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夏龍文靠在床上抽煙。
蓮芬把第二天的豬草安置好了,一邊給睡著了的孩子脫衣褲,一邊對夏龍文說:“你中午沖我還是沖人家?怪不得你們弟兄不睦的。墻是越筑越高了。現(xiàn)在上去,我都不敢邁步,眼睛也不敢向墻外邊看。再上垛子尖兒,我是空身都爬不上去了,你還非請幾個人來幫忙不可。”
夏龍文:“我見不得這個女人!畫鹛溜嘴。她的話你也信?”
唐蓮芬:“我說你不會處事吧?她天天在你眼皮底下晃了?——總不把自己看低矮些。死要面子活吃虧!你先去請請老二,看他怎么說嘛!我看,老二啥都聽他女人的。也許人家會來呢。”
“先睡覺罷。我渾身都累痛了!澡也懶得洗。”他把煙屁股往地上一丟,倒身便睡。
蓮芬把睡著了的孩子放床上,捂好被子。在灶爐上倒了半盆熱水,輕輕給夏龍文脫了鞋襪,洗了腳。再輕輕把他雙腳摟上床。擁擠的房間里響起了夏龍文均勻的鼾聲。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夏龍文手里端一碗飯,一邊吃,一邊就到夏龍武那邊去。夏龍武他們也正在吃早飯,就讓了些菜在老大碗里。老大說:“昨天,二嬸操心說幫我筑一天墻。我哪好意思請老二?若能幫我一天的話,我就再去請兩個挑土的人。一天把墻筑起了,蓋了也就放心了。——我也好轉(zhuǎn)身忙別的事。活都擠在一起讓不開路,你嫂子也急得團團轉(zhuǎn)。坡地里的草瘋長,幾天不去看,苞谷苗都不見了。再不把草薅出來,一年的莊稼還有啥指望?”
“你看哪天搞嘛。”老二說。
“那就后天吧。明天還得另找兩個幫工,還要下砂壩坪買點兒菜回來。煙和酒也要買。
這一跑路,又要耽擱大半天時間。”夏龍文啥時都在算時間賬。
夏龍武去年把他的那間房建好后,出門還掙了一點錢回來。從白玫瑰的言行舉止上看得
出,這次出門,夏龍武并沒掙到多少錢。今年并沒去年那么順利。他先在一家建筑工地做小工。抬磚頭,拌砂灰。活比人家干的多,工錢卻比人家少一大截。活路又臟又苦。這且不說,關(guān)鍵是一個人在外,單了幫,常常被人欺孤。
早晨,還不到六點,領(lǐng)班扯開嗓子催上工,夏龍武還等著被別人占住的水龍頭淘米蒸飯。夏龍武催那人快點,那人橫了他一眼,更是故意磨磨唧唧的不讓了。夏龍武等的心里著急,便擠上前去接水,那人一爪給他把蒸飯盒抓翻在地,米粒全部倒在水龍頭下的磚縫里。夏龍武被徹底激怒了。他忍無可忍,伸手抓住那人衣領(lǐng)就地一摜,摜出了一丈多遠。那人被摜的滿頭血糊糊,躺在地上打滾,爬不起來。半邊耳朵變成了倒垂的雞冠子。夏龍武也嚇傻了。
領(lǐng)班的把工人都叫到工地的場壩里開始每天早晨的例行講話。等了多一會,還差兩人沒來。派人去看啥情況,夏龍武以為是那人的“救兵”到了,才想起拔腿就跑。
夏龍武這一跑,不僅沒結(jié)將近兩個月的工錢,連換洗的衣服和在家里帶出去的被子全都丟在建筑工地的毛竹工棚里了。
他不敢順大路往車站跑。怕后面有人追他。身無分文,去車站也無益了。身份證也在工棚里床被底下。沒有身份證,車站也進不去。他順著圈地的彩鋼瓦圍欄外邊的土坎跑去。穿過一片菜地,進了村子,跑進一間廁所里,又被一個正在入廁的老太婆臭罵了一頓。他再次落荒而逃。
已經(jīng)跑了很遠,確認后面沒有追兵了,夏龍武才放緩腳步。這時,他真盼望有人掉一張錢在地上,哪怕是五元也好。他用眼睛仔細地搜尋著,但令人大失所望。對于這不著邊際的幻想,他不覺也啞然失笑了。前面塵土飛揚,似是有很多汽車在塵霧中穿梭。
他疾步向有塵霧的方向奔去。他看清楚了,那的確是一條運礦的專用便道。他逆著重車行駛相反的方向奔去。走了約有三個多鐘頭,終于到了礦區(qū)。
那是一處煤礦。礦部的大閘門頭插有五面彩旗(三面紅旗間套兩面粉黃旗)。旗幟的顏色已經(jīng)很黯淡,紅色變成了醬色,粉黃變成了灰黑。大門的左邊五米遠處,鐵籠子里臥著一條大狼狗。不過,這倒是條老成持重的狗,它對進進出出的行人似乎視而不見。
大門里面的場壩里停滿了各種車輛:裝載機、皮卡車、白色的和黑色的小車、三輪車,還有傷殘不整的摩托車。北邊一排低矮的彩鋼房與東面一長排高大敞亮的房屋相比,簡直顯得有些猥瑣,那是廁所。廁所的北面,堆放著小山似的破銅爛鐵。
夏龍武猶豫了一下,隨即下了決心,推開玻璃門進去。里面有幾個人圍住一張桌子在玩撲克。他問礦上還要不要礦工。其中一個人一邊甩出手中的牌叫道:“從5到A的鏈子,誰有炸彈就吃去,不然就掏錢!我手里只一張牌了。”一邊頭也不抬地問:“幾個人?”
夏龍武說就他一個人。
“行,那里有杯子,你先喝杯水,歇會兒。等會兒我?guī)闳ヒ姲嚅L。被子、水鞋,讓班長領(lǐng)你去小賣部先賒著,等干滿一個月后,發(fā)工資時,他們是會來扣賬的。”
夏龍武又餓又累,口干舌燥,正想喝水。只見靠墻邊一個床頭柜似的小柜上倒扣一口玻璃壇子,清澈透明的水在里面鼓泡兒。杯子也有,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把水舀出來。又不敢問,只好先望“壇”止渴。
夏龍武:“我剛來,人家不認識,怕不肯賒吧?”
那人笑了。說“不要緊,等會兒我?guī)闳ァUl還千兒幾百里的來騙他這點子?xùn)|西就跑了?”
就這樣,夏龍武在煤礦又找到了活干。
夏龍武上了十幾個班。輪到下個月初開了工資,除了小賣部扣了三百多塊錢的賒賬,還余下千多塊錢,他就不想干了。他不是嫌活累,也不是嫌工價低。井下正在回踩,實在太危險了。他聯(lián)想到本村文方明陳貴清何等健壯的小伙子都是下煤窯弄成了殘廢,今后只有窮死的一條路,他越發(fā)感到了下煤窯的可怕。他是走投無路瞎撞到煤礦里來了,掙到了回家的路費就應(yīng)當見好就收。
出門不到三個月時間,夏龍武又回家了。
吃過晚飯,剛坐在地壩里乘涼,女兒圓圓擠進爸爸的懷里,“爸爸,我不要石叔叔睡。石叔叔光欺負媽媽。”
“圓圓!”白玫瑰嚴厲地剜了她一眼。“哪還有屎手手?我不是給你洗干凈了嗎?爸爸坐車累了,快下來給爸爸拿煙去。你看滿滿多聽話,他一個人去睡覺了!”
圓圓順從地從她爸爸懷里下來,跟著媽媽進屋拿煙。旋即又跑出來,跌跌撞撞撲進爸爸的懷里哭道:“爸爸不要走!媽媽要打死我呢。”
夏龍武拍著女兒的屁股蛋蛋笑道:“爸爸不走了。這么乖的女兒誰舍得打你?媽媽逗你玩兒呢!”
夏龍文去到砂壩坪把煙也買回來了,酒也沽回來了,另請的兩個幫工也來了。唐蓮芬燒了一大桌子菜。到了八九點鐘了,還沒見夏龍武過來。
飯菜端上了桌,等著大家吃了飯好上墻干活。
夏龍文過去再請,只見門上一把鎖。夏龍武兩口子不知去向。他們把圓圓和滿滿都寄放在離這兒有半里路遠的肖家,自己給白支書往砂壩坪扛地板條去了。肖明智上了林場。楊紅英幫著看顧圓圓她們,在菜園里移栽辣椒、茄子苗兒。
夏龍文回來,指著唐蓮芬吼罵:“我說他們兩口子不是東西,你偏聽那鬼婆娘騸卵子!想戲弄我?我今天就請兩個師傅來玩一天,我照給你們付工錢!——沒安好心的雜種,將來討不到好死!想看我的笑話?——過兩個月,我照樣有新屋住。”
兩個幫工忙遞過煙來,又把打火機迸燃遞火等他,說:“莫慪氣!有我們呢。誰家門口敢掛無事牌,保證自己往后不求人?——你還是掌板看線,我們都加把勁兒,保證下午把墻垛子筑起來!上脊梁的時候,你還是要點一掛鞭炮。人家越是看你的冷,你越要弄熱鬧些!”
“你說的是!鞭炮也有,紅綾子也備下了。還給兩個師傅每人包了五塊錢的紅包兒。蓮芬,你吃飯了跑快些,再下砂壩坪去給我買兩封九大響!媽的,要搞就搞隆重些。”
“我看這個大可不必!我又要做飯,又要照應(yīng)茶水,還要帶孩子。本來人手不夠,我還能離身?——偷空幫你們搭把手也是好的。我們何必在這上面賭閑氣?還不如蓋房的時候放一場電影,又實在,又氣派。”
“呃!這才是能人說的話!到時候,再忙,路再不好走,我們也要來看這場電影,給你們的喜事湊個人數(shù)。”
“到時,我請你們喝酒。”夏龍文說。
母親雖然六十多歲了,但身體還算硬朗。她自己還能砍柴,砍竹子破篾編擔廄肥的箢箕。一看就是個經(jīng)過苦磨過來的人。雖然玉蘭十幾歲了,但女生外向,在娘家畢竟是客。她幫母親種地,還養(yǎng)了一頭豬,幾只雞。天下做父母的都有一個共性,那就是愛管后輩的閑事。自那次捉奸不成反受辱,被兒媳婦攆出來之后,夏母氣病了,臥床睡了三天,水米不進。幸虧幺女兒玉蘭在身邊盡心伺服才恢復(fù)正常生活,但心氣始終難平。玉蘭開導(dǎo)勸她:“您老了,何苦還去得罪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活法,您管得著嗎?二哥都看得過,您有啥看不過的?”母親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小妮子也成大人了!
母親和妹妹雖然與老二分出來另過,但她們夾在龍文和龍武之間,幫了老大,老二心里不爽;幫了老二,老大定會說母親一向偏心,心向小的。最后還是接受了幺女的建議:一個都不幫!沒有向他們分攤公養(yǎng)就已經(jīng)不錯了!
母親把幺女兒當了幺兒來防老!
夏龍文的承包地大多是陡坡地,亂石渣子又多。看起來面積大,實際上收不了多少莊稼。只有大門前院壩坎下一溜平地,是龍文毀了竹園挖掘出來的。想到婆母年紀大了,蓮芬讓出來給婆母和小姑妹種。
夏龍文的承包地大約有二十畝,在蜈蚣嶺的反背(蜈蚣嶺的正面向著墳園坪,是通往砂壩坪的必經(jīng)之路)。這片坡地又陡,又窄。當時分地的時候,他們也怨過余道民。后來,還是蓮芬想得開:“那么遠的平地,你承包過來合算嗎?運一背簍廄糞得一早晨工夫。光用化肥,地力幾年就衰退了。收幾粒糧食,豆腐弄成肉價!”
那片坡地畢竟太背陰。兩邊的樹林網(wǎng)纏著葛藤、獼猴桃藤、五味子藤,形成一片陰森森的藤架山。它們把坡地的陽光遮住,直到中午,太陽才艱難地從樹梢爬上天空。不等坡里的禾苗曬干露水,她卻又慌慌忙忙地滑過背面的山崖掉落了。
夏家住了這樣一個地方,就不得不適應(yīng)這樣的環(huán)境。
雀鳥在樹林、藤架里飛竄,跳躍,明目張膽地叼啄莊稼。尤其在春天,苞谷苗兒剛從土里冒出槍筒子,它們就用尖尖的喙連根啄起來。一片一片地,將一寸多高的綠苗橫七豎八刨起來曬在坡里。到了秋天,苞谷還是紅纓飄飄,正灌漿時,野豬就拖兒帶崽,成群結(jié)隊地趁著雨天的黑夜或大霧天下山進了苞谷地。前幾年,有人安放土槍,可是,狡猾靈氣的野豬繞過了觸發(fā)引線,倒誤傷了一個起早進山的漆匠的腿,差點出了人命。此后,再也沒人敢裝這種“電槍”了。
最可恨的是土老鼠。它順著土層打洞,專尋正在長禾苗的洋芋種塊兒糟蹋。種有幾畝地的洋芋,只要有一只土老鼠,它能在幾天內(nèi)將芋種全都拖進它的“倉儲”里。夏龍文挖土老鼠,雖然沒有余少剛安套繩的辦法巧妙,但他還是有一定的經(jīng)驗。他一手扶住洞土,另一手將鼠洞扣住,兩手配合,把它翻過來看鼠鼻拱土的痕跡。它鼻拱前進的方向與它的倉儲和窩室正好相反。這就足以證明它比狡兔還要狡猾。它不僅沿著土層有尋找食物的跑洞,而且,在窩室和倉儲旁邊還備有一個又窄細又深深下墜的逃命洞。如遇敵襲,它便鉆進逃命洞里去。除了蛇,別的什么動物都對它束“爪”無策,毫無辦法。
夏龍文當然比土老鼠更聰明。只要找著了土老鼠的逃命洞,任是什么洞都是逃不了命的。他很快就找到了土老鼠的逃命洞。他沿著鼠洞挖下去,挖了很深,還不見老鼠的蹤影。他堅信這只老鼠一定在逃命洞里也在繼續(xù)挖洞。“咱們就比賽挖吧!你用爪子,我用鋤頭。看誰的速度快!”他想著老鼠急著逃命的情景,不覺啞然失笑了。他的勁頭更足。
夏龍文就是這么個犟勁兒:縱使將鼠洞挖到陰曹地府,他也要把那只老鼠逮住!。
夏龍文一直挖下去。幸好坡度大,清除泥土還不費多大勁。
也該是夏龍文要轉(zhuǎn)時運了。
這只狡猾的土老鼠逃命洞特別深。夏龍文順著鼠洞往下挖,往下挖!不知不覺挖下去一丈多深了,泥土漸漸轉(zhuǎn)成黑色,鼠洞還在繼續(xù)往下延伸。如果附近有水的話,他也不至于拼了這么大的力氣。只需往鼠洞里灌一桶水,很快就能把土老鼠逼出來。看看挖了這么大的工程了,估計再挖不了幾尺,定會把該死的老鼠挖出來,所以他也懶得回家去擔水來。
挖著挖著,他挖出了黑亮亮的硬底。夏龍文挖出了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