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9章

  • 風水寶地的毀滅
  • 村野閑人
  • 14977字
  • 2024-05-19 20:30:00

文仕陟如凱旋歸家的英雄,人還沒到門口,就高聲大叫:“快燒盆熱水我泡泡腳,看,差點把人給累死了!”

老婆見了,也興奮不已:“怎么一出去就弄了這許多東西回來?”

文仕陟一臉得意:“反正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是我憑本事掙的??烊?,先煮一鍋掛面讓娃兒們吃!”

“平時咋沒見你有啥本事嘛!除了哼唱幾句野葛藤戲文,也沒見值幾個錢呀?”

“那是沒到值錢的時候。你沒聽說,‘婊子的屄,戲子的嘴’嗎?有朝一日時運轉,我就要靠這張嘴來養活你們呢!”

文仕陟請舅子一家過年去他家吃臘肉,舅妹子也聽得出來那是干繃面子的硬氣話??蓞潜逃駨男【陀行┑筱@,尤其是在文仕陟跟前,更是不按游戲規則出牌。人家唱空城計,她偏要擠進城去看個究竟。為了讓說大話的文仕陟出洋相,正月初二,她不僅鼓動鄢清志帶了孩子一同去給文姑爺拜年,還令小叔鄢清海給姐夫拎了一小塑料壺自釀的拐棗酒,歪嘴壺兒正好安了個歪把兒,文仕陟別樣都有了,美中不足的,就是缺了這樣東西:酒!

文仕陟當時只顧把話說出去解解氣,并沒把它當回事。既然親戚來了,就要好好招待。他把女人叫到灶房里吩咐:“你娘家人輕易難得走動一回。這大過年的,你得放舍得些。一塊臘肉不夠,就煮兩塊。一升白米不夠,也再添些。寒天冷凍的,吃不完的剩飯剩菜也放不壞。上午,先給他們每人下碗雞蛋掛面,讓他們先打個底墊。也顯得我們樣樣都拿得出來!總之讓大人孩子都吃好喝足。我們不能丟了面子。”

女人雖然覺得有些心疼,既然男人吩咐安排了,只得照辦。“東西是你弄回來的,吃沒了,你又出門弄去。可不許客人前腳還沒出門,你就過嘴說我娘家人來把我們吃窮的。我這撐灶門的,你拿回啥,我煮啥?!?

“你手腳放麻利些,不要讓人家以為我們拿不出待客之物?!?

這果然是一頓豐盛的年飯!吳碧玉籌辦了好久,過年才蒸了三升玉米干飯。文姑爺家不僅蒸的白米干飯,煮的雞蛋掛面,還有大碗蒸肉,雞蛋卷子。喝的酒倒是鄢清志很熟悉的味道。但卻絲毫不影響文家待客的氣派!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自此以后,吳碧玉徹底改變了對待文仕陟的態度,再也不敢小瞧他了。以致后來在萬佛寺林場,也得到了文姑爺的許多照顧。

曬出這么些陳谷子爛芝麻,早已令人生厭了。轉眼二十多年了,文仕陟認的干兒子——盡管白進財本人不承認自己曾有這么個野葛藤干爹,如今已當了村干部。鄢清志和吳碧玉的兒子沒有養成,夭折了。后來又生了個女兒,叫小紅,背地里人都說小紅是鄢清海的,也有人說是文仕陟的,到底是誰的,要問楊二嫂本人看弄不弄得清楚,誰又去核實這于己不相干的事呢!

又過年了。村民依舊不忘要上朝陽崖給石菩薩燒香敬供。企求石菩薩能夠賜給他們一些福祿??蛇@些石菩薩總是沉默不語,還不如那些手里多少有點兒權力資源的人,他們在你家里吃肉喝酒時與你稱兄道弟,胸脯拍的啪啪響:“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赴湯蹈火算我的?!背燥柡茸懔耍荒ㄗ欤瑑芍谎劬Τ戏?,誰也不認識你是誰!這些石菩薩也仍然是一副石心石腸。對于山民苦守窮廬的困境,始終是冷眼旁觀,漠不關心。弱肉強食,是神靈默認的自然法則。一個跛子向菩薩求公平,還不如自己尋拐棍。

村民盼了一年到頭,就盼著人人能換一身新衣服。有好吃的,也都留在過年吃;有好喝的,留著過年喝。孩子們更是盼著這幾天放爆竹。大人燃放過的爆竹灰渣里也被他們翻刨三天,尋找里面沒被引燃的散落爆竹。他們尋得幾枚,冷不防燃放一響,“砰”地一聲,便招來大人的罵:“剛換的新衣,要燒了眼子,看你走親戚怎么穿!”幾個孩子則一陣風跑了。換個地方,又是“砰”地一聲,在一股青煙中,無所顧忌地歡笑聲就渲染了料峭的早春。

正月過了好幾天了,爆竹聲還在不時從山坳里土墻石板屋前地壩上響徹云霄,驚得山雀子四處亂飛。說明哪家的親戚還在拜年。正是那戶人家由衰微轉向興盛的證明:不是兒子大了出外掙了錢,結交了不少朋友,就是女兒成人了,在外找了稱心如意的男友來給準岳丈準岳母拜年,自然少不了要放爆竹。風風光光地給這家大人光鮮了臉面。待客的席面也特別豐盛:臘肉、豬腳、香菇、木耳、土雞、干春芽、豆腐干等。土豆蒸南瓜是外邊進來的人最新奇的吃食。至于核桃、板栗,燕麥糠中儲藏的野楊桃屬于這里的出山之物,在萬佛寺人看來都是平常的東西,外地人卻偏稀罕。

這是一個難得的晴天。年前,從臘月十幾里就開始下雪,到年后的正月初四,總共只有四五天晴天。從來也沒遇見過這么大的冰凍。卞家水井是從來沒結冰的,周圍都積雪了,這口井里還冒著霧一般的氣?,F在卻結了冰。院子里的積雪,沒有剛剛飄下來時那么蓬松,絮一般地輕軟。如今是白砂糖吸潮后凝結成一片整體的硬塊兒。茅廁一角的玉米皮上,狗把頭夾在后胯間酣睡。早晨太陽的到來,對于無所事事的狗們來說,只是給它們增添了舒服感。

人的命運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物。萬明富的妹妹萬明香本來與余少剛是很般配的一對兒。余少剛年輕有為,對人誠實穩重,萬明香在林場初次見到他,就暗許芳心了。余少剛也覺得萬明香賢淑,是個勤耙苦做操持家務的一把好手。自那天晚上兩人有了肌膚之觸,萬明香對少剛就有了萬分的期盼。少剛參軍入伍后,兩人每月都有書信來往。后來,少剛所在部隊開往地震災區之后,書信就越來越少了。以至后來萬明香把信寄出后,天天望穿秋水盼郵遞員。有時自己跑郵電所去問,卻一直沒有少剛的只字片言。萬明香推測,少剛吃了國家糧,感到自己前程遠大,變心了,有意要疏遠她,甩掉她。萬明香也是一個心性孤傲的人,骨子里從來就沒有低三下四巴結人的卑賤因子。從而把對少剛刻骨銘心的愛逐漸轉變成對他刻骨銘心的幽怨了。

歸根結蒂,還是一個“窮”字對萬佛寺的人糾纏不清?!案F”令人氣不順,心生煩惱;“窮”使人變得懶惰;“窮”還使人失去堅韌,變得脆弱;“窮”更使人志短,頹廢。萬明香的父親萬興隆貪圖肖家不欠外債,還有三間瓦房。老大肖明智分家出來也沒要這些家當,兩個老的又都過逝了。將女兒嫁給肖明勇,將來不操心住房。肖家請了白書記的父親白德運去說媒。白德運身隨子貴,在萬佛寺也算得一個德高望重之人。所謂強媒硬保,沒有不成的。加之萬明香只顧賭氣,當時也沒對婚后的長遠歲月做細致的考慮就答應了。肖明勇怕夜長夢多,就粘住白德運接二趕三去萬家催。從提媒到結婚總共不過才兩個多月時間。

先還以為肖明勇是個有上進心的青年,萬明香嫁過去之后,誰知他卻是個不爭氣的燒料子貨。嗜酒如命,每每喝醉了,不是不醒人事,就是借酒撒瘋,對女人孩子拳打腳踢,左右鄰舍都不敢去勸架。每次遭到暴風雨襲擊摧殘之后,萬明香就哭鼻子抹臉往娘家跑。

回娘家原為賭氣,實指望住幾天,肖明勇要來接她回去,也好給自己在精神上多少獲些勝利的滿足。誰知肖明勇除了對酒情有獨鐘外,純屬一個冷血動物。甚至對萬明香持有她不多無她不少的消極態度。對于萬明香的出走,肖明勇卻無動于衷。

回到娘家,萬明香一連好幾天不見肖明勇有什么動靜,又放心不下孩子,還有自己喂養的豬兒以及雞鴨貓狗。只得放低姿態自己回來。這樣一來,反又惹起肖明勇的嘲弄:“你還是回娘家好,娘家天天把你當上賓待。”萬明香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只有摔盤子打碗,把氣撒在灶櫥物器上。肖明勇見了,又是一頓暴打。萬明香走投無路,還只有哭天嚎地回娘家。如此反復,來回奔波,婆家是雞犬不寧,娘家跟著慪了不少閑氣。萬興隆常常惱恨女兒回來啥事不干,反賠她許多白食。心中不順,把氣出在無辜的牲口身上。有事無事,張口就罵拴在院子里的那頭驢:“啥事不干,光想吃現成的。你咋不發瘟死掉?。 ?

萬明香在家不敢頂撞酒鬼,回娘家了,還不是希望娘家人幫她出口氣?不想自己的親老子還這般對待她,更使得她氣恨交加:“你是在罵誰呢?成天指桑罵槐,比雞罵狗,你以為我聽不懂?我在那邊遭人欺侮,你做老子的不說給我出氣,反還嫌我不該回來!當初不是你收了人家幾把爛煙葉子,把我答應了人家,害得我成這個樣子,還不許我回來清凈幾天?”

她老子毫不示弱:“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你整天哭喪著臉呆在娘家,橫草不撿,直草不拈,還讓不讓我們過生活?母狗不搖尾。公狗不上背。你嫁人,我只是同意,難道你跟人家上床是我按上去的?”

萬明香氣急了,一邊哭,一邊手指著父親,嘴里說不出話來。

按常理,這樣的家庭根本就維持不下去。但萬明香生性懦弱,凡事優柔寡斷,缺少干脆果斷的陽剛之氣。秉承鄉村千百年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棒槌抱著走”的女人認命觀念。夫妻之間,打打鬧鬧,下床打架,上床交媾,終究還是在一口鍋里攪勺子。她給肖明勇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肖明勇嗜酒如命的脾性是沒法改了,只是對萬明香要稍微好些。在沒喝酒的時候,見萬明香憂愁苦惱,也曉得問一聲“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的話,便叫萬明香很感動。想到自家男人到底還是比她親老子更體貼人!可見女人的心愿是容易滿足的。

萬明香生的頭一個孩子英英,在半歲的時候患了夜哭癥。白天倒還乖巧可愛,每到晚上就哭鬧不止。有時甚至哭的嘴臉烏青,換不過氣來。萬明香白天豬呀草的忙碌一天,人都快溶地了,晚上還得抱著英英滿屋轉哄。肖明勇對英英的哭鬧卻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對萬明香的焦急也無動于衷。他算得是有處變不驚的定力,在啥環境中都能被酒精麻醉進入休眠狀態,鼻子里擠出似貓親昵人時發出的那種鼾聲。擠出鼾聲不暢時,附之以從厚厚的嘴唇中迸出。夢囈中還嚼響幾聲牙巴骨。泛出富含酒精的唾液也不舍得浪費,拌一拌舌頭,咕隆一聲再咽下去。

萬明香哄不住孩子的哭,自己的喉嚨也開始發硬。她咒罵肖明勇:“挺尸啊?孩子哭成這樣,還能挺得下去!”搖他不醒,罵他不知,萬明香咬破下嘴唇,也不能讓自己的哭聲摻和了孩子的哭聲。

萬明香請了文仕陟給英英治關煞,文仕陟說要一張紅紙。萬明香抽了一天時間,專門下砂壩坪去買紅紙,順路又回了一趟娘家。半路上見哥哥萬明富把好端端的一口鍋背到河溝里搬石頭砸,便站在橋上喊:“你砸它干嘛?用不著給我嘛!”

站在河堤上的父親接腔道:“剛才把你哥罵了一頓,你又來了!”說得萬明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在河水里透衣服的卞春芳站起身解釋說:“你哥在硫磺礦背了半個月的礦石,礦老板不要臉,耍賴不給你哥工錢。你哥氣不過,晚上悄悄把那口給工人煮飯、燒水的大鍋背了回來,他老漢兒罵他:啥東西不能偷?偏去偷人家一口爛鍋!你們曉得啵,做賊也是有學問的。偷人家的鍋了,往后處處背黑鍋!——還不快送河里摔碎了讓水沖走,好洗清你的清白!”又問萬明香,既不是過年,也沒辦喜事,買紅紙干啥?萬明香說給英英治夜哭癥的毛病。卞春芳胡亂把還沒透清水的一籃子衣服放在石頭上,在屁股上揩揩手上的水,便迎上橋去。

“你沒請人查查看?說不定你們做父母的八字硬,克住了她,她也會多災多難的!”

萬明香說:“怎么沒請人查看!請文仕陟看的。這不?他說只要一張紅紙就能把英英的夜哭癥治好。有人說,偷人家一根套在犁弓前連接牽繩的牛打腿棒可以止小兒夜哭,我催肖明勇去偷了,還是不中用。我又怕是朝陽崖的石菩薩顯圣,怪責我們做了什么過惡,又特意背了英英去燒了香,還許了十斤菜油的愿。就看這回文仕陟治得好不。再不行,我真沒法了?!?

“你請文仕陟有啥用?要是天干求雨,找他耍一場《哪咤鬧?!返挠白討驀槆橗埻踹€差不多,別的,他狗屁不懂。”卞春芳說,“請他給小兒擺治關煞,純粹是屁眼兒生娃兒,隔著路的?!?

萬明香說:“人不可貌相。有一年,臘月二十八了,文仕陟出門找過年盤纏,冒遇人家一個娃兒撞了鬼邪,他沒費力就治好了,還得了好大的謝禮呢!”

“哎喲喂——,你再莫提他了。你說他缺德不缺德:他先用辣椒辣人家娃兒的臉,又假裝來施法。你曉得他當年戲弄的那娃兒是誰?就是你們村的支書白進財!白進財長大曉得了,恨不死他!”

“舅母總是啥都知道。你聽誰說的?”

“這么多年了,哪個不曉得?他兩口子拌嘴,他老婆說出來的。你看老文平時那種酸樣子,啥事他干不出來!”

“我倒懶得管人家那些淡閑事。我已請老文掐算過,說英英犯的無情關,要送給人家才好養的。我慢兒給她訪個露水干老子,讓她改個口兒?!?

“那好哇!姑姑何不把英英送給我們養!真的,你哥哥說了好幾回,罵我是不婏蛋的公雞,多難聽的話?他早就想包養一個孩子,不管是兒子女兒都行。我們一定會當成是自己親生的看待!”卞春芳有些激動了。

萬明香說:“舅舅和舅母都有這個想法,我們兄妹關系再好,還是要請人給那頭死犟驢子把話說好。不然,針鼻眼兒大一點事沒依得他的,他就尋茬兒找我的事,埋怨我!只要把他的話說通了,我好說?!舜硕疾皇峭馊?。”

姑嫂在一處扯了半天山海經,萬明香知道父親不愛見她,沒在娘家久停,就急急趕回家。先去請文仕陟。

第二天,文仕陟早早就來了。

萬明香把他請在桌的上首坐定,肖明勇恭恭敬敬呈上一杯熱氣裊裊的香茶。文仕陟說“莫客氣”,拿起來咂了一口。萬明香把三塊三角三分錢的紅包兒和一張紅紙小心翼翼地放在文仕陟的面前。文仕陟說“莫那么細致喲,誰不給誰幫點小忙呢,——還值得你們花錢!”隨手拿起紅包兒捏了捏,揣進褲子口袋兒里。

肖明勇站在一旁顯得局促不安,不知所措。抬手抓抓腦袋,又覺腦袋不甚癢;雙臂交叉抱在懷里,也感到不怎么自在,似乎那雙手是多余的,多余得沒地方放。

英英晚上哭鬧,早晨睡得正酣。萬明香找了件干凈衣服預備著等英英醒來給她換上。衣服有點潮,便拿到灶火上給她烘烘。聽文仕陟這么說,忙放下手里的衣服,走過去說:“不好意思,文老師莫嫌少。你費心了我們記得!等英英大了,把你當嘎公一樣孝敬?!比f佛寺人把姥爺稱作嘎(家)公?!澳憧矗€需要啥?”她手指著紅紙問:“要不要擺香案請娘娘?是不是還要一只白公雞?”

文仕陟搖搖頭,笑道:“我不搞裝神弄鬼那一套,有啥意思?簡單得很——還要一支毛筆,一點墨汁?!?

萬明香和肖明勇面面相覷,萬佛寺誰用過這些東西?萬明香說:“這卻沒地方借。你昨天又沒說還要用筆墨。我們愚笨,也不知預備這些東西?!?

肖明勇:“你去卞老師家看看!”

萬明香:“你閑著啥事?想到這點,自己就跑一步!老喜歡干使嘴?!?

肖明勇去了。個把小時后,跑回來說:“卞老師也沒毛筆和墨汁。說如今都用鋼筆鉛筆圓珠筆,誰還去斯文慢弄那玩意兒!”

文仕陟:“那你沒把他的鋼筆用墨水借來?”

“我沒想到鋼筆用的墨水這兒也能用,何況又沒有毛筆!”肖明勇一臉愧疚。

萬明香:“除了酒,你還能想到啥!——我去借去?!?

肖明勇翻了她一眼,正要反唇相譏,文仕陟說:“不去了。削一截竹棍兒來,一頭破開口,夾一點棉花,用線纏住,也能將就著當毛筆用。沒有墨汁也算了,把灶鍋底的煙墨刮半碗來,攪點水,不就是墨汁嗎?——還省錢些!”

不一會兒,萬明香把文仕陟要的東西都拿了來。文仕陟扎好筆,調好墨,把整張紅紙裁成六開,每一小張都寫上相同的四句話: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亮!叫肖明勇拿去逢十字路口都貼一張。就像城市里凡有能貼的地方都貼著“刻章辦證”“迷魂藥,透視麻將”“學生妹上門服務”等牛皮癬廣告一樣,去張貼了五六處。

萬明香當然不知道“學生妹上門服務”的廣告效應如何,但對文仕陟寫的“咒文”感覺似乎不怎么靈驗。

萬明富與卞春芳結婚三四年,一直沒有生養。請草藥郎中扯過喜藥,如過江龍、石榴花、急性子等,當飯吃都不中用。也去朝陽崖燒過香。也許供在朝陽崖的都是男性菩薩,且又是實心實腸的冷漠之物,不管人間生兒育女之事的。如同村民爭地界打架斗嘴,最后涉事雙方扭纏著去找鄉長評理,結果不被鄉長理睬,反遭文書訓斥讓去找公安派出所一樣,背著豬腦殼找錯了廟門。卞春芳也曾請文德典排過八字。文瞎子伸開手掌,曲著拇指在其余四指的節紋處“甲子乙丑”掐算一番后,斷定卞春芳命中犯孤,只有螟蛉之息,且是骨肉分離。

卞春芳知道了肖明勇夫婦倆八字硬,克女兒英英,英英的夜哭癥多方擺治都不起作用。卞春芳纏著姑子妹,請求把英英送給她撫養。萬明香是個生性懦弱,心地善良,遇事毫無主腦,又聽不得三句好話的人。萬明香考慮到娘家哥嫂不是外人,把英英托付給他們也放得了心,自己肚子里第二個孩子又快出世了。如果再生一個跟英英一樣這般吵夜的孩子,萬明香就徹底崩潰了。肖明勇覺得把英英送了人,自己也落得清凈,萬明富夫婦就這樣把英英抱走了。

卞春芳和萬明富抱養英英的那天,也給萬明香放了兩鞭大地紅。萬明香令肖明勇請了幾個客人,辦了一席酒菜。卞春芳給英英一只小手兒里塞幾粒水果糖,一只小手里塞一個鮮紅的桃兒。英英不哭不鬧,揪在舅媽的懷里,反而高興得格格直笑。卞春芳見英英這么乖巧,心里喜滋滋的,想:“這孩子該緣是我們的!”萬明香悄悄地遠遠跟在后面送了幾里路,站在蜈蚣嶺橫砭路上一直目送著,直到英英被她舅舅、舅媽輪換著抱下了墳園坪,拐過仙人渡水庫??床灰娙擞皟毫耍拍ㄖ蹨I,歪著大肚子回去。只見肖明勇鞋也未脫,醉臥在床上,心里又是一寒,忍不住哭出聲來。

聽人說,如果結婚多年不生養,抱人家一個孩子壓壓懷,不久就能懷上自己的孩子。

這說法還真靈。萬明富抱養了英英,不到一年就有了自己的女兒嬌嬌,接著又生了個兒子。兒子是計劃外偷著生的,被鄉政府罰了八千元錢的超生款。這筆錢,萬明富下了三年煤窯才還清,所以取名叫超超。超超不幸,三歲的時候,同嬌嬌一起在馬路上玩耍,被一輛飛馳而來的汽車撞到。司機猛踩剎車,借著車的慣性,前輪把超超碾軋后又拖了一丈多遠,一只腿溶巴巴粘連在車的后輪上。幸虧交通便利,送醫及時,超超的命算是撿了回來。可憐小小年紀,從此失去了一只腿。就只剩一只左腳一跳一跳地走路。右邊用手撐著“丁”字拐杖替代右腿。立著的時候,“丁”字拐杖的橫柄支在屁股上半立半坐;坐在椅凳上時,“丁”字拐杖就當手撐。行走時,左腳向前邁一步,蹲穩了,再向前撐一下“丁”字拐杖。別人看了,有點像《論語》中說的“商羊”,只是多了一只從膝以下空著的褲管兒,隨著獨腳跳行的幅度,一擺一蕩。

嬌嬌倒是從小生的乖巧。智力超前。兩三歲的時候,說話像個大人似的,特別招人喜愛。尤其她幺舅喜愛她。只要有機會,嬌嬌就纏住她幺舅不放。幺舅也總是把給她準備好的玩具、好吃的東西,藏在身上,任嬌嬌跟他親夠了,才變戲法似的取出來給她,每每使她驚喜不已。她媽媽在一旁嗔道:“看你幺舅把你慣的,將來要爬你頭上做窩呢!”

幺舅把嬌嬌抱起來,說:“那好,到時候,我頭上成天頂著這只可愛的金絲鳥兒滿街跑,把別人眼饞死!”

嬌嬌撫弄著幺舅的耳朵,撒嬌道:“我不做金絲鳥兒,我要做小媽媽?!?

卞春芳笑著變臉道:“胡說!越不像個人了。”

幺舅用手指頭肚兒彈著嬌嬌的嫩臉蛋兒說:“你說‘我才多大?曉得狗屁臭,我還是懵懂蟲呢!’”

萬明富有了自己的骨脈,把主要精力和愛心都從英英身上轉移到嬌嬌和超超(特別是超超)身上來了。對抱來的英英也就沒有對待嬌嬌和超超那么痛愛了。有好吃、好玩的,先讓超超吃、讓超超玩!英英若要爭搶,萬明富就折一根竹條子劈頭蓋腦一頓好打!訓道:“你多大,他多大?——不讓著弟弟,小心揭你的皮!”卞春芳攔擋了幾次,萬明富憤然道:“一打一摸,頭上做窩!我們作父母的訓教孩子,一個要給孩子一點怕處,另一個要護短!這樣還能教育好一個材料?玉不琢。不成器,棍棒底下出孝子!”說完,索性再給英英一頓竹枝子打!

幾次之后,英英知道自己爭不過弟弟,也就只好放棄。這樣一來,久而久之,女孩子的性格也就變得內向、柔忍、懦弱了。相反,嬌嬌性格卻天真、單純、活潑且又任性!

萬明富這幾年跟人家下礦掙了些錢,弄了幾件像樣兒的衣服穿在身上,人也比先前舒展些。說話有了底氣,行事也比過去顯得輕浮些。

去年在河北下煤窯,不到半年,年底回來,一輛嶄新的摩托車就騎回了家。當然,砂壩坪交通方便。若在萬佛寺,連一輛自行車也扛不上去!過年,萬明富拜岳丈,只能把摩托車寄放在賀遠春的院壩里,徒步攀爬近兩個小時,到得卞家,早已是汗流浹背了。

萬明富對大舅子說:“砍龍頭竹棍兒多苦?一天兩頭黑,還沒我一晚上打牌贏的多!我在煤礦做炮工,一個班也就四至六個小時,百多塊錢就到手了。礦老板有的是錢!也不拖欠礦工的那點工資。一個月不休班兒的話,隨便也要苦三幾千塊錢。你給白進財下夯力,一個月怕是五百塊都奔不上?!?

卞龍根本不相信。心里說,“莫把虱子當牛吹!”在萬佛寺,除了漆匠割漆,就只有給白支書伐木,砍竹棍兒還算是能掙些錢的?!拔椅幢仄鹪缲澓诟扇奶爝€頂不了你五六個鐘頭?”但有一點卞龍不得不承認,姐夫確實出門沒多長時間,回來就買了摩托車,還是雅馬哈的牌子!

萬明富只愛三樣東西:釅茶、旱煙和女人。后一項不說,卞龍大概也不敢說不愛,只是沒有那個條件。

卞龍還是被他姐夫說動了心。過了兩天,他備了一包茶葉,一捆旱煙葉子,趁給姐夫姐姐拜年的機會,把這兩樣東西送給了萬明富。萬明富說:大舅來玩一玩就給面子了,還花費銀錢,拿這許多東西?——以后可不許這樣!

卞龍說:“姐夫見笑了。真是不好意思,窮家小戶的,拿不出手。還沒給嬌嬌和超超買糖果呢!英英大些,就不說買糖果了。以后舅舅有錢了,一定給你買一個漂亮的發箍?!庇⒂⒛樢患t,不好意思的跑開了。

卞龍又說:“她姥姥讓我拿兩升核桃給孩子們吃,我想,這又不是什么稀罕東西,就沒好意思拿?!?

姐姐卞春芳從灶房里出來,一邊在屁股上揩手,一邊笑道:“還拿少了?自己掙那么幾個錢,也怪可憐的。幾年才殺頭豬兒,還給我們砍那么大一塊豬蹄膀。你哥回來說拿點錢給你們,我怕你們多心,還說小看了娘家人。將來有了好處,大家記得有福同享,彼此多關顧些就是了。你哥還說我心腸太直了呢。”

“姐姐也跟著這么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北妪堈f?!拔覀兘愕芏际菦]本事的人,生就了受窮的命!假若都有錢了,咱們誰都站著有人高,坐著有人粗,說話的底氣也不得比人弱。——誰還講究個什么!”

萬明富說:“你今年就不去給白進財砍竹棍兒了。我還不了解他白進財!他是個吃肉不吐骨頭的家伙。你給他打工,還不把你的骨頭都敲碎了拿去榨油?跟我一塊兒下煤窯吧。多了我不敢說,辛苦一點,一年下來,保準你把你們家那點陳賬還清了,再蓋一棟磚瓦房!”

卞龍:“那就托姐夫哥的福!我沒下過煤窯,凡事還要靠姐夫提攜。”

萬明富:“多的空話就不說了,正月初六是個順當日子。河北那邊礦老板有趟包車過來接人。幸虧你還說得早。說遲了,人就滿了。插了你,把別人擠掉了,得罪了人不好搞。車費不用掏現錢,到河北上班后在工資里扣。你回去準備一下,把該帶的東西收拾收拾。那邊冷,多帶幾件換洗的衣服。被子都不用帶,那邊領班的是我姐姐的兒子苕娃兒。若有豬后臀,你給他帶一塊。出門在外,想做點事,就要放大方些。不要學爸爸那么尖薄,升斗里撒落一顆芝麻粒兒,他會糾結十天半月睡不安穩覺。就說去年臘月初幾里吧,余少剛約我跟他一塊兒進山打獵。下午回來從你們家門口路過,我順便邀他到屋烘烘腳手,喝口熱茶暖和暖和。超兒他嘎(家)婆倒是個熱心腸人。想到我們在山上轉了一天,餓了。趕忙拿出熱乎乎的洋芋渣饃饃硬要余少剛吃,少剛掰了一小塊兒嘗了,推讓著不肯再吃。媽媽非要少剛把那個黑饃饃都吃下,說‘莫嫌顏色不好看,其實弄的干凈。肚子餓了,啥東西都是好的。’又進里屋抓些核桃、板栗硬往少剛懷里塞。爸爸看著心疼,干著急不好阻攔。在一旁斜眉楞眼。最后還是忍不住埋怨道:‘叫化子就存不住隔夜食!啥樣東西硬要一次吃完了放心些?’我倒無所謂,畢竟不是外人。弄得余少剛一臉尷尬,起身走也不是,繼續坐著也不是?!?

卞龍說:“爸爸半輩子都是那樣的怪脾氣,我和媽媽不知吵了他多少,看來是長蛇鉆進了老鼠洞,拔不回頭了。你們莫慪他的氣。你說的豬后臀,我就不打算拿家里的,買也買一塊給你外甥兒帶去,也不過在牙齒縫里擠點罷了?!?

正月初六,卞龍收拾了行旅:茶葉,布鞋,衣服,母親用苞谷熬的麻糖,還有準備送人的豬后臀,裝了大半蛇皮袋。天才蒙蒙亮,還不大看得清路面,就去到姐夫家門前等車。

等車的人很多,當然,都是跟萬明富約好了的。長途包車不敢超員超載,有兩個工人還帶著女人,說是去做飯的。這樣按座位算下來,仍然還超了兩個。萬明富說,實在不行,就讓這些人先走,他同苕娃子兩個坐火車。苕娃子就是在河北煤礦領班的陳亮星,萬明富姐姐的兒子。

即便這樣,卞龍還仍然擔心怕自己坐不上包車。他長這么大,連白沙縣城都沒去過。這是他第一次出這么遠的門,心里充滿了新奇和緊張。

等車是很焦慮的事,時間總是一秒一秒地慢慢滲泄。萬明富為了調整等車人焦躁不安的心理狀態,自己花錢買了四副撲克。院壩里只有一張桌子,被先搶到撲克的人占住了。周圍也圍了好幾個看牌的人。其余拿到撲克的人自由組合,就著自己的行李包上打升級。萬明富極盡地主之誼,又去借了兩付象棋,提供了茶水。棋攤兒周圍也擠滿了人,先是彎著腰,兩手撐住膝蓋聚精會神地看,看著看著就忍不住指手畫腳地給對弈者當起義務參謀來。接著干脆越俎代庖,搶著棋子將軍。對弈的雙方并不領情,說:與你雞巴相干!想下,就拿五塊錢來,我讓你。參謀們便悻悻然??刹坏认缕迦俗呷?,那只手又指指戳戳起來。蹲著下棋的人真的生氣了,站起來罵道:“狗爪子癢了用開水燙燙去!——有本事的不幫輸家?人家已經贏了,要你在旁邊幫啥子腔啊?”

車是過了一趟又一趟,但都不是他們盼望的長途包車。

一直到了下午三點鐘,河北的大巴終于來了。萬明富的外甥苕娃兒就坐在副駕座上給司機領路。

當車還沒來得急調頭的時候,院壩里的人齊刷刷都丟掉手里的撲克,下棋的也放棄了正占了上風的那步妙棋,紛紛搶拿自己的行李包,蜂擁著向來車奔去。大巴轟然而過,車身已經擦著了跑在前面人的衣襟。隨即被一股強風吹得一個個都睜不開眼睛。

萬明富拎了自己的包,站在院壩里嚷道:“不要命了?急什么急!等車調頭回來了再往上擠不行嗎!都要上的,給我站在那里!壇子喂豬,一個一個地來?!?

可是,萬明富的叫嚷還是被噪雜聲淹沒了,攆車的人根本聽不見。仍然跟在車屁股后頭追跑。車一直向前跑了大半公里路才找到寬闊一點的地方調頭。不等車身回正擺順,就有人攀住了車的窗口。

卞龍本來是要等車調頭開回來停穩后才上去的,但看著別人都搶擠著擁去,生怕自己落后了擠不上車,也就跑在了人群當中。當他跑到車門口時,大部分人都擠上去了,還有一部分人在車門口擠成一團,苕娃兒堵在車門口不讓上了,說那邊要的人已經夠了。

外面的人還在往車上擠,已經擠進車里的人又喊說自己的行李包沒拿上車。又有人說,你上車是干啥的!再下去就上不來了。叫外面的人遞上來,外面的人又聽不見。即便聽見了,自己上不了車,誰還顧別人的行李包!巴不得搶先上車人的東西全丟了才好。喊叫遞行李包的人剛把車窗玻璃移開,還沒把頭伸出來,卞龍不顧一切地攀上去??绍嚧伴T又沒開全,窗口窄小,他又顧及自己的蛇皮口袋,前半身已經鉆進去了,后半截還吊在外面使不上勁,半會著不了地。苕娃兒從司機那邊門上跳下去,繞到車外面,照準卞龍的大腿就是幾拳頭。卞龍一撲騰,窗玻璃就碎了一大塊,落了一地的白色顆粒。

車門已經關上了。苕娃兒再從司機那邊車門上進來,要查剛才是誰擠碎了窗玻璃。說先拿五百塊錢來,賠了車玻璃再走。車上頓時鴉雀無聲。苕娃兒再問:“剛才翻窗進來的是哪個?現在,你們上了車的人都給我擠矮子。擠不出來就按人平均攤賠款?!?

車上所有人的利益都受到了威脅,就不得不起哄地追問:“是哪個?快說!莫要連累了大家?!?

“龍娃子,不就是你嗎?還裝什么啞巴!”

“是我又怎么樣?混你媽的屁賬!”

“狗日的你想找打了。老子把你打成熊貓眼,好叫你記得我!”

“有種的你過來試試?打了我,有你的好下場!”

“干什么,干什么?誰再嚷嚷就都給我滾下去!讓你們在外面打起來寬展些?!辈恢裁磿r候,萬明富已上了車。

萬明富問:“卞龍,車玻璃是不是你弄碎的?”

卞龍見是姐夫在問,明顯有幫他的意思,心里有了底氣?;卣f:“我正在朝車里鉆的時候,不知是哪個私生子搋了我的冷拳?!?

萬明富也大致弄清了是他外甥打的。他雖然是萬明富的外甥,但他畢竟是礦部年前就定好了的領班班長。好多事還得仰仗他?,F在還在家里沒動身就得罪他,實在不劃算。萬明富給外甥遞一支煙,說:“看在我的面子上,過那邊去了再說,好嗎?到時可以扣他的工資抵賬?!?

苕娃兒這才作了讓步。說“五百塊錢一分不能少。我這里先給他墊了。”

苕娃兒的妻子也姓陳,都叫她燕娃子。陳亮星前年就已經下過一年煤窯。礦長是他的姑父張興元。拐彎抹角地攀扯起來,張興元也是萬明富的表哥。張興元早幾年去河北下煤窯,年輕肯出力,凡事見眼生勤,一張嘴也乖甜,頗招礦老板的喜歡。礦老板是個無兒無女的孤老頭子,就收張興元做了義子。張興元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事。前幾年沒出門時,也是吊起鍋兒當磬敲,窮的叮當響。他妻子生孩子,還是萬明富借給他兩升白米。卞春芳瞞著萬明富又悄悄送了十五個雞蛋,半碗化豬油。人,就像犁鏵上的石頭,說翻起身來也就轉瞬之間的事。自從在河北給礦老板做了螟蛉以后,立時就變得人形光昌起來。他名義上是礦長,其實就是這個礦潛在的小老板。近水樓臺先得月,沒有關系永遠就擠不上前。要想在礦上多賺點兒錢,燕娃子兩口子當然要把姑父巴結緊些。

等到下午五點多,天已經快打麻眼子了,司機終于啟動了車的發動機。在未起步之前,司機照常要跳前跳后地檢查他的車輛。車肚子下面的排氣管突突突地噴著濃濃汽油味的青煙。圍著觀熱鬧的閑人偏頭彎腰地這里看看,那里看看,沒話找話對司機說:“這就是領導干部坐的公車呀?”司機白了那人一眼,“是母車。”那人搖頭晃腦地笑道,“你哄人呢,明明還長了個冒煙的雀雀兒嘛!”司機不理他,掀開座椅,取出幾張報紙遞給陳亮星。說跨省過界時,為應對交警檢查,讓超載的兩人鉆座椅底下先藏一藏,有座的人不許亂說話。誰多嘴,誰就承擔超載責任。其中一個鉆座椅底下去的就是卞龍。

搖搖晃晃地跑了一個通宵,過了湖北,進入河南地界。前面一輛大卡車橫在路的正中間。司機鳴了一陣喇叭,卡車絲毫沒有讓道的意思。一會兒,走過來幾個年輕小伙子,說是查什么違禁品。司機小聲跟陳亮星交換了一下意見,就把車停靠在路邊上。問“想查些什么?”其中一個染成一頭紅毛的小伙子說:“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請你們吃頓飯?!彼緳C道:“好說好說?!北懵衍囬_進院子里,對車上人說,“都下去吃飯吧,不可走遠啊,吃過飯我們就趕路?!奔t頭發問司機:“車上有多少人?我們要清一下人數。吃飯免費。不吃飯的,每人交五塊錢過路費?!彼緳C說:“好說好說,大家彼此照顧?!币粋€女人過來堵在門口,屁股大概有磨盤大。看上去,兩頭尖,中間粗,像只立起來的紡錘。紡錘一手握一只圓珠筆,一手拿一沓裁成二指寬的白紙條,喊叫:“喂,吃飯的,先開票!”乘客就過去領一張畫著只有紡錘自己才能認識所畫記號的白紙條子。拿到白紙條后,大家魚貫而入,去到過道完頭的窗口里換一盤蒸面。蒸面好像拌了一層麩皮。

卞龍趁紡錘不注意,繞了一個圈兒,又回到紡錘那里再開了一張紙條。他暗自高興,在窗口取了兩盤蒸面。吃了一口,像吃干牛草似的咽不下去。這時,紡錘走過來挨順收錢。卞龍正想喊叫要面湯,紡錘用圓珠筆戳戳他的手臂:“你兩份兒,給十二塊錢!”

卞龍一臉茫然,“不,不是說,說是免費的唦?”

“啥?免費?你以為這兒是看守所啊?狀元郎進洞房,好事讓你占盡了!——人家說的吃了飯就免收你的過路費!這下可聽明白了?”

他本來上車伊始就惹了禍的,嚇得他湯啊水的啥都不敢要了。忙付了錢,低頭自認倒霉。

車開進礦區紅磚圍的大院里,已經是第三天的早晨了。院子里到處都是堆放的廢鐵、廢鋼絲繩和廢電纜線。破棉絮,方便面包裝膜,黃紙板,白的藍的空酒瓶,還有凍成硬梆梆的人屎。這里的風好像要把人的臉削一層皮去,一個旋渦兒,紙屑和煤灰立刻在空中旋成龐大的柱子。人稱鬼旋風,似乎真的有魔鬼在施妖法。

下了車,都各自奔忙著找住處,找水,找地方燒水泡方便面。住房都是用蛇皮袋裝沙土壘成的墻,上面橫幾根坑道木,蓋幾張石棉瓦。石棉瓦上再壓幾袋沙土,以防鬼旋風把石棉瓦收了去。門洞上掛一床破棉絮權當門簾。每間這樣低矮的屋里都有一只鐵爐子,鐵爐有點像老家的泡菜壇子。壇子上支一管煙筒。煤是從煤窯里用罐斗提上來的。本礦工人生活用煤不另外扣錢。

紅磚圍墻內屬于礦工生活區。出圍墻大門往左拐,不足三百米遠便是礦部。礦部是彩鋼瓦活動板房。盡管也有些低矮,但比起工人的住處,則顯得豪華多了。礦部有小賣部,有小吃部,還有幾張臺球案子。工人登記安置妥當后,可由班長領去小賣部賒黑心棉被,上班窯衣,膠鞋,塑料盆兒,鍋碗菜刀之類。發工資的時候,由班長幫小賣部扣賬。安全帽、锨產、鎬、斧等工具,去礦部材料庫領取。弄丟了或損壞了也是要扣錢的。

陳亮星帶著妻子陳燕也住在院墻內,但他住的是用紅磚砌的小平房。床鋪也比一般工人的要干凈很多。磚灰墻上用床單釘住了一米多寬,剛好夠掛一棚蚊帳的位置。床的一端抵住墻。另一端,在家里應該是放床頭柜的地方,這兒卻只好用斷磚頭碼起尺八高的臺子。上面支著木板,再鋪上炸藥包裝箱紙板,一個放包箱、酒瓶、刷牙杯、茶杯等物件的床頭柜就成了。墻的拐角處,也是一個鼓起肚子的煤爐子。煤爐的旁邊倒扣著兩只裝過電動機的木條釘的箱子,上面墊上紙板當凳子坐。紙板上面有兩塊黑煤灰屁股印兒,倒像是西方印象派畫家的杰作。

一切安頓停當之后,卞龍又讓萬明富領去村子里轉了一圈兒,以熟悉一下菜市場。買了兩棵白菜,一箱方便面,還沽了一壺勾兌酒?;氐郊t磚院墻內,天就黑了。從家里帶來的那塊豬后臀,須得請姐夫萬明富帶去拜訪班長陳亮星。陳亮星倒也沒客氣就笑納了。他叮囑燕娃子把它掛在老鼠攀不去的鐵絲鉤上。

萬明富原先是做炮工的,炮工工資高。但萬明富嫌做炮工危險,所以從去年就開始舔抹陳亮星,想陳亮星給他安排一臺卷揚機開。這是煤窯里最輕松也最安全的活。跟班長沒有一定關系的人是不可能謀到這個崗位的。可開卷揚機責任重大。按要求,一般開礦都要有相互貫通的主副井。主井提礦,副井上下人??伤郊覀€體戶開礦,主要追求利潤最大化,因陋就簡是最好的辦法。這個煤礦也是一樣,人和礦、設備、支護木頭等都從一個洞口里進出。所以,卷揚機平時提物,上下班時就提送礦工。每逢這時,礦工的性命安危全都交給提升工了。將罐籠提升到罐臺口上時,提升工除了精力集中,眼明手快,還要技術嫻熟,快、慢、停穩,恰到好處。如果提升工在上班前打牌賭博貪占休息時間,每在上班時間往往撐不住要打瞌睡,任由卷揚機卷動,會把礦工直接提上頂梆或天輪,后果則不堪設想。去年,就因為卷揚機工打牌誤了睡眠,上班時瞌睡了,把一個電工拉上天輪,繃斷了繩扣,掉下六十米深的井底。班長令下夜的(值班管理人員)把那個提升工打昏死,讓后勤采買的皮卡車拉到荒郊野外丟棄了。后來,不知是那人命大,自己蘇醒過來逃走了,還是被野狼野狗拖去了尸體,沒有誰去操那份閑心。

卞龍第一次下煤窯,什么活都不懂。班長分派他做鏟子工(把炮工打下的煤往罐里裝,是煤礦最累最危險的工種)?!跋雀梢欢螘r間,等其它的位置有空缺了,會考慮照顧些輕省活的。扯起來,都是親戚嘛!”陳亮星說。

卞龍被安排在夜班。他和姐夫萬明富住在一個窩棚里。萬明富是白班。一個上班,一個下班,正好把彼此燒飯的時間錯開。上班之前,把對方的洗澡水溫好,飯菜煨在爐火邊上。生活上算是都互相有個照應。

兩個人上班時間的措錯開安排,對卞龍來說,還是有些失落感的。他畢竟沒有下過窯井,一時沒有姐夫的處處照應,就像一個剛斷奶的孩子一時沒了娘,頓時失去了依賴。

在班長陳亮星的催促下,卞龍換上了窯衣窯褲,膠鞋,安全帽。腰上系一根廢電線,用以拴礦燈的電池盒。礦燈都是被炮工用舊了換下來的。卡扣都沒了。只好用從雷管上拆下來的導電絲把燈頭扎在安全帽上。這些都是姐夫教他做的。遺憾的是廢舊礦燈都不大亮。從下班充到上班也充不足電,用不了三個小時,電又耗完了。在黑暗中,別人望他,就像一只奄奄一息的螢火蟲在蠕動。他找陳亮星給換只新燈,陳亮星說:“將就著用吧。庫管對礦工用品管的緊得很,有時,炮工都領不到新的。你是剛來的新工人,庫管又不認識你!”

第一個班,卞龍稀里糊涂地跟著別人一起走,一起在井口等罐籠。罐籠從黑咕隆咚的深井里冒出來了,他又同別人一起進罐籠。叮叮鐺鐺一陣鈴聲之后,卞龍冷不防,心猛往上一提,人就有墜萬丈深淵的感覺。那是他毫無心理準備,罐籠高速下墜所產生失重的緣故。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罐籠就沉入井中。井口的光亮,先是一個圓圈兒,轉眼再望時,就變成了一個點。最后,連那個點也消失了。眼前是令人恐懼的黑暗。這時,有人擰亮頭上的礦燈。燈光照在罐籠里幾個人的臉上,卞龍腦子里立刻浮現一片陰森森的景象:小時候聽婆婆講人不存好心,死后下地獄的慘狀故事。眼前這些人,包括他自己,大概就像故事中的鬼。

罐籠停在了井下的罐窩子里。不等下來的人出來,就有幾個黑影似的人爭先恐后往罐籠里擠。他們全都是包公臉,只有兩只眼睛在礦燈弱光下泛著藍光。有的人把安全帽拿在手里,腦殼就像剛從開水鍋里撈出來,頭發濕漉漉冒著熱氣。伴著嘴里吐出劣質煙卷燃燒的煙霧,更增加了罐籠里的烏煙瘴氣。

進來的人膀了卞龍一下,提醒道:“還不出去,我要按提升鈴了!”他從罐籠里出來,又見一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物,一陣小跑朝著繼續斜伸下去的坡洞里沖去。又有人在他的衣角上拽了一把,說“還不快跟上,井下岔洞多,不然,走迷了方向,找不到工作面兒,班長就要罵死你的?!闭f完,那人自顧自地往前跑去。卞龍就緊跟著那人跑。正在這時,一串罐車被鋼絲繩從底下半坡上悠著上來,最前面的罐鼻子上扒著一個人,手摳住灌口,飛過來一腳,把卞龍踹倒在邊梆上,半天爬不起來。

主站蜘蛛池模板: 勃利县| 宜城市| 北海市| 祥云县| 剑河县| 武夷山市| 防城港市| 西乌| 韶关市| 沾化县| 宝清县| 海阳市| 东平县| 长武县| 溆浦县| 剑阁县| 合川市| 岳阳市| 三原县| 武汉市| 石楼县| 凤山县| 河曲县| 安西县| 育儿| 商水县| 曲靖市| 霍林郭勒市| 奇台县| 呼伦贝尔市| 本溪市| 微山县| 新余市| 祁门县| 霍州市| 内黄县| 桦川县| 昔阳县| 焉耆| 池州市| 山阴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