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豬是村民比較可靠的賺油鹽錢的門路。大集體的時候,偷偷養一二只雞,就能建一家雞屁股銀行。土地承包到戶后,一切都放開了。能抓住老鼠的貓,都是有本事的貓!但偏僻閉塞的萬佛寺只有芝麻粒兒大一個市場。村民除了給村支書的木材加工廠伐木還能掙點錢,其他沒有任何經濟來源。于是,勤快卻沒有別的辦法的女人就想到了養豬這條路。姚惠賢應該算得上是個養豬能手。她的養豬訣竅是耐心、細致,心疼豬仔就像心疼她的龍兒虎兒和彪兒。
偌大一個萬佛寺,就只有肖明智會做瓦工活。姚惠賢知道肖明智恨不能有孫猴子的本領,揪一把汗毛變成無數個“肖明智”在林山上拼命,當然肖明智是分身無術的。她猶豫再三,還只得去請他。因為沒有瓦工砌墻,她的豬欄就沒法蓋。她親自去給楊紅英說,楊紅英為人熱心快腸,就爽快地答應了。
姚惠賢家里養了一個張混嘴兒。林場自動解散之后,張混嘴兒沒有牛放了,就徹底失了業。失了業的張混嘴兒無家可歸。唯一能夠棲身的牛欄倒還在文仕陟的斜對門,樓上的干草也有,可僅有地方住有地方睡,沒吃的還是不行。姚惠賢見他可憐,就讓他住在她家的偏廈屋里。別人找他干活,就叫他跟別人去。別人不要他了,就幫卞家干點雜活。下雨天,由姚惠賢供他的閑飯。有時,見姚惠賢忙了,也幫著推推磨,煮煮豬食。為此,卞老師沒少同姚惠賢拌過嘴,說他辛辛苦苦掙點錢,倒由姚惠賢用來養閑漢!養只貓能捉老鼠,養條狗能看家,養個閑漢來方便別人!到頭來還是沒人承認你是慈善家。姚惠賢說:“家里十幾畝地的莊稼,每年從種到收,你伸過幾回手?你那羞先人的幾十塊錢,除了買幾袋化肥,我是一年到頭也沒見過幾分現錢!人家無依無靠,幫你種地,也做過不少雜活,你連飯都怕管他?——就只當是養了我娘家造孽兄弟。有我吃的,就有他吃的。”張混嘴兒吃住總算有了著落。
另外請了吳世利,再加上張混嘴兒兩個人做小工。
肖明智不答應人便罷,既然答應了人家,就要當成自己的事情做。他當天晚上就趕了回去。第二天去到卞家,天還不大見亮,姚惠賢還沒起床。
張混嘴兒在廈屋里聽見喊聲,一翻身就爬了起來,讓肖明智進廈屋坐會兒。肖明智說,還坐啥?趕快找家伙干活去。張混嘴兒“哦,哦!”應著,卻不知道要用些啥工具。
這時,姚惠賢也開門出來了,說“肖師傅好早!你自己忙得分不開晝夜,我還來麻煩你,真不好意思。來,先喝口茶了再干活。”
肖明智:“我是個急性子人,你先指點建豬欄的場地。我們一邊干活,你再給我們泡茶。你把茶葉放多些,我喜歡喝釅茶!”
肖明智帶著張混嘴兒坪了場地,給磚澆了水,然后搬水泥,拌砂漿。
一眨眼,太陽就下河了。吳世利一步三晃地走了來。人還沒立定,就咋呼,“好啊,今天有肖師傅在,我們禿子跟著月亮走,都沾光了——有釅茶喝!”
姚惠賢正拿了開水壺來續茶水,聽吳世利這么說,也就接腔道:“吳師傅這話可以對龍兒他爸說,不可當著我說。老卞有些小器,我可不是他那樣的人。你莫一竹篙掃一船人!”
吳世利是撂慣了的嘴,平時信口開河,從不細想。本是一句“打哈哈”的話,不想正戳在姚惠賢和卞紹華性格不合的結節上了。他慌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那意思!早晨上茅廁,踩滑了,一跤跌在茅坑里!不信,你來嗅我嘴?還噴狗屎臭呢。”還沒說完,自己倒笑得抽搐似的咳嗽不停。大家也都笑起來。
張混嘴兒把一桶砂漿提到肖師傅的手邊,幾步跨過來,夸張地湊近吳世利的麻臉看了一下,裝作正兒巴經的樣子,說,“嚯,怪不得喲!吳師傅滿臉還濺了這許多屎點子啦。”
又是一陣開懷大笑!吳世利也跟著笑。說“想不到老張還會陰口罵人”。
肖明智笑道:“都快中午了,還不動手干活?二麻子純是根攪屎棍:你不來,混嘴兒倒還老老實實地干活。你來晚了,自己沒干啥活,反倒惹的老張也嚼起白話來了。”
“別急別急,一天玩到晚,活在手上趕!看我的。”二麻子說著,就一手提一桶砂漿跑步送到肖師傅跟前,再去風風火火地搬了百多塊磚。又飛跑著拖來兩袋水泥,對混嘴兒說,“你負責弄水來,和漿搬磚都算我的。”
二麻子干活還真像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干活也在行。做小工基本不用瓦工師傅指點,瓦工師傅想到的,他正好做到,配合的很默契。缺點是愛著天一句著地一句說笑話。他說起玩笑話來不假思索,張口就來。他拌好了砂漿,搬足了磚,讓張混嘴兒站在肖師傅跟前,以便隨時給師傅手上遞東西。自己忙空閑了,站一旁吹牛:“大前天,給鄢家做活,也是建豬圈。鄢小紅的媽好舍得,燉的豬蹄和豆腐,里面只摻了些野香菌兒。給我舀了這么大一碗凈瘦肉......”兩只手比劃著,似乎那碗有臉盆大。
張混嘴兒問:“鄢家女人對你那么實在,沒說把豬羞子給你吃?那東西可是大補品。”
“你小子可別胡說啊,小紅把我叫舅舅的。”
“你那是攀的野葛藤親。只是都姓吳罷了。楊二嫂是什么人,我還不清楚?”張混嘴兒又想起了在林場伙房里找東西吃時碰到的一幕。
肖明智也打趣地問吳世利:“若真的讓你吃母豬羞子,你吃不吃?”
吳世利:“吃是吃,但有一宗,要是把豬咬死了,我就說是肖師傅肏母豬,肏死......”
姚惠賢正在大門外屋檐下選擇韭菜,不等二麻子話說完,跳起來,手指著他眼窩罵道:“吳世利,我哪點地方對不起你?今天,我請了師傅給我建豬圈,是好事,你怎么偏偏要想些破敗話說?你家好多年養不起一頭豬,沒肉吃,我給你一塊臘肉;你屋里人沒褲子穿,我龍兒砍竹棍兒掙點兒辛苦錢,給我買的燈芯絨褲子,我自己舍不得穿,送給你老婆。為那條褲子,老卞罵了我好幾回!說我是‘家賊難防,偷盜屋梁’,我受了一肚子氣,也就不說了,你咋這樣不識好歹不講良心?——今天,你必須站在豬圈邊說幾句好話!”
二麻子開玩笑,犯了姚惠賢最講究的忌諱,姚惠賢的話也罵在了二麻子的羞處,兩人就互不相讓,相持不下了。
二麻子來了牛勁兒:“見你娘的鬼了,我說句玩笑話,就真把你家豬說死了?我的嘴要這么靈驗,還在這兒給你起豬圈?早就替人家咒仇人家的牲口掙大錢去了!我從細娃兒長到幾十歲,還從來沒給誰說過好話,今天倒要給你豬說好話?除非你的豬也是兩只腳走路的。”
肖明智:“誰叫你臭嘴閑不住?姚姐的意思是讓你站在正在修建的豬欄邊說幾句封贈話就算了。好大的事嘛!隨便說幾句不就得了?”
二麻子冷笑道:“還窯姐呢,我看,兇惡起來比鴇子還狠!”
姚惠賢:“你才知道我像豹子呀?把我惹橫了,比老虎都厲害!不信你試試。”
肖明智對二麻子吼道:“越扯越不像話了!少說一句就爛你一塊肉?”想把二麻子鎮住,可二麻子犟脾氣一上來,更是得理不饒人。
正在僵持不下時,不知白仁貴從哪里冒了出來:“啥事不能好好說,大聲呱氣地在罵陣仗啊?”
姚惠賢忙說:“白先生是個明白人,你來得正好,你給評評理。”簡要地把剛才的事敘說了一遍。
白仁貴笑道:“多大個事呢!我來給你擺治一下就好了,保證你養豬大如象,年年槽頭順,六畜興旺!吳世利,還僵在那里做啥?快去干活去。”
二麻子把灰漿桶往地上使勁一摜,又憤憤然朝灰桶踢了一腳。“我還干她媽個屁!黃牛黑卵子,就她的經(筋)不一樣。”他氣沖沖地走了。一摸衣袋,還有一包姚惠賢給的香煙,旋即折回來,掏出煙,丟在地上。轉身又走。
肖明智放下手里的磚刀,追到院壩路口,喊道:“老吳,吳世利!咋就跟三歲孩子似的呢?又不是好遠的人,跟前塊土的,早不見晚見,何必耍牛脾氣?就作算幫了我,一天把這個事了了,我好忙林山上的事嘛!”
“兩碼子事。你不嫌棄,二天給你栽幾天樹去。”二麻子頭也不回,遠遠地撂了這么一句話,人就轉過土梁子了。
姚惠賢也氣不過。“還將就他做啥?他哥哥耍二桿子,耍進鄉政府當了干部。他如今也仗了大麻子的勢了,別人都惹不起了。我就不信那個邪!一看就是一條喂不飽的野狗!碗米養恩人,石米養仇人。我好心作了驢肝肺,把他慣勢了。給他吃了穿了,還要下冷口咬人。走了算了!等吃了飯,我也來給肖師傅做小工。白先生,你咋個擺治法?”
白仁貴隨意撿起二麻子撂在地上的那包“金絲猴”,抽出一支,挨次讓著。姚惠賢和張混嘴兒都不會抽煙,只有肖明智接了。他自己點一支,很自然地把剩煙揣進兜兒里。望著姚惠賢的臉,問:“刀頭肉總該有現成的吧?屋里香呀表呀都有唦?”
姚惠賢:“這些都有。我每月初一和十五都要給山王土地、五谷菩薩、灶王爺、還有姜子牙燒表上香呢。你看,還需要哪些東西?”
白仁貴:“這就好!哎喲,該緣你家走大運,不懂事的家伙一犯口忌就遇上我從這里過路!你用升子裝一淺升白米,沒有米,苞谷也行。拿三根香,一刀黃表來。呃,你剛說還敬姜子牙,有何益呢?”
“我看到每年過年貼對子,給豬圈上貼上‘姜太公在此,我家有豬不賣’的字條,我想,姜太公肯定是管豬牲口的唦!”
白仁貴笑道:“嗯,有道理,有道理!你到底是陪著教書先生睡過覺的,凡事都有文化見識。”
不一會兒,姚惠賢把這些東西都拿來了。問:“規矩是怎么講法?”隨手又給白仁貴一盒“金絲猴”。白仁貴嘴里說“有啊”,手卻把它接過來放在升子里插香用的白米上。這些煙是姚惠賢專程下砂壩坪買回來請師傅修豬欄的。卞紹華當然舍不得抽這么高檔的煙。這煙五角八呢,一盒煙頂三斤三兩鹽的價錢!卞老師長期抽的是一角二一盒的“農工”牌。
白仁貴:“嗨,你和卞老師待人都這么好,這規矩嘛,可講,可不講。不講吧,你又怕我不虔心。——這樣吧,封個三十三塊錢紅包兒,香米和刀頭按規矩我是要拿走的。但愿你家槽頭順了,每年都養幾頭牯牛似的大肥豬。我來來去去的過路也有肉吃,有酒喝,哈哈,哈哈哈......”笑聲震得窗戶紙顫抖著,發出嗡嗡地鳴聲。
白仁貴點燃香表,跪地叩頭,雙手合掌作揖,長歌當哭似的唱道:“角亢氐房心尾箕,斗牛女虛危室壁......日出東方,赫赫揚揚,口吐三昧之火,驅散魑魅魍魎。養豬大如牛,養豬大似象,槽頭順利,六畜興旺。日長千斤,夜長萬兩。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唱畢,含一口酒,昂頭向東方一噴,黃表燃起的火苗引爆了空氣中的酒沫子,“嘭”地一聲,面前的火光一閃,圍觀的人看得驚心動魄。然后,白仁貴握住燃著的香將正在修建的豬欄里里外外都望空畫了符,寫了諱字。
肖明智心中好眼饞。還是有些搞場的人賺錢容易。他給人家砌一天墻,累的腰酸背痛,才掙十多塊錢。白仁貴就這么咕嚕幾句,就相當于卞紹華在學校教一個月的書。
姚惠賢殺了雞,半下午,早早就把飯菜做好了。卞老師也回了家。肖明智和張混嘴兒把活也干畢了。姚惠賢重新沏了茶,等他們洗手。
卞紹華見天色尚早,還有個把小時才會落黑。安排肖師傅和混嘴兒去山坡上找石塊兒,抬回來修補房檐坎兒。姚惠賢一把奪過肖明智已經拿在手里的抬桿兒,往地上一摜,沖著卞紹華說:“你這是恨人累不死!往后,誰還敢給你幫工?三個人的活,人家兩個人趕出來了。一整天,腰都沒伸。你還不讓人家喘口氣,喝口茶?”她又對肖明智說:“別理他,歇著陪白先生說說話,我去收拾飯桌去。”
白仁貴也嘿嘿笑道:“是累了。我見兩個師傅的汗都沒干過。”
卞紹華把地壩里抬桿兒拾起來,一手拿了拴石頭的鐵絲套,站在檐坎上立了很久。拗不過姚惠賢,當著別人的面,又不好發作,便轉身將木杠和鐵絲套放進茅廁樓上去。
姚惠賢將桌子椅子擺放好。筷子和酒杯也放好了。轉身去廚房端菜。當她把菜端出來往桌上放,卻不見了酒杯。姚惠賢轉過來看窗臺,酒杯果然飛到窗臺上去了。她把酒杯拿下來重新擺放在桌上。再去廚房端菜。回來又不見了杯子。她望望窗臺,窗臺上也沒見有杯子。再看站在桌邊的卞紹華,杯子卻在他手里,正準備趁肖明智他們不注意,把酒杯拿進臥房去。其實,白仁貴早就看在眼里,并用漆蓋去晃肖明智的膝蓋。肖明智假裝沒反應過來,端了茶起身去看剛粉好的墻體收了汗沒有。
姚惠賢剜了卞紹華一眼,劈手奪過他手里的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蹾:“你這人卻真怪了!每次人家作賤你,把我也搭進去,跟了你這樣的人總在受牽連。肖師傅那么忙,丟下自己的活,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還有白先生也耽擱了大半天,為我們起豬圈勞神費力地操心,喝杯酒還不應該嗎?你不喝,也不讓客人喝了?去,把睡房里那瓶西鳳酒拿出來!那還是去年過年時龍兒給我買了叫泡勞傷藥酒的。我一個人在家又不喝酒,放在那兒時間久了,放壞了,還不是糟蹋!”
“我說你這個女人呢,談博論誦,狗屁不懂!酒是越陳越好,又不是剩飯剩菜,放幾天就餿了?臭了?霉爛了?真叫人貽笑大方!”卞紹華沒法,一邊打著圓場,一邊起身去拿酒。
“跟你半輩子了,今天總算聽見你說了一句耐聽的話,——人,就是要一笑大方,別人才看得起!”姚惠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