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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正如你來,恰好我在

古代男子一生中最高興的三件事莫過于: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和金榜題名時。

那時交通不便,如若一個人身在他鄉,往往是數月甚至數年才能回去一次。孤獨的時候,若能夠在陌生之地遇見一位熟人,那種喜悅恐怕不是交通和通信便利的現代人能夠體會到的。

洞房花燭夜就更好理解了,成家是一個男人成長的第一件大事,只有完成這件事,才算是邁出了獨立的第一步。能有良人對自己噓寒問暖,與自己相守一生,不管是現代還是古代,都絕對稱得上是一件樂事。

最后金榜題名,是每一個讀書人畢生的追求,即使有少數人厭棄功名,也多半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即使是被稱為“詩佛”的王維,年輕的時候也曾經為了仕途而去拜謁公主。金榜題名,那是讀書人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與抱負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此時的蘇軾正渴望著金榜題名的時刻。他懷著復雜的心情步入考場,只見一間間考舍次序排開,每一間里面都有著一個背負著整個家庭希望的男子正在參加考試。他們或者冥思苦想,或者奮筆疾書,或者胸有成竹,或者垂頭喪氣。

這是蘇軾第一次到京城參加科舉考試,所以身上還并未背負多么深重的壓力,但是自負的蘇軾也絕對不允許自己失敗。

這次考試和以往有些不同,按照慣例,宋朝的科舉考試應該是先作詩、賦、論各一首,然后是策五道,帖《論語》十帖,最后是考量《春秋》《禮記》等經典。按照以往的模式,自然是詩賦最重要。但是歐陽修為了扭轉文壇風氣,推動古文運動,主張將策論放在了首位。

翻開試卷,蘇軾看到策論題目是“刑賞忠厚之至論”。這個題目對于蘇軾來說并不難,父親蘇洵本身就是策論的高手,對兩個兒子平日里多有教導與訓練。

但是如何將這個題目寫得出彩,博得考官的青睞,那就不僅需要文才了,還需要對這個問題有深刻的見解。

盡管我們現在對于古代科舉制度頗有意見,認為科舉制度存在諸多問題,但事實上科舉制度直至清朝,也依然是當時世界上比較先進的人才選拔方式。

古代西方實行的官員選拔制度和魏晉時期的九品中正制差不多,都是以門第為主,普通人想要當官爬上高位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中國科舉制度給了所有人一個向上的臺階,讓天下讀書人都有可能官至宰相,去決定天下大事。

科舉考試的題目也不全是死板腐朽的東西,除了考量文才和對儒家經典的掌握程度之外,更會兼顧到政治思維與能力。

比如蘇軾這次的考題,考量的就是考生們對于君王獎賞懲罰之道的見解。獎賞懲罰的學問很深,這不僅是君王御下之道,也是將來這些考生為官的時候如何管理下屬乃至百姓的重要方法。如果獎賞標準錯亂,有失公允,就很難讓人心服,政令很可能難以實施下去。

題目里面已經交代清楚,古代賢德的君王在刑賞之時都是本著忠厚的原則。考生就這一點展開論證的時候,可以充分考量出他們對于古代歷史知識的熟悉程度,以及能夠看到他們的獨立見解和思辨能力。

蘇軾寫起這種題目來稱得上是得心應手,不一會兒就洋洋灑灑寫了六百余字。六百字還沒有現在的高考語文作文要求的字數多,但是蘇軾這篇文章從堯舜寫起,既有實際的歷史論據,又有自己鮮明的論點,指出為政者要做到一方面賞罰分明,一方面立法要嚴而責人須寬。總之是無論賞罰,都要以忠厚仁愛之心為原則,這樣天下才能夠成為“天下相率而歸于君子長者之道”的昌盛之世。

寫完卷子的蘇軾感到酣暢淋漓,瀟灑離去。他在考場外見到弟弟,弟弟雖然沒有蘇軾的神采飛揚,但也是一臉淡然,可見試卷完成得游刃有余。

兩個人同早在外面等候的父親一起回到住處,一路上兄弟二人討論起考試題目。蘇洵看著侃侃而談的兄弟兩人,聽著他們的高談闊論,心中滿是欣慰。兄弟二人興起之時,蘇洵也主動參與進討論之中,并對兩個兒子的文章做出了分析和評點。

父子三人其樂融融,此時應該是蘇軾一生中難忘的時刻,雖然有科舉考試的壓力,但是家中有慈祥的母親和溫柔的妻子等待著自己,身邊有嚴厲但很愛護自己的父親和從小一起長大的弟弟陪伴,心中更有一腔理想與抱負。人生如此,復有何求?

按照宋代的科舉考試規則,為了防止考官和考生勾結徇私舞弊,所有的試卷收齊之后,都會有專門人員進行登記并且謄抄一遍,隨后再交給考官改卷。

可以說,這比起今天的密封制度還要嚴格,畢竟密封制度還是有辦法從筆跡等方式看出卷子的主人,這種謄抄之法則是盡可能地避免了權錢勾結的情況發生。

跟著考生同時在考試院與外界隔絕的考官們此時也是有些等不及了,考卷一送到,就開始進行分房閱卷,歐陽修作為主考官,不可能每一份考卷都看到,一般由下面的其他考官先閱卷,選出一批優秀的來,再交給副考官閱卷,副考官通過之后才會交給主考官歐陽修閱卷。

所以能夠被歐陽修看見的考卷,本身已經是被精挑細選過的了。

當蘇軾的卷子被呈到副考官梅堯臣手上的時候,梅堯臣十分贊賞,立刻將其推薦給了歐陽修,歐陽修一連讀了好幾遍,對蘇軾的文章激賞不已,按捺不住想要將蘇軾的文章勾選為第一名。

但是歐陽修很快轉念一想,這樣的文章,如此的文風,似乎和他的弟子曾鞏很相似。他當時覺得,這文章天下間恐怕也只有曾鞏能夠寫出來了。曾鞏被后人列入了唐宋八大家之中,文章自然寫得極好,只是他在參加科舉考試前,已經得到了歐陽修的賞識并且拜入了歐陽修門下。如果歐陽修擔任主考官,他的弟子卻成了第一名,別人難免會不服氣,甚至歐陽修也有徇私舞弊的嫌疑。

所以思來想去,歐陽修還是把這篇文章評為第二名。而若不是他的一念之差,蘇軾的文章其實本應該是第一名。

此時的蘇軾和蘇轍信心滿滿,同父親一起慶祝一番之后,馬上就繼續投入了復試的準備之中。

禮部組織的第二輪考試主要是考經義,主要考量學生對于儒家典籍的理解,這門考試主要看考生學習儒家經典的時候是否下了苦功夫。蘇軾讀書本來就十分刻苦,在這輪考試中以“春秋對義”即回答《春秋》中的問題獲得了第一名。

這個第一名是實至名歸的,完全不摻雜任何個人的喜好,更能夠看出蘇軾讀書的功底之深厚。

通過這一點其實也能夠看出,天下懷才者眾,為何只有蘇軾等寥寥幾人能夠獲得至高的地位。他們無一例外,在天分才情、道德修養和人生志向之外,還有與之匹配的汗水與努力。

是年三月,在禮部組織的考試中,合格者要一起參加由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這也是蘇軾第一次見到今后影響他一生的仁宗皇帝。

初次見到皇帝,蘇軾心中自然難免有些緊張,但他還是不卑不亢,敢于抬頭面圣。在他看來,皇帝陛下固然威嚴有加,但也是血肉之軀。他相信,一位明君必然心思澄明。他感到體內的熱血在奔騰,仿佛距離忠君愛國的境界愈來愈近。再聯想到如今大宋天下,心中想要治國安民的志向也更加堅定了一分。

在這次殿試中,蘇軾兩兄弟年紀輕輕卻氣度不凡,在策問環節展現出了大將之風。但因為年輕氣盛,蘇軾的文章寫得有些激進,不完全符合儒家中庸之道。再加上仁宗皇帝認為蘇軾太過年輕,如果讓他太過順利恐怕會助長驕逸之氣,所以仁宗皇帝并沒有給予蘇軾進士甲科也就是狀元、榜眼、探花的榮譽,而是賜予其進士乙科即進士及第出身。

殿試之后,仁宗皇帝興沖沖跑到皇后寢宮中對皇后說道:“我今天為子孫和天下百姓找到了兩個太平宰相啊!”

仁宗皇帝如此賞識蘇軾和蘇轍兄弟二人,兩兄弟卻渾然不知。考試結果一出來,父子三人難掩喜悅。但在喜悅之余,蘇洵心里多少有些不太好受。兩個兒子都是第一次到京城參加科舉考試就榜上有名,自己卻是混了大半輩子,屢次參加考試都以失敗告終。百感交集之下,他還寫了一首打油詩:

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

莫道登科難,小兒如拾芥。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蘇洵并不是狹隘之人,他只愿盡人事聽天命,將希望寄托在兩個兒子身上。兩個人沒有辜負自己的期望,蘇洵收拾起心情,第一時間帶著兒子去拜訪歐陽修。

因為在歐陽修擔任主考官的時候考上功名,那么蘇軾自然而然成為歐陽修的弟子。既然還留在京城,蘇軾也理應去拜訪一番。

拜訪也不能空手而去,帶著黃金白銀之類的俗物當然也不合適。蘇軾覺得,既然是拜訪老師,最好的禮物當然還是作品。

蘇軾帶給歐陽修的作品是自己寫的一篇《上歐陽內翰書》,文章雖然全篇不足五百字,卻言簡意賅地回顧了大宋開國以來的文學發展歷程,并且對當前浮巧輕媚和過于務奇怪癖兩種文風進行了分析,提出了自己對于文學發展的見解。

如果說在之前的考試中,蘇軾的發揮還受著題目的限制的話,這一篇精心撰寫的文章則是極盡可能地表現蘇軾的才學和見解。歐陽修讀完之后,贊不絕口。他后來在寫給梅堯臣的信中說,自己讀完蘇軾的文章,竟然不知不覺汗流浹背,感到十分痛快。那時候他就預感到了,這個少年一定前程似錦,甚至成就一定會在自己之上。

面對這個可敬的后生,歐陽修沒有吝嗇褒揚之詞。他大笑著拍了拍蘇軾的肩膀,表示未來三十年的文壇,將會是蘇軾的天下。除了對這篇文章大加贊賞之外,歐陽修還對當初禮部考試時蘇軾的文章提出了一個小疑問。

當時歐陽修已是文壇泰斗,蘇軾只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向后輩請教問題是需要勇氣的。但歐陽修真正踐行了孔子講的“不恥下問”,絲毫不以為意,虛心地問道:

“你那篇《刑賞忠厚之至論》里面說:遠古時期的堯帝當政時,皋陶擔任司法官,有個人觸犯了刑罰,皋陶三次提出要殺死他,堯帝卻又三次赦免了他。這個典故不知道是出自哪里?”

其實,這樣的提問反而顯出了歐陽修的風范。事實上,越是地位高名聲大卻沒有多少本事的人,越是害怕讓別人看出自己的無知,于是他們會經常性地選擇不懂裝懂。

據說,當代著名兒童文學作家鄭淵潔在一次參加作家交流會的時候,有人曾經當場問他有沒有讀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他坦率說自己沒有讀過。那個人做出一臉震驚的樣子。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國很著名的作家,在國際上名聲也很大,鄭淵潔作為一個作家居然公然宣稱沒有讀過,因此遭到了在場眾人的嘲笑。

當輪到鄭淵潔發言的時候,他問眾人有沒有讀過尼爾科娃的作品,居然有一半人點頭表示自己讀過。這個時候鄭淵潔笑了,他表示這個人根本不存在,是自己現場隨意亂編的名字。

歐陽修敢于承認自己的無知,且虛心求教,這在氣度上就已經是大師風范了。

蘇軾在聽到歐陽修的問題之后,告訴歐陽修這個典故出自《三國志·孔融傳》注。歐陽修當然讀過這本書,只是他卻不記得有這個典故。蘇軾走后,他立刻翻看《三國志·孔融傳》,卻依然沒有找到。

這下子歐陽修更加好奇了,難道蘇軾讀的和自己讀的版本不同?于是在下一次見面的時候,歐陽修再次追問蘇軾。

蘇軾沒想到歐陽修居然如此執著,笑了笑恭敬說道:

“三國時期,曹操剿滅了袁紹,將袁紹的兒媳婦賞賜給了自己的兒子曹丕,孔融聽到后很是不滿,便說:‘當年武王伐紂成功,將商紂王寵愛的妃子妲己賞賜給了周公。’曹操也是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回事,趕忙問出自哪本書。孔融卻說:‘并沒有什么根據,只不過憑借著今天的事情來推測古代的事情,想必古代也應該跟今天差不了多少。’學生我也是沒有什么根據,只不過從堯帝為君的仁厚和皋陶執法的嚴格想當然地推測罷了。”

歐陽修聽到這個解釋之后,忍不住擊節贊嘆,為蘇軾的隨機應變感到佩服。后來歐陽修經常會跟別人談起這件事情,每次都免不了要稱贊蘇軾是會讀書、善于運用書本知識的人。

歐陽修在文壇的地位頗高,有歐陽修一而再、再而三的稱贊,蘇軾的大名很快就在京師傳開了。許多文人都感到好奇,這個備受文壇宗師稱贊的年輕人到底是什么樣子。

不得不說,歐陽修的眼光是獨到的,他從那么多書生之中一眼就看中了蘇軾。歐陽修曾經私下里對自己的兒子說過:“將來我死十年之后,這世上將再也沒有人提我的名字。”

這當然是謙虛之詞。歐陽修死后,依舊留名青史之上。他提攜的諸多后進都一一成才。蘇軾果然成為文壇新的盟主,不負歐陽修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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