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仕陟在舅妹子的臥棚里聽著幾個無聊的年輕娃兒捆住張混嘴兒唱孝歌兒,也就隨他們鬧去。他睡了一覺醒了,聽著他們還在打鬧笑罵,便也提了褲子出來解溲,準備打招呼讓他們早點睡,還有十幾畝當歸地等著他們明天去鋤草。正碰上一個二楞子咋呼說黃連地里有鬼,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覺:該不會有賊吧?
他在暗處靜聽了一會兒,也聽見似乎有人在拔黃連。
文仕陟進屋對這伙青年訓道:“都啥時間了?還在大呼小叫的!指給我看,哪兒有鬼?——就你們這班‘討厭鬼’!都給我聽著:今晚上可能有賊,我們去看看。拿上你們的手電筒,悄悄跟在我后邊。我沒讓你們照手電時,誰也不許亂開手電!靠近有響動的地方了,我先撒兩把泥土。若是野獸,它會嚇跑的。若是賊,這黑天摸路的,他就不敢輕舉妄動。這時,你們齊亮手電,一擁而上??陕犆靼琢??走吧?!?
遵照場長的指示,他們果然抓住了兩個賊!——窄臉帶著他老婆胡傳秀拔了大半蛇皮口袋黃連禾稈。
黃連屬多年生草本植物,才栽下兩三年的連苗只有須根,根本就賣不了錢!可陳貴清這回卻丟盡了他的窄臉!
人贓俱獲,陳貴清跪地說情也沒用。
那時,還是余道民當支書。駐村干部倒是換成了朝陽鄉政府紀檢官員邱逸鶴。
文士仕陟也是沒經過什么事體的。在這深山老林里出了這么點子事,若換了別人,要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么交派出所,由派出所處理去。可文場長腦子里還是“縣大老爺就是審案的”行政模式,無論什么事都習慣性的找鄉村干部處理。二是他有意把人情讓給支書余道民去做,余道民也能領會他文仕陟的人情。因為他知道,余道民一貫是愛做順水人情的好好先生。他特意安排余少剛“押解”著“窄臉”兩口子并帶著臟證來見余支書。偏又不遇巧,余支書不在家!余少剛只好把這兩人交給邱書記處理。
邱逸鶴弄清情況之后,對余少剛說:“你們的警惕性蠻高,這很好,值得表揚。你們不僅要防盜,還特別要注意防火!這個問題,我記得上次給老文交代過的。好的,我再給你們叮囑一遍?;厝ソo老文說,我會嚴肅處理這件事的。”
打發走了余少剛,邱逸鶴先詢問那女賊:“叫什么名字?住哪個村?怎么會想到要干這事呢?”
女賊坐在背簍上,頭埋得很低,兩手互換著手指絞弄著衣裳下擺兒。一連問了兩遍,女的一直不吭聲。這時,蜷縮在蛇皮口袋上的男賊替她回答:“叫胡傳秀,住朝陽村?!?
“誰問你來?那么,你叫什么名字?跟她什么關系?”
陳貴清只得極不情愿地作答。當問到為什么要上林場去偷黃連時,陳貴清說,他在林場割漆,他老婆給他送糧菜,見那山黃連長勢好,就見財起意了。誰知——
話沒說完,他老婆頭一揚,說:“現在倒怪起我了?我說不去不去,你說就一會兒的事,非要扯了我去!如今做了丟人的事,黃泥巴落進褲襠了,不是屎也是屎?!?
“這倒是個蠻清秀的女人!”邱書記想。
“好了,現在你倆爭吵也沒用。”邱書記對窄臉陳貴清說,“既然被林場的人逮住了,總得要過個套兒吧?我看你們也不像是慣犯,馬有失蹄,人有失錯。也不叫你們打鑼游街,也不把你們交派出所拘留。但得多少罰你們一點款。不然,林場的人還說他們逮了賊,我卻作好人!——先回去拿兩百元錢來領你老婆回家好不好?”
陳貴清如遇大赦,像掙脫了韁繩的野馬,背起背簍就一溜煙跑了。
在這偏僻的山村里,打鑼游街是懲治盜賊最嚴厲,最具侮辱性的手段:令賊手里提著鑼,并將贓物或捆在背上,或掛在胸前,耍猴戲似的滿街游。走一步,敲一錘鑼,嘴里高聲講著偷盜事實,招引得遠遠近近的人圍觀看熱鬧。他們向賊吐唾沫,扔亂草鞋,給賊臉上抹鍋墨,賊既不敢還口,更不敢還手。年長穩重些的看客,或嗤之以鼻,或怒目而視。人們對賊的仇恨,便可見一斑。打鑼游街,對于賊來說,則需要比偷盜本身更大的勇氣!就像古時候在犯人臉上刻字一般,讓那點污垢永遠也洗刷不去。
陳貴清一走,女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更緊張得喉嚨說不出話來。幾次起身又坐下,欲言又止。邱書記卻故意不理她!
天快落黑的時候,胡傳秀發髻蓬松,衣衫不整,慌慌張張,東張西望地往回急走,迎面碰上了窄臉。
“邱書記放你回來了?”窄臉問。一臉驚喜的神色。胡傳秀點點頭。
“那,那罰款還要不要送去?”
“豬!”
“豬?怎么又要起豬來?”
“你要死???——哪有這么多閑話!”胡傳秀沖到窄臉的背后,大步流星地往回走。窄臉只得回轉身來,緊隨其后,不敢多言。
紙終究包不住火。不到兩天時間,幾個漆匠都對林場的人說:“你們逮的賊呢?何苦來得罪人!貓子抓翻飯甑,還不是給狗吃了個飽?”
余道民知道這件事后,把余少剛狠狠教訓了一頓:“你老子命運多舛,九死一生。后來流落于此,能有今天,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淳樸善良的鄉親!他們是我的再生父母!是他們給了我生活下去的勇氣,是他們無償地給我提供了生存的必要條件!我不是要你們做事不講原則,但必須要有分寸。陳家貴娃子做下糊涂事,到底還不算犯了十惡不赦之罪嘛!你們叫人家今后在村里怎么抬頭見人?響鼓不用重敲,貴娃子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你還年輕,做事且留三分余地,自有好處!”
就在這一年,余少剛參軍入伍了。他帶上大紅花的那天,朝陽鄉中心小學的師生敲鑼打鼓歡送。老支書把手重重地壓在他肩上,并使勁搖晃了他幾下,什么話也沒說,轉身離去。他定定地站在路上足有三分鐘。忽見人群中一雙熱辣辣的眼睛正深情地注視著他,他點了點頭,昂首闊步地走了。幾天前,萬明香熬夜趕制了一雙燈芯絨布面鞋,鞋底兒腰心處納了兩個“心”字圖案。當她把布鞋送出手后,突然又感到犯了忌諱:把“心”放在人家腳底下踩踏,定然不是個好兆頭。但要收回來已經是不可能了。
世界上最有價值的社會資源是權柄。掌控了權柄,也就掌控了一切!文仕陟本屬于“小人窮斯濫矣”之類的人物。大集體的時候,因窮得勢,他被路線教育工作組指定為貧協代表。這雖然不是什么官職,卻也是某種權利的象征,使得他紅了好幾年。他又愛管閑事,嘚瑟起來比隊長還牛逼。在生產隊,干活的時候,只要有他在,滿田地都是他催工逼活像公鴨子趕臊的叫聲。
吳碧玉還在娘家做姑娘時,也有些刁鉆古怪的脾性。干活時,只要有文代表在,她就像喝了芒硝大黃湯似的,老要往避人處跑。文仕陟想:懶牛懶馬屎尿多!這哪是去拉屎拉尿?純粹是借機怠工耍奸猾,混工日。文代表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就去跟蹤窺探。一個大姑娘解手,被一個大老爺們暗中偷窺,的確是件令人氣憤的事。但文仕陟代表著廣大貧下中農同一切偷奸?;耐犸L邪氣作斗爭,誰敢反對?
吳碧玉又去僻靜無人處方便了。另兩個女人也跟了去。不一會兒,那兩個女人很快就回來了,但卻有些慌慌張張神色不安的樣子。吳碧玉遲遲不見出來。立刻就引起了文代表的懷疑。文代表將鋤頭往田頭一杵,背著手,一臉嚴肅地向兩個女人走去。兩個女人扭頭避開他嚴厲的目光,慌亂散開。
“你們緊張什么?”
“沒有???撒泡尿,有什么緊張的!”一個女人惴惴不安地回答。說話的聲音明顯有些顫抖。
“我沒看清她們埋的是啥,真的不關我什么事。”另一個女人更加慌張,逃也似的溜走了。文仕陟當機立斷,快步奔向吳碧玉老去方便的山凹里。果然見一些干樹葉掩蓋著一攏新土!幾個賊婆娘!一定是偷了隊里的種薯藏在這里,等晚上收工后,無人了,幾個女人再來分贓的。
文代表跪地用雙手往外扒,卻扒了兩手泥漿似的稀屎!
“文代表,你嗅嗅看,香不香?”吳碧玉站在土丘上嘲弄著他,一個個都丟下鋤頭跑上土丘看熱鬧。有幾個女人勾住同伴的脖子笑出了眼淚。太陽在這肆無忌憚的笑聲中悄然滑過了西山的樹稍。
不想幾年之后,吳碧玉嫁給了文士陟的大舅子鄢清志,竟然又是親戚了。
文仕陟雖然頭上頂著“貧協代表”這塊金字招牌,只能證明窮是光榮的,并不能拿它當飯吃。眼看年關將近,別人有買紅紙寫張“天地君親師位”(為避免犯政治錯誤,現在將“君”一律改為“國”)家神,再配一副“寶鼎呈祥香結彩,銀臺報喜燭生花”的對聯;有買半斤白糖一斤煤油的,還有拿了布票扯二尺新布打補丁的。總之把個年關烘托得熱熱鬧鬧,紅紅火火。文仕陟家里,還不說讓孩子吃幾頓油水厚些的飽飯,就連一頓不摻糠菜的純糧干飯都不行。年一過完怕又要斷糧了。娃兒們大哭小叫,女人一邊推磨,三顆兩顆地往磨眼里投送苞谷籽兒,一邊嘮嘮叨叨訴說自己前一世死了,后人用磨刀石砌了墳頭的,這一世就該遭磨難!命運就這么苦。自己當初眼瞎了,找了這樣一個沒出息的男人。
文仕陟抽了一會子悶煙,編了幾句戲文,用煙袋鍋子敲著板凳腿兒,公鴨子似的唱起來:“窮人家娃兒好造孽,家里是啥都沒的,人家過年我過月。東家求來西家借,借來兩升苦蕎麥。磨出面來黃又黑。烙的粑粑似鍋貼,娃子抓取就往嘴里塞,哽的兩眼直翻白。吃罷鍋貼上床歇,一床破被子爛棉絮,老漢要朝這頭拽,老婆卻向那頭扯,油渣棉絮拽成了兩半截!老婆子你還是爬到我這頭睡,擠在一起熱伙些!老婆子一腳踹過來:‘是不是苦蕎粑粑把你撐脹了,又想我的歪斜斜?’窮人自有窮快活,將就一下也使得?!?
唱著唱著,文仕陟就來了精神?!皷|家求來西家借”!還是出門借吧。世上只有睡著凍死的狗,哪有站著餓死的牛?
文仕陟翻來復去睡不著,被自己折騰了一夜。哪還有心思去想老婆的“歪斜斜”?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第二天早晨,天剛麻麻亮,他就收拾著上了路??墒亲咧咧?,心里就有些動搖了。一切希望甚是渺茫。別說并無多少親戚,就是女人娘家兄弟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更何況,文仕陟早就得罪過舅妹子吳碧玉。
“求不著官有秀才,討不著米有口袋!”是的,自我安慰就是自我鼓勵。文仕陟還是先上鄢清志家去看看再說。
鄢清志在院壩里準備著過年的柴火,遠遠望見他姐夫背著手斯文掉武地往他家走來,忙丟了手里的鋸子和斧頭,幾步跑進屋去對吳碧玉說:“文仕陟來了。這年跟歲逼的,哪還有東西往外弄?——你就說我不在家?!表樖帜昧丝巢竦叮涣餆煆暮箝T閃身出去砍柴去了。
前邊院壩里兩條狗狂叫起來。舅妹子手里握一根竹條子跑出來:
“麻子,花子,眼睛瞎了?才幾天沒見就認不出了!姑爺咋這么早?好久不見了,怕是出門唱屁眼兒戲賺大錢了,就不來窮親戚家走動了。是怕我們窮親戚沾了你的光還是怕你沾了我們的窮氣?快進屋里坐?!?
“大舅不在家?怪不得天剛亮,你就把大門敞開了,是昨夜就給我留的門吧?”文仕陟扭頭拐頸地走在舅妹子的前面,嘴上還不忘占舅妹子的便宜。
舅妹子:“可不是?屙泡屎你當哥的都那么操心呢,這情意怎叫人忘得了?我啥時都在想你!可惜是撥火棍一頭熱,窮人的熱臉難得將就你走紅運人的冷屁股。還真叫你猜對了,鄢清志昨天就出門討賬去了,看下午該要回來吧。沒事,我給你招呼著的。它們只是干吠,其實不下口的?!毖劬s瞅著文姑爺的屁股,“保證含氮量46%以上”的字樣清晰可辨。
文仕陟屁股剛落板凳,舅妹子便愁眉苦臉地說:“姑爺年貨都辦齊了。哪像我們,眼看年內無日子了,別人家都在貼財神貼對子準備團年了,你弟還在外面討狗屁賬。我們大人過年過月都一樣,唯獨娃兒小不懂事??匆妱e人吃好的,穿好的,就眼饞得不得了。聽到人家放炮仗,就哭著鬧著非要不可。弄得別人看笑話不說,我們作大人的心里好不是滋味。”
文仕陟分明聽出舅妹子搶先關死了大門。心想:自己不能就這么背了下扇磨子。便隨口說出幾句有氣勢的大話:
“我這么多年沒有肉吃,沒有酒喝,日子過得苦巴,親戚都疏遠了,都不來往了。今年過年,臘肉也有,酒也沽得一壺兒,你姐就催我來跟你們打聲招呼:正月初一二里來我們家玩一天。窮家小戶的,又不好意思接客。四十年的親戚,三十年不走動,今后孩子們大了,在路上碰面了都不相識。這正是一代姑,二代表,三代四代就了了的根源。若現在一代就了了,將來誰還認得誰呢?”說著,起身就走。
文仕陟之所以敢說這沒譜的大話,誰不知道他家窮的沒板凳支屁股?他料定了鄢家是不會到他家去的。
舅妹子聽得發怔,難道一個連屁眼兒戲都唱不好的貧協代表還能一夜暴富?她正暗暗驚疑時,文仕陟已出了大門,走下院壩坎,踏上黃泥巴路了。
舅妹子忙攆出來說:“姑爺這么忙?吃早飯了再走啊!再窮么,一頓便飯還招待得起你唦。”
文仕陟頭也不回地答道:“啥日子了?——都忙呢!”心里卻有些憤然。“窮人哪有什么親戚?他們都是戌年出生的:當你混有了,就向你搖尾巴;當你落難了,就對你下陰口?!弊炖镄÷暪具吨?,不覺翻過了小土梁。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轉了兩個拐,幾只烏鴉在一棵高大的柿樹上一唱一和地呱噪。人常說,烏鴉攔路,出行不利。就這么空手而返,老婆孩子定會大失所望;繼續前行?卻又毫無目標。坐在路邊石頭上想了好久,開弓沒有回頭箭,還只得硬著頭皮信馬由韁地往前行。他根據烏鴉叫的聲數和時間,掐起六壬課,正好落在速喜上。他精神為之一振,似乎看到了希望。
一路上想著心事,不知不覺中,太陽已爬上了頭頂。正走得口干舌燥,饑餓疲乏時,兩棵拐棗樹下就有一戶人家。文仕陟想找口水喝,燒袋拌有薄荷葉的藍花煙,順便也歇歇腳。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會碰上一頓中午飯吃。
這是三間搭一廈的土墻灰瓦房。西邊兩棵高大的拐棗樹。枝叉間兩個鴉鵲窩像蓬松的鬼腦殼。幾只鴉鵲翹起長長的花白尾巴,白脖子一伸一縮,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文仕陟再起六壬課,卻又落在空亡上。雖然有些灰心,怎能阻擋得住進屋歇息一會兒的欲望?
這年是閏月年,臘月已擠進了第二年的春天。稍向陽的地方幾乎沒了什么積雪。水田里,稻草蔸兒還發了幾寸高鵝黃色新嫩芽,旱地里的蘿卜白菜嫩綠青翠。田間地頭,有幾處煙霧升騰——性急的農人已在籌備春耕的火肥了。圍著桐子樹碼起來的稻草垛子上,兩只白肚子黃貓用爪子互相撩撥著對方。它們總是那么無所事事,無憂無慮??磥恚嘶畹牟蝗缢鼈?。人,除了使不完的苦力,還得承受沉重的精神壓力。春的氣息漸漸充盈了年關,卻擠不走文仕陟滿腹愁緒。
文仕陟見這人家的大門半掩著,就先在院壩階沿上投石問路地喊了兩聲:“老板兒,老板兒娘子!行個方便,歇歇腳,討口水喝?!?
不見有人回應。
文仕陟大著膽子推門進去。抬頭一望,堂屋正中的貓梁上掛滿了苞谷棒子。灶房的樓枕木上掛有十幾塊臘肉。灶旮旯里酸菜壇子就有好幾口。墻壁上還有兩串干紅椒。這的確是戶殷實人家。
再往里屋走,進門拐角處一張床,床里邊土墻上貼滿了舊報紙。床上睡一個約兩歲的小男孩兒。孩子的臉上露出甜甜嫩嫩的小酒窩兒,大概正在做著什么美好的童夢。據說,送子娘娘既然把孩子送到人間,就必得每時每刻都在孩子身邊暗地里呵護他,直到十二歲。此時的送子娘娘是否就守護在這孩子的身邊?
文仕陟想:這人家,門沒上鎖,床上又睡有小孩兒,大人一定在屋外不遠處。不是入了茅廁,就是去蔥蒜園里拔香料。他迅速從墻上扯下兩只干辣椒,撕開,刮掉椒籽,吐泡唾沫潤濕了,在孩子的嫩臉上搓揉幾下,便飛也似的逃離了現場。他分明聽見孩子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文仕陟退回到來路方向半里之外。待氣喘勻了,心平靜了,才若無其事地朝這戶人家走去。當他走到這戶人家的院壩里時,看到一個女人,懷里抱著孩子搖搖轉轉在院壩里亂走。嘴里不停地“哦哦哦”,“啊啊啊”地哄著孩子。那孩子在女人懷里撒潑似的嚎哭不止,屁股一翹一翹地往起拱,頭使勁往后背心里仰,兩只小手在空中亂抓亂舞。女人左哄不住,右哄不住,急得自己也哭了:“唉喲,我的兒!剛才還是好好的,到底哪兒痛呀?死狗日的出門就不管屋里了,昨天出的門,到現在還不見回來!唉喲,乖兒子,別哭了,喉嚨都哭嘶啞了啦......”
孩子越哭越兇,女人抱著孩子急的團團轉,眼睛里滾出了淚水。文仕陟走過來找女人搭訕:“喂,大嫂!行行好,給我一口水喝,好嗎?”
女人抱著孩子繼續哦哦嗯嗯地搖晃著,沒理他。孩子還是不停地哭。文仕陟心里也在暗暗著急,再過一會兒,一旦失去辣椒的辣效,他就無法施展本領了。他故意裝作不懂眼色,就纏住女人不放:“老板娘呃,積積德吧,我趕路干累了。這大半天了,還沒找著地方吃早飯呢。想向你討口水喝!”
女人正急火攻心,哪有好氣!吼罵一聲:“你這人是眼瞎呀還是耳聾?沒見我兒這么哭鬧?你還老在啰嗦!——喝水自己去水桶里舀去!”
“老板娘莫急嘛,光發火中啥用呢?”文仕陟涎皮賴臉地湊上去,“你把娃兒把給我看看,是不是闖在哪個關煞上了?”
女人一聽,臉上冷色逐漸轉暖,一邊哄孩子,一邊轉過身來:“老前輩肯定看出啥名堂了,請您莫留心,照直指點吧!娃兒突然患了急癥,都怪我急瘋了,剛才對您多有沖撞冒犯,大神莫見小人過!您看,這,這,唉喲,請您出手擺治擺治吧!”
文士陟笑道:“我一個過路人,能看懂個啥喲!這冒遇著的事,也不敢說滿口話,讓我先試試吧。治好了,算這娃兒命大;治不好,就算我出門在外吹了殼子,你就趕快另請高明!”
說著,接過越哭越乏力的孩子,吩咐女人:“快去打一盆干凈水來,要新鮮井水,不可用家里隔夜的缸水?!?
女人忙打來了新鮮井水。文仕陟又吩咐:“拿條新毛巾來!舊的不可用。”女人說沒有新的,這荒村野洼的,有錢也沒處買,真是急死人!
女人急得坐立不安,正是文仕陟所要的效果,關鍵是要拿捏好火候?!靶『⒆约捍┑纳弦乱残??!蔽氖口觳唤共辉?,正在聚精會神地給孩子作全面檢查,并伸出長長的舌頭舔孩子的臉蛋兒,舌頭上還有一絲麻麻的辣。問孩子出生的時間,女人忙里偷閑地說了。文仕陟說,時間上你記的恐怕不太準確,孩子頭上的漩渦偏向一邊,他肯定不是正亥時出生的。而應該是在亥時尾,子時頭了。這孩子應該是陰人逢的生。女人說,當時又沒個鐘啊表的,只能記個大概。好像是個女的逢的生,就以先生推算的為準吧。
女人慌忙拿來了孩子的上衣。
文仕陟先蘸水在孩子臉上畫“諱字”,念了“赫赫揚揚,日出東方”的咒語,含了一口法水,輕輕地噴在孩子的臉上。然后,把孩子的上衣放在水里浸濕,在孩子的嫩臉上上擦三下,下擦三下,左擦三下,右擦三下。再繞圈兒順轉擦三下,又反轉擦三下。六六擦了三十六遍。其間,支派女人去水井換了三盆新鮮井水。一邊用清水擦洗孩子的臉,一邊嘴里不停地念叨:“是山方土地嗎?若是的,你就保一方安寧;是祖人前來討要紙錢嗎?逢年過節,陰陽一般,該燒給你們的,后輩都有安排,你們找這么小不更事的娃兒又有何益?是客死他鄉的孤鬼作祟?你們到處作惡,不好好修煉,永遠難成正果!呃,好了,好了!這娃兒還算有緣,過了一道鬼門關,從今以后無災難!關煞治好了,我就收個干兒子吧!”
說也奇怪,孩子果真漸漸住了哭聲。滿屋子里卻都是文仕陟公鴨子似的笑聲。同時還伴有兩聲響屁。
飽嗝兒餓屁。這一折騰,早已到了下午,文仕陟還沒吃點兒東西。這會兒雖然于人有功,怎好居功邀賞,開口要吃喝?他在心里告誡自己:暫且忍耐!
文仕陟真有一套逗惹小孩兒開心的特殊本領。孩子在他懷里不哭了,反被他撩撥得咯咯直笑。他把孩子帶到拐棗樹下揀落在地上的拐棗,驚得鴉鵲又一陣吵鬧。他用竹葉兒編織螳螂,或是蟈蟈兒,讓它們爬在拐棗上。使出耍皮影戲的手段,做著螳螂搓腳的動作,嘴里模擬著蟈蟈的鳴叫聲。他迅速成了孩子離不了的“大伙伴兒”了。他哄好了孩子,那女人才抽得出時間進灶房,才有心思安排生活。
看到這一切,女人暗感奇怪,這孩子未必真與此人有緣?當然是歡天喜地,趕忙煮臘肉,殺雞。留住客人不讓走了。
晚上,男主人回來了。女人把孩子撞了煞氣,幸遇貴人,詳細向當家的說了一遍。男人更是感恩不盡。把文仕陟當作新結成的上親,酒肉相待。酒足飯飽,文仕陟又提收干兒子的話,女人見孩子與這貴人確有緣分,自是巴粘不得,還生怕高攀不上。文仕陟問孩子叫什么名字,女人不好意思,笑道:“都是命薄福淺的人,還沒取官號呢,乳名兒叫拴狗兒?!?
“那好,我看這孩子天庭飽滿,地角方圓,將來一定是個大富大貴之人。依據八字推來,略有墓庫衰退之虞,早年恐怕英雄有些羞囊。給他送個招財進寶的號吧,你們正好又姓白,就給他取名叫白進財如何?”
“這名字要得,叫起來順口,聽起來氣派!”
女人扳著指頭默念:“德守敬仁遠”,“嗨!先生真是神了,”她興奮起來。“他這一代人正好是‘敬’字輩兒。連輩分都不錯的?!?
文仕陟找了一截棕繩兒,把自己那條吸飽了汗漬的褲帶換下來,賜給干兒子,這是免災星的“治度”:拜露水干老子(一清早,把帶災星的孩子由大人抱著攔在路上,等來的第一個人就當認作這孩子的干老子,所以,也有認女干老兒的,這并不奇怪。)也是贈送褲腰帶的。這樣就能把怕不好養的孩子拴住了。
“既然我們是親家了,就不是講客套的外人。親家可要玩到過了正月十五以后,才能回去!”
“親家一片誠心我領了,久玩的話,實在不敢從命。我本是出去收一筆賬的。人家欠我幾百塊錢,四五年了。我總抹不下這張面皮開口催討,他又不主動還我。這皇天臘月了,誰不差幾個錢用?正從親家門前路過,碰巧遇上干兒子撞了邪氣,這一耽擱,明天就大年三十了,再去討債,就顯得不近人情。有賬放不爛,還是回去算了?!?
“沒想到這娃兒福分這么大,剛巧遇事就逢貴人,能夠逢兇化吉。只可惜誤了親家的正事。走,是萬萬不能走的。不然,我們心里更加過意不去!”
文仕陟身在曹營心在漢。他心神不安地住了一夜。這一夜,先是陪親家拉了半夜的家常,盡管睡的很晚,卻是輾轉反側難入眠。心里想要的東西,絕對不可向新認的親家開口明提。
也就是臘月三十了,文仕陟執意要走。“盛情難卻,我已打擾親家、親家母兩天了。酒肉相待,頓飯成席,我是早已忐忑不安了。麻雀還有三十夜。我一年四季在外面混口食,給別人治病驅邪。一年到頭了,人家都舉家團聚,我卻還在外頭閑玩,老婆孩子正在翹首盼歸人呢!”
主人苦苦挽留不住,就用一擔篾皮簍子裝了一斗二升白米,十塊臘肉,一尺二寬,四丈長一匹手工土布,八捆掛面,一百枚雞蛋,還有一雙本是給男人做的燈芯絨布面過年新鞋。知恩圖報是大事,男人只好將就些。
文仕陟推辭不過,說:“你我既是干親家了,便是一家人,就不該讓你這么破費!你叫我今輩子怎還得了這大的人情嘛!”
“親家,快莫說這話!你是我拴狗兒的救命恩人,我們做牛做馬也難以報答你。況且,為這事還誤了你收債款的大事。你說,我們心里有多抱愧!——以后,我要帶著孩子每年給他干爹辭年拜節,像對待自己的親生爹娘一樣對待他的救命恩人!說這些遙遠的話,顯得我有些喜鵲賣白,說大話使小錢,不是我等所為。這點薄禮不成敬意,只是聊表我們的一點心意。窮家小戶的,只拿得出來這點土產之物,還望親家休要嫌棄,給我一個面子,你一定要收下!”
“禮太重了,實不敢領!”文仕陟扭捏了半天,做足了戲,最終挑了擔子,歸心似箭,腳下飛飄。當天下午,一路上心花怒放,飄飄晃晃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