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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唐代藩鎮形成的歷史考察

唐代藩鎮是怎樣形成的?這是一個頗為復雜的問題。藩鎮作為實際上凌駕于州縣之上的一級軍政機關,并不是一朝一夕所致,而是有一個歷史的發展過程。它也不是某種單一歷史條件的產物,而是由諸種社會矛盾和各方面因素所造成的。在安史之亂以前,邊疆節度使體制的形成和內地采訪使權力的發展是藩鎮形成的背景條件;安史之亂以及肅代之際的政治、軍事形勢則對內地藩鎮林立局面的形成起到了關鍵作用。后一方面的情況我們將在下一章分析,這里只討論前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又可從三個方面來進行探討,即社會矛盾的發展引起軍隊素質的變化;邊疆地區戰爭形勢的發展引起邊防體制的變化;現實統治的需要導致采訪使制度的確立。這幾方面的因素為藩鎮的出現準備了充分的條件。當安史之亂期間節度使與觀察使(采訪使)合二而一時,集軍政權力于一身的藩鎮就最終形成了。

一 社會矛盾的發展與軍隊成分的變化

《新唐書》卷50《兵志》云:“所謂方鎮者,節度使之兵也。原其始,起于邊將之屯防者。”[1]歐陽修的這種概括雖并不很準確,卻也說明兵制和邊防體制的變化在藩鎮形成過程中舉足輕重。

眾所周知,唐前期實行征兵制,主要有府兵和兵募。府兵是固定的兵制,原則上“成丁而入,六十出役”[2]。兵募則由天下諸州差遣,“取戶殷丁多,人材驍勇”[3]。這種亦農亦兵的征點制度之所以實行,顯然是以當時均田制的較好貫徹為基礎的。隨著均田制的破壞,土地兼并的發展,這種征點兵制也勢必難以維持,趨向崩潰,其具體表現則是大批農民紛紛逃亡,武則天時韋嗣立就有“今天下戶口,亡逃過半”[4]的說法。

均田制和征點兵制的破壞以及流民客戶的激增,形成了一種互為因果的惡性循環,給唐王朝帶來了一系列嚴重的社會問題,這在證圣元年(695)鳳閣舍人李嶠的上表中有集中的反映:

今天下之人,流散非一。或違背軍鎮,或因緣逐糧,茍免歲時,偷避徭役。此等浮衣寓食,積歲淹年,王役不供,簿籍不掛,或出入關防,或往來山澤。非直課調虛蠲,闕于恒賦,亦自誘動愚俗,堪為禍患,不可不深慮也。[5]

李嶠這番憂心忡忡的上奏包括三方面的問題。首先是“王役不供,簿籍不掛”“課調虛蠲,闕于恒賦”,嚴重地影響到政府的財政收入。唐玄宗時的《禁逃亡詔》也說:“雖戶口至多,而逃亡未息……遂令邦賦不入、人偽斯甚。”[6]其次是逃亡農民“亡命山澤、挾藏軍器”[7],“誘動愚俗,堪為禍患”,威脅到唐王朝的統治。狄仁杰曾警告說:“山東群盜,緣茲聚結。臣以邊塵暫起,不足為憂,中土不安,以此為事。”[8]最后由于前線兵士“違背軍鎮”,后方農民大量逃亡,使唐朝在對外戰爭中兵源枯竭。不光府兵因負擔沉重,“浸以貧弱,逃亡略盡”[9],而且“近聞諸軍兵募逃喪者多”,使統治者有“儻或臨戎,如何破敵”[10]之虞!

上述社會矛盾既然從經濟(財政)、政治、軍事等方面嚴重威脅到唐王朝,統治者則勢必要尋求各種對策以擺脫困境。

限制土地兼并、維持均田制嗎?這樣的敕書、詔令俯拾即是。高宗時曾明令禁止買賣口分、永業,玄宗開元二十五年(737)甚至還頒布過一道最詳盡的均田法令,但誠如杜佑所說,“雖有此制,開元之季,天寶以來,法令弛寬”,土地“兼并之弊,有逾于漢成、哀之間”[11]。檢括逃戶,勒還原籍嗎?這樣的措施也曾被采用,但收效至微。因為農民既已喪失產業,押送原籍,亦是枉然,何況這也并不能遏止其再度逃亡。令客戶所在落籍,據地出稅嗎?這樣做確實曾收到了一定效果,開元九年(721)宇文融上書簡括逃戶,獲得批準,短期內就得客戶一百二十萬、錢八十萬,田亦稱是。但它至多只是給政府帶來了一些財政收入[12],不僅未徹底解決流民問題,而且等于確認了人口流徙的合法性,從而給以征召為特征的唐朝兵制以致命一擊,于是以募兵制代替征兵制便應運而生了。

開元二十五年(737),玄宗頒布了《命諸道節度使募取丁壯詔》:“宜令中書門下與諸道節度使各量軍鎮閑劇,審利害,計兵防健兒等作定額,委節度使放諸色征行人內及客戶中召募,取丁壯情愿充健兒長任邊軍者,每歲加于常例,給田地屋宅,務加優恤,便得存濟,每年逐季本使具數報中書門下,至年終一時錄奏。”[13]由此詔可知,新的長征健兒主要是從諸色征行人及客戶中召募的。這種做法使得“逋逃者必爭出應募”[14],保證了唐廷對外戰爭中有足夠的常規部隊,解決了兵源枯竭的問題。同時,把流亡客戶征召入伍,也消弭了一個不安定因素。早在武后時,陳子昂就主張過這個辦法。他說:“臣伏思即日山東愚人,有亡命不事產業者,有游俠聚盜者,有奸豪強宗者,有交通州縣造罪過者。如此等色,皆是奸雄。國家又不以法制役之,臣恐無賴子弟,暴橫日廣,上不為國法所制,下不為州縣所羈,又不從軍,又不守業,坐觀成敗,養其奸心,在于國家,甚非長計。以臣愚見,望降墨敕、使臣,與州縣相知,子細采訪,有粗豪游俠、亡命奸盜、失業浮浪、富族強宗者,并稍優與賜物,悉募從軍,仍宣恩旨慰勞,以禮發遣。若如此,則山東浮人,安于太山,一者以懾奸豪異心,二者得精兵討賊。”[15]

總而言之,募兵制的出現既是唐初一系列社會矛盾發展的結果,也是解決這些社會矛盾的一劑良藥,它的意義遠不止于兵制變革本身。受人稱道的開元盛世,一方面固然是受惠于唐開國百余年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玄宗君臣通過募兵制,暫時地解決了當時經濟、政治、軍事方面的一些問題,從而使社會出現了一個相對繁榮和安定的局面。

募兵制當然也帶來了新的問題。首先是軍費的膨脹,開元中軍費二百萬兩,天寶時猛增至一千二百萬兩。其次是軍隊素質的問題,大量的流民客戶包括歸附的少數民族入伍為雇傭職業兵,使軍隊成分變得十分復雜,以至難以駕馭,安祿山等人利用粟特宗教團結兵種,結成團團伙伙;同時,流民入伍使得軍隊內部紀律松弛,官兵之間沖突加劇,使問題更加復雜化。《資治通鑒》卷二一六天寶九載(750)八月有這樣一則記事:“朔方節度使張齊丘給糧失宜,軍士怒,毆其判官;兵馬使郭子儀以身捍齊丘,乃得免。”胡三省慨嘆說:“世皆知郭子儀得眾,然后能捍免張齊丘,而不知當此之時,唐之軍政果安在也!”[16]這種情況在府兵、兵募制度之下是極其罕見的,而在雇傭職業兵隊伍里卻并不新鮮。這次兵變乃是唐代中后期藩鎮動亂的序幕。

二 邊境形勢的發展與防戍體制的變化

唐開元天寶年間所設置的緣邊節度使,是安史之亂以后藩鎮局面的先導。那么,為什么要在邊疆地區宿重兵、設藩鎮呢?這必須從唐初以來同周邊少數民族的關系和當時的邊疆形勢中去探討。

唐初武德年間,天下甫定,面對控弦數十萬的突厥侵擾,唐廷采取了委曲求和、力避戰事的方針。[17]貞觀初年,唐朝內部業已穩定,太宗秣馬厲兵,積草屯糧,做了充分準備,有計劃、有步驟地開展了一系列進攻戰,從貞觀四年(630)開始,先后擊破東突厥、薛延陀,降服漠北諸部,設都督府和羈縻府州以統之。貞觀十四年(640)又破西突厥,平高昌,于其地設置州縣。唐朝聲威由此大振。史稱:“自北殄突厥頡利,西平高昌,北逾陰山,西抵大漠。其地東極海,西至焉耆,南盡林州南境,北接薛延陀界。凡東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萬六千九百一十八里。”[18]唐代遼闊的疆域基本上是這時奠定的。高宗前期,奮貞觀之余烈,繼續采取積極進攻的方針。顯慶二年(657)平西突厥賀魯,置濛池、崑陵二都護府統其地。又在于闐以西、波斯以東地區分置都督府十六、州七十二、縣一百一十。顯慶五年(660)伐百濟,總章二年(669)平高麗。至此,唐代的邊功達于極盛階段。

這一階段的征討主要是由行軍總管、大總管統兵募、府兵、蕃兵等臨時出征,事解輒罷。故杜佑云:“國朝李靖平突厥,李勣滅高麗,侯君集覆高昌,蘇定方夷百濟,李敬玄、王孝杰、婁師德、劉審禮,皆是卿相,率兵御戎,戎平師還,并無久鎮。”緣邊都督“其在邊境,唯明烽燧,審斥候,立障塞,備不虞而已”[19]

從高宗儀鳳年間(676—679)開始,到景云、開元之際(710—713),邊疆形勢逐漸發生變化,唐王朝為守住已開拓的疆土,做了不懈的努力。在吐蕃方面,從7世紀70年代以來,唐廷連續兩次慘敗折兵,儀鳳三年(678),劉審禮葬身青海,損失慘重。高宗急忙召集侍臣討論“綏御之策”。當時有兩派意見,守邊派認為“攻之則兵威不足,鎮之則國力有余,且撫養士卒,守御邊境”(給事中劉景先);提出“少發兵募,且遣備邊,明立烽候,勿令侵掠”(中書舍人郭正一);“且令大將鎮撫,畜養將士;仍命良吏營田,以收糧儲”(給事中皇甫文亮)。另外一派則主張采取強硬措施,認為“敵不可縱,縱敵則患生;邊不可守,守邊則卒老;不如料簡士卒,一舉滅之”(中書侍郎薛元超)。兩派之中以前一派占上風,高宗也認為“李勣已后,實無好將”,“自非投戈俊杰,安能克滅兇渠”[20],表明了自己對守邊派的支持。前此一年(儀鳳二年,即677年),唐廷已于隴右設置河源、莫門、積石三軍,加強對吐蕃的守備,至此又派大將黑齒常之為河源軍使,“以鎮御之”[21]。武后時,狄仁杰又進一步呼吁要“敕邊兵謹守備,蓄銳以待敵。待其自至,然后擊之”,認為“當今所要者,莫若令邊城警守備,遠斥候,聚軍實,蓄威武”,“以逸待勞”“以主御客”[22]。在突厥方面,神龍時曾令內外官各進破突厥之策,右補闕盧俌的“利在保境,不可窮兵”的策略得到了中宗的贊同,“覽而善之”[23]。定遠城及東中西三受降城就是這時設防的。在東北方面,奚、契丹調露六年(679)時即因突厥的誘煽,侵掠州縣[24],唐廷于朔方置云中守捉及大同軍以鎮之,特別是自萬歲通天(696—697)以后,契丹、奚“常遞為表里,號曰‘兩蕃’”[25],唐廷多次調發大兵與戰,幾乎每戰皆北。[26]范陽的清夷軍、威武軍及平盧軍都是這時陸續置立的。

綜上所述,自高宗后期,迄開元初年,唐廷幾乎與周邊各族都進行著激烈的戰爭,在東北部、北部、西部和西北部,唐廷都被迫采取防守邊疆的方針,與此前積極進攻的軍事行動形成鮮明的對比。發生這一轉變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從唐朝內部情況來說,高宗后期,到開元初年,王朝內部政局動蕩不安,宮廷政變頻仍,這不能不影響到對外政策和軍事行動。第二,從唐朝外部情況來看,唐初的羈縻府州制,促進了周邊少數民族的社會進步、經濟開發和文化發展,使其勢力逐漸強大。北突厥的崛起,吐蕃的猖獗,奚、契丹的反叛,使唐廷幾乎陷入四面受敵的境況。陳寅恪先生曾說唐得高麗而“終不能有,則以吐蕃熾盛”[27]。岑仲勉先生也認為當時“突厥脫離,北邊要警,環顧內外,情勢迥殊”,“東北兩蕃(契丹、奚),漸多作梗,顧此失彼,有同捉襟”[28]。這種情況必然使唐廷防不勝防,無力進攻。第三,從貞觀到高宗前期的武功,拓定了遼闊的疆域,特別是當時東西兩個戰場的激烈戰爭,使唐廷必須以重兵分守,廣置軍鎮。這樣,邊防體制漸漸發生了變化。[29]

玄宗朝前期,雖然唐廷聲威復振,但高武以來的邊境形勢卻繼續在發展。以節度使的設置為標志,唐廷的邊境防線業已漸漸向后退縮。開元之際,大都護府實際上已為八節度使所代替,緣邊駐扎著數十萬鎮兵。在開元時代,唐廷十分注意避免兩線作戰,采取了與一方聯合,與另一方作戰的策略,從而改變了過去的被動局面,但從整個形勢來說,仍然是守而不是攻。

開元元年(713),唐朝復在奚和契丹置饒樂和松漠都督府,封其首領為郡王,并妻以固安公主和永樂公主。開元十年(722),又妻契丹王以燕郡公主;又妻以東華公主,并妻奚王以東光公主[30]。又將奚、契丹主皆由郡王晉封為王。而在北部和西部,唐廷與吐蕃和突厥進行了頻繁而激烈的戰爭,賴東北乂安,唐廷在這些戰爭中未致大敗。

開元十八年(730),契丹、奚反叛,附于突厥,和親公主奔還平盧,東北戰事大起。唐軍連連失利,因而從開元十九年(731)起,唐廷遂主動與吐蕃媾和,雙方使節往還,聲問相繼。開元二十二年(734),雙方還在赤嶺立分界碑。西部戰場的寧謐,使唐廷得以悉心對付東北“兩蕃”,通過幾場惡戰,才勉強于二十五年(737)春天最后擊破契丹余部。

從開元二十五年(737)起,東北戰場稍暇,唐廷與吐蕃的干戈又起。自此以后,直至安祿山起兵,是唐朝軍事上極其難堪的時期。首先,唐廷又陷入了與周邊各族四面作戰的境地,北有突騎施和阿布思,東北有契丹、奚,西有吐蕃,南有南詔。雖然在唐廷與吐蕃激烈鏖戰之秋,曾企圖緩和與東北“兩蕃”的關系,并于天寶四載(745)再唱“和親”之策,但契丹、奚旋殺公主而叛,唐廷始終未能騰出東北這只拳頭。相反,必須在那里集結大批兵力,屯集巨額財富,故范陽軍隊冠八鎮之首,清河糧倉號“天下北庫”。其次,特別是在天寶后期一些大的對外戰爭中,唐廷多遭慘敗。天寶六載(747),高仙芝征小勃律,只是唐廷企圖保持對西域控制的最后努力而已,當九載(750)再次出師遠征時,便慘敗于怛羅斯。與此同時,再次喪兵折將于云南;十三載(754),李宓的十五萬大軍,全軍覆沒。天寶十載(751)安祿山又大敗于奚、契丹。只有哥舒翰與吐蕃打了幾個勝仗。

開元天寶時期的上述邊境形勢,使唐廷所在都要駐兵防守,因而開元以來,邊軍城鎮愈置愈多。這些軍鎮的設立有兩種方式,一是行軍留鎮,如劉仁軌鎮百濟[31];一是派兵鎮守,如姚州駐屯兵等[32]。到天寶元年(742),緣邊軍鎮已達八十余處,以八節度使統之。同時,由于軍隊素質的變化,長征健兒在整個戍防兵中的比例愈來愈大,唐初以防丁、行人為主,軍城鎮戍為輔的防御體制逐漸發生變化,而讓位于所謂節度使體制。

三 采訪使制度的確立及其與軍政權力的合一

節度使體制的出現是唐代藩鎮形成過程中的一個重要階段和重要方面。同時,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方面便是采訪使制度的確立及其權力發展。過去人們往往把開元天寶時的緣邊節度使與安史之亂以后的藩鎮等量齊觀,把安史之亂以后藩鎮林立簡單地看成是邊疆節度使在內地的移植,這是十分片面的。

節度使之設立,可上溯到睿宗景云年間[33],這時它所統領的軍隊主要還是府兵和兵募等征點制軍隊,只是當邊疆上逐漸增設久鎮長征之兵時,它所統領的軍隊素質才為之一變。但就其權限來說,仍基本上未超過唐初的都督:“都督掌督諸州兵馬、甲械、城隍、鎮戍、糧稟,總判府事。”[34]只是節度使作為諸軍統帥,所領兵力更為廣大些罷了,人們往往把節度使兼支度營田使看成是“有其財賦”的證據,實則不然。支度使是管軍資糧餉的事務官,“凡天下邊軍,有支度使,以計軍資糧仗之用。每歲所費,皆申度支會計,以長行旨為準”[35]。支度使由節度使兼領時,一般由副使、判官主其事。屯田或營田是為了解決邊軍糧食供應問題,“凡軍州邊防鎮守,轉運不給,則設屯田,以益軍儲”。[36]這種辦法自漢代已然,不足以說明節度使獨立的財政權力,至多只是表明節度使有權調配本鎮的軍資而已,而軍資的支付則必須以中央度支所定“長行旨”為準。總之,還在募兵制實行以前,唐代邊疆節度使已帶了支度營田使職[37],而元和以后,諸道又都解除了支度營田使[38],可這并沒有改變藩鎮財政獨立地位。因此我們不能把開元天寶時周邊節度使帶支度營田使職作為“又有其財賦”的證明。

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采訪使權力的發展。

采訪使全稱采訪處置使,始置于玄宗開元二十二年(734),它的前身是唐初不時派遣的巡察等使,經歷了一個長期的發展過程。本來隋代地方上有州、郡、縣三級區劃,“開皇初,有州三百一十,郡五百八”,州、郡之數相差無幾,于是存州廢郡,“以州親人”[39]。但是以三百余州(后改州為郡)直屬中央,畢竟不利于統治,于是有司隸臺等掌巡按天下郡縣。隋祚短促,問題暴露得還不明顯。入唐,仍承隋制置州、縣二級,并自貞觀以來就不時遣使巡察州縣,貞觀十五年(641)又分天下為十道,巡撫、按撫、存撫等使的派遣更是絡繹不絕。[40]但正如垂拱年間(685—688)陳子昂所說的那樣:“使愈出而天下愈弊,使彌多而天下彌不寧。其故何哉?是朝廷輕其任也。”他提出應“授以旌節而遣之”[41]。萬歲通天元年(696)李嶠也有類似的呼吁。這說明臨時任命一些位輕職微的使者,倏忽往來,已不能適應當時政治統治的需要。

為了改變這一狀況,景云二年(711)朝廷做出設置二十四都督府的重大決定:“天下諸州分隸都督,專生殺之柄,典刑賞之科。”[42]每個都督府治所及隸州的劃分、都督人選的擬定本來業已就緒,但“議者以為權重難制,所授多非精選,請罷之”[43]。為此,朝廷召集九品以上官員的會議進行辯論。侍御史宋務光舉出了三條“可建之理”。首先,他針對反對派都督人選不精,權力下移的理由反駁說:“授非其才,或可詳擇,權歸于下,未之前聞。且率計天下三百余州矣。今補二十四都督,物議以為未可,則良二千石安得三百余人耶!”其次,他指出臨時使節巡察的弊端很多:“巡察使人,數年一出,馳軒按俗,往復如飛。”不僅一些“隱慝潛過”,不可得知,即使“設有舉按,多不周悉”,使節一返,訟者勢必受到官吏迫害。“都督則不然,久于其職,無得茍且,歲時巡按,物無竄情。行者無遠詣之勞,貪者有終身之懼。”在他列舉的最后一條理由中,辯明秦漢之亡并非因為設有“監郡”和刺史。“秦人以役煩流禍,豈監郡之過耶?漢室以外氏專寵,豈刺舉之罪耶!古有明征,事無深惑。”但是反對派太子右庶子李景伯、中書舍人盧補、吏部員外郎崔蒞卻正是抓住“權歸于下,未之前聞”這一條大做文章。主張要“防微杜漸”“強干弱枝”,不可“倒持太阿”。都督“權柄既重”,“雖初委任得士,政頗有方,后恐未必皆賢,弊從此起矣”。提出要回到“貞觀制度”上去。[44]于是二十四都督之議最終擱淺了。

然而,社會矛盾的發展,早已不容回到“貞觀制度”上去了。貞觀時全國戶不滿三百萬,開元二十年(732)達七百八十六萬余戶,天寶十四載(755)又增至八百九十一萬多戶。[45]而土地兼并、官吏貪殘、人口逃亡等社會問題都要求加強地方統治。所謂“天下至大,郡邑至多,賢牧良宰,誠難盡得”,迫切需要設置不可“暫往速還”[46]的監察使職。于是開元二十一年(733)在著名賢相張九齡的奏請下,設置了十五道采訪使。朝廷要求他們“不可匆遽,徒有往來,宜準刺史例入奏”[47]。刺史是州級行政長官,讓采訪使“準刺史例入奏”,從中可以窺知它已有發展成地方行政長官的苗頭。開元末,采訪使的權力已經達到“許其專停刺史務,廢置由己”[48]的程度。

但是,采訪使如果沒有掌握一支強大的軍隊,即行政權若不與軍事權合二為一,是不可能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的。天寶年間采訪使與節度使的區域劃分并不完全吻合,二者也是分開設置的。如安祿山于天寶三載(744)由平盧節度使加范陽節度使,并不兼領河北采訪使,直到天寶九載(750)才兼領該職。天寶十二載(753)李憕為河東采訪使,河東節度使則由安祿山兼領。[49]又如,劍南節度使曾兼山南西道采訪使,爾后則“或兼,或不兼,無定制”[50]。李憕等采訪使曾建議:“請依舊通前置兩員交使,望以周載。”[51]采訪使既然由兩員交替出使,也足可說明一般采訪使并不由節度使兼領。《通典》卷32《都督》說:“初,節度與采訪各置一人,天寶中始一人兼領之。”[52]一些學者也因襲此說。正確的理解應該是天寶中有一人兼任兩使的情況,但不普遍。安史之亂爆發后,內地亦置節度使,也并不是都兼采訪之職。如至德時高適為淮南節度使,而李成式為淮南采訪使。[53]李光弼為河北節度使,而同時有顏真卿為河北采訪使。[54]

這種二使并設的二元體制實際上是不適應于當時的戰爭情況的。早在長安失守后,玄宗流亡四川途中即已下令賦予各道節度使自調兵食、總管內征發、任免管內官吏等權力[55],另外再設置一個采訪使其實并不能正常發揮其作用。所以乾元元年(758)詔:“近緣狂寇亂常,每道分置節度,其管內緣征發及文牒兼使命來往,州縣非不艱辛,仍加采訪,轉益煩擾,其采訪使置來日久,并諸道黜陟使便宜且停。待后當有處分。”[56]這條詔書充分說明,節度、采訪并置的二元體制確實不適應當時戰爭形勢的需要,因而把采訪使罷省了。但采訪使督察州縣的職任并不是不需要,于是上引《唐會要》那條材料后又加了一個補注說:“其年改為觀察處置使。”[57]

我們無須去探究“采訪”與“觀察”在字義上的細微差別,只要從此后它例由節度等使兼任就可以明白,此時諸道軍事權與行政督察權實際上是合二而一了——這正是唐代藩鎮的癥結問題之一。安史之亂以后所謂“道”或“藩鎮”,實際上應該指觀察使,因為觀察使不一定帶節度使,很多只帶都團練使、都防御使或經略使,但節度使、都團練使、都防御使、經略使則必帶觀察使。顏真卿《送福建觀察使高寬仁序》這樣寫道:“國家設觀察使,即古州牧部使之職,代朝廷班導風化而宣布德意;振舉萬事而沙汰百吏者也。民俗之舒慘,兵賦之調發,刑獄之冤濫,政治之得失,皆得以觀察而行之,其任可謂重矣。”[58]李觀《浙西觀察判官廳壁記》也說:“乃本而言之:厥自兵興,上憂天下列郡無綱紀文章,是用命忠臣登車為觀察使。而鎮撫其民人,今來亦三紀于茲。古者所謂出連城守,今則大者或十數城,或七八城,小者或四五城,觀其所以,察其所由,使亂不得長,使理不得渝,猶川之有防,猶戶之有樞,其系厚矣,其臨高矣。”[59]由此可見,與其說安史之亂以后的藩鎮是節度使體制在內地的移植、再版,還不如說是開元天寶時內地采訪使與邊疆節度使權力的結合和擴展。

安史之亂期間,不僅節度等軍事使職與觀察這一行政監察職能合并,而且又進一步攫取了獨立的財政權力,所謂“應須士馬、甲仗、糧賜等,并于當路自供”[60],所謂“四方大鎮,又自給于節度團練使”[61],即是其反映。至此,唐代真正“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財賦”[62]的藩鎮才算是普遍形成了。值得指出的是,當時的許多規定,如罷采訪使,置觀察使,內地設藩鎮,給諸道以自調兵食之權,等等,都只是臨時措施或權宜之計,“待后當有處分”。但是,為什么安史之亂以后這種狀況不僅沒有改變,而且進一步固定化、制度化了呢?為什么平定藩鎮叛亂戰爭的勝利卻帶來了一個藩鎮林立的局面呢?這正是下文我們所要探究的。


[1]《新唐書》卷50《兵志》,第1328頁。

[2]《通典》卷29《折沖府》,第810頁。

[3]《唐六典》卷5《尚書兵部》,第157頁。

[4]《舊唐書》卷38《韋思謙附嗣立傳》,第2867頁。

[5]《唐會要》卷85《逃戶》,第1560頁。

[6]唐玄宗《禁逃亡詔》,《全唐文》卷28,第320頁。

[7]武則天《改元光宅赦文》,《全唐文》卷96,第996頁。

[8]《舊唐書》卷89《狄仁杰傳》,第2892頁。

[9]《資治通鑒》卷212,唐玄宗開元十年(722)八月,第6753頁。

[10]《冊府元龜》卷63《帝王部·發號令二》,周勛初等校訂,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676頁。

[11]《通典》卷2《田制下》,第32頁。

[12]《新唐書》卷134《宇文融傳》,第4567頁,云:“(宇文)融度帝方調兵食,故議取隱戶剩田,以中主欲。”

[13]唐玄宗《命諸道節度使募取丁壯詔(增補)》,《全唐文》卷31,第345—346頁。

[14]《資治通鑒》卷212,唐玄宗開元十年(722)八月,第6753頁。

[15]陳子昂《上軍國機要事》,《全唐文》卷211,第2136頁。

[16]《資治通鑒》卷216,唐玄宗天寶九載(750)八月,第6899頁。

[17]參見《舊唐書》卷1《高祖紀》,第3—16頁。

[18]《舊唐書》卷38《地理志一》,第1384頁。

[19]《通典》卷148《兵典·總序》,第3780頁。

[20]《唐會要》卷97《吐蕃》,第1731—1732頁。《舊唐書》卷196上《吐蕃傳上》,第5223—5224頁。

[21]《舊唐書》卷196上《吐蕃傳上》,第5224頁。

[22]《舊唐書》卷89《狄仁杰傳》,第2891頁。

[23]《舊唐書》卷144上《突厥傳上》,第5171—5172頁。

[24]參見《舊唐書》卷93《唐休璟傳》,第2978頁。

[25]《舊唐書》卷199下《北狄傳》,第5354頁。

[26]武后時,先是曹仁師全軍敗績,其后王孝杰死于戰陣(《唐會要》卷96《契丹》,第1717—1718頁)。延和元年(712)幽州都督孫佺與奚戰,喪師十二萬(《舊唐書》卷199下《北狄傳》,第5355頁)。開元二年(714),薛訥全軍又為契丹所覆滅(《舊唐書》卷93《薛訥傳》,第2984頁)。

[27]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第345頁。

[28]岑仲勉《隋唐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109頁。

[29]參見唐長孺《唐代軍事制度之演變》,《國立武漢大學社會科學季刊》1948年第9卷第1期。

[30]有關東華公主、東光公主出嫁時間,據《資治通鑒》《舊唐書·玄宗紀》為開元十四年(726);據《舊唐書·奚傳》及新出《安建墓志》,嫁東光公主時間為開元十年(722)。《安建墓志》,齊運通《洛陽新獲墓志百品》,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20年,第164—165頁。

[31]參見《舊唐書》卷84《劉仁軌傳》,第2790頁。

[32]參見《舊唐書》卷91《張柬之傳》,第2939—2940頁。

[33]參見本書附錄一《唐節度使始置年代考定》。

[34]《新唐書》卷49下《百官志四下》,第1315頁。

[35]《舊唐書》卷43《職官志二》,第1827頁。

[36]《唐六典》卷7《尚書工部》,第222頁。

[37]諸鎮帶支度營田使最早為景云元年(710)的河西,最晚為開元十年(722)的隴右、幽州。分別見《新唐書·方鎮表》(第1760頁)和《唐會要》卷78《節度使》(第1424—1425頁)。

[38]參見《唐會要》卷78《節度使》,第1433—1434頁。

[39]《通典》卷33《郡太守》,第907—908頁。

[40]參見《唐會要》卷77《巡察按察巡撫等使》,第1412—1413頁。

[41]參見《唐會要》卷77《巡察按察巡撫等使》,第1413頁。

[42]盧俌《置都督不便議》,《全唐文》卷267,第2713頁。

[43]《唐會要》卷68《都督府》,第1194頁。

[44]以上并見《唐會要》卷68《都督府》,第1195—1196頁。

[45]參見《通典》卷7《歷代盛衰戶口》,第148—153頁。

[46]《唐會要》卷77《巡察按察巡撫等使》,第1415頁。

[47]《唐會要》卷78《采訪處置使》,第1420頁。

[48]《唐會要》卷78《采訪處置使》,第1421頁。

[49]《唐會要》卷78《采訪處置使》,第1420—1421頁。

[50]《唐會要》卷78《節度使》,第1431頁。

[51]《唐會要》卷78《采訪處置使》,第1420—1421頁。

[52]《通典》卷32《都督》,第895頁。

[53]參見《資治通鑒》卷219,唐肅宗至德元載(756)十二月,第7007—7008頁。

[54]參見《資治通鑒》卷217,唐肅宗至德元載(756)三月,第6957頁。

[55]參見賈至《玄宗幸普安郡制》,《全唐文》卷366,第3719—3720頁。

[56]《唐會要》卷78《采訪處置使》,第1421頁。

[57]《唐會要》卷78《采訪處置使》,第1421頁。

[58]顏真卿《送福建觀察使高寬仁序》,《全唐文》卷337,第3416頁。

[59]李觀《浙西觀察判官廳壁記》,《全唐文》卷534,第5421頁。

[60]《資治通鑒》卷218,唐肅宗至德元載(756)七月,第6984頁。

[61]《唐會要》卷83《租稅上》,第1536頁。

[62]《新唐書》卷50《兵志》,第13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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