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一樣的煙火
- 常青
- 5429字
- 2024-05-07 14:17:23
傍晚,林峰來了,背著個大大的旅行包,氣喘吁吁地闖進了藝茹的病房。
林峰的長相與藝茹相比似乎遜色了幾分:中等身材,身體略微有點發胖,圓臉,戴著一副鑲了黑邊的近視鏡。一看就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但人還算精神。他現在是某廣告公司策劃部的經理。說實話,當初藝茹從眾多追求者中選中了他,就是看上了他老實、厚道的性格。現在的女孩子找對象還是找像鎖在保險柜里的那樣的比較好,否則要是在不經意間,他的身后聚集了一大堆蒼蠅、蚊子之類的害蟲,那這個女人這輩子就沒有好日子過了。藝茹是個很傳統的人,所以她就按著傳統的觀點去選人,不找有錢有勢的,不找長得帥的,只找老實可靠的,可以相互托付一輩子的。
對于林峰,找到藝茹這樣美麗又有很深的藝術修養和良好氣質的女孩曾使他作為男人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認為這輩子她是他最愛的女人了,他也認為他一定能和藝茹一直走下去,不離不棄,直到白發蒼蒼。他曾在心里發過誓,這輩子他是絕不會背叛藝茹的。如果他們之間有背叛的話,那背叛的那個人肯定是藝茹,絕不會是他。他是這樣想的,并且正想滿懷信心地這樣去做的。誰知道,還沒等他去做,藝茹卻躺在了重癥監護室的病床上,渾身纏滿了繃帶,輸著液,緊閉著眼睛。
他握住了藝茹的一只手,只覺得這只手有點涼,然后又把它放進了被子里,蓋好。他坐下來,仔細地端詳著那張熟悉的臉,依然安詳,依然美麗。白皙的皮膚,彎彎細細的眉毛下面是一雙緊緊閉著的大眼睛,高翹的鼻子,櫻桃似的嘴唇,她有一種東方女孩的天然的美,端莊、秀麗又不乏朝氣。從前,無論這張臉做出何種表情他都覺得她是美麗的、可愛的。因為在他心里,藝茹是個像天使一樣的女孩,只要有她在,他的日子每天都是亮堂堂的。
本來,藝茹這次下部隊演出,林峰是不想讓她去的。他們正打算結婚,需要買房子。那天林峰看中了一套房,打算和藝茹一起去看看,商量買房子的事。可藝茹卻堅決要下部隊演出。她像個革命戰士似的,態度堅決地說:作為一名在部隊工作的文藝工作者,下部隊為戰士們演出是她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領導安排了,她怎么可以臨陣脫逃呢?買房子的事先放一放,等她回來再說。林峰拗不過她,只好讓她去了。可是現在她回來了,卻……想到了這里,林峰一陣懊悔,不愿再往下想了。他忽然意識到他要去問問醫生,他要弄明白、搞清楚藝茹的病情到底怎么樣了。他站起身,就想向外面跑。正在這時,佩文推門走了進來。
“林峰,你來了。”
“藝茹的傷勢到底怎么樣了?嚴重嗎?怎么還沒醒啊?”林峰第一句話直接問道。
佩文嘆了口氣,把林峰拉出了病房。“手術很順利,已經脫離了危險期,十天以后還要給她做一次大手術。只是恐怕以后……”佩文不想對林峰隱瞞什么,她想把藝茹的病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他,但話到嘴邊,還是卡住了。
“恐怕什么?”林峰的眼瞪得圓圓的,看著佩文,急切地等她把話說完。
“恐怕是很難再站起來了,更不要說跳舞了。”
“莫非,莫非是癱……癱了……”林峰愣在了那里,眼睛直直地盯著佩文。
佩文點了點頭。“還好不是高位截癱。”
“有法治嗎?”
佩文很無奈地搖了搖頭:“目前最好的方法是進行康復鍛煉,但效果不大。”
林峰沒了言語,站在那里好像全身失去了知覺,嘴里只在重復一句話:“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這樣的結果誰都不愿看到,但事實已經這樣了,我們只能接受。”
林峰雙腿發軟,重重地靠在了墻上。他仰著頭,臉色很難看。
“林峰,你不舒服嗎?”佩文扶住了他,“剛出差回來,很累的,回去休息吧,這里有我和你叔叔。”
頭昏昏沉沉的,一會兒像灌了鉛似的重,一會兒又像是充了氣的氣球,快要炸開了。林峰踉踉蹌蹌地跑到醫院大門口,望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竟不知道何去何從。他毫無意識,毫無目的地選了一個方向勉強向前走去。初秋的夜晚已經夾雜著幾分襲人的涼意,天陰沉沉的,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一堆堆烏云堆在空中,隨風移動。馬路上一排排昏黃的燈光像一條條長龍伸向遠方。他就順著這條長龍一直往前走。
走到夜市,迎接他的是一片熱鬧和繁華。他的周圍,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叫賣聲、吵鬧聲、討價還價聲。他走到這里,抬頭望見那樣的景象,心里沉沉地一顫,繼而生出一種莫名的煩感。他倒了回來,又繼續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不知不覺到了海邊。此時,海上已是一片漆黑,只有那年年歲歲矗立在海上的指引航向的燈塔,依然亮著,發出明亮的光。海似乎睡去,只剩下永無停息的濤聲和海鳥的聲聲哀鳴。
藝茹喜歡海,所以,有時間的話他們就來這里散步。他們在沙灘上玩耍、嬉戲,每次藝茹總是很開心,像個天真的孩子。玩累了,他們就依偎著坐在沙灘上,望著無垠的大海和天空,遙想將來,等他們老了,也像現在這樣坐在海邊,聽潮聲、看夕陽、回憶往事。那些逝去了的美好的片段,他不敢再往下想。現實的狀況是,藝茹躺在醫院里,渾身纏著繃帶,或許,她再也不能陪他看海,再也聽不到她爽朗的笑聲了,再也不能……他流著淚,奔向大海,涼涼的海水浸透了他的鞋子和襪子。站在水中,他沖著大海狂喊:“何藝茹,為什么這樣對我,為什么這樣不講信用?太狠心了,你!”與海對話,海沒有回聲,更沒有共鳴,只有永不停息的濤聲和海鳥的陣陣哀鳴……他心中升起了一種莫名的悔恨和失望,一屁股坐在了沙灘上,束手無策!
他坐在那里,無論眼睛望向何處,總是一片漆黑。無邊無際的墨一樣的黑暗!他從來都沒有注意到,夜竟然如此黑暗,黑得讓人透不過氣來,黑得讓人恐怖!今夜,這樣一個漆黑的夜,他將銘記一生!
他迫使自己接受藝茹致殘的現實,可是又叫他怎么才能接受!
眼看著到手的幸福就這樣泡湯了,他怨恨,怨藝茹當時為什么不聽他的話,非去不可;恨自己當時為什么沒能把她留下來。可是現在,說什么都沒有用了。他多希望這是一場夢,一覺醒來,又回到了從前。
他怨恨著,惱怒著,矛盾著,遺憾著,各種復雜的情緒糾結在一起,剪不斷,理還亂。不知不覺,已到深夜。夜風吹來,透心的涼。
到了家門口,屋子里的燈還亮著,一定是他的母親秀梅還沒有睡。人上了一定歲數總是覺少的。
一進門,秀梅看到兒子回來了,便問道:“你怎么現在回來了?不是說明天回來嗎?”林峰進了門,無精打采地往里走,胡亂地答應著,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他沒有在客廳停留,徑直朝臥室走去。秀梅看到林峰這副狼狽模樣,覺得很不對勁,走上前去,一手擋住了臥室的門。
“咋了,哪兒不舒服嗎?”
“沒事。”林峰有些不太耐煩地說,因為對于藝茹出事他還沒有想出辦法怎么向秀梅開口。
“我不相信,你是我兒子,我還不知道你啊,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一定還不是小事。”
“媽,你煩不煩啊?”林峰撥開秀梅的手,走進了臥室。他一歪頭躺在了床上,兩只手放在腦后,兩只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
秀梅一看到林峰這副狀態更覺得不對勁了,要是不問出個所以然來的話,她今天晚上就別想睡覺了。直覺告訴她,林峰今天這副模樣一定跟何藝茹有關。因為除此之外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事能讓他這樣魂不守舍的。莫非何藝茹……?但都快要結婚了,怎么還想三想四的呀!你要是從心底里相不中林峰,干嗎非要浪費四年的時間啊。這對你對林峰有什么好處呢!想到這里,秀梅脫口而出,問:“是不是何藝茹……?”
林峰聽見“何藝茹”三個字心里打了個激靈,手臂略微動了一下。
“告訴我,你們到底怎么了?”
“藝茹出事了。”也不知怎的,林峰隨口吐出了“藝茹出事了”這五個字。
秀梅聽到這五個字心里還是“咯噔”了一下,眼睛瞪得更大了。“出了什么事?”林峰沒有做聲,眼角流下了兩行淚。秀梅沉不住氣了,使勁搖晃著林峰:“你倒是快說呀!想急死我呀!”
“她從山上掉了下來,現在正在市醫院搶救。”
“搶救?有沒有生命危險啊?”
“已經過了危險期,但是傷到了腰椎,腿恐怕不行了。”
“你的意思是,藝茹癱了?”
林峰沒有做聲。
秀梅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弄蒙了,她使勁地在腦子里轉動著腿不行了和癱了是什么意思,她很快就想到了和一個癱瘓的人在一起的一系列的問題和麻煩,緊接著又想到了她兒子的命怎么這么不好啊,竟然要和一個癱瘓病人在一起,但轉念又一想她兒子還沒有跟何藝茹結婚啊,干嗎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呢?他有義務照顧藝茹一輩子嗎?沒有義務。因為他們現在還沒結婚。就算結了婚,遇到了這種情況,離婚的還不是多的是嗎?這么一想,秀梅似乎想通了,也大致理出了個頭緒。沉默了一段時間后,秀梅問林峰:“想過了沒有?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還有什么呀?當然是你和藝茹的婚事了。”
“媽,現在藝茹還在昏迷,你不先關心一下她的病情,反倒討論起我和她的婚事來了。你覺得現在是討論這個的時候嗎?這幾年來,藝茹對你那么好你都忘了?”
“忘哪能忘啊?我看我們主要是現實點,不管怎么說現如今她癱瘓了,你總不能一輩子跟一個癱瘓病人在一起吧?何況她是搞舞蹈的,沒了腿她還怎么跳舞?怎么掙飯吃?你總不能養她一輩子吧?你就是養,能養得起嗎?”
“媽,你說完了沒有?快出去吧,我要睡覺了。”林峰一拉被子,蒙上了頭。
昨夜林峰一夜沒睡,迷迷糊糊地到了天亮。早上起床,一拉窗簾,天已大亮。一看表,八點多了。他迅速洗漱完畢,匆匆吃了點早飯就往外走去。
“干嗎去?”秀梅叫住了他。
“去醫院。”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秀梅和林峰一起走出了家門。
秀梅看到了藝茹,又詳細詢問了藝茹的病情,更加不贊成藝茹和林峰的婚事了。她就這么一個兒子,辛辛苦苦把他養大,上了大學,有了工作,她也該享清福了,可絕不讓林峰娶這樣一個媳婦進門。林峰這個孩子就是太心軟,到時候自己會想清楚的。
早上,藝茹已經從特護室轉移到了普通病房,看來病情已經穩定了,但依然睡著。
林峰來到醫院,就讓佩文和老何回家了。他們已經陪了她一天兩夜,很疲倦了。林峰一個人坐在藝茹的床邊,看著那張熟睡的臉,看著她均勻的呼吸,藥瓶懸掛在空中,依然不停地滴著,一滴、兩滴、三滴、四滴……他守護著她,就像守護著一朵凋零的花朵,守望他們最后的愛情。
他怨恨自己為什么這么懦弱,他們之間的感情難道就這么不堪一擊嗎?他迫使自己幻想藝茹沒有病,只是睡著了,但醫生、護士匆匆的腳步卻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拉回到了現實。
是的,這是現實,的確是他推卸不掉的、必須承認的現實!如果說,昨天晚上,在知道藝茹受傷的消息后,他是徹底蒙了,那么今天,經過一整夜的思考與掙扎,他開始慢慢接受現實了。
放棄她?單就感情而言,一段四年的感情怎么能夠說放棄就能放棄呢?如果那樣,別人會怎么看呢?會不會一個個都斜著眼睛,指著他的脊背罵他沒有良心呢?那他林峰的名聲可在外了,別人會不會因此看不起他?
不放棄她?她已經這樣了,難道他真的甘心和一個這樣的人過一輩子?只為著四年的感情,犧牲一輩子的幸福?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那樣的代價太大了,他付不起啊,也不敢付。或許,母親的觀點是對的。這件事擱在誰身上誰都會這樣做的,可是如果事情沒發生在自己身上,看到別人在這個時候放棄卻只會指責別人了。這可能就是做人的難處和人性的復雜吧。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開了,走進一個高高瘦瘦,很帥氣的小伙子,看上去三十來歲的樣子。他手里拿著一束精心挑選的金色的百合。百合花開得正旺,散發出陣陣清香和大自然的氣息。小伙子走到窗前,把花插進花瓶中,轉過身,看著藝茹,輕輕地說:“我為你精心挑選了一束百合,它象征著旺盛的生命,送給你,祝你早日康復。”
“先生,請問你是……?”
“我是她的觀眾,看過她的舞蹈,很喜歡,也就記住了她的名字,今天聽說她出事了,順便來看看她。怎么樣?嚴重嗎?”
“你恐怕再也看不到她表演了,因為她的腿壞了。”
“是嗎?”那個人一臉惋惜,同時也覺得不可思議。不過,瞬間之后,臉上又重現平靜:“只有腿不行了嗎?”
“應該是吧。”
“不管怎么說,人活著總是有希望的,她會很快好起來的。”
林峰略微點了點頭:“謝謝你對藝茹的關心和認可……”
“你是藝茹的家人?”
“我是她的男朋友,我們本來打算要結婚的,可她現在卻……”
小伙子嘆了口氣,語氣略深沉地說:“好好照顧她吧。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別人的關心和照顧。好了,我還有事,先走了。”小伙子拍了拍林峰的肩膀,走出了病房。
林峰將他送出病房,一邊往回走,心里一邊嘀咕:好好照顧,不相干的人說話總是不費力氣!
晚上,佩文和老何來了,給林峰帶來了晚飯,吃過飯,林峰回家了。
一進家門,秀梅第一句話就問:“在醫院待了一天?”
“嗯。”
“過來吃吧,等你半天了。”
“吃過了。”林峰無精打采地往里走著,一屁股坐在了客廳的沙發上,又一歪身,躺下了。
秀梅自個兒吃了飯,沒顧得上收拾,就又湊了過來,在林峰的身旁坐下,問道:“想好了沒有?”
“什么想好了沒有?”林峰反問道。
“別裝糊涂!當然是你和藝茹的事了。”
“不知道!”林峰翻了身,把頭埋進了沙發里。
“哎喲,我的好兒子啊,都這個時候了,你怎么還什么都不知道,沒有個主意!”
秀梅沒完沒了的嘮叨讓林峰感到心煩,他“呼”地一起身,生氣地對她說:“藝茹現在還在昏迷,你總不能現在就讓我跟她說分手吧?”
林峰這樣說,秀梅半晌沒說話。她再開口時語氣緩和了許多:“媽也知道這件事你的心里很矛盾,很讓你為難,但你以后還要有自己的生活呀,她已經這個樣子了,她家里人想躲還躲不了呢,咱們能躲,為什么不躲?”
“說得容易,她現在這個樣子,就算她醒了,我要是和她分手的話,別人會怎么看待呢?我想,會有很多人指著我的脊梁骨罵我啊!”
“哎,別人說什么就讓別人去說吧,我們總不能只為別人活著吧?我和你爸爸一輩子就你這么一個孩子,辛辛苦苦把你養大,可不想讓你再受一輩子苦!”
“媽,我知道,但你們要給我時間,不要再催我了,相信我會慢慢處理好的。”
“你?我還不知道你?軟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