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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 風水寶地的毀滅
  • 村野閑人
  • 8497字
  • 2024-05-20 20:30:00

卞龍只顧跟著人家屁股后邊趕路,沒注意前面有罐車上來,被人踹了一腳。他坐地回頭看時,那串罐車繼續向上滑去。只聽遠遠的甩過一句話來:“瞎狗日的找死,連罐車都不曉得躲讓!”

這一閃誤不當緊,跑在前邊的人就不見了。他再往前跑了幾十米,到了一個巷道轉角平臺。這里有一條向左手進去的平巷,還有一條向前面下去的斜坡巷。卞龍不知朝哪個巷道去才對。就停在那里猶豫不決。平臺的邊梆,有兩個人坐在裝炸藥的紙箱板上抽煙。也是包公臉,一雙骨碌碌轉的藍綠眼睛,坐在那里等罐車。準備攀罐上井的。見卞龍在那里不知所措,就招呼道:

“喂,新來的吧?還不趕快些,馬上班長就要下來交接班了。”

卞龍掏一包煙出來,抽出兩支遞過去:“我不知道他們在哪個洞里。”

那雙藍光眼向斜下坡一指,“人家都上了幾罐貨了。”

卞龍又一陣急跑,在看到前邊鬼火一般晃亮光的地方,幾個人不停地揮锨往罐里澆煤。卞龍不知道自己該輪到干啥,只是傻呆呆地站在旁邊看。欲向罐里澆煤,不僅手里沒有家伙(在斜坡巷被人踢了一腳,爬起來走時,把锨鏟也丟那里忘了拿了),而且別人都占住了有利位置,他擠不進去。

“小卞,第一個班你就遲到了!還磨磨蹭蹭地,曉不曉得做啥?”黑暗處,一只礦燈正照著幾個人拼命干活。聽說話的聲音,站在邊梆上督工的,正是陳亮星。班長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去了他的前面,他一點也不知道。他只清楚地記得,他下井的時候,陳亮星還沒換窯衣。

卞龍總是笨手笨腳。越是想表現得好些,越是做的更被動。有幾次,空罐來了,撞了他的屁股,他還要往前面罐里再裝一锨。推罐的把重罐推走了,他以為喘息的機會來了,便伸直腰揩一把汗。

“你是被婊子盤硬了的雞巴,站在那里硬梆梆不知道動彈!不去把空罐扶起,推過來裝煤?”原來,煤頭上沒安岔道釬兒,推罐的把空罐推過來。掀翻在道軌里邊,以讓開道軌,好推重罐出去。

聽到半是奚落半是命令的指使,卞龍便去扶罐。空罐也不聽他使喚,幾下都沒扶起來。幾個人都站著看了他一會,便沖過來一個非洲臉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滾你媽的斯文鬼!”彎下腰,抓住著地一邊的罐口,好像也沒怎么用力,空罐就被掀了起來。黑暗中,也不知那人是怎么把空罐推上前的。只聽他還在罵罵咧咧地咕叨:“沒搡得幾碗干飯就來下礦?指望錢是鋪在地上只撿的!”大家又都圍住空罐往里澆煤。班長用礦燈的光柱在煤堆上晃了幾晃,對剛才扶空罐的非洲臉說,“催緊些,我去上山巷看一看就來。”

班長走了,氣氛略微緩和一些。有人拿出煙來,一人一只吸著,煙霧拌著煤塵。幾個人聚在一起,幾乎看不清對方的臉。卞龍不敢稍停,一個人還在往罐里裝煤。剛才扶罐的那人又罵道:“蠢豬!人家歇,你又假雞娃子做作。這會兒不偷著歇歇,手腳累軟了,等會兒班長來了,你又成了要死不活的癆病鬼,干起活來,蜻蜓點水似的混陽壽。”卞龍很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就橫下鎬把坐下。

“喂,怎么不叫大糞呀,剛才班長怎么把你叫小便?”

“是下字上面一點那個‘卞’。”卞龍解釋道。

“難怪干活硬抻硬桿的沒一點靈醒勁兒喲,還真是下面那一點啊?”

卞龍聽懂了是在奚落他,臉漲得通紅,卻不敢跟人家爭論。

不一會兒,大家把煙抽畢,又都熱火朝天地往罐里裝煤。

“卞龍,到上山巷去。那里差個人捅溜子。——喂,兩個推罐的!給他指一下路。”班長陳亮星又來了。

卞龍跟在推罐的尻子后面,走到斜坡口,推罐的抽出罐栓子,熟練地把鋼絲環穿在罐鼻子里插上栓子。令卞龍抓緊灌口,腳蹬在罐尾巴上。摁了起動鈴,罐就順著鋼軌滑走了。卞龍腦后聽得推罐的喊:“上去問開卷揚機的。”

上到罐臺,問了開卷揚機的,才知道往上班時迷了路的左側平巷洞進去。走有約二百米,就看到前面有鬼影晃動,那也是兩個推罐的。跟剛才勞作的那個煤頭所不同的,是沒有人用锨鏟往罐里澆煤,而是上面有個鋼板焊制的漏斗。一個人把住漏斗口。空罐沒來時,把守漏斗口的人用鐵锨堵住不停往下流的煤。等空罐進來接妥了,再把鐵锨一抽,煤就借了下滑的重力自動流進罐里。流槽里沒有煤了,就要把周圍的煤往溜槽里鏟。叫卞龍來,就是讓他不停地往溜槽里澆煤。這活并無消停的時候,只是無須把滿锨鏟的煤揚那么高。比起往罐里澆煤還是略微要輕松些。

雖說三班倒,但下班并無嚴格的具體時間。不像機關單位,說幾點下班,總是提前半小時關門或停止辦公。實在沒事做了,閑諞說葷話耗時間,到點就下班。在煤窯里,礦工根本就沒有時間觀念。有時雖然下班了,如果個把半個小時升不了井,升井了再用個把半個小時洗澡打雜,真正留給工人睡眠的時間就不多了。況且,在井下,本班班長恨不得別人不來接班。他讓工人多運出半罐煤都是好的。當然,上一班的工人久占煤頭不讓班,下一班的班長就不答應:不管上一班剩下多少煤,到點了,人家來接班了,是一堆金子也得讓給人家。所以,班長往往要把礦工的勞動能量發揮到極致。因為,都是以運上井的產量計酬的。每出一噸煤,礦部給工隊多少錢,班長的帶班費該抽多少,炮工的工資(含火工器材)再抽多少,剩余的就是普通工人在這里面的平均工資了。至于究竟有多少工人又有多少工日去“平均”,那就看班長心的顏色深淺了。每個月做工資表時,班長超算二三百個工日是正常的。多下來的工日所平得的工資,班長安上幾個假名,或填上原先在班上干過卻走了的工人姓名,說是他們委托班長代領,誰又去查對真假!別說區區這點礦工的勞務錢!就是某些救濟款、救災款這些救命錢有了漏洞,又查了多少呢?權力乃是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一個在煤礦領班的班長一年的收入可以頂上一百多個礦工同期收入的總和,所以說,每個人所實現的價值是不能攀比的。

卞龍單獨在上山巷往溜槽里澆煤,煤頭的炮工早就下班了。另一班的工人在溜口上接了一個多小時的煤他還不知道自己還在超時工作。也沒人提醒他別人已經上班多時了。班長只管上班,不管下班。溜槽里的煤一直在往下流,卞龍則一直在往溜槽里澆,下面一直有人推罐在接,沿路一直在往井上運輸。自己本班的人什么時候下的班,他不知道,誰也沒通知他下班。直到下一班的炮工把炮眼打好并裝好了炮,準備點火時,炮工才告訴他:“你還不下班?你們班的工人都起井幾個小時了。”

卞龍說:“他們沒喊我下班呢。”

那班的炮工說:“那你就繼續干吧。我們可不領情。”

另一個炮工說:“讓他走吧,一看就是個沒出過門的傻B。”又轉過身來對卞龍道,“走吧,我們是另一個班的。干了也不給你計工。”

卞龍才怏怏地離開那里。頭上的礦燈早就不如螢火蟲的屁股了。爬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慢上坡,才爬到可以提人升井的第三罐臺。可是,這時上下班的時間早已錯過,提升罐只提煤,不準上人。卞龍從上班到現在,已經超過十五個鐘頭了,一直滯留在那里升不了井。后來,這一班當班班長了解了情況后,給井口打了個電話,把守井口的工人才把他提了上去。他起井已經是上午快十二點了。

卞龍洗完澡,吃過飯,離上班只有四個小時的時間了,哪里還敢睡覺?姐夫早已上班去了。窩棚里空蕩蕩的。他去打了一壺水溫在爐臺上。又揭開爐蓋,向爐膛里投了半锨鏟煤,就出去漫無目的的瞎逛。

這是一個明朗的晴天。也是卞龍來河北見到最好的天氣。只有幾朵白里透黃的靜云粘貼在碧藍的天上。河北風凜冽,盡管太陽光很柔和,但還是冷颼颼的。卞龍繞過后院,順著一座小山梁走著。山梁靠工人住的院墻一側,有好幾處山神廟。廟是用二三十塊紅磚砌的一個簡易門洞,有點兒像老家葬墳砌的墓門。卞龍想不通:河北的山神住的這么簡陋,還會誠心實意地保佑礦老板發大財?怪不得煤窯里經常出事的,原來是這般對待山神窯神的,簡直是褻瀆!假若他是礦老板,他定會把山神廟修的比村里牌門樓還氣派!

山坡上的溝也是干的。不像家鄉,凡有溝就有水。這里卻是多旱少雨,地表干燥。一遇暴雨,水便來不及滲透,集聚成流,沖刷過的地方,雨過之后便成了干涸的壕溝。山上也沒有樹,縱有幾棵白楊,也是生長在有人戶的村落里的。山上只有石頭和枯草。枯草間,散落些黑色顆粒糞便,這些新的陳的糞便,有山羊拉的,也有野兔拉的。家鄉青山綠水,即便在數九寒冬,也有一遍遍綠映在白皚皚的雪山上。那是人工栽植的松、杉或翠竹,還有漫山遍野的龍頭竹。卞龍正在胡思亂想地拿這里對比家鄉,前面兩丈遠的地方竄出一只麻灰色的野兔從他眼前一跳一跳地跑過來,翻過小山梁,直奔溝底跑去。

“好個作死的兔子!偏偏要往下跑——”卞龍拔腿就追!兔子長期在窩里蹲伏,后腿早已變形,后腿拐在地上磨成了畸形的長腳板。行走起來,就顯得前腿長,后腿短。野兔跑起上山坡來,卞龍怎競得過野兔的速度!他肯定會放棄追逐。可這只兔子慌不擇路,直往坡底而逃。卞龍緊追不舍,他與野兔僅有一米多的距離。坡底一片緩坦凹坪。背風向陽。有一排可能是被某個礦工隊遺棄了好幾年的泡沫板彩鋼房。一塊門板脫落了合頁,斜靠在門框一邊。那只倒霉的野兔徑直從門板空隙中蹦跶了進去。

緊追在野兔后面的卞龍猛一掌擊倒了門板,在一聲驚叫的同時,他一長爬撲撲倒在門板上,手里死死拽住了兔子的后腿。眼前的另一景象驚得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原來,那只野兔慌亂竄逃,突遇一疊人肉——兩個白面饃饃墊在一片毛鬅鬅的胸脯下面,后面撅起的屁股兀自還在一翹一收地用力——擋住去路。它正欲折身回跑,身后“哐”的一聲,煽起一股勁風,后腿就被卞龍捉住了。

燕娃子驚叫一聲,只顧將頭臉擰向里邊。張興元也慌亂地欲抓黑心棉遮蓋身子,墊在他們下面的黑心棉邊角卻被卞龍身下的門板嚴嚴壓住。

卞龍遲疑片刻,爬起來,提起活兔,奪門而逃。回到窩棚里,心臟還在突突的急跳。剝兔子皮時,雙手老不聽使喚,一直在不停地顫抖。

一連好幾天,卞龍沒跟陳燕正面說過話。燕娃子故意等卞龍下班了才提鋁壺打水從他門口過,以觀察卞龍的表情有什么變化。她怕卞龍把此事捅了出去。而卞龍見了陳燕,則忙悄悄躲起來。躲不及的時候,則把背轉過來,假裝正在忙事情。燕娃子也不好喊叫打招呼。各懷心事,都沒機會探對方的底。

井下的活,陳亮星依然催得緊。在井下,尤其是在井下干活時,卞龍總在揣測:陳亮星是否對他有異樣的想法?卞龍老是擔心燕娃子會不會找別的茬兒給他穿小鞋,吹枕頭風,利用陳亮星班長的權勢來報復他?

其實,他的擔心純屬多余。他沒想到燕娃子也畢竟心虛。燕娃子幾次想籠絡他,也都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礦長張興元很少下井。工人都知道他有兩大嗜好:玩女人和打臺球。有事要找張總(如今最時髦的叫法,凡管點事的,都稱某總,以示尊敬。叫的人樂呵,聽的人嘚塞),在臺球案旁一般都能找到。若找不到,則不用找了,一定玩女人去了。只須給臺球案老板留句話就行。

在井下干了個把星期了,卞龍也比先前熟悉了工作環境,也知道怎樣往罐里裝煤了。

有時,在交接班的時候,上一班的鏟子工把煤上完了,甚至鏟的比狗舔的還干凈。本班的炮工還沒打好炮眼,沒放炮就沒有煤往罐里裝。卞龍和其他幾個礦工就只好杵了锨柄站在那里等候,可又正好被陳亮星看到。他氣沖沖跑上來罵道:

“想不想干?想干就好好兒給我干,不想干就給老子滾蛋!世上兩條腿的驢不好找,可兩條腿的人多的是!”

卞龍不敢頂嘴,只有忍氣吞聲。

有膽大的工人回道:“炮眼都沒打出來,你叫我們拿啥裝?”

陳亮星奪過那人手里的十字鎬,一邊在里梆梁柱縫里用力刨,一邊罵:“你們這群懶鬼,一個個眼都瞎了!這不是煤是啥?不想多刨一罐是一罐,都站在那里等炮工!像你們這些混陽壽的還來下煤窯?出來收腳板印還要動腳走路呢!人家班都出八九十罐貨,日媽的你們!——連伙食費都保不住,還說掙錢?掙你媽的冤愆!龍娃子,跟我過去扛木頭去!”

卞龍跟著陳亮星來到一條廢巷里。陳亮星交待說:“從這里開始,給我把梆柱子抽下來扛到剛才清煤的地方去,等會兒炮工架梁要用。抽的時候注意:要從里往外挨次抽。眼睛和耳朵都給我放尖些,里邊若是垮塌,你就往外跑。人放靈醒些,莫把方向跑反了。不然就把你封死在廢巷里面,喊天都沒人知道。——聽清楚了嗎?”

卞龍諾諾應著。陳亮星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最少給我扛十根,一會兒炮工架梁支護若說木頭不夠用,你今天就算白干了。”

他剛把話交待完,一個鏟子工慌慌張張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那邊在梁柱里刨煤,把柱腳挖松了,片了梆。還倒了好幾棚梁。把一個工人埋進去大半截。炮工也都過來在幫忙刨人。那個工人被拔出來,可能把腿擠斷在里面了。說完,轉身又一陣小跑回去。卞龍停下腳步,欲退出去,準備過去幫忙救人。陳亮星吼道:“你準備去哪兒?——關你毬事!你只按我的吩咐做你的事去。”說畢,才轉身過去了。

在井下干了好幾天,今天見到了清煤事故,卞龍頭腦里才有了安全意識。他在廢巷里偷拆梁柱子時格外小心。自己親見了事故,才知道觀察周圍的環境,也才考慮事先做好隨時撤離現場的心理準備,以及撤離的退路。工人沒有防范于未然的主動權。再危險的地方,班長叫去,就如同火線上的軍令,誰也不敢猶豫遲疑。在煤窯井下,安全制度與產量、效益發生沖突時,生產當然第一!陳亮星是接受過安全專業培訓的。礦部也要求工隊定期組織礦工進行安全培訓。陳亮星擔心礦工有了安全意識,就會在某些方面不聽從他的指揮,從而影響產量提升。他一直對安全礦長說,每月都有過幾次安全培訓會,對工人卻只字不提礦部對工人的安全教育要求。反正出了傷亡事故,醫療費用,傷亡賠償等,又不要班長陳亮星掏一分錢。而每班產煤量提不上來,對他的利潤提成當然就大打折扣了。

雖然同住一室,但一個是白班,一個是夜班,也還沒輪到大倒班的時候,幾天來,卞龍幾乎就沒見到姐夫萬明富的面。上午,因井架換鋼絲繩,當他升井洗完澡后,萬明富暫時沒有班,正把飯菜做好了等他一塊兒喝酒。另外還請的有陳亮星兩口兒。陳亮星還在洗澡,說馬上就來。燕娃子見了卞龍,喊了聲“卞叔!”,微紅了臉,就去幫萬明富洗杯子。萬明富說燕娃子你別管,你是客,只管給我坐著。又說,燕娃子你回去拿只小板凳過來。燕娃子回去拿凳子去了。

這時,班長陳亮星來了,說“臘肉好香啊!今天可把人餓慫了。”

卞龍讓了座,他就當仁不讓地坐了。從胳肢窩里取出一瓶老白干來。說“光吃舅舅的不好意思。今天喝我的酒!”

萬明富說:“叫你來,你來就是了,誰要你拿酒?”

“這也是別人送的。昨天,礦長喊我去開會,誰知開會是句幌子話,讓我去他辦公室搬了一箱子酒。我還沒舍得開箱,今天拿一瓶來你也嘗嘗!”陳亮星正眉飛色舞地說著,燕娃子拿了凳子進來。見卞龍還站在那里,就把凳子遞過來,笑道:“卞叔請坐!”

卞龍推讓道:“你快坐。你是客人,還倒過來照護我?”自去搬了幾塊紅磚,撕了塊裝過炸藥的紙箱板墊著坐了。

一共三個菜:一碟油煎豆腐,一碟韭菜炒雞蛋,還有一盤砧板肉。吃砧板肉是家鄉最奢侈的吃法:將臘肉煮熟了,趁熱,切成小指厚的大塊兒,不需任何烹炒制作,抹上豆腐乳,紅亮透明,香噴噴,肥而不膩,是萬佛寺上好的下酒佳肴。

萬明富說:“抱愧,有好客,無好菜。在礦上比不得在家里,條件有限。將就些多喝幾杯。”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舅舅若客氣,就先請一杯!”陳亮星拿過杯子斟滿酒,雙手遞過去。萬明富推讓不過,只得飲了。

陳亮星又斟一杯向卞龍遞過來:“到礦上來了這么久,表叔還沒喝過我的酒。今天舅舅請客,我借花獻佛,敬表叔一杯。望你今后對我的工作多多支持。我這人性子急,脾氣暴躁,弄不好就要罵人。但罵過后又好了,從不記恨在心。其實,我心眼兒不壞。在井下,說不準有冒犯的地方,大神不計小人過,還望表叔多包涵一些。”

卞龍推讓半天,酒都從杯子里灑出一小半了,可他不愛聽陳家苕娃子騸了卵子又來撒止痛藥粉的賣乖話。兩人僵持了好一會,萬明富才對卞龍半是命令半勸解地說:“大舅也是!班長敬你的酒,怎么不喝?快喝!”卞龍才接過杯子喝了。

燕娃子飛了陳亮星一眼,說“少斟點兒,卞叔是個直人,你斟那么滿想把人喝醉呀?”

陳亮星說:“我給你斟呢。別人都敬了,不陪你一杯,晚上睡覺都不讓我上床。”

燕娃子笑道:“羞你媽的先人。我到你家來兩三年了,你幾時見我喝過酒的?”

陳亮星:“那好,我替你代飲一杯吧!”

“你自己想灌老鼠眼,哪來那么多光面子話。——我可不領情。”燕娃子說著,拿起碗盛飯。又問:“卞叔,你們是先喝酒呢,還是邊吃邊喝?”

萬明富說:“你不喝酒就先吃飯,莫照護我們喝酒的。”

話題自然轉到今天受傷的那個工人身上來。陳亮星說:“那是個蠢豬轉的胎。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文方明,他的老子就是會唱屁眼兒戲還會擺治小兒關煞的文仕陟。聽說老文很有些搞場,不想他的兒子也來下礦。——看到里邊片梆,不曉得趕快轉身跑。好像只把腿擠斷了一條,別的地方還不要緊。只有幾塊烏黑瘀血瘢痕。”

萬明富說:“你再莫說起文仕陟治小兒關煞的話了。萬佛寺的白進財只有一歲多的時候,老文用干辣椒在他臉上揉搓,騙了好多東西不說,還哄騙白進財認了他十幾年的干老子。后來文仕陟老婆跟他吵架,倒了屎桶子。你想,白進財又是好惹的主兒?文仕陟欺了他的小,還騙了他的父母,白進財就恨死了他。”萬明富又對卞龍說,“你是第一次下礦,沒有經驗,老讓人操心。在井下,特別是在煤頭里,剛放炮的地方隨時都有可能塌方,人要放靈醒些。還有:該去的地方去,不該去的,莫耍二桿子。班長給我也說過,你干活不中用。只要在井下不偷懶,以后有輕松活了會照顧你的。”

不等卞龍答話,陳亮星搶過話頭說:“表叔年紀輕,可能在家里重活干的少,還沒把體力練出來,力氣是差些。做活還缺乏靈活勁兒。其實,井下活路簡單,都是眼睛上的活,看人家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有我在井下招呼,誰還敢欺負你!”

卞龍忙笑道,“那是那是!說良心話,別人還基本沒欺過我。”

陳亮星的班上又來了一個炮工,叫黃仁民。五大三粗,有些蠻力。做活好表現,又有些仗勢欺人。準確地說,他并沒有什么“勢”,既是單幫一人,又與班長無甚親戚瓜葛,唯有的,只是力氣比別人大些罷了。

黃仁民下井上第一個班的時候,見班長陳亮星手里拿著礦燈督工,就抱著煤頭鉆瘋狂地打炮眼。煤頭上用的是“貓頭”鉆,炮工管它叫驢雞巴鉆。鉆桿螺紋太深,擺幅大,震動強烈。打一個炮眼,往往震得炮工眼珠子都像要爆出來。人都見黃仁民滿頭大汗還不停地打炮眼,無不對他肅然起敬。

炮眼打好了,其他的炮工先用炸藥包裝膜把炮眼口塞了,坐下來抽支煙。“井下有瓦斯吧?怕不敢抽煙。”黃仁民明知大家都在抽煙,可能沒有瓦斯。但他這么問了,證明他是下礦經驗豐富的老師傅。

黃仁民接過別人遞給他的香煙,慌慌忙忙地猛吸兩口,剩下大半截煙往渣矸里一丟,就讓別人慢慢裝炸藥,裝雷管,接炮線。他拈重活做,去扛木頭架梁支護。他專門等在半路上從別人肩上接過木頭,在暗處歇息夠了,見班長拿著礦燈站在旁邊督工,便故意高聲嚷嚷:“喂喂喂,過道上的人!閃開一點,當心木頭撞了后腦殼!”班長聽到喊叫,當然要把礦燈繞過來照著他。

黃仁民從班長和一般工人都對卞龍吼吼降降的態度上已經看出,卞龍在這里是只單幫孤鳥。做事又笨手笨腳,瘙癢怕痛的,自然就跟著別人一起欺侮他。班長指派卞龍跟黃仁民去下山巷,具體工作就是負責抽水。因為掘進巷沿著70°左右的斜坡往底層延伸,水就跟著斜坡往工作面流淌,使得炮工無法打眼放炮。為了不讓水流干擾工作面,就只能在斜坡的一定高度處挖一個大坑,把流水暫時堵在坑里,再用水泵抽到上坡平臺以外的水倉里。黃仁民見班長不在,則一反常態,也不爭著去搶活干了,就拿了炸藥箱黃紙板墊在渣矸上坐著抽煙。嘴里卻不停地指使卞龍:“趕快把這個柱腿窩子扒開!要挖深些,見到硬底板才行。不要跟狗刨臊似的刨個雞窩就了事了。”“這邊還有一個!”“我剛才怎樣給你交待的?做事像他媽三天沒沾五谷似的,生怕多出一點力!柱窩子不挖見硬底,把梁架在松煤面子上,等你們清煤的時候,梁架倒了,你們別在閻王那里告狀說炮工沒把梁架好......”“去去去,讓班長來看看,讓他說是不是你這么做事的?”“去扛木頭去!放麻利些。跟僵死蛇一樣半天不來,就叫班長把你攆了去。”“把斧子拿來,在這里砍個銜口。”“斧子在哪兒?在我手上!生怕多找一下,硬要人家把東西拴在你眼睫毛上才能看見。”“去削兩塊木楔來。”“不會削?那還下你媽么子礦?這么簡單的事都不會搞,趕明兒讓班長換個靈醒點兒的人來!”“你是死人啊?看我撐梁騰不開手,也不曉得過來幫著把柱子扶一下,竟站在旁邊袖手旁觀!”“水,水!抽你媽么子水?看看看,水把巷頭都淹了,等會兒放不響炮,馬上就叫你滾蛋!”

這時,卞龍像舞臺上的丑角兒,東做東不是,西做西不對。無法顧及本職,致使沙石和煤粉灰埋住了抽水泵。水泵吸不去進水,在那里發出干吼的聲音。卞龍跑去看時,見水泵滾燙,滿水坑里都冒著開水般的熱氣。水從泵坑里溢了出來,淹了工作面。進而使工作面的水慢慢往回滲,把整個下半截巷道弄松了的煤層都浸泡軟了。有些柱腳下基未挖到底板巖石層上,還有些底板巖石太光滑,棚架柱腿失去了相互支撐的作用力,卞龍還未發覺整個梁架慢慢都在移動。這時,因為沙灰煤粉堵塞,水泵負荷過重,卞龍拽住發燙的電纜用力一拉,正在干吼的水泵咕隆一聲,徹底熄了火。卞龍慌亂中丟了電纜線,拿了鐵鎬擴挖蓄水坑,突然發現梁柱動了一下,他一步躍過水坑,喊了聲“快!快上來!”

“么事?大驚小......”

來不及多解釋了。卞龍丟了挖泵窩子的鎬,往上倒退了三步。整整五架梁扭在一起,被上面上千噸的煤塌下來埋了進去。一股巨大的沖擊波卷裹著黑霧撲襲過來,頓時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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