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后,藝雪回來了。藝雪就是藝茹的妹妹,老何和佩文的小女兒。前年夏天畢業于上海一所名牌大學的外語系,現在是一家外企的專職翻譯。聽說藝茹出事了,用最快的速度從上海趕了回來。剛下火車,就直奔醫院來了?!鞍?,媽”聽到門口有人輕聲喊他們,佩文和老何幾乎同時顫了一下,回過了頭。看到藝雪風塵仆仆地站在了病房門口,肩上背著一個很大的旅行包。
“這么快就回來了?也不提前跟我們說一聲,我們好去車站接你。”他們從藝雪的手中接過了旅行包。藝雪沒有接父母的話,給他們旅行包后,直接去了藝茹的床前。她看了看藝茹,然后轉過身,問父母道:“我姐還沒有醒嗎?”
佩文搖了搖頭。
“沒有什么意外的話,今天明天應該能醒了。我們再觀察一下吧?!崩虾握f。
藝雪又把目光投向了藝茹,看了一會兒,站起身來,問:“十天之后還要進行一次大手術嗎?”
“還要根據她恢復的狀況而定?!迸逦恼f。
藝雪看著父母,她忽然發現爸媽都老了許多,這才幾天啊。父親的頭發又白了不少,昔日高大的身軀似乎失去了原來的高大與挺拔,竟然有點駝背了,出現了老頭的模樣。母親臉色蒼白,眼角、嘴邊的皺紋更深了,原本就比較消瘦的身體此時顯得更加單薄,很憔悴的樣子??吹竭@時,藝雪的鼻子一酸,直想哭,但是她最終還是忍住了,而是對老何和佩文露出了一絲笑容,說道:“我姐還那么年輕,恢復得會比較快的。我們都別太著急了?!?
藝雪這樣說,佩文的鼻子忽然一酸,終于流下了眼淚,這幾天始終沒有流出的眼淚,在藝雪的面前流了下來。藝雪伸開手臂,將佩文摟入了懷中,說道:“姐姐沒有在這次事故中離開我們就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我還是有個姐姐,你們還是有兩個女兒。其實,遇到這樣的災難最倒霉、最不幸、最脆弱的就是我姐了。要是我們都這樣哭哭啼啼、不夠堅強的話,那叫我姐怎樣才能有戰勝疾病的決心和勇氣呢?”
那一刻,就在那一刻,老何和佩文真真實實地感到了藝雪真的長大了,懂得給父母分憂了。不僅如此,他們還從藝雪那里得到了一股力量,心里流過一股莫大的安慰。老何走到她們面前,拍了拍藝雪的肩膀,說道:“小雪說得對,現在就讓咱們一家正式做個決定,我們必須也一定要樂觀、堅強起來,并幫藝茹也樂觀、堅強起來。讓我們全家共同戰勝災難和病魔!”
這時,藝茹的眼角動了一下,恰恰被藝雪看到了。藝雪欣喜地喊道:“爸媽,你們看到了沒有?我姐好像醒了?!?
老何、佩文趕緊湊了上去,緊緊地盯住藝茹的臉,同時輕輕地叫道:“小茹,小茹,姐姐,姐姐……”
藝茹開始有了一點知覺,聽見有人在叫她,她努力地想睜開眼睛,卻怎么也睜不開。
“我這是怎么了?是不是在做夢?”她開始思考,覺得就像跑了一段很長的路,又累又渴,不知道哪兒還有一絲隱隱的疼痛,想動又不敢動。不,這不是夢!她用盡所有剩下的力氣,努力地睜開眼睛??吹搅耍吹搅?,看到了爸爸、媽媽,還有妹妹,他們都焦急而欣喜地看著她,輕輕地呼喊著她。她立刻意識到,她肯定得了什么大病,不然家人為什么如此著急?這個時候,她只想告訴家人,請不要為她擔心,她很好,不會有事的。可是,她幾次想開口,卻無力把話說出口。最終,勉強在嘴邊擠出了一絲微笑,她太累了,不一會兒又閉上了眼睛。
她有了一點思考,思考又喚起了一些回憶。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生???得的什么病呢?她思索著,思考把她帶進了最近的回憶里。去部隊,演出,爬山。腳一滑……想起來了,她從山上摔了下來,記憶中那可是一座很大、很陡的山啊,在掉下來的那一瞬間,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意識是這下完了,她就要死了。就在她即將死去的那一刻,她比任何時候都想活,比任何時候都留戀這個世界。接著就是一陣劇痛,失去了知覺。而如今,她竟然醒來了,說明她還沒有死。但一定傷得非常厲害。
“水?!彼嚾愕淖旖俏⑽⒁粍?,擠出了一個“水”字,但已是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小茹,你在說什么?”佩文看到藝茹想說什么,趴在床邊,輕聲地問。
“水?!?
大家雖然都沒聽清楚藝茹說什么,但作為醫生,佩文馬上就判斷出藝茹可能是要水。她馬上站起身來,為藝茹倒了一杯水,然后又一口口地喂藝茹喝下。藝茹覺得太累了,喝了水之后不久就睡著了。
藝茹第二次醒過來是第二天早晨。這一次精神明顯比昨天晚上好多了,意識也清醒了許多。
這天早上天氣晴朗,天空中沒有一點云,整個天空就像一個藍色的玻璃球,籠罩在大地上。偶爾,會有幾只活潑的鳥兒飛過天際,留下一陣嘰嘰喳喳、歡快的叫聲。藝茹睜開眼,看到了照在對面西墻上的那片晨光。心想,今天的太陽真好,在略見寒冷的秋天,早晨睜開眼睛看到今天的天氣很好的話,會帶給你一天的好心情的。她慢慢地轉過頭,把頭歪向了有窗戶的那一邊,她看到窗臺上有一只花瓶里插著一束金黃色的百合,開得正旺,花瓣上的水珠正好反射了太陽的光芒,簡直有點刺眼了!
她的目光又慢慢從百合上移開,她看到了整個病房,病房里各式各樣的儀器和病房里潔白的墻壁?!拔覟槭裁磿稍谶@里?”她在心里問自己。繼而,她又想起了昨天晚上醒來時的情景。又記起了去部隊演出必須爬上一座高山,在爬山的途中一不小心從山上摔下來的情景。她的心“咯噔”一下,她知道她雖然沒有摔死,但傷勢一定很嚴重。她想動一動身子,動一動腿,可身子和腿像是不存在一樣,一點都不聽他使喚。
她又一轉頭,看到藝雪正趴在她的床邊睡覺。她沒有把她叫醒,她知道肯定是小雪知道她受傷的消息后急急忙忙地趕了回來,昨夜又陪了她一夜,累成了這個樣子。過了不長時間,藝雪醒了,她抬起頭,看見姐姐睜開了眼睛,竟然微微地看著她笑呢!她握住藝茹的手,興奮地問藝茹:“姐,你喝水嗎?”
藝雪迅速地為藝茹倒了一碗小米稀飯,一邊喂她,一邊欣喜地對藝茹說:“媽就知道你醒了一定會又渴又餓,所以早就給你準備了小米稀飯。媽說,這小米稀飯既管餓,又解渴,還補身子呢!”
吃完飯后,藝茹問藝雪:“我睡了幾天?”
“不長,才一天多?!彼囇┕室獍褧r間說得很短。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晚。姐,你快看看這些鮮花和這么多的營養品,都是你的戰友、朋友和觀眾送的,他們對你多關心啊?!彼囇┱f完,藝茹又環視了一眼這個小小的病房,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她喝下了藝雪喂給她的一碗稀飯。
佩文來了,姐妹倆都沒有察覺她的到來。藝雪正專心給藝茹喂飯。佩文站在門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們,都不忍心打擾她們了。她覺得,從現在看來,她和老何這一輩子做的最正確的事情就是,生了藝茹之后又給她生了個妹妹藝雪。現在,要是沒有藝雪的話,她真的不知道她和老何會怎樣。也許,現在藝雪是他們最重要的支撐了。
門“咯吱”一響,藝雪迅速地轉過頭,藝茹的目光也跟隨著瞥向了門口。
“醒了?”佩文微笑著走到了藝茹的病床前,順手為藝茹掖了掖被角。但藝茹卻看到了隱藏在佩文眼角中的閃閃淚花,和母親那蒼白、憔悴的臉。她醒來之后看到的母親比以前老多了,就像變了個人一樣。佩文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以前她總是把自己打扮得整潔、利落,穿著也很講究,頭發總是綰成一個髻盤在腦后,不留一點碎頭發。五十多歲的人了,乍一看上去像四十來歲的樣子。而現在呢?完全不是那個模樣了,首先是精神上不是了。但藝茹還是忍不住要問問自己的病情,到底傷得咋樣了?嚴重是肯定的了,她要知道有多嚴重,好讓自己心里有個數。藝茹于是便問道:“媽,我傷到哪兒了,很嚴重,是不是?”
“小茹,也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嚴重。我們邀請了全國最好的神經外科專家,等過幾天再給你做一次手術,做完手術,你會慢慢好起來的?!?
藝茹把臉轉到了一邊,流下了兩行淚。她或許知道,即使她的病再有好轉,也絕對不會回到以前了。
“叮鈴鈴……”藝雪的手機響了,藝雪拿著電話,走出了病房。
按開手機,聽筒里傳來了一個男人高聲責問:“何藝雪,這幾天你跑到哪里去了,滿世界找你找不著,給你打電話打不通,急死我了!”
給藝雪打電話的是藝雪的男朋友吳浩,吳浩跟藝雪是大學同學,去年考上了上海市的公務員。
“我還想問你呢,你去哪了?”藝雪氣呼呼地反問道。
“真對不起,那天臨時叫我去郊區搞調研,走得太匆忙,沒來得及跟你說,我工作的性質就是這樣,你是知道的。”
“好了好了,我哪有工夫跟你計較這個。吳浩,我姐姐受傷了,很嚴重,昨晚我趕了回來?!?
“啊?”吳浩聽藝雪這樣一說,愣了一下,然后又問:“你姐受傷了?”
“嗯。”
“傷到哪兒了?”
“很多地方都受了傷,尤其是腰椎最厲害,極有可能下肢癱瘓了。”
“怎么會這樣???你姐可是搞舞蹈的呀!”
藝雪重重地嘆了口氣,隔著一根細細的電話線,吳浩已經能聽得出藝雪那滿腹的惆悵了。誰都知道,忽然沒有了雙腿對一個人意味著什么。何況是藝茹,一個非常優秀、把舞蹈當作自己一生事業的舞蹈演員呢?“藝雪,你也別著急,別擔心,我想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但愿如此吧?!?
“要不要我在上海這邊聯系一下治這方面病的最好的醫院。說不定能治得了?!?
“不用了,這邊醫院已經約了國內神經外科最好的專家,過幾天再做一次大手術。”
“噢,你什么時候回上海???”
“這個我還沒考慮呢,這要看我姐姐的病恢復得咋樣了?!?
“那你跟你們公司說好了嗎?”
“說好了。”
“那好,忙完了這段時間,我會去看看你姐的?!?
“嗯?!?
掛了電話,藝雪站在門口調整了一下情緒,推門走進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