,當他們達成目標的時候,除了他們自己,沒有任何人可以從中獲益。這些人只關心自己,他們所追求的成功,只是虛假的個人優越感(U ..berlegenheitsgefühl)罷了,其成功也只對自身有意義。曾有殺人犯承認,手握毒藥的時候,他們感到自己充滿力量。但這種行為的意義顯然只有殺人犯自己認可。對其他人來說,手握毒藥并不能提升自我價值感。事實上,私人意義不能被稱為意義,意義產生于和他人的交往之中。如果一個單詞在現實生活中只能被一個人理解,那么這個單詞毫無意義。一個人的目標和行動也是如此,只有對他人產生了意義,他的目標和行動才是有意義的。每個人都在追尋人生的意義,但倘若認識不到人生的意義在于為他人做出貢獻,便犯了一個錯誤。
一個小教派的主教講述了一則逸事:某天,她將自己的信徒召集起來并告訴他們,下星期三就是世界末日。信徒們大為震驚,紛紛變賣產業,無心理會世俗之事,忐忑不安地等待厄運的到來。然而,預言中的星期三風平浪靜。星期四,信徒們聚在一起,要求主教對此做出解釋。“你看看,我們陷入了怎樣的困境,”信徒們說,“我們放棄了所有的庇護,每遇到一個人,我們便告訴他,世界將在星期三毀滅。當其他人嘲笑我們的時候,我們也不為所動,不厭其煩地強調,這是從一位可靠的權威人士那里得來的消息。現在星期三過去了,可世界運轉如常。”“但是我的星期三,”主教說,“并非你們的星期三。”就這樣,通過賦予“星期三”一種私人意義,這位主教逃脫了信徒們的指責。看吧,私人意義永遠經不起考驗。
所有對于人生意義的正確解讀都擁有一個共同的特征:普世。人們共享并認可這種解讀。面對人生問題,好的解決方案總能為大眾排憂解難,人們能用它順利解決普遍的問題。人們對天才的定義也是基于其是否為大眾做出了極大的貢獻:只有當一個人的人生對同代乃至后代都意義深遠時,他才會被稱為天才。天才的人生意義總是:“人生在于為大眾做出貢獻。”這并不是口頭說說就行了。我們不聽一個人的口號,只觀察實際行動。倘若一個人成功地解決了人生問題,從其行為之中我們便可以窺見,此人完完全全、發自內心地認同,人生的意義就在于關心他人、與他人合作。他所有行為都是以人類的利益為出發點,并且,當遇到困難時,他所嘗試的解決方法也必定符合人類的利益。
或許有些人難以理解上述觀點,他們會質疑:“人生的意義真的只是在于為他人做出貢獻,關心他人,與他人合作嗎?”或許有人會提出反對的意見:“個體怎么辦?倘若我們總是為他人著想,為他人做貢獻,個人的利益不就蒙受損失了嗎?假如有些人確實需要自我發展,他們難道沒有必要為自己著想嗎?在我們之中,難道沒有人首先需要學習如何保障自身的利益,如何發展個性嗎?”這樣的觀點在我看來真是大錯特錯。這些人提出的問題是偽問題。如果一個人認為人生的意義就在于做貢獻,且他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實現這一目標,那他必然會全力以赴。他會依照目標調整自己的狀態,培養自己的社會興趣,在實踐中提升自己的能力。個體一旦確立了這個目標,就會開始鍛煉自己。只有到那時,他才會做好準備來應對人生的三大問題,實現自我發展。
比如在愛情和婚姻之中,我們如果關心伴侶,就會努力減輕伴侶的生活負擔,豐富伴侶的生活。但如果我們的行為僅僅是為了自身的發展,而非為他人做出貢獻,那我們只會變得剛愎自用,令人生厭。
以下說法也能就“人生真正的意義在于為他人做出貢獻”給予我們一些提示。
回顧前人留下的遺產,我們都能看到些什么?被傳承下來的,只有前人對人類社會做出的創造性的成就。我們看到耕地、鐵路和建筑,看到前人留下的普世的生活經驗——涉及傳統、哲學、自然科學、藝術以及人情世故。所有的這些,都是那些為人類社會做出貢獻的人留下來的。那么,其他人留下了什么呢?那些從未與他人進行合作的人,那些賦予人生另外一種意義的人,還有那些只會問“我能從人生之中獲取什么”的人又留下了什么呢?他們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們不但已經死去,而且其整個人生都是徒勞的。地球似乎對他們說:“我不需要你們。你們不適合生活。你們追尋的目標和付出的努力、你們看重的價值、你們的思想和靈魂,都沒有未來。終于擺脫你們了!這兒不歡迎你們。滅亡吧!消失吧!”那些從未將合作視為人生意義的人得到的終極評價總是:“你真沒用。沒有人需要你。滾吧!”不可否認,在如今的文化之中存在許多不完善之處。當發現不足的時候,我們必須嘗試補救、做出改變,當然,前提始終是為人類創造更多福祉。
總會有人明白這樣的道理:人生的意義就在于關心人類,培養社會興趣,友愛他人。所有的宗教都關注對人類的救贖。世界上所有偉大的精神運動,都是為培養人的社會興趣所做出的嘗試,而宗教便是其中最重要的形式之一。然而宗教的意義常常被曲解,除非采用更加直接的方式,否則人們便難以想象,宗教還能為提升人們的社會興趣做些什么。個體心理學通過科學的方法也得到了相同的結論,并提供了科學的手段。我認為這是一個進步。比起政治運動或宗教運動,科學讓人更加關心同胞和人類福祉,所以或許能夠更好地提升人們的社會興趣。個體心理學從一個不同的角度來對待這個問題,但目標一致:增加對他人的關心。
我們所得出的人生意義就好似一個守護天使抑或一個惡魔,伴隨我們左右。因此我們必須理解人生意義究竟如何產生,了解這些意義的區別,以及倘若這些意義之中包含了錯誤,又該如何糾正這些錯誤。與生理學和生物學不同,心理學研究的是如何運用人們對人生意義的理解來為人類謀求福祉;人們的理解以何種方式對其自身的行為和命運產生影響。在童年的早期,我們便可以觀察到對“人生意義”的試探和摸索。即便是幼小的嬰兒,也十分努力地想要弄明白自己的能力和處境。一個即將滿五周歲的兒童在處理問題的時候,已經形成了一種統一的、固定的行為模式,有著自己的一套方式來解決問題、完成任務。從這個階段開始,我們會用一個固定的統覺[4]框架(Auffassungsmuster)來看待這個世界:在把一段經驗化為己用之前,一個人總會先對這段經驗進行詮釋,而這種詮釋,永遠也不會超出其最初理解的人生意義。即使這種意義包含了嚴重的錯誤,即使在運用自己的方法解決問題的時候頻頻失敗、遭受痛苦,個體仍然不愿放棄自己的行為方式。只有回到當初形成人生意義的環境中,重新審視自己解讀出來的人生意義,找到其中的錯誤,修正統覺框架,個體才能糾正自己的錯誤。只有少數情況下,人們會迫于失敗,重新思考自己賦予人生的意義,并通過個人的力量進行修正。若非承受了一定的社會壓力,并意識到自己早已是窮途末路,個體是不會做出改變的。通常情況下,要想修正錯誤的人生意義,必須尋求這樣一位專業人士的幫助:他應當訓練有素,能夠理解人生意義的形成過程,能夠發現個體對人生意義的錯誤理解,并給出合適的建議。
3. 童年經歷的影響
讓我們用一個簡單的例子來證明,不同的人對童年時期的經歷有著不同的解讀。同一段不幸的遭遇可能被賦予截然不同的意義。有的人并不會細究童年的不幸經歷,除非他們在這些經歷中看到,童年的不幸無法在未來得到補救。這些人認為:“我們必須努力消除這些不幸,讓我們的孩子過上更好的生活。”另一些人卻覺得:“生活真是太不公平了。其他人總是過得比我好。世界如此待我,我又為何要善待世界?”正如有些家長抱怨自己的孩子:“小時候,我的生活條件并不好,我也這樣過來了。怎么他們就吃不了苦呢?”還有人會這樣想:“因為我在童年遭遇了不幸,所以我無論做了什么都應當得到寬恕。”在這三類人的行為之中,我們能夠看出他們所理解的人生意義,并且只要這種意義不變,他們的行為方式永遠不會發生改變。與決定論[5](Determinismus)不同,個體心理學認為,一個人的過往經歷并非其成功或失敗的必然原因。我們并沒有在自己的經歷之中遭受所謂的心理創傷,而是出于某種需要,將經歷轉化為了創傷。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中,我們賦予經歷的意義決定了自己的人生。假如總是執著于某些經歷,并且讓這些經歷來決定自己的未來,那么我們由此提煉出的意義多多少少都包含了錯誤。意義并不是由生活境況決定的,我們賦予境況的意義才決定了人生。
3.1 生理缺陷
童年時期的某些處境常會使人解讀出錯誤的人生意義,大多數把人生搞砸的人都經歷過這樣的處境。首先,我們必須考慮那些有生理缺陷(Organminderwertigkeit)的孩子,即在嬰兒時期罹患疾病或身體虛弱的孩子。這些孩子承受了太重的負擔,很難認識到人生意義在于為人類社會做出貢獻。假如身邊沒有人能夠引導這些孩子轉移對自身的關注,使其對他人產生興趣,那他們很可能只關注自己的感受。某一天,將自己和周圍的人作比較時,他們很可能會感到沮喪。在如今的社會之中,同伴們的同情、嘲笑或否定可能會讓這些有生理缺陷的孩子變得更加自卑。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會選擇退回自己的世界,不再期望自己能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還會因此覺得自己遭到了所有人的羞辱。
我想,我是第一個指出這類有生理缺陷或內分泌缺陷的兒童所面臨的問題的人。自然科學在這一分支上已經取得了極大的進步,然而,并非以我所期望的那種方式。從一開始,我就在努力探尋解決這一問題的方法,而不是將這一問題歸咎于遺傳或身體狀況。生理缺陷并不一定導致錯誤的生活風格[6](Lebensstil)。激素對每個孩子的影響也大不相同。我們常常看到,有些孩子能夠克服生理缺陷帶來的弱勢,并將這種弱勢轉化為卓越的才能,為他人做出貢獻。如此看來,個體心理學沒有為優生學起到很好的宣傳作用。許多為人類文化發展做出巨大貢獻的杰出人士生來便有生理缺陷,飽受疾病的折磨,有些人甚至英年早逝。他們不僅要努力克服身體虛弱帶來的困難,同時還要與外部的環境抗爭,但正是這樣一群人,為人類社會的發展和進步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們從抗爭中汲取力量,堅定地前行。我們并不能依據身體素質來判斷一個人的心智狀態。迄今為止,大多數天生有生理缺陷或內分泌腺體功能障礙的孩子接受不到適當的教育。他們的艱難處境不被理解,他們變得只關心自己。因此人們發現,許多在幼年時期有生理缺陷的孩子容易淪為所謂的“人生輸家”。
3.2 被溺愛
第二類容易解讀出錯誤的人生意義的群體是被溺愛的孩子。被溺愛的孩子希望別人把他們的愿望奉為圣旨。他們沒有付出任何努力就獲得了事事優先的地位,并把這當作與生俱來的權利。假如有一天,被溺愛的孩子不再是被關注的焦點,世界也不再圍著他們轉,沒有人關心他們的感受,他們會變得不知所措,會覺得世界辜負了自己。在人生之路上,被溺愛的孩子只學會了索取,不會付出。除此以外,他們也并不了解其他克服困難的方式。周圍的人滿足了他們的一切要求,長此以往,他們失去了獨立性,也不知道可以自食其力。被溺愛的孩子只為自己考慮,從未學會合作,也意識不到合作的必要性。一旦遇到困難,他們所了解的克服困難的唯一方法就是向他人發號施令。在這些孩子看來,只要能重獲特權地位,只要能迫使別人承認他們極其重要,并滿足他們所有的愿望,到了那時,也只有到了那時,他們的境遇才會有所好轉。
這些被溺愛的孩子長大以后也許會成為社會中最危險的一群人。其中一些人可能會喋喋不休地聲明自己的善意,甚至會變得“親切”起來,不過這只是為了確保自己有機會支配他人。他們拒絕像普通人一樣,與他人合作來應對人類普遍面臨的挑戰。還有一些人會公開反抗:他們習慣享受他人的溫暖和順從,而當再也無法得到這些時,他們感覺遭到背叛,將社會視為敵人,并試圖報復同胞。假如社會對這些人的生活方式抱有敵意(毫無疑問,這樣的情況一定會發生),他們就會把這當作自己遭受不公的證據。這也是為什么懲罰通常不起作用,只會強化“其他人都在和我作對”這種想法。但無論是消極地對待人生,還是公開地進行反抗或利用自身的弱小控制他人,抑或使用暴力手段進行報復,實際上都是同一種錯誤。事實上,我們發現在不同的時期,這類人會同時使用這些手段。他們的目標始終如一,他們認為:“人生的意義就是成為第一,被他人視為最重要的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只要持有這種錯誤的觀點生活,他們采用的所有方法都是錯誤的。
3.3 被忽視
還有一類處境容易讓孩子得出錯誤的人生意義,在這類處境中,孩子認為自己受到了他人的忽視。被忽視的兒童不了解何為愛,何為合作:他們對人生的理解并不包含這兩種友好的力量。如果在生活中遇到了困難,被忽視的孩子當然會高估困難,低估他人的善意以及自己與他人合作克服困難的能力。他們感受到的是社會對自己的冷漠,也不期望社會能夠給自己帶來溫暖。特別是這些孩子不會明白,如果做出有益于他人的事,自己便能得到他人的愛與關心。因此,被忽視的孩子總是懷疑他人,缺乏自信。實際上沒有任何經歷可以取代無私的感情。母親的首要任務便是讓孩子完全信任她,讓孩子擁有信任他人的體驗;之后,母親必須深化這種體驗,擴大孩子的信任范圍,讓孩子對整個環境也產生信賴。假如第一步就失敗了,母親未能成功地引起孩子的興趣,激發孩子的情感,讓孩子領悟到合作的意義,那么這個孩子的社會興趣以及對同伴的友愛之情就很難得到培養。每個人都具備關心他人的能力,但這種能力必須得到訓練和練習,否則這種能力的發展將被扼殺在萌芽狀態。
假如有孩子完完全全被忽視、被討厭,或不被期待,我們可能會發現這類孩子對合作的可能性毫無概念。他們是孤立的,不具備和同伴建立聯系的能力,也不知道如何幫助自己與他人在社會中共同生活。正如我們所見,如果被完全孤立,一個人將走向滅亡。而能夠度過嬰兒期存活下來,證明這些孩子得到了最低限度的關懷和照料。我們不研究完全被忽視的孩子,而是研究那些沒有獲得足夠的關愛或僅僅在某個方面被忽視的孩子。簡而言之:被忽視的孩子從未找到一個完全值得信賴的人。令人悲傷的是,在如今的社會之中,孤兒或私生子在人生之路上經歷了許多挫折。我們必須把這樣的孩子歸入被忽視的孩子之中。
4. 夢境和早期記憶
生理缺陷、被溺愛和被忽視這三種處境都會導致兒童解讀出錯誤的人生意義。在此類處境中成長的孩子如果想改變自己應對人生挑戰的方式,總是需要尋求他人的幫助。他們必須學會如何重新找到一個更為合適的人生意義。假如我們留心觀察——這實際上意味著我們真正地關心這些兒童,并接受過這方面的訓練——便能夠在孩子們的行為之中窺見他們所理解的人生意義。對此,夢境和記憶被證實是有幫助的:無論是在夢境之中,還是在清醒狀態下,一個人的人格[7](Pers nlichkeit)是一致的。只不過當一個人身處夢境時,其面臨的社會壓力會小一些,因而人格不太會有所保留和掩飾。記憶是最重要的輔助工具,能夠快速地向我們揭示一個人賦予其自身以及人生的意義。個體的每一段記憶,即使是那些看起來毫無意義的記憶,對其自身而言總有被記住的價值。一件事情之所以值得被記住,是因為它隱含著個體對其人生的想象。記憶對他說“這就是你所期待的東西”,或者“你必須避免這件事情”,又或者“這就是人生”。我們必須再次強調,經歷本身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將這段經歷保留在記憶之中,并且從中提煉出人生的意義。每段記憶都是一個提醒。
童年早期的記憶能夠十分清楚地揭露,一個人特有的生活風格可以追溯到何時,以及這種生活風格是如何形成的。早期記憶[8](früheste Erinnerung)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原因有二。第一,早期記憶保留了個體對其自身以及生活環境所形成的基礎判斷,是個體對認知的初步總結,也象征最初的、近乎全面的自我以及他人對自己的要求。第二,早期記憶也是一個主觀的出發點,是個體為自己構想的人生的開端。因而,我們通常可以在一個人的早期記憶中發現他身處的弱勢地位和他期望的強大、安全之間的矛盾性。對于心理學的目的而言,一個人的早期記憶是否確實來源于人生之初并不重要,甚至,這件事情是否真實地發生過也無關緊要。重要的不是記憶的真實性,而是這段記憶為何被記下,一個人對它的理解以及它對當下和未來生活的意義。
現在讓我們聽聽幾段早期記憶,探尋一下其中所包含的“人生意義”。“咖啡壺從桌子上掉落下來,我被燙傷了。”人生就是如此!這個女孩的人生記憶是這樣開始的。如果發現她總是被無助感困擾,高估生活中的危險和困難,我們無須感到驚訝。假如這個女孩因為他人未給予她足夠的關心而怨恨他人,我們同樣也不必感到意外。竟有人粗心大意地將這樣一位幼小的孩童置于如此危險的情況之下!另一個人的早期記憶也描繪出了類似的情景:“我記得自己在三歲的時候從嬰兒車里面摔下來。”這段早期記憶總是伴隨著一個重復出現的夢境:“世界末日到了,我在午夜時分醒來,熊熊燃燒的火焰染紅了天空。星星墜落下來,我們即將和另一個行星相撞。但就在快要撞上去的時候,我醒了。”當這個學生被問到是否在擔心些什么時,他回答說:“我害怕在生活中無法獲得成功。”很明顯,早期記憶和這段反復出現的夢境讓他感到沮喪,并加深了他對失敗和厄運的恐懼。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被帶到診所來,因為他總是尿床,不斷和母親發生沖突。他這樣描述自己的早期記憶:“媽媽以為我走丟了,在大街上一邊跑一邊大聲喊叫,十分擔心。但其實我一直在家里,躲在一個櫥柜里。”從這段記憶之中我們可以發現,對這個孩子而言:“生活的意義就是通過制造麻煩來引起他人的注意。欺騙他人是獲得安全感的捷徑。我被忽視了,但我可以捉弄別人。”這個男孩很機智地采用尿床這種方式,成了被照顧和被關注的重點。同時,男孩母親所表現出的擔憂和緊張,更加印證了男孩對人生意義的理解。這個小男孩從小就覺得外界的生活充滿危險,只有讓別人都為他擔憂,他才是安全的。只有這樣,男孩才能確信別人會在自己需要的時候保護自己。
一位三十五歲的女士回憶起自己的早期記憶:“那是在我三歲的時候。有一天我摸黑下樓去地下室,我的一位表兄,他比我稍大些,打開了門并跟著我下樓。我非常害怕他。”這段記憶表明,她并不習慣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尤其是和異性在一起時,她會坐立不安。我猜她是獨生女,事實也的確如此。她現在三十五歲了,一直未婚。
接下來的這段早期記憶展現了較強的社會興趣:“媽媽允許我推妹妹的嬰兒車。”但在這個例子中,我們也能發現一些跡象,表明這個孩子只有在弱勢群體的面前才能感到自在。除此以外,我們還能看到這個孩子對母親有著強烈的依賴性。如果家里有孩子出生,最佳做法是讓年長的孩子去照顧嬰兒,讓他們對嬰兒產生興趣,承擔照顧嬰兒的部分責任。如果這些都做到了,當父母關心新生兒時,年紀大的孩子就不會輕易地認為自己受到了忽視。
一個人總是期望他人的陪伴,這并不能證明個體對他人產生了興趣。在被問及早期記憶時,一個小女孩回答道:“我和姐姐還有女伴一起玩耍。”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這個小女孩努力融入團體。但當她描述最令她害怕的事情時,我們對她的努力有了新的認知。“我害怕被單獨留下。”從這個女孩的恐懼之中,我們可以看出她缺乏獨立性。
5. 培養合作意識的重要性
我們一旦發現并理解了一個人的人生意義,就獲得了解鎖其人格的密碼。有人說,人的性格無法被改變,但只有那些從未發現這一密碼的人會認同這樣的觀點。正如我們已經了解到的,倘若未能發現個體最初在詮釋人生意義的時候犯了何種錯誤,任何勸告和治療都無法成功。唯一能夠改善這種狀況的,便是提高合作意識,增強自身的勇氣。預防神經官能癥傾向的唯一手段就是與他人合作。因此尤為重要的是培養兒童的合作意識,鼓勵他們在集體任務和集體游戲中與同齡人合作。任何對合作的阻礙都會導致嚴重的后果。比如,那些被溺愛的孩子只知道為自己著想,在學校里不會關心他人。課堂上,只有認為能夠得到老師喜愛的時候,被溺愛的孩子才會進行合作,他們只會聽取對自己有利的內容。在這些孩子即將成年的時候,社會興趣的缺乏對他們造成的負面影響日益明顯。第一次犯錯時,他們就停止培養自己的責任感和獨立性。此時,被溺愛的孩子遠遠沒有為人生的考驗做好準備。
我們不應當因其錯誤的人生發展而指責這些被溺愛的孩子,當他們意識到此類發展會導致不好的后果時,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幫助他們糾正錯誤。假如一個孩子從未上過地理課,我們不會指望他能順利地通過地理測驗。同樣,假如一個孩子從未學會合作,而他面臨的人生問題恰恰需要與他人進行合作才能解決,那么我們也不應期待他能夠做出正確的應對。每個人生問題的解答都需要合作的能力,每項人生任務都需要在社會的框架下,以增進人類福祉的方式被完成。只有明白人生的意義在于為大眾做出貢獻,一個人才能勇敢地直面人生的難題并有希望獲得成功。
假如父母、老師或者是心理學家知道一個人在探求人生意義的過程中會出現哪些錯誤,并且他們自身沒有犯同樣的錯誤,那我們可以相信,那些缺乏社會興趣的孩子會對自身能力和人生的可能性有著更為清晰的了解。在遇到困難的時候,孩子不會停止努力,不會尋求捷徑,不會逃避,也不會把負擔轉移到他人身上,不會要求被特殊照顧,不會感到被羞辱,不會尋求報復,也不會問:“生活有什么用處?我能從中得到什么?”他們會說:“我們必須創造自己的人生。這是我們自己的使命,我們有能力完成。我們是自己行為的主人。如果除舊布新是必由之路,只有我們才能擔此重任。”倘若人們將生活視為獨立個體之間的合作,那么人類社會的進步將永無止境。
[1] 目的不僅包含心理活動和行為的對象,也包含行動的結果。為符合用語習慣,后文有些地方將其譯為“目標”。——譯者注(如無特別說明,本書正文腳注均為譯者注)
[2] 在弗洛伊德所處的時代,正常的性行為是以異性人類為性對象且以性器交合為性目的的性行為。性偏離者指偏離正常性行為的人,即性對象或性目的異常者,在其他譯作中也被譯作“性變態者”或“性倒錯者”。
[3] 社會興趣指個體感覺自己與他人存在關聯,自己屬于群體的一部分,具體分為三個層次:(1)獲得歸屬感;(2)為他人和社會做貢獻;(3)認為人人平等,并以全人類的福祉作為人生目的。在一些阿德勒著作的譯本中,“社會興趣”也譯作“社會感”。
[4] 統覺一般指當前事物引起的知覺與過去的知識經驗相結合,以提高意識清晰度并充分理解事物意義的心理活動。
[5] 決定論認為,人的活動是先前的某種或幾種原因導致的結果,過去決定現在。
[6] 生活風格指每個人觀察、感受和理解生命的獨特方式,是生活中的指導規則,通俗來講指人的性格。
[7] 人格又譯作個性,指個體在對人、對事、對己等方面的社會適應中行為上的內部傾向性和心理特征。
[8] 早期記憶指個體10歲之前的重要記憶,包括多段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