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頭不到岸:二十世紀初年中國的社會、政治和文化
- 楊國強
- 7998字
- 2024-04-22 18:06:37
二 正途和異途:由各分一路到漫漶莫辨
數十年之間,保舉入仕匯積為巨大的數量,捐納入仕也匯積為巨大的數量。而在同一個時間里,朝廷與士林又共以正途、異途分清濁上下,自覺地為讀書入仕的科甲一途保留一種獨有的尊嚴和優越。后一面沿一千二百多年科舉制度的歷史慣性而來,本屬那個時候的人心所共認和事理之當然。這種由歷史慣性演化為共認和當然,著眼的是人以群分的面目不同和類別不同,其間并不涉及數量與數量的對比。然而當久被置于異途的保舉和捐納在其隨時勢而變遷的過程里一路膨脹,不斷地為官場造出源源涌入的做官人,其間生成的數目,便因其越來越多而成其越來越大。隨之形成的矛盾在于:比之科舉制度由歷史慣性所造成的社會心理,這種科舉之外產生的數目之多和數目之大,已是另一種實際存在的力量。而后是兩頭之間的一路傾斜無從維持兩頭之間原有的平衡,一方與另一方太過懸殊的數量對比,不會以其實際發生的一步一步地淹沒掉清濁上下之間的界限,使正途和異途同在一個變了形的官場之中,而不復再能分得清清楚楚。
保舉和捐納造成了一個多官的時代,相伴而來的便是“處處有官多之患”。(45)光緒八年(1882),閩浙總督何璟說:福建一省的“候補試用府廳州縣佐雜鹽務各班”,已有“一千二百余員”。(46)同一年山西巡撫張之洞說:同治以后,晉省“候補人員”數年之間已“驟增三百余人,蓋多于舊日者,十之七矣”;(47)光緒十四年,云貴總督岑毓英說:“云南地居邊荒,素稱瘠苦,候補人員向本無多”,而時至此日,則“捐保各案與正途并進”,遂使“滇省候補同通州縣至一百五十余員,尚有已據稟到,留省未經考驗者又百余員”。(48)每一個地方都在層積累進地接收分發而來的官員,但每一個地方又都無從安置這些越來越多的官員。一則后來的記述言之鑿實地說:
候補文官之多,莫如江寧。宣統末年,在江寧之候補道三百余員,府、直隸州三百余員,州、縣一千四五百員,其他佐貳雜職約二千余員,冠蓋薈萃,備極一時之盛。顧此三數千候補人員與江寧所設差缺數目相較,僅能得三十與一之比例。蓋寧、蘇兩屬,僅轄道缺七,府缺八,直隸州三,廳三,縣六十七,若專以江寧而論,合道、府、廳、州、縣計之,不滿五十缺也。(49)
宣統末年地方官場里的這種看不到出路的擁擠和淤塞,是在數十年歷史的前后相承中形成的,所以擁擠和淤塞,正寫照了數十年之間官員總量的大幅劇增,都在轉化為官僚制度自身運轉和自我維系的大患。
地方官場擁擠淤塞,同在多官之世,京中的官場也擁擠淤塞。光緒初年言路論時務,已對比今時之不同于往昔,為人君說京曹“人才抑塞”的情狀,“朝廷取士,首重甲科。多士幸入詞垣,重以散館考試,高等則授職編檢,次則分用部屬,次則銓選知縣,求才實用,內外分司,法至善也。乃近日各部候補司官,多者數百,少亦不下百數十員;加以保舉捐輸,插補插選”,遂致“求補一缺,動需一二十年”。(50)以當日“工部滿缺九十余,漢缺僅十八”(51)為例,對比“候補”之中的“數百”和“百數十”之尤多漢缺,則后者遠望前者的遙不可及是非常明顯的。而相隔十年之后,出自廟堂的議論申說天下之大利大害,筆下仍然要常常牽入同一個題目:
曩時[六部]員缺既通,人得及時自效,故歷練久而成就多。比年部曹皆苦淹滯,但舉候補者言之,自吏部而外,員數之浮于額缺,不啻落第。循資平進,正途或十余年不得敘補,捐班或二十余年不得序補。(52)
而后是“擁擠滋甚,澄敘靡由”之下,舊日“六部為儲才之地,名臣循吏半出其中”,而今但見“登進之途”寬,“杰出之才”少。(53)眾多的京官構成了前所未有的龐大數量,同時是眾多的京官又淹沒于這種前所未有的龐大數量之中,大半都成了一種面目模糊的存在。
科舉制度下的鄉試和會試以三年一度,各有定額為常態,所以能夠從以試為選中露出頭來獲得功名的人,始終是一個有限的常數。(54)與之相綰接,則清代官制中的“缺額”和銓敘中的章法,都是以這種常態為前提和常數為對象的。由此提調上下,科舉入仕之大體上能夠井然有序正在于此,科舉入仕的規矩森嚴也正在于此。然而數十年之間保舉、捐納在科舉制度以外累積地造出的成百上千,以及合成百上千而為成千上萬,對于官制和銓敘來說,便成為一種持久的沖刷和累積的倒灌,遂使沖刷倒灌所至,數十年之間,官制越來越罩不住官界,銓敘越來越守不住章法。與之相為因果的,則是隨科舉入仕的井然有序和規矩森嚴不復再能成為墻垣和界限,出自“以試為選”的士人既已不再能自守一類,遂不得不移入成百上千和成千上萬之中;既已移入成百上千和成千上萬之中,遂不得不與保舉入仕和捐納入仕的各色人等同在一個宦海里起伏沉浮。以一千二百多年以來的科舉歷史相比照,這是一種顯然的淪落。一則奏議說:“國家以科目取士,雖不能盡得有用之才,而明體達用足膺艱巨者,多由此出。至捐納一途,原屬權宜之計,正途八九,捐班一二,于吏治尚未大害也。即如六部之郎中、員外、主事,是登甲第后所擢用者也;外省之道、府、州、縣,是有司方面親民者也,而今則由捐納者比比皆是。”(55)與“國家以科目取士”相比,“捐納一途”本屬異常。因此,以異常對照正常,這段話的主旨是在申述,由科目選出來的人比“捐納者”切近義理,從而更靠得住。對比兩者是為了區別兩者,然而其末了所舉的“捐納者比比皆是”,則又說明,科目與捐納之間的界限實際上已在日趨湮滅之中。
這種界限湮滅的過程,使本以清濁分高低的正途與異途越來越相對等,但對于正途來說,這種對等所帶來的卻常常是仕路上的不平等。當時人說直觀之所見曰:
近來仕途日雜,相率以迎媚為能。一遇優差,夤緣鉆刺,無所不至,各部院大臣,點派差使,既不考其賢否,校其資序,甚至各存意見,互相齟齬,于是捐納未久者可得優差,而正途資深稍知自重者視若贅瘤。又或以優差而得優獎,遂可越次升補,名曰搶缺。夫搶之一事,豈可形諸仕途?(56)
這種以京官為對象的觀察所引發的深度不平,是正途得差補缺之不如捐納。而在同一個時間里,京城以外的地方官場里更多異途入仕者,遂又有更多異途駕正途而上之的各色路數:
讀書通籍多半寒畯之士。其以歸班知縣銓選,以即用知縣分發者,類皆中年以后之人,正宜使之及時自効,俾得早展百里之才。從前選輪只數十人一周,到班甚易。近因各項插班甚多,一輪須一二百人一周,到班甚難。而捐納人員,一經上兌便可得官。甚有未及歲者先行納資,豫為服官地步。勞績人員,一二年投効,一兩次保獎,即成正印一官。而歸班知縣,即用知縣,計其得官年歲,較之庶吉士部屬等官,固已有傷老大,又復選補無期,欲歸銀捐則苦于寒素,僅歸即用則苦于壓班,徒使晚成之器,幾成廢棄之材。(57)
當保舉、捐納以其不斷造出的成百上千匯為累積成千上萬之后,出自科舉取士的有限常數便已被淹沒于其中了。與之一同被淹沒的,還有讀書人在寒窗孤燈之下日復一日付出的千辛萬苦。然而前一段說京官的文字以“捐納未久者可得優差”,反襯“正途資深”者之被“視若贅瘤”;后一段說州縣官的文字舉“捐納人員”和“勞績人員”之易于得官,反襯“讀書通籍”者的“到班甚難”與“選補無期”,則又非常明白地說明,在保案、捐例之層出不窮化為異途入仕的了無止境之日,了無止境同時又在化數量為沖擊和聲勢。對比之下,則科目取士已不僅是被淹沒的,而且是被壓抑的。所以,光緒朝言路曾由吏治論及科目與軍功、捐納,尤其非議“各督撫喜用軍功、捐納,以致升遷調署,異途捷足先登,而正途少與焉”的以好惡為偏斜。然后說:“夫以正途之悃愊無華,其趨蹌應對誠不若異途之工”,而“身膺民社,凡所以培養民氣者,必自讀書稽古中來”。(58)這些論說起于廟堂,深度反映了作為一種選官制度曾長久籠罩天下的科舉取士,此日已光華黯去而困處于層層蜷縮之中。而“各省督撫”之能夠以好惡為偏斜,且行之無窒無礙,正以大吏慣于輕忽正途和有意輕忽正途的事實,具體地說明了其時行使權力的人物,在這個過程里的心中之觀念變和眼前之尺度變。數十年之間,奏議和時論常常以“捐例開而仕途雜,保舉濫而名器輕”(59)來概括這個時代“政體”的悖乎常理,而寫照的則是科舉制度在晚清官場的由盛而衰,以及科舉制度由盛而衰與保舉、捐納節節膨脹的相為因果。數十年之間官僚產出的歷史,也因之而在這個過程里成了一種制度敵不過異途膨脹的此消彼長。
制度敵不過異途膨脹,是因為造就了異途膨脹的東西,能夠改變制度并且正在改變制度。光緒初年,御史梅啟熙舉過去所未曾有過而此日常常可以見到的“在任候選”,以說明捐納帶來的出格顛倒和出格顛倒帶來的無常和無序:
有州縣而捐知府在任候選者,與本管知府跡似平行;直隸州而捐道員在任候選者,其本管知府他日將為屬吏。職分相抗,安能表率?且大計群吏,以廉為本。乃各州縣清廉自守,累年不得升,即升亦不過一階,而貪吏剝取民財,加捐班次,且越級捐升,仍在本任恣其貪黷,是貪吏不可為而可為矣。(60)
然后統括而謂之“官聲不問優劣,有錢即可自升”。(61)科舉制度的以試為選,立意在于把富與貴分開來;但捐納之由輸財得官,則不僅富與貴可以相連,而且富與貴可以對等。因此,“有錢即可自升”雖于理大謬,卻正是從這種相連和對等里自然衍生出來的。而以“國家設官,大小相維,各有體制”(62)為當然,則作為歧出的東西,“自升”和“越級捐升”之成為當日的事實,只能是以一種名分的矛盾、倫理的矛盾為沖擊,而實現于傾翻綱紀的過程之中,而后是舊日的官場等序和權力秩序失其常軌與常度,不復再能維持整體上的籠罩力和管制力。
名分、倫理、綱紀、等序、秩序,以及籠罩力和管制力的變化,都是深處發生的制度變化。一千二百多年來,官常與官制本與科舉制度連體而生,因此,雖然朝廷把正途和異途分為兩路,并歸后者于“權宜之計”,但當籠罩官僚和管制官僚的官常、官制因異途的沖擊而失其軌度之日,這種曾被另分一路而當作“權宜之計”的東西,又一定會更進一層地侵及科舉選才的制度和過程。當時人記述見聞,遂常常言及這種保舉、捐納侵及科舉之內的事實,引為訝異。其中一則說:
曹益三以山東歷城縣令閽人起家,入貲為知縣,分發江蘇,權吳令。某歲縣試,索題于幕賓,為書莫、春、者三字與之。曹點名畢,提筆寫題紙,乃誤書者字為在,眾大嘩,幾至罷考。(63)
科舉制度下的功名始于進學以成生員,與之相對應的,是科舉制度下的考試始于以童生為對象的縣試、府試、院試。曾在其中走過一遭的人說:“所謂縣試,便是先從縣里考試,主試的便是縣官。縣試畢后,便是府試,主試的便是知府。縣試、府試考過以后,便是學臺來考試了,名曰院試(俗稱道考)。這一次考取了,方算是一名秀才,然后才可以去鄉試。”(64)縣試、府試、院試考的都是詩書,從而都是文化。以此相對照,則本以看門為業的曹益三由捐納而得官,又由“權吳令”而得主持文風素盛之地的縣試,遂成了不讀書的人在考讀書的人;成了沒有文化的人可以操弄以試為選,并因之而可以裁定文化的高低。比之“有錢即可自升”的直接傷及官制而間接傷及科舉,這種出自捐納的人物由異途而入,在其一手提調考試的過程里,實際上已由外而入,使自己成了科舉制度畸生的一部分。而對于科舉制度來說,則從這種由異途而入的異類身臨場屋而俯視多士,已不能不是一種頭腳顛倒,面目全非。數十年之間,捐納產生了大批本非士人的州縣官,便是同時在產生大批能考讀書人而自己并不讀書的人。因此,后來又有包天笑筆下“米店老板”出身的蘇南知縣馬海曙,以及他主持縣試的場面:
在一般考生的目中,因為他是捐班出身,便有些瞧不起他,常常的戲弄他。在點名的時候,都擠在他案桌左右,七張八嘴,胡說白道,甚而至于用一根稻草,做了圈兒,套在他的頂珠上,以為笑謔,也是有過的。(65)
其時已近晚清末期,與“閽人”起家的曹益三因出錯試題而致“眾大嘩,幾至罷考”的群情憤激相比,“戲弄”、“笑謔”和“七張八嘴,胡說白道”,則已是熟視已久之后的見怪不怪。頭腳顛倒而能見怪不怪,既可以見到這一類前代做不出來的事在數十年間已成為一種普遍的事實;又可以見到后起的數十年改造了漫長的一千二百多年,而使此日的科舉制度已顯然不同于之前的科舉制度。兩者構成的都是那個時候的世變。
縣試被稱作“小試”或“童試”,所指猶是登天之梯的起端一段。(66)而相比于“小試”,科舉的變化之所以成為那個時候的世變,程度更深的一面,還在于由科舉制度所維持,而久被中國社會當作天經地義的以功名分貴賤,在這個過程里已常被置于世人與世情的比較之中,并且越來越經不起比較。當時人曾以一段對話為白描,以寫照官場眾生相:
有歐陽某者,以道員入都引見。一日,某貴人招飲。歐陽至,主人迎客,甫一揖,仆白內有事,主人送茶即去。時盛暑免褂,旁一客金頂紗袍,歐陽因與揖坐。良久,歐陽忽問曰:“觀汝相法,讀書應可得志。”客謹對曰:“向亦曾讀書。”又問曰:“已入泮否?”客曰:“曾蒙某大宗師取入學矣。”曰:“然則鄉試如何?”客曰:“已于戊子科僥幸。”又亟問:“會試幾次?”曰:“庚寅幸成進士。”歐陽至是甚觳觫,猶問曰:“朝考后點用何職?”曰:“翰林院庶吉士。”歐陽復問:“留官否?曾得差否?”客曰:“前年蒙派充湖南鄉試副主考。”歐陽大愧失辭,不復有語。俄而客轉詢曰:“公以道員在外,當是由翰林截取?”歐陽惶悚言非是。曰:“然則應是部曹改捐?”言亦未嘗得進士。客又請問鄉試何科,彼此當有年誼。歐陽復悚言未曾中舉。曰:“如此應是由廩貢報捐?”歐陽慚言少時未嘗應童試,即報捐今職。客正色曰:“吾聞捐一道員不過萬金,而外省當佳差,往往歲得數萬。牟利之道,洵為最工。”歐陽大慚。(67)
這個故事由捐納一方的洋洋自得而輕率發問開始,又以其自取其辱和自慚形穢為了結,意在說明科目與捐職在人心中的高低之分和輕重之分。然而問答所涉及的“部曹改捐”、舉人報捐和“廩貢報捐”等等,又說明了已經從科舉考試里獲得了不同功名等第的士林中人,也常常要借道于捐納,并常常在借道于捐納。《見聞瑣錄》說:
湖北范鳴和,嘗為吾省[江蘇]副主考,后又捐吾省候補道。初入翰林時,名鳴瓊,散館列一等第八,在鄂省則第一,向未有不留館者。而顯廟[咸豐帝]改為主事,人莫測其故。(68)
這種由翰林散館而改主事,則身份已屬部曹,之后再捐候補道,在當日便是“部曹改捐”。《凌霄一士隨筆》說:
客談呂海寰軼事:原籍山東掖縣,游京師,遂入大興籍,補博士弟子,領同治六年丁卯鄉薦。會試屢不第,以舌耕為業,設帳于戶部經承樊某家。時咸豐間政府所發鈔票,已等廢紙,惟捐官上兌尚可用。樊家所存甚多,一日樊與海寰談及,曰:“先生何不捐一部曹,此間所存之鈔票可作上兌也。”海寰唯唯。樊遂代為上兌,捐一員外郎,簽分兵部。(69)
比之范鳴和在仕途之內借捐納而自己移動自己,呂海寰以舉人報捐起家,是由仕途之外走入仕途之內。兩者都有得自于科舉的功名,但使他們由低向高而更上一程的卻又都是捐納。數十年之間正途與異途各分界限,然而以吳觀禮注銷保舉而得的道員,重回科場以取進士、翰林,以及張謇寧肯久困場屋屢試屢挫,而不愿由保舉進身的執著為對照,則范鳴和與呂海寰顯然以其另成一路的選擇,顯示了正途與異途共存之日,士人世界中的不變之外還有可變。而比之前者的面目清晰和可以歸類,后者之捐納得官和捐納升官,已在正途和異途之間顯得面目模糊和不可歸類了。
一千二百多年來,以功名分貴賤曾是一種公認的尺度和唯一的尺度。由此形成的歷史慣性,曾使朝廷一面不得不由軍功而行保舉,因國用而開捐例;一面又用心把保舉、捐納與科目劃分開來,以力為維持功名的獨尊。與之對應而見,便是這個過程里的讀書人,猶能有執著于功名的守此不變者。但保舉、捐納既能造官,其實已在致人以貴。丁柔克的《柳弧》一書多記身歷的見聞,其中一則說:
予在如皋時,忽來一唐觀察奉拜,云本地人,予疑之。傍有吳觀察仆笑曰:“此事有故。唐大人即唐先生也。唐為某大銀號伙,銀號有玉圖章一,以為憑信,可以各省一呼十萬。唐竊其圖章,已用不資,號怒,欲訟之。唐亦怒,遂日夜捐一道員與之相抗,而捐道之錢亦號中錢。現索圖章甚急,不知此事如何了結也。”予笑頷之。(70)
而后“[銀號]大費周折,請出多人,情愿將唐已用之錢作為欠項,號中復借銀三千兩與唐,到省進京之用,俟為官后再行統還。而銀號此次又用錢不資,其事始結”。(71)一個侵蝕了大筆銀子的伙計“捐一道員”便能白日升天,使東家不得不后退屈服,具見世人眼中所看到的,是捐納之致人以貴,其身價并不異于科舉的功名。但在兩者之間這種直觀上的無從分辨背后,則是一千二百年間科舉以功名分貴賤,其立意和取義所養成的內在價值,以及這種內在價值在人心和世情中的長久聲光,其時已淹沒于世人與世情直觀而見的功名多途和功名因多途而生的變異和錯雜。因此,當日時論前后相繼,紛紛陳說“名器濫”和“名器甚濫”(72)為大患,既是在指保舉、捐納產出的名器之多,尤其又是在以內涵和價值做對比,指正途與異途并存之下的名器已經名實相歧,全然不同于本來意義的科舉制度賦予名器的十丈靈光。而引這種陳說對比此日出現于士人世界中起家正途,之后復取道異途更進一程的人物和現象,則同時又可以看到,當時的議論猶著力于要分清的東西,在實際的社會存在中常常不再界限分明而不可渡越。由此形成的是應然與實然、道理與事實之間的矛盾,而反照的則是應然改變不了實然和道理改變不了事實。因此,即使是記述了這一場銀號里的風波,以描畫小人之善用捐納及捐納之助成了小人的丁柔克,其自身也曾在“科場失意”之后捐過候補道員。(73)由后來回頭看從前,顯然是初心已變。與之相仿佛的,還有以翰林起家,之后做了三十多年地方官的張集馨。他因久歷仕途而見慣世情,又因見慣世情而深惡捐納,并在自編年譜里于此痛詬至再至三,然而其同治三年(1864)歲末的日記,則又列有一段文字,專門陳述自己剛剛經手的捐納:
托藎臣為二全捐員外分部行走。大全已捐,遇缺即選同知,得缺后,可奉其母并挾其婦同蒞任所。二全可攜其媳來京供職,其家薄田租入,可貼補在京當差,計甚善也。伊兄弟俱年已四十,毫無成立,再復優游鄉里,識見行為必且日就卑鄙;今各給一官,則來往者皆系官場,目耳涵濡,似可稍為闊大,將來子孫長大結親,亦省得在三家村中做來做去,無一發旺人家。(74)
記述中的“大全”和“二全”都是他的侄子。若以“年已四十,毫無成立”,且慣于“優游”相推度,兩者顯然都不是有出息的人。當張集馨深惡捐納而施以痛詬之際,其筆鋒所向,都是直指捐納之下不配當官的人在當官,(75)但此日為“毫無成立”的侄子捐員外、捐同知,他所一手經營,而以為“計甚善也”的籌劃,無疑同樣是在把不配做官的人送到官場里去。兩面之間形成的是一種不僅明顯,而且尖銳的矛盾,而這種見之于一人一身的矛盾,又以其對同一種東西的一面痛詬一面融入,具體而清晰地演示了在一個應然改變不了實然,道理改變不了事實的時代里,科舉人物的心頭壁壘在自相抵牾中一步一步脫散,以及正途與異途之間的界限在這個過程中的由分明而模糊,由模糊而澌滅。因此咸豐八年(1858)歲在戊午,朝廷因科場舞弊而興大獄,曾使天下震動。而時至光緒一朝,京中士議追說戊午舊事,已由今視昔,概乎言之曰:“惟近三年來,兩宮吉地,先帝陵工,以及實錄、玉牒館,偶效微勞,每邀殊寵。若輩多捐納閣、部官,洊保顯秩,并不必區區甲乙科矣。”(76)天下重科目,而后科場有舞弊。這一段文字持過去未久的歷史為事實,以反照眼前所見的科舉,而歸之于“區區”,直言其實際上的無足輕重,以說明一路過來世相的變遷。而科舉之成了“區區”,則是“捐納”和“洊保”與之互相匹比而更加易取易得的結果,兩頭之間遂構成了時人眼中的因果顯然。因此,在一千二百多年獨尊之后以“區區”指稱科舉,寫照的正是社會取向和社會心理中出自深處的逆轉。
在這個應時而起,又伸展無定的過程里,功名多途造成的功名分解和功名錯雜,以及曾經獨尊的科舉在這個過程中日趨而日益失重,都已層層消融了朝廷功令在“讀書明理”與“素不讀書”之間所設定的分類和分界,隨后是得自于科舉的功名無以自立,不能不一步一步地消泯于正途和異途的舛錯駢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