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剛承包到戶的時候,原生產隊向農戶劃分承包地,一般都是按農戶居住狀況,以耕種方便為首選方案的。偌大一個萬佛寺,除了卞紹華、白德運、白進財、賀遠冬等幾戶居住比較集中,窩住地比較平坦,還有幾洼水田。其余大多都是坡地。土層薄,山石多,難耕種,產量低。誰都不在乎面積的大小。某灣某坡,東起某梁,西止某溝,歸某戶耕種經營,往往是手指劃界,無須丈量。
就近方便耕種的,好一點的平地,是按當時人均占有量平均發包的。但又不能把整塊成片土地劃分得過于零碎。當時基于兩方面考慮:一是怕土地到戶政策不會長久,一旦政策變了,回收起來便捷;二是每年農田水利建設規劃有成片地塊兒,便于出政績。原任支書余道民想了個“抓鬮”的辦法把一塊一塊的地先丈量清楚,定出產量和地力等級,以及上交的提留標準(稅費雖由政府定,但要村組上報畝產基數),寫在紙上,搓成團子,讓村民摸商家促銷獎一般去碰運氣。這樣雖然顯得公平,但不一定合理。張三摸到了李四大門前的平地,李四摸到的卻是張三屋山墻旁邊的塝田。兩相種起來既不便利,又招對方的雞鴨糟蹋。有通情達理的,會共同協商,本著互利的原則進行交換。也有死板人抓著哪塊兒是哪塊兒,日后總免不了鬧些雞毛蒜皮的矛盾。
夏龍文和夏龍武是住在萬佛寺最偏遠的兩戶人家,也是上萬佛寺所要經過的第一戶人家。原是一口鍋里攪勺的親弟兄。父親酷愛打獵。一次打埋伏,一槍未把熊黑子撂翻,反被激怒了的熊黑子把他抓死了。如今,文武兄弟二人各自都有了妻室兒女。還有一個母親和一個待字閨中的妹妹。雖說都各立煙火,各撐各的門戶,但總有雞兒鴨兒貓兒狗兒的一些蕭薔之爭。妯娌之間,也常敲言打語,指桑罵槐。人人胳膊都向內彎,男人自然都護著自己的女人。
夏龍武識得些字,妻子是白仁義的妹妹,本名叫白仁梅。生的白胖、細嫩,性情隨和,大方,得體。身上凡凸起的部位都顫悠悠有一定韻味。又姓白,年輕人都叫她白玫瑰。生有一男一女,兒子叫滿滿,女兒叫圓圓,圓圓滿滿,可謂兒女雙全。女兒后來上學了,嫌“圓圓”這個名字太庸俗,不好聽,自己改為“媛媛”。誰家娶媳婦,總少不了請白玫瑰或上路娶親,去女方家做接親娘子;或在男家為新人鋪床展被,做新娘的牽拜。每當這時,她那本來有些后翹的屁股在人前人后就翹的更加突出了。新娘的陪嫁必有被子,被套中必藏有十元八元的鈔票,那是專給鋪新人床者的紅包兒。白玫瑰給新人鋪床,得了紅包兒,必在唐蓮芬面前炫耀。因為唐蓮芬只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算不得兒女雙全,沒資格掙那紅包兒錢。
白玫瑰不僅人長得漂亮,還生得一張伶牙俐齒的嘴。剛嫁過來的時候,夏龍武夫婦倆都爭強好勝,處處不甘落后于已分家出來的哥哥夏龍文,借錢捉了兩只小豬回家,讓母親幫著媳婦一起養。冬天,小豬怕冷,常把屎尿屙在睡窩里。氣溫寒冷,小豬沒有干窩睡,都弓腰駝背哼哼唧唧蜷縮在角落里顫抖。白玫瑰握了棍子去打,小豬擠在角落里,她又打不著,氣得沒法,罵道:“兩個發瘟的畜生,屎尿都不會屙,看你們怎么挺尸!”
萬佛寺的老輩人都講忌諱。正逢婆母出來上廁所,聽到剛過門兒沒幾天的媳婦罵出不吉利的話,又不好深說,就婉轉道:“豬也同人一樣,聰明著呢。你教它幾次,把它的糞便掃到一處,趕它在上面嗅嗅,以后它就曉得愛干凈了。”不等婆母把話說完,白玫瑰接過話沒好氣道:“你曉得什么叫背槽拋糞嗎?你那么會教,沒說把雞也教會上茅廁?——豆瓣醬中還曬出公雞屎來!”
偏偏被正在坎上菜園里拔蘿卜的唐蓮芬聽見,笑道:“還是二嬸兒厲害,連陳舊的雞屎都能分清是公雞的還是母雞的。”
白玫瑰說:“這有啥分辨不清的?母雞屙糖稀屎,公雞屙豆渣屎。你沒聽人說過,公雞屙屎頭里硬么。”
夏龍文的老婆憨厚,誠實。話不多,卻句句實在。別人問一句就說一句。沉默寡言的人必然缺少朋友。人家開玩笑說:“只聽說有油潑辣子拌涼粉兒,你倒來個糖涼粉兒。”她聽了,只是微笑一下,從不回一句幽默風趣的笑話。所以,跟她開玩笑都沒興趣。白玫瑰背了她,常跟別的女人說:“他們兩口子還不是半邊孤老!”不久,這話又傳到了唐蓮芬的耳朵里,唐蓮芬說:“她莫把過頭話說早了。后頸窩一撮毛,摸的到,看不到。她有個女兒啥稀奇?還要女兒將來爭氣。上梁不正下梁歪,若要跟她一樣,慪氣的日子還在后頭!”
他們住的是屋連屋長五間土墻石板房。
夏老漢在世的時候,筑了三間土墻房,上面蓋的是茅草。夏龍文和夏龍武兄弟兩個長大了,各自娶了媳婦,自然要分家。在萬佛寺生活的村民都知道,說是分家,不過是各自劃出一個能遮風避雨的界地而已,大多數都是家徒四壁。富足一點的,或有幾斗苞谷,幾背簍洋芋。也許還有幾塊臘肉。圈欄里有幾頭小豬仔,籠里還有幾只婏蛋的老母雞;窮困人家,破鍋破碗沒法分,只是分灶吃飯。
過年,窮親戚也要走動。大年初二,唐蓮芬娘家人來了,菜都有現成的。酒也還有。招待客人還不過于窘迫。白玫瑰娘家人因與何家開了一門新親,要先去何順珍的娘家拜年。夏龍武等到初五,才等來姍姍來遲的客人。白玫瑰進廚房翻找,現成的菜吃完了;夏龍武拿酒,塑料壺也空了。妯娌間的矛盾由此加劇,進而波及到兄弟之爭。正月初六分家,夏龍文連夜去唐蓮芬娘家借了四十塊錢。初七,下砂壩坪買了一口鍋,兩只塑料水桶,還有碗、筷、瓢、盆,立了煙火。白仁梅遇著樹樁都要數落一番:“我們龍武啥用?整天像條牛,只曉得死做,掙一分錢都拿出來充公用了。圓圓都兩三歲了,滿滿也這么大了,隨時把兩指頭塞嘴里嘬,連幾粒水果糖都舍不得給孩子們買。人家老大兩口子才叫拐呢,——早就在攢私房錢了!看見了吧?早上分出來,下午就把家業一下子置齊全了。”
夏家兩兄弟人勤快,有力氣,家底還算比較殷實的。母親和妹妹分在老二名下,占老祖業兩間土墻房。進出走原來的大門。大門左邊置有鍋灶,碗櫥,磨架。再向里,一堵竹籬笆圍住墻角落,竹籬笆是用拌了燕麥糠的爛泥泥了一遍,再糊上舊報紙的,是玉蘭和母親的臥室。
大門右側通一小門,進去就是白玫瑰四個人的臥室。里面有一立柜,一張抽屜桌,上配一口箱子,另有一張小方桌,四把椅子,都是用生漆刷過的。這都是白玫瑰的陪嫁。大門左側灶后一小門是進唐蓮芬臥房的。分家之后,這道小門用石塊兒砌起來封堵了。另在房山墻開了一道門,夏龍文一家四口就住這一間屋。
屋窄有窄的好處,屋里布置顯得緊湊。不像太寬敞的房屋,不配幾樣高檔一點的家具擺著,反覺得空蕩蕩的。他們的床鋪,白天還可以放篩子簸箕。
就在分家的這一年,夏龍武在右邊山墻頭,連接舊房又筑了一間。第二年,夏龍文在左邊自己的這頭也新筑起一間,把原來的茅草都換成了石板。
這就說明,夏家分家,并沒傷多大元氣。
夏龍武剛把那間土墻屋蓋起來,多少拉了一點賬,七月間就出門打工掙錢去了。一天,婆母帶了玉蘭在對門坡地里收挖洋芋。婆母看見石鄉長進了白玫瑰的屋,房門就被關上了。老人替兒子氣憤,跑回去拿繩扣住了門上的吊扣,把石厚能堵在家里。然后去找來了白進財、余少剛、賀元冬等,謊稱自己家里失了盜。這幾個人來到她家門口,她才說是請他們來幫著捉奸的。當她把門吊扣上的繩解開推門進去時,迎接她的是白玫瑰一擊耳刮子。并撲進她懷里撕她的衣服,抓她的臉。鼓動大家進屋去搜。哭鬧著叫喊:“做賊人,防賊人,偷人的婆娘說別人!今兒個搜出人來便罷,若搜不出人來,老娘就要給你嘴里灌大糞!你要給我上上下下洗名聲。”都圍上去拉的拉,勸的勸,把老人拉開送到夏龍文家交給了唐蓮芬,白玫瑰才罷休。
老人并沒看花眼,清清楚楚見石厚能進的屋,也清清楚楚見白仁梅關的門。她還看到白玫瑰出來,先“哦叱哦叱”假裝驅趕進了菜園里的雞,實則探虛實看看周圍是否有人,東張西望地側身進屋就關了房門。那里邊的人一定還窩在床底下或籬笆樓上的某個角落里。
石鄉長跟白玫瑰剛上床,白玫瑰聽到門外有響動。她悄悄從門縫里往外瞧,她的婆母正在扣門釕吊。她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
等外邊沒有動靜了,白玫瑰迅速把石鄉長領上樓,掀開房上的石板,讓他爬上房頂去。
一直等天黑多一會了,白仁梅覺得人都安定了,才扛了樓梯搭在后檐上接石鄉長下來。
自此以后,婆媳關系持續惡化,以至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不等夏龍武回來,母親便
與二兒媳分了家,帶著玉蘭另立煙火。
白仁梅請人把通往灶房的門也封堵了。這樣一來,白玫瑰更加隨心所欲了。老人即便看到了不順眼的事,也不敢再說個怎字!
所好的是山里土地寬,只要有力氣,刀耕火種,坡地有的是。夏龍文占左手西邊一片,夏龍武占右手東邊一片,各自都耕種不完。所以,在種地方面沒有什么爭講。
起屋造船,晝夜不眠。山里人建一二間簡陋的土墻房,在有錢人看起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相對于缺衣少食的村民來說,簡直是難上加難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別的不說,總得請幾個幫工吧?請幫工自然得開工錢,得花錢買煙酒菜蔬招待之物。夏龍文哪有這許多現成錢!
前幾年,鄉干部要求村民發展多種經營,硬性攤派給夏家十畝林下黃連栽植任務,為此欠下信用社六百塊錢貸款。結果,黃連還沒長成,市場便達到飽和了。賣不出去的黃連只好讓它野草似的長在樹林里。分家的時候,老二說,老大是當家人,啥事都是老大決定的。他是一切行動聽指揮,只做現成事。栽黃連時,也沒誰征求他的意見。他不要黃連,當然就不承擔那筆連本帶息滾成一千多元的債務。老大說,當時,任務下來了,你們都成了啞巴,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抵擋。現在欠賬了,又都抹光腦殼!
既然夏龍武不承擔債務,黃連苗子是夏龍文領的,再爭也無益。夏龍文只有吃這個啞巴虧算了。
沒有錢,不等于就不住房屋了。房子還得建!于是,夏龍文就跟唐蓮芬商量:不請幫工,自己行動起來。
夏龍文的決心倒是蠻大。自己有的是力氣。有力不使,就像河里的水沒有利用。睡一覺醒來,力氣似河水白白地淌走了,還不是浪費?蓮芬卻顧慮重重。不是自己怕吃苦,山里的窮人,哪個不是拽著苦奶子吊大的?她擔心丈夫體力吃不消。全家人都張著嘴吃他的力氣呢!他的身子一旦累垮了,就等于倒了撐門頂戶的柱子。自己正爬娃娃坡。手牽大的,背馱小的。嘴里嚼著飯還沒咽下去,又得急急忙忙給嘰嘰哼哼的豬仔添食草。等屋里一把,屋外一把,忙得差不多了,再去坡地里忙莊稼,太陽早已攀上天頂了。看看自己的影子縮到了腳背上,又慌忙去揪幾把豬草,急走快跑,趕回家給忙著建房子的夏龍文做飯,燒茶。
夏龍文從娘肚子里一出世就是一頭犟牛。他認準的事,誰也說服不了他,更別說阻攔了。
白天在坡地里種地,回家順帶一根檁條;晚上還在地壩里燒一堆篝火作為照明,挖屋基,坪場壩。再用背簍在山溝里背運石頭砌墻基。
筑墻的時候,蓮芬背上背著孩子,手里用箢箕給在墻上執杵掌板的夏龍文供土。墻在一寸寸長高,蓮芬背著孩子供土已經非常吃力。實在遞不上去了,就把平時不簸糠了掛在墻上的簸箕取下來,放在地壩中間。簸箕里放一床被子,周圍再放幾把椅子攔住,把背上的孩子放下來,讓他睡在被子上,以便空著身子好擔土上墻。孩子在被子上尿濕了,就再不肯獨自睡了。翹著屁股張舞著手哭叫著要抱抱。唐蓮芬忙跑去奶孩子,把濕被子搭在椅靠背上晾曬晾曬,自己也正好偷空歇息一會兒。
這樣筑了十多天,樓枕木都安放好了,夏龍武從外地打工回來,兩口子扛著鋤頭從夏龍文新墻前面路過,白玫瑰喳喳哇哇地說:“哎喲,我的大哥喂,你們再省么,也不能節省到了這個份兒上了啊。大人吃些虧倒是事小,你看娃兒多遭罪呀!嗨嗨嗨,你看涼粉兒嫂子多厲害!一個女人竟然比有些男人還狠!莫說叫我挑一擔土上墻,就是在這院壩里,我也挑不動。怪不得人都說財發狠心人呢!像伯伯伯娘這樣拼命,還不發財等幾時?哎喲喂。還是莫把身體累垮了哦,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呢!”
聽白玫瑰說話,唐蓮芬總覺得有點像鬼針草填棉襖,外面光滑,里面扎刺。
蓮芬嘴巴笨,不會說水洗的光面子話。兄弟之間,打些肚皮官司也是常有的,但那是男人們的事。會處事的女人多多勸解自家的男人才對。妯娌之間,唐蓮芬最是不愛說那“豬尿泡打人,是讓人嗅臊氣”的敲打話。她笑道:“我就是不想這么沒黑沒白的拼命呢!可是,圓圓的伯伯那犟脾氣你們是曉得的,他要犟著做的事,誰能蹩得過他?再說,這房子不建,也實在住不開了。”
白玫瑰:“你們把墻都快筑上垛子尖兒了,我們還沒幫過忙吶。涼粉嫂子若是不嫌麻煩多洗兩個碗的話,叫我外頭人過來幫你們筑一天墻?”
蓮芬忙笑道:“二嬸兒說這句話,簡直是金剛帚掃地,經當不起了!想請二叔幫忙,可二叔從外面剛回來,屁股還沒落板凳,我們哪好意思開口?”
白玫瑰:“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出門也沒掙到錢,還不是瞎晃蕩。哪有你們的功勞大?要不幾下子把墻筑起來蓋了,再落幾天連陰雨,多叫人著急、操心?”
“就是唦!你看,圓圓她伯伯這段時間急的,臉都黑瘦黑瘦的。晚上還要起來查看幾次。把手電筒拿著這兒照照,那兒射射,我擔心幾下子就把電池耗完了。”
“特別是嫂子你要把大哥心疼些。白天這么狠的干活路,晚上你還要累他,還能不瘦?幾節電池值幾個錢!”
“我不是說怕糟蹋那塊兒幾角錢,關鍵是沒時間去買!單為幾節電池,專程下趟砂壩坪耽擱半天工夫不合算!”
“你站在那里說話又不怕耽擱工夫了?”萬佛寺的風俗,叔嫂之間可以隨便說笑,大伯哥和弟媳是禁忌開葷話玩笑的。白玫瑰對任何人都隨便慣了的,夏龍文聽著卻不舒服。他等著女人向墻上擔土,可她們一搭上腔就沒完沒了。
白玫瑰識趣地走了。
唐蓮芬撅著嘴,歪著頭沖墻頭上說:“你說話艮不艮?人家好意主動說幫你筑一天墻,你劈頭來句毬戳臉!——我一天累死了,站著說幾句話,你還連帶別人都臊了!”嘴在說話,腿腳卻沒閑著,忙看看熟睡的孩子,急急地轉身拿了扁擔挑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