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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編
科舉停置與后科舉時代的政治和文化

第一章 天下有事功名多途和晚清科舉入仕的逼仄

一 內憂外患交迫和晚清的保舉捐納

隋唐到明清的一千多年里,科舉制度起于“以試為選”,又立定于“以試為選”。(1)則一千多年里朝廷選官和士人入仕,便常態地和主要地實現于讀書應試之中。然而時至清代后期,這種前后相承而歷時久遠的定規和常態已變其舊日局面。光緒年間吳汝綸論世事人事,直言“天下有事,功名多途”。(2)說明“以試為選”的科舉制度以外,當時又另有自上而下取用職官和自下而上進入仕途的別樣路徑。以科舉為來路的功名遂因此而漸變本義。而“多途”之為多途,又尤以“捐納、軍功兩途入官者眾”,(3)造成了咸同以來的官場之不同于此前的大觀。溯其始末因果,則兩者都是由19世紀中期那一場延續了十多年的內戰促成的。

就此前兩百多年的清代歷史而言,經捐納而得官職、因軍功獲保舉都屬本來自有先例。但在兩百多年里,前者因河工、賑濟、營田、軍需各由“事例”而起,并不構成連續性;后者因戰爭中的克敵制勝、攻城掠地而起,并不構成普遍性。同治末期毛祥麟說:“自道光辛丑、壬寅間,海疆用兵,始大開捐例。咸豐初,粵匪繼起,蔓延十五六省,軍餉浩繁,例遂久開不閉。”又說“至軍功一途”,則“每克復一州一縣,紛紛保舉,在營文武員弁之親戚故舊,皆得列名”。(4)前者說的是捐納從有限度變為沒有限度;后者說的是保舉從有規矩變為沒有規矩。兩頭的變化都起于太平天國引發的十多年內戰。此后的數十年里,內戰帶來的大規模兵事雖已停息,但中外之間的民族戰爭逼迫而來,同時是此起彼伏于內憂外患交迫之下的海防、塞防、河工、賑濟、洋務、籌餉等,皆各成要務而各立名目,都在使這種沒有限度的捐納和沒有規矩的保舉沿此鋪展,了無底止地一路延續,又在一路延續里層層擴張,為那個時候的中國造出了越來越多的官。而由此形成數量上的大幅度累積,在數十年之間,已使一千二百多年以來“以試為選”的科舉制度一步步騰出空間,不得不與“捐列頻開,流品幾不可問”(5)和“近世保舉之弊,十倍于捐納”(6)下的“仕途于是乎雜矣”(7)直面相對,共處于同一個時代的社會之中,并合為同一個官僚群體。以“近世”的數十年比往昔的一千二百多年,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丕變。

捐納大半緣起于籌度支的戶部,保舉大半緣起于管地方的疆吏。前一面的目的在于開餉源,后一面的理由在于酬勞績。就本意而言,兩者都不是為了選官,但開餉源和酬勞績能夠行之有效,則兩者都是在科舉以外別開一重直入官場的門徑中實現的。而比之三年一次的鄉試和會試在法度制束之下的既有時間限定,又有名額限定,這種另開的門徑因其不立法度而尤多自由,又因其尤多自由而更容易漫無邊際,不辨良莠。其時的奏折說“捐輸原為籌餉計”,而利源所在,則籌餉促成招徠,招徠促成廣攬,遂有各省自行其是的“捐輸減成章程”,以期多銷多得:

直東兩省離京不遠,報捐章程與銅局相等;豫省以餉票折收加一成現銀,約居十成之二;湖、廣、川、浙約居十成之三;江西、兩廣約不及十成之三;云、貴約居十成之二;安徽全收餉票,約居十成之一,其余各省均無過于三成者。計由俊秀捐納州縣至指省分發,不過千金。(8)

這種“十成之一”“十成之二”“十成之三”,說的都是“捐輸”得官用來交易的銀子,其實際數目常常是在一減再減之中。各省“減成”,初旨都是廣為招徠,而直接的結果則是得官太過容易和造官太過放濫:

從前捐納州縣,一官不下萬金。非家道殷實,及自度才器尚堪任使者必不敢冒昧呈捐,其父兄亦不令其子弟躁進。即任官后經手錢糧,思欲染指,自揣身家甚重,不肯嘗試為非。所以我朝屢開事例權濟一時,均無大弊。獨至今日不然者,實因捐一州縣,所費無多,有力者子弟相沿爭為壟斷,無力者借貸,而至易于取償。(9)

而后是“眾志紛然,群趨于利”。(10)若以翁同龢日記中所說“新放四川道玉銘,曾充庫兵,開木廠”,又報捐道員的記述相比照,(11)則具見其時得官的隨心所欲和造官的百無禁忌,以及由此催生出來而不同于科場面目的人物和情狀。與之同出一源而同存于一個時間里的,還有“軍興以來保舉漸濫”(12)而致“保舉打仗之員甚多,而接仗之地人皆不知”(13)的杜撰軍功,以及此后沿其軌轍紛至沓來的“使館隨員有保”“出洋肄業有保”“海防有保”“勸捐有保”“招墾有保”“救護商船有保”“督銷緝私有保”“厘金溢額有保”“籌辦電報、鐵路有保”“機器局、船政局、洋務局、水師學堂、武備學堂莫不有保”等,而自世人看去,正成其“一歲保數十百案,一案保數十百員。刁紳、劣幕、紈绔皆竄名其中”(14)的成群結隊進入官場。

與一路辛苦地從“以試為選”里走出來的科舉士人相比,這種沿捐納、保舉而進入官場的人因其別有來路,便在整體上另成一類。道光一朝朝廷開捐,而道光帝于召對之際與翰林問答,曾直言“我最不放心者是捐班,他們素不讀書,將本求利,廉之一字,誠有難言”。(15)捐納入仕者之不可信,全在于其“素不讀書”而不能明理。他所用為對比的,顯然是讀書出仕而更能明理的科舉中人。之后,同治朝御史周恒祺的一道奏折說:

科甲人員,雖未必盡屬廉潔,而自念讀書考試歷數十年之辛苦,偶得一官,一旦因貪去職,則所得不若所失之大。即不肖偶萌貪念,亦有所顧忌而不敢為。若捐納州縣,不過費一二千金,得之原易,一旦出膺民社,無不施其掊克之謀,以為取償之計。迨宦囊既飽,即以其余捐升府道大員。較之為循吏而以卓異待升,不更捷乎?縱令發覺嚴參,而彼已為富家翁矣。(16)

這段論說言之明晰,同樣在把“科甲人員”和起于“捐納”的做官人分成兩路,而以前者總體上的猶有是非之辨來對比后者總體上的沒有是非之辨。就是非之辨為義理之大辨而言,則這種把科舉中人與捐納中人置于兩頭,互相丈量而深作褒貶,著眼點顯然不僅僅是其讀書入仕和納資入仕的不同,而是入仕途徑不同所造成的兩者之間品類的高低和德性的優劣。因此,“捐班”雖已列于官界之中,但君主舉而論之,表達的是懷疑和蔑視,言路舉而論之,表達的也是懷疑和蔑視。而君主引為深憂的“將本求利”和言路引為深憂的“取償之計”都說明,懷疑和蔑視,其共有的原因和理由,皆在于這些由市道而得官的人,很容易把商賈逐利的市道移來當成臨民的做官之道。所以,在朝廷的功令里,以科舉為正途,這些人只能算是異途。與之相對應的,是科舉猶自居有重心之日,國家法度對異途入仕者的更多督管辨察:

捐納及各項人員非由正途出身者,向于銓選分發到省時,由督撫面加考試,別為一二三等。一二等照例委用。三等實任開缺,候補者停委道府州縣等官,以左貳雜職降補。不列等第者咨回原籍學習。誠以職守所在必讀書明理,始可望其為守兼優,否則假以冠戴之榮,未便畀以事權之重,立法本極周詳。(17)

這種“立法本極周詳”,反映的是異途入仕與科舉入仕在朝廷意中本來的不相對等。因此久宦京師,曾做過刑部員外郎的陳康祺后來作《郎潛紀聞》,其中一節因事發議,說是:“我輩承乏秋官,本當神明法外,依古義以求平,若事事按律科斷,則一刀筆吏足以了之,何以睿皇帝煌煌圣諭,非甲科人員不得與聞秋讞乎?”(18)秋讞責在復審各地報來的死刑案,面對的是人命關天。而“神明法外,依古義以求平”,則尤重合天理國法人情為一體,從“按律科斷”的定案里審出錯案和疑案。因此,帝王以“非甲科人員不得與聞秋讞”立家法,既是以此慎重民命,也是以此歧視異途。在這種慎重民命與歧視異途的重合里,“非甲科人員”之“不得與聞”,直接反映的正是“非甲科人員”之不足與聞的整體預設,其中既包括捐納,也包括保舉。而以此為當然,則這種異途“不得與聞”的官缺和差使,在那個時候的中國其實并不僅止于刑部和秋讞。

這些事實說明,捐納、保舉雖因19世紀中期以來內憂外患的催化而成為官場常開的門洞,但與之俱來的,則是出自其間的群類自始即與科舉士人構成了一種實際上的對立和分別。同光間歐陽昱作《見聞瑣錄》,曾記述過這種對立分別之一路上達九重之上:

宣宗時,夷務孔亟,國用頗不足,戶部尚書孫瑞珍請開捐舉人例,準其一體會試,每人銀十萬兩。當時捐者二人,一為廣東潘仕誠家,一為吾省黃宗模家。后御史某參曰:“自開捐以來,凡販夫賤子與目不識丁者,皆可佩印綬,居民上,士人無不喪氣。所恃者,科甲一途,尚堪鼓勵人才耳。今舉人復可捐,則寒窗攻苦之士,其氣愈餒矣。孫瑞珍世代科第,不應忘其本來而獻此謀,以失天下士心也。”宣宗閱之,立命停止。(19)

清代的捐納入仕,京官至郎中為止,外官至道員為止。前者正五品,后者正四品,若以進士及第為起點做官,則都須升轉多年,換過幾次頂戴才能夠達到。而與爬完了登天之梯的進士相比,則舉人尚在沿科舉之路登天的半途之中,依當日的準尺衡量,其官格并不能算是已經充分齊備。因此,在報捐道員納銀萬余、報捐州縣納銀不過數千之日,(20)這一段記載舉開捐舉人的“每人銀十萬兩”,以見其輕重倒置而不相對稱;又舉廟堂之內的論爭及帝王對于論爭的裁斷,以見羅掘俱窮于“國用”不足之下,捐納做官猶可,捐納舉人則不可。倒置和論爭,都說明了本來一體相連的科舉功名和仕途官職,其時已被分成屬性不同的兩種東西,后一種能夠折算成銀子,所以是有價的;前一種不可以折算成銀子,所以是無價的。有價與無價出于帝王的判定,正是以此劃出納銀授官的界限和范圍,為產出于科舉制度的功名保留了“以試為選”的本色。就科舉制度孵育了萬千士人,萬千士人又依傍于科舉制度所形成的滔滔然天下皆是而言,其間最能打動君心的,無疑是奏議中以“失天下士心”為戒,提醒帝王立國之不能失天下士心。因此,在捐納、保舉已使官場門戶洞開之后,籌餉的計臣沿此引申,把科舉所造就的功名引入廷議,期于別立捐納名目,以補國計之不足,但在帝王心中,出自科舉的名器卻始終是一種不可移動的東西。時當四海窮困,孫瑞珍之后,又有過同屬一類的主張和同屬一類的碰壁:

[咸豐三年]禮部侍郎陶梁,請仿照康熙年間例,報捐生員,文生每名壹佰兩,武生減半。四年,戶部侍郎羅文恪公惇衍奏議稱:粵東大姓,往往聚族而居,積有公產,請令一姓捐銀至萬兩者,將該族子弟每遇歲試,永遠取進文、武學額各一名。侍郎何彤云,請開各省舉人、進士捐免停科之例。皆奉旨反駁。(21)

比之“立命停止”,“奉旨反駁”顯然又更多一重叱責的意思。而回聲起于士林,則以“圣明獨斷,杜絕權宜,二百年取士之大經,不容市井販夫得操進退”(22)為天下之大幸。

這種官職可以捐納、保舉,而功名不可以捐納、保舉的限定和區分,同時是在對比之中,把后者的身價之貴放到了前者之上。因此,雖然19世紀中期以后科舉、捐納、保舉三者都已越來越固化地成為常態的入仕途徑,但從咸豐朝、同治朝到光緒朝中期,多數士人所自覺選擇和傾力以求的仍然是由科舉進身。光緒初年“秦晉豫大祲”,翰林吳觀禮“以辦賑染疫死”,并因此進入時人的記述之中。而溯其仕途履歷,則“觀禮以舉人刑部外員郎居[左]宗棠幕,保至陜西道員,后注銷道員官階應試,中辛未進士,入翰林”。(23)他由從五品的員外郎得保舉而成正四品的道員,之后棄去道員重回科舉,經“以試為選”而成進士,入翰林,但以品級而論,道員變為翰林,已是四品落到了七品。這個過程曲折迂回,卻以一種自愿的選擇說明了那個時候的士人心中之所貴。與之同歸一類而守定取向的,還有屢試屢挫而久困于科舉之途的張謇。他曾赴朝鮮為吳長慶佐幕助成“定亂之功”,而不愿受保舉,(24)寧可身經屢試屢挫,仍然不改舊轍,之后歷時十一年之久始成正果。他們的人生路跡都說明,雖然此日正途之外,又有了異途,但就士心之所歸而言,則積一千二百多年之久,科舉制度的價值和聲光并未因此橫來之變而立時脫落。所以咸豐年間因順天鄉試而興大獄,致大學士柏葰以下多人“斬決”,多人“杖”“流”,一時天下震動。出自帝王的詔旨謂之“此次執法嚴懲,為士林維持風氣”,明顯地表達了一種守護科舉制度的自覺意識。于是而有記述中的“乾綱一震,士氣皆伸”。(25)前一面和后一面,顯然都交集于科舉制度和士人群體的相為依存。而時當捐納、保舉骎骎乎而起之日,這種牽動了朝廷和民間的一世關注之所在,卻全在捐納、保舉之外,并反照了捐納、保舉在人心中的無足輕重。

然而比之科舉的“以試為選”既有法度,又有限度,捐納、保舉則因章法寬弛而能了無制束。同治三年(1864),翁同龢在日記中說“曾國藩以肅清皖北保舉各員文武千人”,然后非常詫異地謂之“自來所未睹”。(26)他所指的應是當年十一月曾國藩所奏《水陸各軍肅清皖北江北出力員弁四案并保折》,其間附呈的名單之長,委實使人看了目眩。然而在相近的時間里,出自曾國藩奏議而性屬同類的“保舉”,至少還有《克復寧國府城并請獎恤出力員弁折》《遵保救援潁州克復霍邱出力文武員弁折》《湖南東征局籌餉官紳請予獎敘折》《雨花臺解圍出力員弁請獎折》《江西肅清及青陽解圍匯案請獎折》《今夏攻克九洑洲水師員弁請獎折》(27)等,與之相應和的都是一串一串名單。其間《官軍迭復江岸各城隘出力員弁六案請獎折》,則一折而保舉了“各員文武”近三千人。(28)這些“請獎”的奏折,以及由此累積的“獎敘”數目都出自同治朝的頭兩年,因此,由縱向做比較,曾國藩帶兵十多年而歷經百戰艱難,以軍功造官的規模一定會遠遠超出這個數目;由橫向做比較,同一段時間里還有左宗棠奏報的《請將隨營出力各文員先行甄敘片》《遵保迭次打仗出力員弁兵勇折》《遵保克復嚴郡出力弁兵紳勇折》(29)等,以及李鴻章奏報的《匯保淮揚水師會克太平蕪湖等處出力員弁折》《保舉克復南匯在事人員片》《克復嘉定等城三案出力員弁并保折》(30)等,他們的“遵保”和“匯保”,同樣都在以軍功造官。而且湘軍、淮軍之外,當日中國的其他兵隊既在接仗,則必有軍功;既敘軍功,則必有保舉,由此匯積而成的則是一個更大的數目。

這種因軍功而起的大規模保舉得官開啟于內戰之中,但在內戰止息以后的數十年里,軍功雖已減少,但以各種名目繼起的“勞績”則越來越多。以此請“獎敘”,保舉得官便多了種種五花八門的由頭和名目,而種種五花八門,最終又都會成為越積越多的數量。與之一路相伴的,遂常見言路綜貫前后而“痛論”“自軍興以后,保舉太濫”:(31)

夫從軍以摧鋒敢死為上,而敘勞乃屬文員;治水以負薪揵竹為功,而請獎不必工次。甚或一案累百人,少亦數十人,連名比牒,作福市恩,此何異于斜封墨敕哉?(32)

核其名實,“則凡保案中任勞者十之二三,徇情者十之七八”;論其情偽,則“下吏生事以邀功,大臣植私以濫舉”。(33)比之內戰中的以軍功得保舉,兩者都使后來的“獎敘”更多私意,又更多任意,則“保舉”之“太濫”也隨之而后來居上。光緒二十年(1894)的一道奏折以當時比從前說“永定河合龍保案,嘉慶、道光年間,每次不過一二十員,乃近來迭保至二三百員”;另一道奏折引常識論事理說“山東河工保案,近年多至五六百人。推原其故,由于吏部曾定以每決口門一處,準保異常尋常者六員,以為雖甚盛漲,至多不過十余處耳。孰意所報決口之多寡,概以所保之人數為衡,如擬保六百人,則稱決口一百處”,遂至“一二十里之內竟至百處有余”。然后追問說:“不知此六七百人何所托足?”(34)前者的“一二十員”變為“二三百員”,和后者的五六十人變為“五六百人”,都說明了那個時候的保案迭開,因其濫而成其多的實際程度。而在這種有舊例可以沿用的河工之類以外,還有前代所未有的“或夤緣出洋,或掛名海運,一保兩保,已道員而紅頂矣”(35)那樣別開一路而別成一類的勞績和保舉。而“夤緣”與“掛名”又說明由此產生出來的,大半也是因其濫而成其多。

與保舉猶以酬功酬勞為名義相比,因“國用”不足而起的捐納,則立足于上之所求在籌餉,下之所應以白銀,自始便不能為朝野的清議所容,從而自始便與義利之爭一路伴隨。兩頭之間形成的既是一種真實的矛盾,又是一種人在其中無從化解的矛盾。因此,捐納之綿延不絕,又會與這個過程里的翻覆和起伏交錯而見。道光一朝以“宣宗文皇帝御極之初,首停捐例,當時以為美談”(36)開頭,但時當國計所入不能敷所出,則同是“宣宗文皇帝”,也仍然只能重開捐例以濟時艱。迨繼起的咸同兩朝十多年內戰過去之后,光緒四年(1878)的上諭曾經追述“軍務未平”之日“開捐納職”的“不得已”,并明示“自應及時停止,以肅政體”。(37)然而帝王意志并不能繞出這種“不得已”。過了六年,朝旨以“軍餉緊要”,令廷議“豫為籌劃之處”,之后又沿此“籌劃”依舊回到了“開捐”一途。其間戶部的奏議特別引七十年前嘉慶帝既知“捐例本非善政”,而不得不“暫開豫東事例”之日,當時詔旨里備述兩難以明示“諸臣”的一段話,以說明七十年之后的同此困境和同此心境:

如確有把握,立能濟軍需河工之用,奏上時朕采取施行,即將捐例停止。若止言捐例之弊而別無良謀,其言皆朕所稔知,毋容虛陳奏牘也。(38)

帝王和臣下都知道捐納不是好事,但時處“各省地丁錢糧未能復額”,而“出款倍增”的四面無路之中,欲“求其不病商累民,而于財用即可稍裨者”,則“惟有開捐一事”。(39)在數十年開捐之后停捐、停捐之后再開捐的否定和否定之否定里,陳說道理的“止言捐例之弊”之空言無補不逮開捐納職的“立能濟軍需河工之用”,正反映了內憂外患交困之下,與利害的急迫相比,是非之論辯已不足以成為一種說服力了。所以,翻覆和起伏,結果都擋不住一個一個應時而起,又后來比照從前為理由而生的“捐例”。

但在這種被利害所牽引的過程里,一頭的“財用即可稍裨”,已在另一頭化為官場里一茬茬茁長的“捐班”,遂使戶部的困境經此轉移,實際上變成了吏治和治吏的難題。當日的時論指保舉之大弊,在上下之間的“徇情”和“植私”。然而“情”和“私”都附著于個體對個體的關系之中,并非人盡可求而人皆能得。與之相對比,則捐納顯然更多公共性,也更多公開性,又因這種公共性和公開性而更直觀地發生于眾目睽睽之下,從而更直接地成為朝野訾議之交集。所以捐納入仕的人物和故事常常被引入當時的記述和論說,而記述和論說最容易注目的,則大半都在“流品日雜”“因緣為利”“肆其掊克”“廉恥之道衰”(40)一面,以著力抉示其質地上的德性之惡。但在這一面以外,捐納與保舉相比而見的公共性和公開性,同時又在以人盡可求和人皆可得為招徠,累積地化為無分上智下愚的兼收廣納。由此產出的數量,是一種比質地更滯重地影響了當日中國的東西。光緒三年(1877),山西巡撫曾國荃奏告“晉省歷年災歉”,已成“赤地千里”而苦束手無策。然后引“天津上年賑饑成案,請旨飭部頒發虛銜實職空白實收執照二千張”,用為“辦理捐輸,以資接濟”。(41)至光緒二十六年,陜西、山西重災。陜撫岑春煊、晉撫錫良又援二十多年前的“晉省成案,請發實職空白部照”以辦“撫恤”。(42)這種一個成案引出一個成案的過程,不僅沿襲,而且擴展。以光緒三年一個省須以“二千張”捐納“執照”之所得用為“接濟”相比類,則二十多年之后兩個省的“撫恤”顯然需要更多的“部照”。然則比之翁同龢昔日以保舉“文武千人”為詫異,這一類由“執照”和“部照”造就的“虛銜”“實職”數目都遠遠過之。而兩者之外,在光緒三年之后的二十多年里,被稱為“大捐”的,又有“臺防經費事例”“海防事例”“鄭工事例”“新海防事例”“江南籌辦防務例”“江寧籌餉事例”“順直善后實官捐”(43)等,其間的每一個“事例”都旨在籌措大堆銀子,以應對國家面臨的大事。

與這種大堆銀子相對應的,便是大批白丁通過捐納獲得翎頂補服。而以晚期的數十年比此前的二百年,則后來的捐納又尤以“虛銜”不斷地減少而“實職”不斷地增多為定向的走勢,由此生生不息,結果是19世紀70年代末期之后的中國,初入仕途的地方官里,捐納已經多于正途了。(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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