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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 風水寶地的毀滅
  • 村野閑人
  • 8790字
  • 2024-05-21 20:30:00

卞龍被塌方的沖擊波強力推倒在地,頭腦里一片空白。黑暗中,唯有他頭上安全帽上的礦燈還有一注孤凄無力的弱光,卻穿射不透濃煙滾滾的煤塵。

卞龍清醒一些了。他爬起來坐在濕漉漉的巷道里,感覺到空氣稀薄得令人窒息。驚變過后,萬籟俱寂。此時,一種恐懼感襲來,兩只膝蓋難以抑制的互相磕碰著,手心里捏著兩把滲流的汗水。

“黃師,黃師——”卞龍帶著哭腔叫著,黑暗中沒有任何反應。正在驚恐之時,班長陳亮星用礦燈掃射巷道,喊:“黃師,黃師傅!小卞,卞龍——,狗日的龍娃子做事不長眼色,這回肯定完蛋了!”班長后面一陣急促噪雜的腳步聲響成一片,隨即有五六只礦燈亂晃過來。

卞龍哭道:“在這兒呢!黃師傅還在下面。”

“他一個人在下面嗎?還有別人沒有?你怎么上來的?”

“別問了,快下去找人!”

“還找個錘子!一點聲音都沒有,肯定埋進去了。”卞龍只分辨得清這是班長的聲音。

“慢!別慌下去,讓我再看看。”有人用礦燈照射穹頂,看是否還有欲垮塌的松層或懸塊。

“看毬啊看!快!叫罐臺開卷揚機的把罐放下來,趕忙搶著裝煤。他媽的總是我們班上倒霉,每次都把現成的貨留給下一班撿便宜了。”班長陳亮星吩咐道。

“先救人要緊!老黃——,黃師傅!”

“莫管別的事,先搶著裝煤,再過兩三個小時別人又要來接班了,我們還在搞閑雜!人若有救的話,這么喊叫,這么鬧噪,他還不張聲?這么厚的煤層,等挖下去把人找到,怕要三四個大班!”班長說。

“喂,下邊的人用礦燈照一照。拉不動鋼絲繩,看是不是把罐埋進去了?”開卷揚機的也跑到半坡上喊。

“快去叫電工,先把燈恢復起來!”陳亮星吩咐。開卷揚機的轉身一陣小跑,去了。

“去,叫那邊煤頭停了,都過來。”有個炮工提議道。

“不行!那邊貨頭怎能停?正因為是提不起來產量,還敢停那邊!”班長陳亮星堅決不同意停其他任何一個煤頭。“這里盡管塌了五六百方煤,因為這里是走工程的下山巷,鋼絲繩和罐車現在都埋住了,卷揚機一時半會還無法工作。這里場面兒又狹窄,也排不開這許多人。快叫電工和修理工下來,先把電接通。通知井上,派人把氧乙炔瓶送下來,用割槍把鋼絲繩割斷,接上環鉤,重新放罐下來。遇煤裝煤,遇矸石裝矸石,叫把守井口的人分別記清楚。我先上去找張礦長,連出渣帶救人,看一共開多少雜工!每個班少于五十個雜工我就不干。雜工開少了,我們只出煤,不清渣矸。至于下面埋的人,就給他擺在這里,他愛管不管!這兒暫留三四個人,其余的都給我回到原煤頭去,先前干嘛繼續干嘛。”陳亮星當機立斷。

二十四小時不間斷,整整出了兩天兩夜,六個班依次輪番上陣,終于清通了上千方塌方。

第三天的上午,黃仁民的尸體被刨出來了。從他被埋下的姿勢來分析判斷,他是欲要起身跑的。卻被扭旋在一起的木頭攔住了去路。

班長陳亮星一手拿一瓶白酒,一手拿二百元現金,問:“誰去收拾?半個鐘頭的事,照樣算一個工!這二百塊錢算是紅包兒,另外給的。喝幾口酒壓壓腥味!”連叫幾聲都沒人應。都只管做自己手中的事。陳亮星罵道:“日他媽!二天你們誰要是這樣了,我們也都不管,讓你們也爛在煤渣子里算了!不就二三十分鐘的事嘛!你們三四個班也才掙這么多錢呢。算了,老子不將就你們腦殼挖糞瓢,我自己掙這二百塊,比打半夜麻將還來得簡單些。”罵完,又叫人幫他扶蛇皮袋。他把酒瓶蓋用牙咬開,咕嚕咕嚕往喉嚨里灌了一氣白酒,還剩有大半瓶,遞給幫他張袋口的人:“搞幾口!壓壓氣味,胃好受些。”

在井下上夜班,凌晨四五點鐘的時候,最容易瞌睡。當你不留神的時,人站著就睡著了。礦工最大的奢望就是能有干凈冷水洗把臉來攆走瞌睡,可是,這個奢望是不可能得到的。瞌睡有一股粘勁兒,即便是拼命干活它也會粘上來。卞龍每次上班都是把電子手表放在窩棚房里的,他怕煤灰和汗水把它弄壞了。這塊只有幾元錢的手表,還是他給白進財砍龍頭竹兒,為了起早,才下了決心買的。其實,他自己本身就是植物鐘。每到困極難熬的時候,他大概就能估計到是幾點鐘了。

卞龍在下山巷往罐里裝煤,人站著就瞌睡了。正巧班長陳亮星查看來了,用礦燈敲了他的頭才醒來。班長吼罵道:“你睡死啊?這么忙,你站著就能睡?真是寺廟里的木魚,一時不敲就啞了聲了。土坑里的癩蛤蟆,戳一下,動一下。說!休息的時候是不是打牌了?”

“我從來不打牌。”

“那做么事去了?——要睡,我就幾鎬柄把你打昏了,拖到廢巷里,讓你睡個夠!”

“我?我看礦長嫖婆娘去了!”也不知卞龍突然從哪里來的膽量。他盡管把臉憋得火辣辣的,還是從牙縫里擠出了這么句沒頭沒腦、讓人不著邊際的話。

班長陳亮星驚訝地望著他。凡在陳亮星班上所有的人,包括炮工,誰都挨過陳亮星的罵。但誰也沒有頂過嘴,——誰也不敢頂嘴!即便有千分理由,萬分道理,有時在法庭都不一定講得清楚,還能拿到煤窯里來講?在這樣的環境中苦幾塊錢,沒有忍氣吞聲的雅量,還能混得下去?受得一時氣,能免百日災,人在矮檐下,誰能不低頭!在礦上,班長對待工人,罵人是家常便飯。如果壞了下窯挖煤的規矩,在井下做事是防不勝防的。或許,卞龍屬于初生的牛犢,還沒意識到煤窯底下各種陰險都存在。陳亮星也覺得卞龍是仗了萬明富的勢。“你還敢嚼嘴!你不就是舅舅的舅子么?下煤窯別扯親戚關系,莫說還是葛藤親,就是親爹親媽,我也是一視同仁。我做事是認事不認人的!”

所幸卞龍那句話對陳亮星來說,所指不明,沒有產生多大的刺激。但是,班長不能在工人跟前失了威風!他必須要用氣勢鎮住所有試圖不服管理的人。

“卞龍,你不用上班了,天天在大街上去看嫖婆娘去!大街上小姐多的是,只怕你一雙眼睛還看不過來呢!”大概陳亮星對這個話題也來興趣了,他緩和了一點口氣,半調侃半訓斥地對卞龍說。

“我看了,你也撿不到多大便宜!”

“好了!你撿便宜了好不好?你還看去!——滾開!去上山巷把窄臉換下來。”

卞龍拖著锨產去了,嘴里還在咕噥。除了他自己,誰也沒聽清他咕叨些什么怨言。

“快點!你再磨磨蹭蹭地,就別要這個班兒的工資了。”陳亮星余怒未消。

卞龍來到上山巷,轉達了班長的調動令。窄臉陳貴清頂替卞龍去下山巷清煤選渣,裝罐掛鉤。卞龍則在上山巷往鐵溜子里耙煤。兩個炮工也幫著把剛打下來的煤往溜子口耙。

上山巷回采,風險要比下山巷走工程大得多。放炮過后,一個多小時清不了炮煙,人被熏嗆得作干嘔。炮工受了班長陳亮星的囑托,叫幫他把鏟子工催緊些。不等炮煙流動(里面空氣稀薄,炮煙幾乎流不動。為了搶時間裝罐,炮工便扯進風管吹一陣,那也只能讓炮煙就地打幾個翻滾),就逼著工人進去。有的工人弓腰駝背地喘成一團。濃濃地炮煙夾雜著炸藥的嗆人味滾壓過來,吞沒了安全帽上的礦燈一點螢火蟲似的光亮,巷道里仍然是一片黑暗。有的工人熏倒了,別的工人看不見,也被這熏倒橫陳的身體絆倒了。感覺到絆倒他的東西軟綿綿、熱乎乎的,便伸手去摸。摸著是人,就把他拖出來,放在略微通風的地方。再去叫推罐的在開卷揚機的罐臺上取兩支高滲葡萄糖灌服下去,扶起來坐一會兒,干噦幾口粘稠黑涎,慢慢撐起來繼續干活。干不了幾下子,太陽穴開始暴烈地疼痛,兩膝蓋就像抽去了骨頭似的發軟。班長見了,鼓勵道:“快了,堅持個把鐘頭就下班了!”有人便聯想到曹操“望梅止渴”的高明策略。

炮工只要炮來得好,供得上不間斷地運輸,還可以坐在通風處歇會兒。或提前個把小時下班。搶在前邊洗個稍清一點的熱水澡。一池死水經上百的煤窯工洗澡,后面的人根本不是在用水洗,而是在用青蛙卵往身上勾芡。

剛剛采了煤的采空區,被空氣擠進來,巖石就碎成苞谷花兒大小的碎石粒。在黑暗的巷道里,聽著巖層吸潮發漲的迸裂聲,還有剛撐上去的砧子撕裂的聲音,就像萬佛寺大山里熊黑子掰板栗樹的斷裂聲。下井經驗不足的礦工驚慌不定,坐立不安。而那些自以為經驗豐富的老工人,聽著這種聲音已經習以為常了。他們的一切感覺都麻木了,反而便覺得安心,猶如身經百戰的大將軍自有處變不驚的定力。其實,有些下煤窯的人,早已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了。他們在進入罐籠的那一刻,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正如一個將要上戰場的人隨時要有馬革裹尸的心理準備一樣,最終也許凱旋而歸了,那才是所謂“生死由命”最好的詮釋。下礦工人差不多都有這樣一個理念:人的生死都是有定數的。該死的毬朝天,不死的萬萬年。這并非他們對生死看得淡薄的灑脫,而是這些人生存的無奈!“怕死不下礦”,聽起來似乎有些豪言壯語的味道,卻正是這種無奈的呻吟之音。多少礦工稀里糊涂地死在礦井里,有的給年輕的妻子掙一筆補償費,妻子便帶了這筆散發著腥味氣息的錢即刻改嫁他人;有的被另外的礦工拖到廢井里一扔了事。如此為其處理后事的礦工從工頭兒手里接過那么一兩千元錢的處理費,也是心安理得的事。畢竟這一兩千元錢來的太簡單,太容易,相當于上二十多個班的幸苦收入。

就在卞龍一邊耙煤,一邊聽著令人心驚膽顫的風蝕煤裂的聲音時,窄臉陳貴清又被頭上冒頂塌傷了。據當時在場的人說,所幸埋得不甚深,只有三四锨鏟渣矸就把他砸趴了。把他清理出來時,他先是口吐白沫,上肢痙攣,昏迷不醒。三四個工友把他抬進煤罐里,才發現他口鼻都來紅了。送到礦區醫院,醫生當時查出:斷了四根肋骨,左腿粉碎性骨折,胸腔有積血。手術過程中,才又發現直腸破裂了。醫生來不及研究什么手術方案,直接把直腸破裂處截斷,在腰間重新開一個肛門。

陳貴清在重癥監護室躺了四天,病危通知都發給礦方了。張興元的意見是,醫生已經盡心了還不行的話,干脆一針送他走利索些。給醫生的紅包都準備好了,閻王硬是閉門不讓窄臉陳貴清進地府,生生地把他攆了回來。張興元只好讓陳亮星派一個工人去醫院護理他。

窄臉陳貴清出事的第二天,班長陳亮星吩咐卞龍去陳貴清受傷的那個工作面,,卞龍信心滿滿地去了。

卞龍來到這里,見工作面已被徹底清理干凈了。兩條鋼軌也沒鋪到頭。巷頭挖下去很大一個倒坑,坑里積滿了水。幾百斤重的煤罐側翻在坑里。也沒見炮工來,也沒有別的鏟子工來。他不知道班長讓他來干什么。一個人是不可能把這么沉重的罐從那么深的倒坑里弄起來的。鋼軌也不是他一個人可以繼續往前鋪的。他懊悔開始沒向班長問清楚。他只好找個地方將锨柄橫在屁股底下坐著等其他的工人來一齊干活。

卞龍等了多一會,仍然沒見人來。他想,是不是運輸上出了什么故障?聽老工人講,去年,一個礦工在往罐籠里裝支護木頭時沒捆扎牢固,木頭歪斜出罐體之外。罐籠在高速下降時,那根斜出的木頭插進井壁電纜中,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最后,班長派人出去買了兩根長麻繩,拴了兩個工人放下去,才把那根木頭拔出來。耽誤了將近三個小時沒運出煤來不說,還延誤了炮工架梁時間。那個班整個三分之一的時間處于停產狀態。罐籠恢復正常運轉之后,班長安排好了井下各個環節的工作,越想越不解氣,便帶了兩個礦工從井底下上來,把那個裝木頭不小心的工人暴打了一頓。用跑采買的皮卡拉去扔到荒郊野外,當月的工資給他抹光。后來那個工人不知什么時候醒過來逃走了。養了半個月的傷,又在附近礦上找到了活干。那人遇見熟人,放出話來,說等他在那個礦拿到了工資,就搞一包炸藥把狗日的陳家苕娃子解決了去!但愿那人是一時的激憤之言,并不會真干糊涂事的。

卞龍猶豫著是否再返回去找班長問問清楚:安排他一個人來,到底怎么干!正想曹操,曹操就到了:

“卞龍,這會子你該休息夠了吧?——上你媽的啥子班!看看人家做了多少活了?你還獨自坐在這里享清福。好!你等著,老子叫你這個月拿到工資了,你在我手板心里剜四兩肉吃!現在我就叫你滾蛋。少了你這根胡蘿卜,老子照樣能做席!你以為你是誰?不就是我舅舅的舅子么!就是天王老子地王爺,把我惹惱了照樣敢動你!泥菩薩眼睛無珠子,老子是認不得人的。你還狗仗人勢,想在我班上偷懶?——背起豬腦殼上廁所,走錯了廟門!老子十六歲就在礦上混,你他媽這點小聰明還想糊弄我?我早就算定了你在這里偷懶!像你這么混事,還想變龍?以我看,變條蚯蚓都難!你還要死不活慢吞吞的,還不跑快些去上山巷往溜子里耙煤去!”

卞龍拿著锨鏟,淚水充盈了眼眶,強忍住不讓它溢出來。腿就像灌了鉛似的沉重,幾乎邁不動腳步。他一步一步地挪著腳,幾次欲回轉身來,像猛虎撲食一般撲向陳亮星,把他揉在翻罐的坑里,掐住他的脖子,或一锨砍開他的腦袋。讓他跪地求饒,讓他承認是自己安排不當!但他還是克制住了那沖動的情緒。他開始還想爭辯,還想解釋,旋即又都放棄了。他沒有作任何反抗,連一次申辯的權利都放棄了。

陳亮星還在罵罵咧咧。

卞龍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上山巷回采區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只是手在機械地動著。頭腦一片混亂。他想直接去罐臺等著升井,不干了。可又想到母親指望他寄錢回家買化肥。弟弟還小,父親一個月二三十塊錢還經常拿不到手。想到自己的親戚都嫌他窮,看不起他們,多少次都因此不能揚眉吐氣。

這是他有生以來受到的奇恥大辱,他已忍受到了極限!

估計距下班時間還有三四個小時,卞龍實在干不下去了。他把手中的鐵锨猛力往黑暗中撂去,“去你媽的蛋!”噴出了胸中的這口怨氣,覺得舒暢多了。

去意已定,義無反顧。卞龍拖著無力的腳步往罐臺方向走去。頭上的礦燈只剩下一點兒微弱的熒光。

他在巷道里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走著,在前面稍寬些的地方有一線燈光。“誰把這么亮的礦燈丟掉了?”他踱過去正想撿起來,發現是一個人在這里偷著睡覺。“誰這么大的膽子?萬一被陳家苕娃子碰上了,那還得了?”他打算叫醒他。哪怕自己不干了,也要讓工友少挨一次辱罵!

他用自己頭上微弱的燈光照那人的臉,驚得他猛往后一退。這人正是先頭罵他的陳亮星!卞龍一絲惡意在腦海里一閃。班長就是只把別人當畜牲使,只罵別人,不約束自己的特權人?班長就可以在上班時間偷睡,自己養足了精力,卻把工人往死里逼?他四周找尋了一遍,沒有尋到任何工具,也沒有一塊渣矸。他又往回走,去巷頭找鎬。不遠處就有一把!可惜鎬柄破了,是別人丟棄的,不好用。他想照陳亮星的胸口挖去,猛然想到不可留下作案痕跡。于是就去挖邊梆柱子,一時半會卻挖不倒。他又改變主意去挖巷壁上的煤。可幾下子還是挖不垮。凡事都這么怪,想它變壞,它卻不配合;想它變好,卻又毫無征兆的來了壞事。正在這時,陳亮星被卞龍挖巷壁的聲音驚醒了——

“誰?干啥?”他鯉魚打挺似的坐起,驚叫。

“干啥?挖煤來埋你,給所有的工人出口惡氣!”卞龍奮力挖著,憤恨的聲音顯得甕聲甕氣。陳亮星終于弄清是怎么回事了。身子如彈石一般飛射出去。卞龍還在繼續拼著全力挖煤,似乎忘掉了此時的目的,他把郁積于胸的憤懣盡情地發泄在巷壁上。

班長陳亮星和工人卞龍都沒按常規時間下了班。

卞龍第一次洗了一個清水澡。以前,他基本上是最后一個下班進澡堂的。池里的水黏稠、奇臭。洗過之后,如在身上抹了一層膠水。回到窩棚里,必須要用清水再沖一次。所以,他和萬明富上班前都要在煤爐旁為對方溫一壺熱水。這一次,卞龍盡情地在浴池里泡了個痛快。陳亮星反倒草草洗過就穿衣走了。

萬明富還沒開始做飯。見卞龍這么早下班,感到很驚訝:“今天沒上班?”

“上了。”

“就下班了?”

“不干了!”卞龍不想再提井下的事。他的心情還沉浸在憤懣之中。

“路費都還沒掙夠,怎么說不干就不干了?跑這么遠,沒掙到錢就回去,爸爸要怪我沒給你幫忙的。”萬明富覺得有些愧疚。

“出門掙錢靠運氣。只怪我自己沒本事!有本事了,還下苦力掙那幾個下賤錢?”

“是誰欺侮你了?我找他算賬去!”

“是我自己不想干了,何苦要連累你去得罪人!”

“你真是!我就見不得一個大男人畏首畏尾的。下煤窯,就是弱肉強食!人都是欺軟怕硬的,你越悚怯,人家就越是在你頭上拉屎撒尿。你索性拿起鎬把敲他狗日的賊骨頭,他就會轉過身來認你做爺。你說,是誰欺負了你?我去找苕娃兒去!”

“你以為他是什么好東西?那是一只狼!一邊吃人肉喝人血,一邊還嫌人肉人血有腥氣!——當初,我還沒想到他竟是如此的黑心毒腸呢!”

過了好一會,萬明富說:“下煤窯呢,心腸還能不黑?都是讓煤灰給染的嘛。好了,別說了。我也休一天假,陪你玩一天。自從過河北來,我倆還沒好好喝過一頓酒。今天你做飯。還有一塊臘肉,切半截煮了。我這就給班長打個招呼,請假去。然后出去買點菜回來。”

卞龍歇息了三天。

令他和萬明富都意想不到的是,陳亮星把他的工資如數開清了。來的時候損壞的車玻璃,陳亮星當時說要扣五百塊錢的,現在也沒見他提說。卞龍想,大概是陳亮星沒想起來吧。萬明富說:“他沒提說,你也就裝作忘了。他一年弄了多少黑心錢!人家死人的賠償金他都要摳一指頭。還有好多工人被他降走了,人家的工資也被他抹了。可是,月底結賬的時候,被他抹了的工資卻都冒了出來,甚至比抹的實際工資還多。這些錢又都由他‘代領’了去。人家哪個曉得?——曉得了也不可能向他要回去。——除非是要他的命!”

“陳亮星何止做這點兒爛屁眼兒的事?”卞龍說,“他還有個摳錢的暗竅:比喻,本月礦部因為工程需要,礦方給班里安排了五百個雜工,工人實際只做了不足三百,他卻上報一千。一個雜工,礦部開的是一百元,他算到工人名下就只有七八十元了。僅這一項,陳亮星每月就能多冒領好幾萬!”

“這是他的本事。他搞的是礦部的錢。就跟有些地方干部貪污項目資金一樣,弄的是國家的錢,關老百姓屁事!”

“工人的血汗錢他也沒少摳啊?平均每罐煤的工錢,他到底克扣了多少,別人誰說得清?”

“這里頭他搞不到。”萬明富分析說,“礦部給工人每罐煤的工價是公開的。工人每個班又都記有罐數。礦部給的總價是每罐煤80元,每罐渣矸50元,炮工抽10元,班長抽2元。剩余的就是其他工人的平均工資。”

卞龍道:“工人只曉得每個班出了多少罐煤,多少灌渣矸,可誰又記了每個班的上班人數?假如說,同樣是一個班出了一百罐煤,實上工50人。煤的罐數入了礦部的賬。他把當班工人數報成70個人呢?”

萬明富沉思片刻,恍然大悟:“嗯?嗯!有道理,有道理!呃——,你倒才把這道理琢磨出來了,怎么就不干了呢?”

卞龍說:“班長和炮工對普通工人都那么兇,把活逼的那么緊,我早就在思考這中間緣故了。”

萬明富若有所思地問:“呃,苕娃子的女人燕娃子好像對你蠻尊敬的?這個女人對一般的人可都是昂首傲視的喲!她該不是看你小伙子長的帥吧?——你看這個女人那雙風騷的眼睛?一看她就有點不太穩重!苕娃子又是眼里容不得沙粒的人......”

“她不是對我有什么別的意思,我一個童男招惹她也不劃算!”卞龍淡然一笑,“那是她怕我。”

“看看看,吹牛的毛病又上來了。”萬明富不以為然,“全礦除了礦老板和礦長,誰都不敢招惹她,她倒單單怕起你來了?”

“不僅燕娃子怕我,就是礦長也怕我。我還以為礦長是誰呢,還是你們砂壩坪的張興元!沒發跡之前,人家給他一支寶成煙,他都舍不得當時點燃,硬是卡在耳朵上夾回去裝客,自己抽農工牌黑棒卷兒。他女人生頭一胎孩子,難產了。緊挨著的衛生院,沒錢進不去。卻爬了將近兩個小時的山路,爬上萬佛寺請我媽去接生。把嬰兒接下來了,大人也平安了。張興元送給我媽10個雞蛋,我媽沒要,飯都沒吃一頓就走了。陳家苕娃子能在這里領班,仗誰的勢?不就是仗他姑父張興元的勢嘛。際上就是仗他女人燕娃子的勢!”

卞龍向他姐夫萬明富說了那天在山梁那邊廢棄板房里捉野兔遇到的一幕。

萬明富故作佩服地笑道:“那是怕你,——那還不怕你?”

卞龍:“可是,一個大正月,連十五都還沒過,新年上歲的,遇上這般倒霉惡心事,曉得是個啥兆頭?何況又是天天下煤窯干最危險的活。”

萬明富:“時高壓太歲。說不定你鴻運高照。塞翁失馬,反倒是好事呢!”接著,他猛一拍大腿,“那你走什么?去找張興元!說不定給你找點兒輕松活干呢?”

卞龍:“他現在地位變了,恐怕不是過去的張興元了。這么貿然去求他,他怕不一定肯幫忙的。”

“求不著官有秀才在,討不著米有口袋在。先去試試看嘛。張興元除了愛打臺球和愛嫖女人,還愛喝幾杯。你剛領了工資,去買兩瓶好酒送去,先把關系拉起來再說。賺錢了朝前算,折本了退后算。萬一他不給你找輕省事做,花點小錢,只當是苕娃子敲詐你賠了車玻璃錢。”說著,萬明富就要鎖門,拉了卞龍上街去。

張興元拜了河北煤礦老板作義父,有了將來繼承礦產權的基礎。干爸讓他先做了礦長。自認識了陳燕,愛屋及烏,便把井下領班的美差給了妻侄陳亮星。陳亮星本來就口惡心黑,貪得無厭。有了這座靠山,做事就更加放開了手腳,沒有什么顧忌了。為了使自己能多提成,只顧抓產量,卻不管工人死活,工人都對他恨之入骨卻敢怒而不敢言。

卞龍第一次下礦,力氣單薄。來河北下煤窯才上頭一個班就碰上“人成雙”這樣觸霉頭的事,前幾天剛受過陳亮星的欺侮,萬明富才想起張興元來。

萬明富帶著卞龍,提了酒和腦白金去見張興元。張興元在他干爹礦老板家里。正好他干爹也在家。上午,市安監局的領導特意來通知他們,說下個月全市將開展一次安全大檢查。張興元和他的干爹礦老板陪市安監局領導打了一上午麻將,市安監局的領導贏了二十多萬,剛走。

張興元見了萬明富,忙站起來握手,讓座,遞煙,倒茶。萬明富指著里邊那個肉囤子老漢問張興元:“這就是干爹吧?”

張興元點頭應道:“這就是我爸爸。”

萬明富躬腰叫了聲“干爸!”隨又對卞龍說:“你也叫干爸的。”卞龍紅著臉叫了。

肉囤子要站起來握手,張興元說:“爸爸你別管。不客氣。都不是外人。我在這里,你們常來玩啊?來了就不該拿東西!花了錢來就見外了。”

萬明富說:“我是空著手來拜佛的,這點小意思,是我舅子孝敬干爸的。他說,他沒來過,多時想來拜望,一直不好意思來!”又問張興元:“礦長還不認識他吧?”

張興元再次把手伸過來握住卞龍的手說:“怎能不認識!我才出門幾年,就不認識老鄉了?我們添茜茜的時候,還是姚姨接的生呢!茜茜都在上二年級了。你說,光陰過起來多快!呃,姚姨身體可好?哎呀,那就好,那就好!姚姨是個賢惠人。好人終會得好報的。真的,若不是姚姨,茜茜她媽怕是骨頭都爛光了。這大恩大德,我還沒尋著機會報答呢。”

卞龍紅了臉說:“礦長你太過細了,這點小事兒,我媽早就忘了。”

張興元:“什么礦長?難聽死了。今后你叫我張哥,啊?萬哥!”張興元又對肉囤子說,“爸爸你別招呼,讓他們到我屋去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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